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服务生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沙鸥准时到达打工的麦当劳店里。

他换过制服,往柜台后一站,所在的点餐口后面立刻排起了一条长队。

清一色的小姑娘们。

负责旁边点餐口的杨姐趁着结账收银的功夫,随口打趣道:“话说咱们这工资怎么就是按小时算呢,这要是按人头,哪怕十元一位,小沙这几个小时就能挣个手机钱了。”

沙鸥把餐盘交到前面的顾客,笑了下没接话。

的确是劳动量和收入不成正比。

从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兼职每个小时十五块钱,三个小时下来一共四十五,一个月除去八天双休时间,到月底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千块钱的薪酬。由此来说,这三个小时,确实是不值得。

沙鸥转身到薯条机前面,手上装着一份大薯,心里又想起前几天晚上“Stone”的老板找他谈过的话。

“Stone”是丰玉市一家规模较大的酒吧,也是沙鸥每天晚上十一点半到凌晨两点打第二份工的地方。

“Stone”虽然不是清吧,平日里混迹于此的光怪陆离的妖孽们也不少,但好在老板洪哥为人仗义爽快,虽然也是“社会大哥”小分队一员,但不同于其他大哥的是,洪哥身上还带着几分旧时侠风,底线要比身边混迹娱乐场的那群哥们儿高出一截,在他的场子上,污七八糟的事可以,但是别太过,要是一不留神污了这位大哥的眼,那他一准儿得把这粒沙子给揉出去。

所以总体来说,“Stone”相较于其他酒吧夜总会,还要干净不少。

这也是沙鸥选择在那里做服务生的原因之一。

而最重要的是,洪哥对手下的员工十分慷慨,在“Stone”打工,工资比同类酒吧要高出三分之一,而且洪哥看不上服务生那点服务小费,就定了条标准,每个人每月往酒吧账上交两千的酒水分成就行,剩下的,无论客人给了多少,都归服务生自己。

沙鸥三口人等着吃饭,两个大小伙子要上学,再算上日常开销和沙老爷子偶尔看病的花费,每个月的正常支出也不少,而他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所以在这做服务生,对他而言是一份性价比最高的工作。

或许......洪哥前两天说的,让他晚上做全职的建议,也不是不能考虑。

夜间十一点,来换班的人到了,沙鸥从前台退下来,换过衣服后,骑自行车到了“Stone”。

他从酒吧侧门进去,到员工更衣室换好了工作制服,然后到前台旁边的打卡机上按了指纹,走到了他每晚固定负责的那片区域。

当初来应聘的时候,他就对洪哥如实相告了自己还未成年的事实,洪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前台往面试的包厢里送了两打啤酒一瓶红酒和一大杯调制酒,然后让沙鸥坐下,计时半小时,什么时候喝吐了什么时候算完。

沙鸥缄默不语,垂眸看了看那些酒,然后用了二十分钟,在洪哥和一个酒吧领班的目瞪口呆中,喝光了。

他仰头喝完最后一瓶啤酒,放下酒瓶时,才说了一句“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洪哥二话没说,大手一挥让服务生送进来一杯鲜榨果汁,然后留下了他。

沙鸥有量能喝,不仅能喝急酒,更能喝混酒,关键喝完之后一点儿不上脸,具有这种神奇特质的人,做个酒吧的服务生,简直屈才了。

后来洪哥说,就冲着他这喝酒的劲头就知道,是个狠人。

沙鸥当时勾勾唇,没接话,心说他哪是狠,不过是穷而已。

酒吧里毕竟鱼龙混杂,只是单纯来寻欢买醉的在这都算良好市民,本来这些来酒吧追欢取乐的人,什么见不得光的癖好都有,大厅算是公共区域,坐那的人还稍微能有些收敛克制,但包厢里门一关,就是个与外隔绝的私.密空间,做什么勾当都不稀奇,所以洪哥十分义气的让他负责大厅的卡座区域,没让他往包厢里进。

再能喝,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关键还长的玉树兰芝俊美面白的,真一不留神让醉鬼王八蛋们欺负了,跟哪儿都没法交代。

时间过了午夜凌晨,酒吧里颓靡迷乱的夜生活正式进入高.潮。

最中间的舞池上方挂着三盏琉璃球型灯,笼罩在流光溢彩火树银花的灯光下的,是一群放肆摇摆尽情狂欢的男男女女们。劲爆的舞曲音量振聋发聩,以至于坐在卡座沙发这边的客人,交流基本靠吼,沟通基本靠手。

一个陷在沙发里、身体几乎要和靠背合二为一的客人冲沙鸥招招手,吼道:“服务生小哥,倒酒!”

喝到这个程度,基本上就是抱着大树喊二姨的状态了,沙鸥面色不变地走过去,看了看那人杯子里剩的一点酒根,拿起一瓶桌子上的同种酒,躬身给他倒满。

这一桌的几个客人已经喝得都七七八八的晕蛋了,沙鸥旁边的一个女客看见他倒完酒就要走,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口齿有些不清晰地和周围的同伴嚷嚷道:“哎你们看!这个服务生是不是长得超级帅!比甩我那孙子帅多了是吧!”

