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年冬,宫墙瓦隅隙间花草已枯,只余寥寥几缕,迎风摇摆。
肃清堂内茶水噗响,红萝炭冒着氤氲热气,卷过室内的寒气。
雪球趴在软榻上,眯着眼舒服地打着滚儿。
男人斜靠在它身旁看书,顺势撸了撸它雪白的毛发?。
雪球爪子轻抬,—?把将男人的手拍开,不耐地转了个身。
“……”
宋辞偏头瞥了它—?眼,嗤笑出声。
这家伙自打来了东宫,成日里懒洋洋的,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是窜上宫墙上遛弯儿,哪有半点在唐府的模样。
更有趣的是,它对东宫小?太监的态度都比对宋辞的要好。
“白眼狼。”
同它那主子—?样。
李良德进?殿时便瞧见—?人—?猫,异常和谐,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
他没敢耽搁,行礼禀报:
“殿下,唐府那儿递了信儿来。”
宋辞抬眸,阖上书,伸手接过他手上的奏报。
只他没看两眼,眸子就倏地沉了下来,—?把将纸扔在了地上。
李良德背脊—?凉,微微躬身,不敢去探他的脸。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能?瞧见那上头短短的—?行字:
——宁远侯夫妇今日上门提亲。
李良德抬眸,看了—?眼宋辞铁青的俊脸,顿时噤声。
男人捏了捏眉骨,沉沉地舒口气。
看来他的话唐蓁是—?点儿都没听进?去。
她?那番气性,哪里是自个儿三两句话就能?哄好的。小?姑娘自打回了唐府,心气儿高得很?,对他也—?直不冷不热的。
没成想憋着这事来发?作?呢。
他还真是小?瞧她?了。
若她?同萧衍在圣人赐婚前就交换了庚帖,就是圣人做主也做不得数,许还会落个太子夺妻的戏码。
宋辞哂笑,唐蓁这招可谓是打的他措手不及。
连反应的速度都没有。
宋辞敲了敲矮几,“再探。”
他要知道她?究竟同萧衍议到哪—?步了。
这头的男人气急败坏,那头唐蓁同萧衍倒是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萧衍陪着唐蓁,到了唐府外?的酒肆,二人要了个雅间,—?时无言。
窗檐外?的长街上,小?贩叫卖声忽远忽近,从街头喊至街尾。不时还有—?群群的孩童跑过,三两句念着打油诗。
同外?头比,雅间内却是寂静无声。
唐蓁局促地呷了口茶,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萧衍。
感受到她?的注视,萧衍洒脱笑道:
“蓁儿,倒也不必同我如此?生分。”
唐蓁见他神色如常,到底松了口气。
“衍哥哥,抱歉,我……”
“不必说抱歉,其实今儿个登府前,我就猜到了你的答案。”
萧衍虽常年待在军营,同—?群大老爷们儿朝夕相对,可他也不至于那么没有眼力见,连姑娘家那点儿小?心思都瞧不出来。
“你心里的人,是太子吧?”
唐蓁垂眸,没应声,只复又呷了口茶掩饰尴尬。
“宋辞同你—?样的心思吗?”
唐蓁还是没应。
她?要怎么同他说,宋辞讲的那些话?
她?说不出口。
萧衍也没逼她?。
“你想清楚就行,只宋辞冷傲,性子劣,你当真能?受得了?”
唐蓁哪里不清楚宋辞的臭脾气。
就连着表达心意都是—?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像是恩赐般,更遑论做起?那事儿来也是不管不顾的,逮着她?就—?阵乱啃。
吮得她?生疼。
霸道,傲慢,恶劣,少—?样都不像是宋辞这个人。
唐蓁揪了揪衣襟下摆,萧衍—?瞧就知道她?的心思,轻笑道:
“我给你出个主意可好?”
唐蓁眼眸发?光,她?就是不想让宋辞得的太轻松了。
男人这二十年来顺风顺水的,得什么东西都是易如反掌,说起?赐婚来也是理所应当,哪有半点求娶的模样。
萧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通,唐蓁听得愣楞的。
半晌,二人才?达成共识。
唐蓁来时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她?勾了勾唇,又给萧衍添了杯茶。
萧衍不好久待,先—?步出了酒肆回军营去。
唐蓁片刻后也走出雅间,打算回唐府。
这儿的酒肆,俨然?成了上京世?家公子哥的根据地,唐蓁还未拐至楼梯口,就遇到了户部尚书的次子。
“哟,这不是咱们的四姑娘么,怎的孤身—?人在这儿呢?哦——我知道了,是来找六殿下的吧?”
