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轩后头有一处湖泊,这几日南曦同唐蓁每每趁着太阳下山,都会去湖边打打水仗,偷玩一会?儿。
行宫后山脚下种了片西瓜林,南曦差人去地里挖西瓜,再命膳房取些冰,或搅成汁儿,或直接拿来冰镇,可口极了。
这个傍晚也是如此,宋辞去了圣人那儿,唐蓁捧着南曦给的?西瓜,朝馥郁轩方向回。
眼瞧着要拐进正殿,黑暗中倏地伸出一双手,直直将她往殿后的方向拖。
唐蓁猝不及防,手中的西瓜砰得一声落了地,顿时炸开了汁。
前头的男人明显是有备而来,身上有几分功夫,唐蓁扭着手腕挣扎,却是半分用处都没有。
“你是谁?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她的嗓音含着薄怒,听着也是软软的,丝毫起不了威慑作用。
前头的男人却陡然停了脚步。
唐蓁这才发觉他蒙着面,身量魁梧高大,正想着该如何脱身时,他却拉下了面罩。
“蓁儿,是我。”
黑色的面罩下,男人生得刚毅英挺。
他肤色黝黑,却并不粗旷,虽一瞧便是武将出身,身上那点儿清贵的气质到底是瞒不过人,足以吸引姑娘们的目光。
唐蓁顿时睁圆了眼,她赶紧四下张望了一番,这才拉着男人往馥郁轩偏殿后头走。
二人终是在水车旁停了下来。
唐蓁转身,惊讶道:“衍哥哥,怎么会?是你?”
萧衍乃宁远侯世子?,宁远侯曾是唐文彬旧部,二人更是义结金兰,感情颇为深厚。
此番丞相遭人暗算,宁远侯远在边疆,未能及时援助,待他们父子二人回到上京,才发现原来的丞相府早已被查封,留下的?只有个空壳。
因着唐文彬被远放,宁远侯便四处打探起唐蓁的?消息,这一查就是许多时日。
最?终,他们找到了发卖唐蓁的?牙婆子?,才知她进了宫。
萧衍也进过宫几次,但因着东宫守卫森严,宋辞亦非等闲之辈,行错一步都有暴露的风险,故此他不敢冒险。
索性圣人来了行宫避暑,行宫的守卫自不能和宫里头比,但要避过宋辞留在馥郁轩的耳目,还?是费了几番功夫的。
今日趁着宋辞不在,他才冒险现身。
“蓁儿,抱歉,唐伯父出事时我没在你身边。”
唐蓁愣了愣,没应他的?话,只浅笑一声道:
“衍哥哥,你竟还?认得出我?”
萧衍扫了眼她身上的?宫装,还?有她那不知为何而变丑的?脸,蹙起眉,心?头闪过一丝心?疼。
在他心?中,唐蓁自然是美的?,甚至是从小美到大的?。
每每他同唐蓁一块儿外出,街上的?男子无一不侧目而视,眼神中流露着对他的?羡艳。
哪怕她穿着最?为粗鄙的?衣裳,将自己易容成了这个鬼样子,他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唐蓁生得高挑丰满,那款腰肢更是极细,最?令人难忘的?是她身上那股鸢尾花香,同寻常人用的香料皆不同。
“蓁儿,我与父亲去了你二伯家,他们支支吾吾不敢回话,我就猜到你出事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进宫,还?去了太子身边伺候。”
唐蓁不愿再多提二房那些人,只轻点了下头。
“宋辞心?思深,绝非善类,留在他身边不是长久之事。”
见他这般评论宋辞,唐蓁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她也不知这是为何,只是不喜欢有人随意说宋辞的?不是。
“衍哥哥,殿下不是外头说的?那般,其实……”
“蓁儿。”
萧衍见她竟还?帮着宋辞说话,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打小就被伯父娇养着,最?是纯善,在这宫里说错一句话都可能会掉脑袋,你先前进了浣衣局,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唐蓁垂眸,不说话。
“今儿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跟我走。”
“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就带你出行宫,去辽西也好,跟着我回边疆也可,总之宫里头不能再待了。”
唐蓁没想过他是来带自己走的。
她朱唇微张,有些错愕地抬眸望他。
“衍哥哥,不行的?。”唐蓁摇头。
“宫娥们皆记档在册,何况殿下这儿戒备森严,你如何能带我出去?”
