42、碎雪

出琴行已经晚上十一点,在岔路口跟付明远分别,李听舟打算给江语打个电话,问他回去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手机还没掏出来,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不远处灯柱下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江语脸上挂着不经心的笑,看着李听舟朝自己跑过来,伸了手想去牵他。

李听舟到近前,看他手支着,迅速把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朝他手心一塞——

江语低头看了一眼,是个橘子,噗一下笑出声。

“等久了吧?”李听舟笑得狡黠,“爸爸给你买的橘子,尝尝甜不甜。”

江语纵容地笑,上下抛了抛那橘子。

“我就一个,都给你了。”李听舟拉拉毛衣领子。

江语笑说:“行,我收好。”

“冷不冷?”他问。

李听舟不答,先四下看了看,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才笑嘻嘻地把手揣进他兜里:“冷。”

一起沿着人行道走,江语一手拿着橘子,另一手揣进自己兜里,捏了捏李听舟指尖,而后十指紧扣,手心互相摩挲。

过了两天,江语在江边盘下来的店开始装修,风格和细节都是两个人一起定下来的,舒杨和成新意偶尔也来看看。

已经是腊月中旬,学校放了假,周六,李听舟跟徐司章又到了城北希望小学。

“今年最后一堂课了吧?”中间下了课,李听舟问。

徐司章点头:“这一周趁着有时间,我打算每天都来,下午也来,下午可以让他们来写作业。”

李听舟眨巴眨巴眼,忽然说:“司章哥,我觉得你瘦了。”

徐司章笑笑:“是吗?这段时间回家去住,我妈每天做好多好吃的,我还以为我胖了。”

李听舟点点头:“要上到多久?我跟你一起来。”

徐司章:“你不回家过年吗?”

“还早的,”李听舟眯着眼睛笑,“我家很近的,司章哥呢?”

话说到这里,下一堂课该上了,直到一起出校门,李听舟也没问起先前的问题,倒是吃饭的时候徐司章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每天都要上?”

李听舟诧道:“以前不是这样吗?”

徐司章笑了。

彼此对视一眼,徐司章说:“因为我想离开槐市了。”

李听舟惊讶地“啊”了一声。

徐司章看到他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些,好半晌说:“我在槐市待了太多年了,想换换心情。”

李听舟想起前段时间他分手的事情,木愣愣地点头,不着心地夹了几筷子菜:“司章哥,你的意思是要换个城市生活,还是只是出去走走?”

“不知道,”徐司章眼神有点空,“没想好。先出去逛逛吧,万一喜欢哪里就住下来了也不一定。”

沉默些时,他笑问:“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李听舟:“我爸妈都很忙,这么些年我也没怎么离开过槐市,只有小时候他们带我去过一次束河,那里阳光特别好,人还比大理城的少,不过这两年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徐司章:“行,第一站去束河!”

李听舟见他神情还算舒展,心里也松了松,说:“那等你在那边定好了,我们就跟舒大哥他们一起来找你!”

“好啊。”徐司章端起桌上的茶,在他杯子上撞了一下。

就这么跟徐司章在希望小学待着,但是临近年关,来的小孩子一天比一天少。

有一天早起时外面下过雪,到了学校,徐司章跟李听舟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年就到此结束了。

槐市不常下雪,下午徐司章一说结束,四五个小孩儿立即冲出教室,满院坝地跑,揽起树叶上积起来的薄雪互扔,在冰凉世界里又扬起小小的白絮。

李听舟单手撑着窗台,一跃坐上去,背倚着窗框,晃荡着一只脚,拿手机拍照:“赶紧拍个照片发朋友圈,这么多盐不多见!”

徐司章哈哈笑,李听舟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想说头皮屑的,怕破坏我在你心目中的冷感美少年形象。”

“你说什么都不会破坏这个形象的。”徐司章笑得十分爽朗,坐到旁边桌上,“还不回家吗?”

李听舟拍完照片,咧着嘴:“怪好看的。江语说来接我,我们三个一起吃晚饭吧司章哥?”

“我得走了,”徐司章说,“家里今天来了客人,我妈让我早点回家。”

李听舟直接从窗台上翻到另一边院子里:“那我们一起出去吧?”

