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名心里陡然一沉,像是一块巨石猛地砸进深海,浸入海面后缓缓下沉,漫无边际的海水包裹上来,心脏随之失重,而后咸涩的海水涌进口鼻,呛得人听觉都要被麻痹。
有那么一瞬间,陆惟名甚至怀疑自己假性失聪了。
而后那位女性或是惊愕或是失措的回答他一概没有听清,只是顶着这股渐次灭顶的窒息感,抬眼扫了扫墙侧的那两道身影,然后捡起地上的那支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随后抬脚进往礼堂里走去。
礼堂里光线晦暗,只有礼台上方亮着一排照射灯。
陆惟名在礼台下方正数第三排的一群脑袋里找到了苏可晴,果然是个风水宝座。
周遭人声鼎沸,苏可晴冲他嚷嚷了两句,他没听清,也没再问。
一直到坐到座位上,陆惟名才暗暗吐出了一直憋在心窝里的那口气。
恍惚中,有个颀长的身影从礼台后方闪过,原本喧腾的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直到此时,陆惟名才抬起眼皮,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个人。
相隔了三排座位,一条通道,一方礼台,却是他们十年来离得最近的一次。
真的是他。
沙鸥比十年前高了一些。
这是陆惟名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还真是这个混蛋我操!才是第二个。
沙鸥身着一件样式极为考究的长款黑色风衣,北方的初秋夜晚已有寒意,礼堂里非常人性化的开了暖风,他脱下风衣随手挂在椅背上,入眼就是简单的黑西裤白衬衫,挽起衬衫袖口的时候,银灰色的袖扣在灯光下划过一簇冷质光华。
陆惟名晃了一下眼。
沙鸥在礼桌后方坐下,将随身带的微型移动硬盘插在电脑里,会场的音响设备是早已经调试好的,他按下台式话筒开关,简单感谢了院方的邀请,便打开了授课的课件,开始了今天的专业讲座。
没有仪式性的寒暄,没有熟络的热场白,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连授课的内容都带着明显的沙鸥个人风格。
清冷简单,淡漠犀利。
一如他这个人。
悬挂在礼堂正中央的幻灯屏幕亮着,一张张风格简约的课件投影划过,整个礼堂里除了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再没有一点多余的杂音。
沙鸥坐在礼台正中间的位置,头顶的那排射灯已经关掉了,只留一束清浅的追光打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冷色调光影圈中,列松如翠,却又生人勿近。
两小时的专业讲座,硬是让陆惟名感觉像是出席了一场肃穆沉重的葬礼。
直到沙鸥讲座结束,进入到最后十分钟的自由提问环节,会场的氛围才有了一丝的松动。
穹顶上那盏偌大的水晶灯乍亮,灯光下是一群坐乖乖举手手的好奇宝宝。
第一个提问的是个属于稀有品种的男生,他问沙鸥:“老师,我们新闻系的学生都知道,做新闻报道的第一条准则就是客观、实事求是的呈现事实,但是写新闻评论却是从评论者的主观意识为出发点,这样一来,如果出现被评论的新闻事件或是人物与评论者所占据的观点发生冲突的情况,请问要怎么办?”
沙鸥说:“这很正常,写时事评论不是写新闻稿件,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思想载体,评论者的核心观点就是整篇文章的灵魂所在,他是如何看待既定事实的,文章的整体导向就是何种风格,但是,这不并代表主观论点可以跳脱出公序良俗和道德准则的大框架,从而和整个社会正向舆论打擂台,时评人既然掌握了话语权,就应该始终为了善良和公正发声。”
沙鸥本身声线偏冷,但就是用这样的冷色音质来回答这样的专业提问,却别有一番齿尖含刃般凝滞的好听。
沙鸥回答问题时,眼神始终留在提问者身上,哪怕在挑选下一个提问人时,也只是眸光略作逡巡,而后锁定目标。
所以,他始终没看见离他不到十米之遥的陆惟名。
可陆惟名的眼神,却从始到终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觉得沙鸥变了,但偶尔行止间的小动作却又仿佛没变,依旧是十年前那个疏离桀骜的少年。
想多了。
陆惟名微微错神,心说改变与否,都他妈和自己没关系了。
忽然间,身边的苏可晴拿着话筒“蹭”地一下站了起来,陆惟名眼风一锐,继而抬头。
苏可晴问了什么问题他没听,这一刻,他和沙鸥的眼光终于在半空中有了交集。
他看见沙鸥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那双印象中素来平静冷淡的眼睛中,双飞快的闪过错愕诧异以及难以置信等各种情绪。
最后落在了惊慌的愣神上。
陆惟名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一派安然如斯,心说难得你他妈也有慌的时候。
而后不闪不避,平静地与他对视了十几秒。
苏可晴的提问已经结束了好几秒,而沙鸥却始终毫无反应,苏可晴心说难道是我这题目太难了?不至于啊,“如何使一篇基调严肃的评论文章变得生动有趣”难吗?不难吧.......
“沙老师?”苏可晴握着话筒,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这一声仿佛将沙鸥从一场梦魇之中生生抽离,他整个人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陆惟名却瞧得一清二楚。
沙鸥握拳轻咳一声,而后神色堪堪恢复正常,平静道:“不好意思,这位同学你能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吗?”
于是苏可晴就乐颠乐颠地又重复了一遍。
沙鸥听完微微皱眉,思忖了两秒,反问道:“我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一篇基调严肃的评论文章,为什么要让风格变得生动有趣?显得评论人可爱吗?”