旁边的人一阵哄笑,那位女客人拉着沙鸥不放手,脸上笑得放肆,眼里噙着水痕:“这小哥你多大了,有女朋友没?姐姐这样的喜不喜欢?坐下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沙鸥不动声色地用了些力气,将手腕从这位女客人的五指下抽出来,淡声说:“这位女士不好意思,我们工作时间不能饮酒,您见谅。”

“扯淡!”这姑娘往旁边的卡座一指,嚷嚷道:“那个——就那个跟你一样穿西装打领带的服务生,他不就坐那和客人喝酒呢么!怎么他能喝你就不能喝了!”

沙鸥指了一下自己衣领上系着的领结,说:“系领带的是推酒员,带领结的是服务生,推酒员可以和客人一起喝几杯,那是工作职责,服务生要时刻保持清醒为客人服务,这是工作规定。”

眼见这姑娘是失恋买醉大军一员,和她一起的友人也在旁边低声劝慰着,可谁知这姑娘愣了几秒之后,眼里的水汽突然凝成了眼泪,眼一眨就成串的往下掉,眼泪一流,人也有些不管不顾,踉跄着站起来就往沙鸥这边够,试图再次拉住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含糊喊着:“我不管什么服务生还是推酒员,今天就想跟你喝两杯!怎么着,你是看姐姐长得不行不愿意啊,还是钱没到位啊!”

沙鸥微微皱眉,顺势虚虚扶了她一下,然后把人轻轻一推,送到旁边接应的客人怀里,说了句“不好意思,有需要再叫我”,转身走了。

洪哥坐在不远处的高脚椅上,翘着二郎腿目睹了刚才的全过程,看沙鸥从卡座上退下来,朝他招了招手。

沙鸥走过去,喊了声“洪哥”。

洪哥掏出烟来,丢给沙鸥一根,沙鸥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洪哥点了烟,自己的那一根夹在指间,没有点燃的意思。

洪哥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冲那桌抬抬下巴,问:“怎么了,调.戏未成年啊?”

“没。”沙鸥轻声回答:“喝多了。”

洪哥笑了一下,语调拐上了几分痞气:“有钱不赚,你傻啊。”

沙鸥松了松领结,面色如常地说:“有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了,在这种地方讲规定,我这个定规的人都有点脸红。”

沙鸥没什么表情的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考虑的怎么样?”

现在正是酒吧营业的旺季,前两天店里从国外定了一个红酒的大单,往后一段时间,新酒就陆续供应了,洪哥的意思是,沙鸥这个酒量做服务生实在是大材小用,想让他转岗直接做推酒员。

如果他愿意,低薪和店里其他的推酒员一样,但是酒品提成上,洪哥暗中给他加了两成。

当时沙鸥说要考虑一下。

虽然他缺钱,但是推酒员和服务生的性质还是有差别的。

推酒必喝酒,而一旦和客人坐在一桌上推杯换盏,那必然是喝得越多越好,酒乱之际,勾肩搭背自然不能避免,若是碰到了有特殊嗜好的奇葩——

沙鸥不怕遇到奇葩,就怕自己到时候忍不住动手。

洪哥说:“之前听你说,你每天晚上来我这之前,还有一份工?”

沙鸥吸了口气,说:“是。”

“辞了吧。”洪哥不拐弯抹角,向来都是有话直说,“明天开始,你每天晚上八点来这上班,旺季的时候给我推酒,等到了冬天,你要是不愿意干了,我也不勉强,怎么样。”

见沙鸥未置可否,洪哥又说:“每个月底薪我给你加两千,酒品提成还按之前说的,给你多两成,推酒的小费都归你,我一分不要,行不行?”

沙鸥心里清楚,这样的条件,他要是再说不行,那就是不识好歹了。

酒吧里变幻的璀璨阑珊的霓虹光束从沙鸥身上一闪而过,少年矜贵清冷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愈发显得白皙冽然。

沙鸥静默几秒,说:“行,不过我想提两点要求。”

洪哥说:“你尽管说。”

沙鸥抿了下唇,说:“第一,我不是每桌都推,要是店里的推酒员招呼不过来,我临时顶上行,但要是别人有空档,就依着他们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他酒品提成比其他推酒员高两成的事不小心被别人知道了,起码他能落个不夺不抢不争客的名声。

洪哥不由咂舌,这小子的心思不是一般的细,这就算是以退为进了。

“行,还有什么?”

“还有......”沙鸥叹了口气,说:“以后我每天八点来店里上班,但是下班时间能不能也提前一点?”

洪哥说:“你想几点走?”

“最晚一点。”

赚钱养家固然重要,但毕竟已经高二了,还有一年就要高考。若要他想彻底改变命运的既定轨迹,给自己搏一个跳脱出现有生活桎梏的明媚人生,那么未来的学业对于他而言,分量同样重有千钧,不容小觑,

正如陆惟名那个一点就爆的二踢脚说的,他文科生,可不就得考北大。

洪哥两道浓眉皱在一起,认真想了半晌,最后点头说:“行吧,就按你说的,回头跟领班说一声,让他记一下的下班时间,省着给你按脱岗算。”

沙鸥手上的力道缓缓散去,略微紧绷的那根神经也逐渐放松,他把那根已经捏皱了的烟装进口袋里,微微呼出一口气来,才说:“谢谢洪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