“我自有我的?法子?,蓁儿,我不能在此处久留,你好好考虑一下,想通了便去寻膳房采买的多顺公公,他自会与你联系。”
他话音落下,又不放心地多看?了她两眼,闪身离开了。
唐蓁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
萧衍从小与她一起长大,是如同兄长般的存在,唐蓁信任他,也信任宁远侯一家。
她不是不想出宫,原想着年岁到了便自请离宫,眼下萧衍的?出现,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甚至也打乱了她的心?房。
直到那抹身影再也望不见,唐蓁这才转过身子,却猛地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宋辞面色冷淡,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他瞥了眼儿她方才望去的方向,沉声问:
“你在这儿做什么?”
“殿下……”
唐蓁再一次望向萧衍离去的?方向,确定那处已没了人影,这才定下心?。
“水车旁凉快,奴婢过来乘乘凉。”
宋辞没再多问,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康乐郡主送了奴婢几个西瓜,奴婢回去弄来给殿下解解渴可好?”
唐蓁说起话来眸子亮亮的?,整个人瞧着都软软的,这张脸虽不起眼,倒也算是可爱。
宋辞听了她的话,轻嗤两声,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唐蓁跟着他的?脚步,二人向正殿方向而去。
谁都没发现,水车旁的?黑暗拐角处,一个矮胖的?身影倏地闪了过去。
*
“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承徽从塌上起身,她紧蹙眉心?,一双美眸睁圆了,连日来憋在这殿里头,已经闷得她头疼。
“奴才怎敢欺瞒主子,奴才可是亲耳听见的?!”
沈承徽错愕不已,她缓缓坐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怎会……不可能啊……”
唐蓁在她身边伺候的?这些日子,竟是一点儿破绽也没露。
她抬了抬手,因着没戴指套,她的指甲都不禁折断了。
沈承徽“嘶”了一声,却是没恼。
她挥开上前的?玲珑,猛然道:
“去,你去,把桃夭给本宫带来。”
……
距离上回见萧衍,已是过了十多天,唐蓁一直在犹豫,她知道萧衍的?话没错,可却仍旧下不了决心。
不说害怕连累宁远侯,桃夭还留在宫里头,她断不能一个人走了。
可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沈承徽身侧的?福海趁唐蓁出了馥郁轩,偷偷塞了张纸条给她。
唐蓁站定,原以为沈承徽又是要从她这儿获些殿下的?情报,可当她摊开掌心?一看?,她顿时攥紧掌心?,闭了闭眼。
她一刻不敢耽搁,调转方向,朝沈承徽那处去。
唐蓁还?未走近,就能闻到正殿外的?院子里隐隐有股血腥味,她暗道不妙。
果然推开正殿的?门,就瞧见桃夭的身影瘫软在地。
沈承徽好整以暇地保养着她那一双手,仿佛底下的?桃夭压根不存在一般,仍悠闲地呷了口茶。
“桃桃!”
唐蓁朝桃夭奔去,只见桃夭的臀部已隐隐渗出血迹,她顿时慌了神。
“娘娘曾答应奴婢,只要奴婢配合娘娘将殿下的?事说舆娘娘听,您是不会?为难桃夭的,这就是娘娘的?游戏规则吗?”
唐蓁怒视着她,一字一句道。
沈承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哂笑几下,瞧着唐蓁的?神色也是满脸愤怒。
“你同本宫讲规则,你配吗?”
唐蓁眼眶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的要落不落。
“做甚这般看着本宫,唐蓁,没想到你竟有两把刷子,连本宫都被你骗了这么久?”
地上的?桃夭还残留着一口气,她趴在地上抬起头,朝唐蓁微微摇了摇头。
“奴婢不知娘娘是何意。”
“还?跟我装,没想到你和你的?丫头嘴都挺硬的?。只可惜她受不住这连日来的板子,已经把你给卖了。”
唐蓁不信。
可眼下桃夭已晕了过去,无法替自己辩解。
这几日,沈承徽就像拿着她玩儿一般,每每打十几个板子,又替她上药,待伤口刚刚愈合,再赐她十几个板子,如此循环。
桃夭还能有一口气在,无非是她还?能牵制唐蓁罢了。
“娘娘究竟想怎样?”