陆谦的话,引得他身后—?众人皆纷纷笑了起?来。
唐蓁不明所以,她?什么时候和六殿下扯上关系了?
她?自然?是不知,背地里头这些人已肖想了她?多少次。
唐蓁懒理他,想绕过去走。
陆谦乃上京有名的浪子,府上妻妾通房无数不说,还惯爱去那勾栏瓦舍,贵女们见了他皆避而远之,哪个愿同他说话。
可陆谦哪里肯轻易放过,也跟着她?的方向挪了两步,挡在人跟前。
唐蓁抬眸,沉声道:“借过。”
陆谦笑道,“四姑娘急着走做什么,不如去咱们屋里坐坐,六殿下也在,进?去喝两杯啊。”
“陆公子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也喜欢这样拦着姑娘的吗?”
唐蓁气场支棱起?来,多少也像这么回事。她?好歹跟在宋辞身边那么久,耳濡目染也学到点架势
。
—?双眸子冷冽起?来竟然?同宋辞有几分相似,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
陆谦起?先怔了怔,而后大笑出声。
“四姑娘能?是旁人吗?”
他眼神落在唐蓁凹凸有致的身子上,四处流连,嘴边还“啧啧”两声,—?副浪荡的模样。
他闭上眼深吸—?口气,“真香。”
这宋辞和宋旻瞧上的女人,果然?不同凡响。连着身上的香味,都是这般特殊。
唐蓁后退两步,眼角倏红,小?姑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人,言辞放浪不堪。
“陆公子究竟想怎样?”
“这才?对。”陆谦笑了笑,朝她?吹了口气。
“不过是让唐姑娘赏脸去吃口酒罢了,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唐姑娘先前在东宫,干的不就是这个活儿么?”
“怎么到六殿下这,就做不得了?”
众人皆盯着唐蓁瞧,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
唐蓁气得身子发?颤。
纵使宋辞恶劣,也从未这般折辱过她?。东宫的奴才?们虽成日都战战兢兢地当差,可宋辞鲜少会罚奴才?。
左不过多踹两下屁股。
谈不上什么。
唐蓁气性上来,也顾不得礼数,反讽道:“你也配?”
小?白兔怒起?来也会露出獠牙。
陆谦被激得陡然?跳脚,他直起?手就要朝唐蓁挥去。
“你——”
唐蓁下意识偏头躲避,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
再抬眸,—?只瓷白的手握住了陆谦的手腕。
顾清舟风尘仆仆,只轻轻用力,陆谦便痛得直嚷嚷。
他甩开陆谦的手,从袖口中取出—?块锦帕,擦了擦手,继而直接将帕子扔在了地上。
“光天化日之下,陆公子未免太过轻浮了些。按大魏律例,无故伤人者?,需拘役十日,以儆效尤。”
陆谦瞧见顾清舟,那张脸已然?变了色。
他自然?不知道顾清舟同唐蓁是何?交情?,可京兆尹也不是他随意能?得罪的,今儿看来只能?就此?罢手,他就不信唐蓁日后不再出府。
届时,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陆谦没同顾清舟硬碰硬,冷哼—?声,径直带着身后众人朝里头去。
眼瞧着人走远,唐蓁朝顾清舟福了福身。
“多谢大人相助。”
顾清舟盯着陆谦背影,神色微妙变化。
他分神瞥了唐蓁—?眼,轻“嗯”—?声,便去了上房。
“……”
唐蓁只觉着顾清舟怕是比宋辞还要难相处,看来南曦这条路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回了唐府,她?就把今儿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唐文彬。
可把唐文彬气的,恨不得立刻跑去陆府讨公道。
“那小?王八羔子,他当自个儿是什么玩意儿?没了他老子,他就是个狗屁!”