徐司章应了,锁好门,一起走到学校门口就看到江语。

到了近前打完招呼,江语说一起吃饭,徐司章笑笑:“还有点事,你们俩去吧。”

三个人于是在路口道别,走了几步李听舟忽然回头。

就在他看过去的这一瞬,眼前有细碎的白影经过,抬头,雪再次下了起来。

不远处是个十字路口,徐司章挺拔的背影在雪中渐远,像李听舟从前看过的电影片尾。

“怎么了?”江语问。

李听舟提着两把吉他,摇头:“司章哥说他要辞职了,想离开槐市。”

江语轻笑一下,接过一把吉他:“一把是成新意的?”

李听舟点点头:“我这把弦断了,上午让他送过来的。”

“江语,你当时从上海离开是什么心情?为什么要从上海回来啊?”他问,不等江语回答,又补充,“不要说混不下去了。”

江语示意他往前走,边走边说:“怎么说?像逃跑吧,在那里过了很多很累的日子,有一天突然觉得力气用完了,就回来了。”

李听舟挑起一边眉毛,抿了一下嘴,再没多问。

越走雪越大,李听舟忽然笑说:“以前在网上看到文艺青年们说过,要跟喜欢的人一起在雪里走,就白头了。”

江语不置可否地笑。

“我今天回家去。”李听舟说。

江语扭头看他:“今年第一场雪,说不定是唯一一场,以为你要跟我不醉不归。”

李听舟转过身,面向他倒着走:“我回去有点事,要是来得及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好。”江语笑应,“我送你。”

车开到半江边上,马上要到李听舟家,江语经过小区正门口还不刹车,最后绕了个圈,开到僻静的侧门外停下。

“干嘛停在这里?找这种没人的地方,想对我做什么?”李听舟笑问。

江语也笑了笑,转过头来。

见他要开口说话,李听舟飞速解开安全带,一手已经把住他后颈,身子倾过去,狠狠在他唇上碾压一阵。

末了他退开,心满意足地说:“我回家咯。”

江语用拇指摸摸他嘴唇:“你这段时间背着人在忙什么?”

李听舟也不避开,只抓着他手腕贴着自己,笑说:“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

出乎意料地,江语没接这语气类似玩笑的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得李听舟有点慌,最后低了低头。

“唉,我不知道怎么说。”李听舟垂眼,小声说。

“没关系。”江语应,“记得随时找我就行。”

李听舟点点头:“你抱抱我。”

江语挪了一下身子,将人搂进怀里。

“江语,”李听舟依恋地蹭了蹭他脖颈,瓮声瓮气地说,“你以前跟人谈恋爱,是不是一段时期只有一个人,绝对不跟其他人有关系,但是玩够了就立马说分手的?”

“是。”江语坦然地应,“我以为你知道我的。”

“我知道,我就是再问问。如果没感情了,或者感情变质了,最好就不要了。”李听舟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江语说。

这话不挑开还好,摊开之后李听舟猛地一阵鼻酸,在这别扭的搂抱姿势中,他忽然觉得这是他跟江语唯一像的地方。

“所以万一有一天……”他小声说,“我会不要你,或者你会不要我,要不就是我们同时不要对方。是吗?”

江语没开口,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李听舟闷闷地笑起来,说:“这样腰好累。我回家了。”

江语闻言松手,李听舟低头看着自己膝盖,最后问了一句:“你说你在上海突然没力气了,现在找回一点了吗?”

“我走了。”还是没等江语回答,他笑着开了车门。

江语静静坐在车里,看着他下了车,背影消失在一丛只剩枯枝的三角梅背后。

半晌,钟延来了电话:“哥,出事了,江果跟汪磊卖矿给黄三金,卖到一半想反悔,黄三金不干,狠赚了一笔,谁知道汪磊回头就搅黄了他一桩生意,两边杠起来了。”

“江果呢?”江语问。

钟延:“也就跟着汪磊吧,要不他也不能做什么。语哥,这事情咱们得有麻烦吧?”

江语点了烟,闲闲地说:“再麻烦能有什么麻烦?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做的,谁拿点证据出来说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那头问:“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潘婷婷?”