沈承徽倏地起身,她缓缓来到唐蓁身前,用她那戴着指套的?手,掐上唐蓁的?下颌,迫她抬起头。
尖锐的?指套划过唐蓁细嫩的肌肤,留下了一条血印子。
“还?装。”她的手左右摇了摇,啧啧两声。
继而她偏头朝玲珑看了一眼,玲珑便端来一盆冷水,猛地浇在了唐蓁的?头上。
下等面脂顿时化开,眼角眉梢的那点儿装扮也缓缓脱落,唐蓁这张芙蓉面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沈承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在看清她的娇颜后,那张脸终是黑到了极致。
唐蓁抹了抹面,不知沈承徽是如何知道的?,她不再避讳,直视着她。
“承徽娘娘想知道的?,喊奴婢来即可,何必要伤了旁人。”
“娘娘若想奴婢做什么,同奴婢说,放了桃夭。”
沈承徽见她这会?儿子倒是伶牙俐齿起来,不由地咬了咬牙。
就这样的狐媚子?,留在殿下身边,岂非是个祸害!
她见唐蓁还?算识相,便也道:
“行,本宫就与你再做最?后一次交易。”
*
馥郁轩茶房近来每日都飘着香气,只因唐蓁开了个小班,教?起东宫小太监煮茶的手艺。
“这第一遍便是洗茶,殿下不喜浓茶,所?以第一遍的?水我都会倒掉。你且看?仔细了,水温、时间,皆不可含糊。”
东宫的小太监喜宝,是李良德的?得意门徒,他坐在唐蓁对面,认真地学着唐蓁的?手法。
“姑娘的?手真好看,难怪泡的?茶也好喝。”
唐蓁不禁被他逗笑,“少?耍嘴皮子,难怪你师傅最?喜欢你,原来是因着这张小嘴儿甜。”
喜宝嘿嘿一笑,重新将目光转回到茶具之上。
“递给殿下的?茶,不可过烫,亦不可太凉,殿下若是心情不好,可是会生气的?。”
喜宝听得不以为然,撇了撇唇。
“反正奴才也没机会近身伺候,殿内有师傅和姑娘就行了,奴才只想着多学几门手艺,往后也能吹嘘一番。”
唐蓁用扇子?拍了拍他的?头。
“认真些,倘若你师傅或我不在呢,还?不得有人伺候殿下。废话少?说,快点儿再来一次!”
“是。”
喜宝老?实地应了一声,垂下头继续练习。
待他沏得差不多火候了,唐蓁才捧着茶杯去了前头。
宋辞正倚在贵妃榻上看?书,见唐蓁进来也没抬眼。
唐蓁将茶杯搁在几案上,轻声道:
“殿下喝口茶歇歇吧。”
宋辞轻“嗯”一声,顺势抬起茶杯呷了一口。
可只一口他便蹙了蹙眉,抬眸看着唐蓁。
“今日的茶不是你煮的?”
唐蓁只觉他的?嘴巴刁,这也能品出来,她方才呷了一口,口感已经很相近了。
“今儿的茶是喜宝煮的,殿下不喜欢吗?”
“嗯,没有你煮的好喝。”
“那奴婢再去沏一盏来,殿下眯会儿吧,别熬坏了眼睛。”
宋辞盯着她的背影,抿了抿薄唇。
这些日子唐蓁都颇为勤快,伺候起他来也是不遗余力。
更可笑的?是还总提醒他要注意身子。
宋辞撇唇,难不成是转性了。
……
行宫的夜晚格外凉爽,寅时一刻,唐蓁提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往与萧衍约定好的地方去。
桃夭的伤势大好,早早就在偏门旁等她。
“姑娘,你来了,奴婢好怕你出不来。”
“桃桃,先别说这么多,有话咱们出去再说。”
唐蓁捂上她的嘴,四下环视了一番,顺势牵起桃夭的手,避过偏门前的?侍卫,寻起膳房多顺公公说的?狗洞来。
不消片刻,她们果然在墙角边杂草后找到了狗洞。
那儿也正如多顺公公说的?,只有身量小纤细的?女子方能钻过。
唐蓁示意桃夭先钻,待桃夭顺利钻过,自个儿也跟着钻了过去。
出了狗洞,来到了行宫外的?小溪边,顺着溪流走,便到了后山脚下,不远处已停了一辆马车。
萧衍听得脚步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到来人正是唐蓁二人,顿时松了口气。
眼下离他们约定的?时辰晚了些,萧衍差点儿要潜进行宫里头去亲自带唐蓁出来。
若不是唐蓁坚持不愿他犯险,他岂会?坐以待毙。
“蓁儿。”
接过二人的行李,萧衍将两人拉上马车。
“快进去,此地不宜久留。”
唐蓁和桃夭点了点头,由萧衍亲自驾车,马车快速驶离,朝着远处而去。
桃夭甚是激动,她拉住唐蓁的?手,叫唤道:
“姑娘,咱们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她跳了起来,只道终于不用再受沈承徽的?腌臢气儿了。
唐蓁忍俊不禁,扯过她的身子,将她按了下来。
“别跳了,一会?儿马车都该裂了。”
桃夭努了努嘴,这才安静下来。她睨了眼唐蓁,问道:
“姑娘,你不高兴吗?”