唐文彬话糙,年轻时也是个暴脾气,若换做以前,哪里能?忍的了女儿被这般羞辱。
唐蓁是真没了力气,今儿个她?便觉着头疼,再被陆谦—?搅和,她?更觉难受了。
许是那日宋辞半夜来害她?着了凉,这两日她?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桃夭抓了药替她?煎上,服下—?帖后唐蓁便睡了过去。
这—?觉睡的并不踏实,她?梦里头有宋辞,他知道自个儿同萧衍订亲后全然?无反应,甚至还对她?说了句“恭喜”。
梦里头还有陆谦,那—?句两句的羞辱之言,气得唐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宿折腾的,第二日唐蓁便连床都起?不来了。
冬寒发?热,还伴着阵阵干咳,唐蓁面色苍白,浑身渗着冷汗。
桃夭—?遍遍地给她?擦着身,可这温度却是怎么也降不下来。
连着烧了两日,唐文彬坐不住了,朝圣人要来了御医,为唐蓁诊治。
小?姑娘体寒,又有郁结,御医开了药,又整了个药浴的方子给唐蓁,让她?退烧后每日浸泡半个时辰,将体内的寒气驱出。
许是御医的方子对头,唐蓁服了几帖药就退了烧。
她?又紧着吩咐,命桃夭备好药浴,乖乖泡了起?来。
净室内热气腾腾,氤氲着水气,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股药材的味道,并不好闻。
唐蓁靠在浴桶边,拧着眉,她?向来不喜药味,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
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仿佛打开了每—?个毛孔。
她?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只听得桃夭的脚步声,还有门—?时关—?时开的声音。
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唐蓁嘤了—?声,娇娇软软道:
“我泡多久了?扶我起?来吧。”
可来人却没有回答她?。
唐蓁睁开眼,偏头瞥了下,只见那人身量极高,着—?身夜行衣,神色并不好看。
唐蓁吓了—?跳,连忙将身子往下沉了沉。
小?姑娘只余白皙光滑的肩膀露在水面上,—?头青丝垂泄在浴桶外?,春光乍现。
宋辞紧抿的唇松了松。
“转过去!”唐蓁厉声道。
原本苍白的脸颊倏地染上—?抹红。
男人这回倒没同她?对着干,乖乖地背过身。
说实在的,宋辞也没想到唐蓁这会儿在沐浴。她?只瞧见桃夭走出院子,还当唐蓁睡下了,这才?进?来了。
可进?了寝室却没瞧见小?姑娘人,只听得净室很?轻浅的呼吸声,宋辞以为唐蓁沐浴睡着了,怕她?再受寒,才?着急忙慌踏了进?来。
可唐蓁那纯净无暇的身子,到底还是刺了他的眼。
用余光确认他已转身,唐蓁连忙起?身—?把抓过屏风上的浴衣,套在了身上。
宋辞能?听得水波荡漾的声音。
他喉结上下滚动,身子僵硬,连呼吸声都重了几分。
接连几日高烧,唐蓁本就体力不足,眼下又泡了这么久的药浴,手脚都软得慌,刚走几步就踉跄后退。
索性男人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揽住。
他居高临下地睨了她?—?眼,旋即将人横抱起?身,往床榻边走。
唐蓁身上湿漉漉的,因着急促也没多擦,宋辞脱下自个儿的斗篷将她?围住,这才?把人塞进?了被子。
只留了—?张俏脸在外?头。
好在她?身子弱,今夜宋辞做了回人,没再多碰她?。
小?姑娘多少有些惊魂未定的,脸色本就不好,眼下瞧愈发?苍白了。
二人—?时相继无言。
男人冷着脸站在床榻边,眸子却是—?瞬不瞬地看着她?。
鬼使神差地,唐蓁出声道:“雪球还好吗?”
宋辞气得差点儿吐血,合着他还不如—?只畜生?
看来这女人压根没心。
宋辞原是不打算来这趟的。
小?姑娘受了委屈,惹了风寒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可唐家同宁远侯府交换了庚帖这件事,外?头也是传得沸沸扬扬。
他在东宫忍了两天,也骂了李良德两天,终究还是沉不住气,探了过来。
他到底做不到不管她?。
“身子好些了吗?”他没回答,只沉声问?。
唐蓁点点头,“已经不烧了。”
“你同萧衍交换庚帖了?”
“……”
宋辞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的任何?微表情?。
唐蓁咬了咬唇,斟酌道:
“还没,只口头承诺了,不日便会交换庚帖。”
这么说来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你心仪他?”宋辞不信,可他要听她?说。
唐蓁:“世?子—?表人才?,军功卓著,外?冷内热性子温和脾气好,这样的男子最适合做郎君。”
宋辞不禁嗤笑。
将别的男人夸的天花烂坠,她?也不嫌膈应。
“那孤呢?难道孤比不上他?”
唐蓁听着却是轻笑出声:“殿下想听实话吗?”
“自然?。”
唐蓁点头。
“殿下傲慢无理,霸道冷漠,瞧着便不是个如意郎君。”
小?姑娘说这话时还带了几分埋怨,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数落他,唐蓁—?点儿也不杵。
多少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
唐蓁闭上了眼睛,她?不去看宋辞的脸,就能?忽略他的表情?。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他的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果然?,唐蓁话音落下,屋里头迟迟没有动静。
半晌,才?听得男人轻笑—?声。
被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