沙鸥极少在个人讲座中开玩笑活络气氛,因此礼堂中先是静了片刻,随后顿时爆发出一阵挑梁式的笑声。
被男神夸了可爱的苏可晴也傻了吧唧的跟着周围的人一起乐。
会在公众场合开玩笑了?陆惟名不由心底一声冷哼,想不到十年过后,这个混蛋居然也生出了两副面孔。
礼台上的沙鸥手心却是一片濡湿的冷汗,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
不过好在自由提问环节到此结束,整场讲座也落下帷幕,要不然他不确定自己还可以保持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回答几个问题。
竟然是他。
十年岁月逝水东流,本来抱着此生再见渺茫的心理,枯等了十年的人,却在这样一个偶然的瞬间,重新出现在生命中。
像是漫长苦涩的自我惩罚后,尝到了命运终于肯施舍的一丁点甜。
礼堂中的学生开始有序地向外走去,沙鸥一直坐在椅子上,低头收拾个人物品。
沙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激流狂涌。
他混沌不堪,甚至一时间找不到破除这禁.锢了自己十年的藩篱魔障的方式。
从陆惟名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见沙鸥绷紧的下颚线,冷色灯光下,他的侧脸如削如琢,凌厉凛然。
桌上一个笔记本电脑是院方配的,剩下属于沙鸥的个人物品只有电脑上的移动硬盘,一个硬皮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个保温杯。
也不知道就这么点东西,怎么就能收拾出十分钟的花样儿来。
苏可晴假日返校听讲座,结束后理所当然地约了同学一起去唱K,估计又要唱通宵夜场。
最后,人潮散去,偌大的礼堂中就只下第三排坐着的陆惟名和礼台上始终微垂着头的沙鸥。
不过是有意为之的等待罢了。
直到身边传来脚步声,沙鸥才抬起头来,仰头看了一眼走上台来的陆惟名。
一个站一个坐,可能是视线落差造成了不平等对视,这种被人俯视的姿态让沙鸥心理上产生了压力,他动了动已经完全麻木的左腿,还是站了起来。
任何两个平均身高超过180的男人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多半就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单挑开始。
然而并没有。
陆惟名甚至绅士有礼地伸出右手,以一句颇为客套的寒暄作为十年未见的开场白:“老同学,好久不见。”
沙鸥抿了下嘴角,伸出手与他虚虚一握便收回:“这么巧。”
明明是曾经打过闹过,甚至差一点就好过的两个人,偏偏选择了最俗套的方式来接连过往,真的是,虚礼伪善的没有他妈的一点创意。
所以寒暄过后陷入僵局,两人再次不尴不尬的对视。
在这样令人心悸的沉默中,陆惟名心底的火气终于开始一簇一簇地向外拱,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咆哮,真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十年了沙鸥,意外重逢之后,你除了一句好巧,真的再没一点别的想跟我说的?
哪怕说找个地方叙旧也罢,只要你开口了,我没准还会像十年前那样,脑子一热,一没出息就他妈答应了呢?
然而,沙鸥却始终缄默,如同十年前他认识的那样,永远冷处理,永远不会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陆惟名整个胸腔被心火焚的滚烫,十年的眷恋思念和刻在骨子里的隐约恨意终于在沙鸥的沉默不语中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他再开口时,嗓音几乎喑哑:“十年不见,老同学倒是变了不少,就连拒绝别人的方式都和十年前有天壤之别了。”
沙鸥眼中划过一丝错愕。
“十年前你生日那天晚上,你跟我说过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沙鸥喉结滚动,眸色逐渐泛起波澜。
陆惟名冷笑一声,接着说:“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性好,帮你回忆回忆。”他逼近一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那天晚上,我折腾到大半夜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还没拿到驾照,却不要命地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去你家楼下找你,无非是想跟你说......”
陆惟名话音到此,停顿半秒,随后是冷嘲一笑。后面的话十年前沙鸥没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此时他也不愿再自取其辱一次。
“可是你是怎么跟我说的?”陆惟名错开半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跟我说,有些事这第一步要是迈出去了,想回头可就不容易了,让我清醒一点,先问问自己究竟是不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诛心,“最后,你跟我说,你、不、是!”
沙鸥狠狠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骨节泛白,指尖嵌入掌心。
回忆的闸门猛地被拉开,过往尘烟瞬时扑面,呛得人呼吸困难,但陆惟名偏要雪上加霜:“可刚才呢?就在沙老师您讲座开始之前,你是以什么理由拒绝了那姑娘的——性别、不合!”
陆惟名突然一把拉住沙鸥的手腕,力气之大恨不得生生捏碎他:“我是不是?你这个问题我他妈问了自己这么多年了,但是现在我倒是想问问老同学,你这算什么,十年弯一剑么?那老子这十年呢,在你眼里又他妈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剧痛,随着手臂沿着经络一直蔓延到心里,但沙鸥终是一动未动,半晌,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终于哑声说——
“抱歉。”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两个字,穿越了十年风雨晦涩的光景,而今听进耳中,却又像一条天堑鸿沟,将两个人阻隔在平行世界之外,就连沙鸥自己也有一刹那的晃神,不知道自己的这句抱歉,是说给十年前的那个热血冲动的少年,还是说给十年后的眼前人。
眼前的陆惟名,记忆中少年张扬肆意的笑脸。
面目模糊,逐渐融合。
到最后,只剩下十年前校园的训练场上,那个迎风奔跑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