“我看人不会错。”江语说,“没事,你处理好手上事情就过来吧,我跟梦姐的朋友也联系好了,想走的工人年后拿着介绍信去找场子。”

就在江语打电话的时候,李听舟走到了小区的自助快递箱边,扫码拿了文件袋,四周正好没有人,他往后一退,靠在了柱子上。

接连抽了三支烟才朝家走,出乎意料地,李著竟然在家。

李听舟在门厅处揽着考考朝里看,李著低头看手机,根本没注意到他回来了。

待了一会儿,阿姨从厨房出来,问:“听舟回来了,饿不饿?姨给你做点吃的?”

“不饿,谢谢姨。”李听舟笑笑,也没跟李著打招呼,直接上了楼。

慢吞吞地洗了个澡,给江语发了条消息,磨磨蹭蹭在屋里转了两圈,李听舟才坐到窗台上,打开文件袋。

里面是一叠照片和几份文件,他先拿出照片,一张一张仔细地看过去,越看呼吸越重,到最后脑门处都在发着凉。

照片基本可以分成两份,分别是这段时间李著和白兰的行迹,夫妻俩可能都没想过会有人来查自己,因此得到的信息格外多。

双方什么乱七八糟的混乱情/事暂且不说,最让李听舟惊讶的是,同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夫妻俩的交际圈中。

而且那女人李听舟已经见过不止一次。

剩下来的文件都是股权分析一类的东西,内容涉及好几个公司,调查的人像是怕李听舟看得烦,还额外附上了一张总结。

总而言之就是,现在李著名下的公司基本归白兰所有。

原来近处曾经酝酿过一场暴风雨,但是从始至终,李听舟只是摸到过生活的一只袍角。

在他收到艳照的时候,比那难堪千百倍的东西兴许从无数人手上经过,刚开始李著以为只是个小插曲,没想到这是他败亡的前奏。

在床上枯坐了很久,李听舟掏出手机,给白兰发了一条消息:“妈,你爱我吗?”

等了一会儿,那头回复了消息:“妈妈爱你。”

白兰要是问一句“你怎么了”,这声“爱”说不定还可信两分。

李听舟自嘲地笑笑,把东西塞回文件袋里,收拾好书包,下楼的时候李著已经不在客厅。

“要去哪儿?”阿姨看到他换鞋,诧异地问。

李听舟垂着头,低声说“不知道”,两秒过后抬头看阿姨,却笑着应:“我还有几本书在学校,今天先回去住。”

出了门,李听舟没开车也没骑摩托,就那么顶着碎雪,一路朝着北面走。

拿出手机想给江语打电话,号码一翻出来又犹疑了,正想揣进兜,成新意忽然打了过来。

“干嘛?”李听舟没好气地问。

成新意没像往常那样跟他呛,反而沉默着。

李听舟有点诧异:“怎么了?”

成新意:“白天见到就想跟你说的,拿到北京一个传媒公司的offer,明远哥都帮我打点好了,说过了年就能去,先实习。”

“这不是挺好?”李听舟开心地说,“你早先不就……”说到一半反应过来,问:“你还没跟舒大哥说?”

“没说。”成新意闷闷地应,“不敢说。”

李听舟想了想,劝道:“你直说也没事啊,舒大哥那么通情达理,说不定以后还跟你去北京的。”

那头久久不说话,李听舟也就沉默下来,半晌听到一句:“小舟子,我有时候觉得我太自私了,占有欲又强,不管不顾把人拴在身边,结果现在自己又要走,每件事都总让他跟着我跑。”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俩本来就是互相迁就,你为他做了那么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这么喜欢他,他也这么喜欢你,”李听舟干巴巴地补上一句,“暂时异地也不是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那边忽然转了话头:“你在哪儿呢?风这么大?”

李听舟四下看了看,不经意间走到了半江的堤坝上,再往前走就能看到酒吧街,天快要黑透,水面上映着两岸的灯光,他低头望着江:“在我房间,开着窗的。”

“吹你的风去吧。”成新意说。

李听舟撇撇嘴,骂了句“滚”,挂电话。

揣着兜在河边站着,不知不觉周遭彻底入了夜,懒懒散散地想着事情,李听舟决定先回学校,寝室早就没人,足够安静。

决定是决定了,却又抬不起腿来,寒风里,他错觉自己脚下已经长出根须,从此永远都动弹不得了。

手机在兜里震动两下,过了好半天,李听舟才慢吞吞地摸出来,看到江语问:“冷吗?”

李听舟不作他想,用冻僵的手指在屏幕上戳:“还行。”

等了半分钟,江语回复:“过来我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