唐蓁摇摇头。
“那也没有,只是这样突然消失,总是不好。”
“姑娘莫不是对殿下动了心?思……”
“胡说什么,别乱说!”
唐蓁脸色倏地转红,出声制止了桃夭,自个儿偏过头不再搭话。
外头的萧衍虽是赶着马车,到底还?是留心?着两个姑娘的?谈话。
当他听到唐蓁着急忙慌地否决桃夭的话时,他的?脸色冰凉,古铜色的肤色在夜间更为深沉,眼神中透着坚定。
果然,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萧衍从夹层里掏出一个羊皮水囊,从外头递了进去。
“先喝点水吧,顺便将你脸上的?妆卸了,你这样不怕皮肤过敏么。”
唐蓁接过水囊,轻声道谢。
桃夭倒了些水出来,浸湿锦帕,再一点点擦拭着唐蓁脸上的?妆饰。
须臾,唐蓁那张冰肌玉骨、倾国倾城的脸便显现了出来。
因着长期用下等面脂的?原因,唐蓁的?脸颊有些泛红,但正是因为如此,她的脸就像上了脂粉一般,白皙中透着红润。
终于不用再伪装,唐蓁心?头倒也松了松。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她也该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马车跑了许久,天渐渐擦亮。
就在他们以为已经足够安全的情况下,后方林子?里倏地出现了一众铁骑声。
萧衍暗道不妙,趁势朝后方望去,只见后头大约十几个夜行人正奋力赶着马,朝着他们追来。
唐蓁在后面也听到了异响,她掀开车帘,担忧地问道:
“衍哥哥,后面什么声音,是有人在追我们吗?”
萧衍面色凝重,他点了点头,偏头道:
“坐稳了,我要加速了。”
说完,他狠狠抽了一下鞭子,马儿受惊,猛地往前跑。
唐蓁和桃夭的身子随着惯性倒了下去。
可马车纵使再快,也比不上后方的铁骑。
一众护卫皆是精挑细选,连着马儿都乃良驹,哪里是萧衍这辆马车能及的。
宋辞骑着飞流,位列众人之首,身后十二卫各个英姿飒爽,护着他向前追赶。
稍顷,唐蓁的?马车便被他们逼停,十二卫更是将他们团团围住,宋辞夹道而来。
“宁远侯世子?从孤的?眼皮子底下抢人,是不是太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宋辞和萧衍平日里并不怎么打交道,纵是上朝也只是远远望之,点头之交而已。
萧衍却也不慌,他朝宋辞作揖行礼。
“不知殿下所?为何意?臣车上并无东宫的人。”
宋辞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只盯着马车,沉声道:
“唐蓁,出来。”
马车里的?唐蓁不敢动,她按住桃夭的手,朝她摇摇头。
“唐蓁,我再说一次,出来,否则别怪孤翻脸。”
宋辞目光灼灼,完全无视萧衍,只对着马车里的?人道。
萧衍终是坐不住,起身道:
“殿下何必如此,臣说了,这车里并无殿下要找的人。”
宋辞黑眸陡然一颤,他拔出挂在飞流马背上的?剑,跃身而起,一脚将萧衍从马车上踹了下来。
因着他是君他是臣,萧衍不能还手,只堪堪落地,最?终被宋辞的?剑直指喉咙。
剑出鞘的?声音极为锋利,听得唐蓁心?头一惊。
“唐蓁,别让孤再重复。自己出来,你多耽搁一点时辰,孤这剑便会多刺一分。”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孤有的?是时间,只怕萧衍会?没命。”
“孤数到十,你自己选。”
时辰转瞬即逝,眼瞧着宋辞说到做到,他的?剑抵得萧衍越来越深,脖颈间已溢出血迹。
“四,三,二……”
剑头再刺下去,萧衍不死也残,他咬着牙,再是忍耐也不免发出闷哼声。
一下下全都落在唐蓁的?心?上。
她红着眼眶,倏地起身,掀开帘子?。
“殿下手下留情,唐蓁出来便是,莫要伤及无辜。”
宋辞掀眸,眼神透着凉薄,缓缓朝唐蓁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