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的苍穹下,那一池碧水微微荡漾,仿佛一天的星斗碎了,不停地分了又合。
离合的光与影下,迦香将自己的发辫解开,浸入荒漠中那一池碧水中。于是那一天的星斗又碎了,围着她婀娜的身子微微荡漾。她小心地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衣物一层层剥落下来,避开那几处已经焦黑开裂的肌肤,温凉如玉的泉水从地底不停涌上来,拥住舞姬美玉般的身体,砂土簌簌地从发间和肌肤上滑落,沉入水里。宛如明珠去尘、白璧重光,光洁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被碧水洗出,恢复了平日的白皙。
然而,当手指接触到颈中那一大圈密密匝匝的珠子项链时,她却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然后,就带着项链沉入了水中,掬起了水。
迦香的手指正探入碧水,然而一接触到神光离合的睡眠,眼前就出现了重重叠叠的幻影,无可抑制。那些影像是无穷无尽地涌入她的脑海中的,根本不由她不去想。
她忽然间在倒影中看到了蜀山——她应该没有去过川中一带的地方,可那个幻影一浮现在水面上,她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蜀山。
透过洒满星光的碧水,看到的居然是白云萦绕的千重奇峰——那是和塞外的戈壁大漠完全不同的地方,湿润的、青翠的,带着烟水的气息,隐隐还有重山之间的离宫别院,飘出如缕不绝的仙音。
白云千幻,有霓裳羽衣的仙人乘着飞剑、来往于云雾之间。
一个女仙朝着她迎面飞来,白衣如雪,衣袂飘飘,神色凛冽如冰雪——她飞来的速度很快,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然而,那一瞬,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双手一震。
水面碎裂,水中的幻影猛然消失了。
迦香纤细的手指在水面上微微僵直,忽然间捂住了脸:一模一样!居然和她做梦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就像那个古堡荒漠的梦一样,这些云雾叠嶂的幻景也是如附骨之疽一样跟着她,十几年来挥之不去。
那个迎面而来的女剑仙,居然是她自己!
这些……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这样如同噩梦一样缠绕住了她?
“迦香,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忽然间,耳边有个声音低声安慰,一只手按上了她赤裸的脊背,“不用怕,一切终归都会有个了断。”
“啊!”迦香大吃一惊,放下捂住脸的手指,水面上就看到了灵修的倒影:无声无息地,青衣剑客就来到了水中央,低下头看着她,轻轻抬手将她拢在怀里。
“你不是说到一边不看的吗?”又惊又慌,迦香交叉着双臂抱住赤裸的肩头,在他怀抱中踉跄后退,睁大了眼睛看着青衣的剑仙,“你、你想做什么……”
自幼被卖到教坊学习舞蹈乐曲,调教成容色绝世的舞姬,她并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舞技名动边塞后,一有宴席开出,王公贵族、将军世子纷纷邀约,而作为一个教坊里的舞姬,她是不能拒绝的。歌舞陪酒,她是必须去的,若是遇到了身份显贵的主人,要承欢侍夜,她也是不得不去的。
边疆多少歌舞伎,岁岁年年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即使舞技出众如她,又如何能例外。
后来费了多少周折,好容易攒足了钱为自己赎了身,开始为那个多年来每夜困扰自己的噩梦、去寻找那一座陌生的古堡——一个孤身女子一路颠沛流离,苦楚更是一言难尽。比如这一次危急困顿,假如被一般过客旅人所救,若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貌,她强烈反抗那便只有一死。
此刻看着面前的青衣剑客,她无措地垂下眼帘,僵着身子,知道终究无力反抗,缓缓将双手从肩头放了下去。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如同水藻一样爬满了她的身体,黑色映衬下,洁白如玉的肌肤更加透出妖异的魅惑力。
“迦香。”感觉到了怀中女子身体的战栗,灵修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苦痛地合上了眼睛——眼前闪现的、又是白日里第一眼看到她的情形:骆驼在挣扎悲鸣,美丽的女子从血泊中仰起脸来、双唇殷红,有着说不出的妖娆。
百年轮回后,一切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什么侵染了她、种下了恶毒的诅咒,让神祇坠入了尘埃!
“迦香……”灵修再度低声唤了一次,那样的声音却让闭着眼睛惊慌失措的舞姬震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莫名的心悸。不知为何,她在那一刻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青衣男子。
青色的衣袂如同浮萍般散开在水面上,那个叫灵修的剑仙眼睛里倒映着一池散碎的星光,璀璨无比——然而隐隐的,她忽然发现那不是星光、而居然是因为泪水。
他……他哭了?迦香吃惊地后退,然而灵修却没有放开她,只是抬起一只手去解开她颈中那一串密密匝匝的颈链,修长的手指按上了柔腻的肌肤,轻轻地抚摩,忽然间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喃喃:“迦香……迦香,你真的忘了吗?蜀山的那些日子,你都全忘记了吗?你怕我?我是灵修啊。你怕我?”
那个瞬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舞姬心头陡然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灵修……灵修?”迦香喃喃重复,感觉按着她颈中的那只手浸透出冰凉的水波,直透入她心神,忽然间又是一阵恍惚,“你是灵修……我是迦香……”
“是的,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手按着舞姬柔腻白皙的颈部,灵修感觉手心里有什么力量在拼死抵抗着,不让他的剑诀透入这个女子的躯体,沉声,“我来让你把前世记起来吧,迦香!”
他凝聚了全部修为,催加了手心的力道,将剑诀注入她身体内。
迦香的眼里忽然间发出了妖异的光,他刚要将力量发挥到最大,手底下那个凡人的血肉之躯却已然抵受不住。一口血从女子嘴角沁了出来,吐散在碧水中。
“迦香!”灵修大惊收手,抱住委顿的女子。
“不,我是舞姬迦香……酒泉郡的,舞姬,迦香。”舞姬喃喃自语着,昏倒荡漾的碧水中,“我要去找罗莱士……高昌……古堡……飞天舞。”
声音涣散,女子洁白的身躯如同一朵合起的夜舒荷般沉入水中,长长的秀发飘散开来,妖异而美丽。
灵修低下眼睛,看着水面下沉浮着的舞姬,眼神复杂。
——还是没办法解开那个血咒吗?那个合着血流入身体里的毒咒,已经和迦香的肉身同在、根本无法解除?
罗莱士……你这个邪魔,竟然敢玷污仙界,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第一缕曙光照射在金色的沙子上时,迦香醒了过来。
身上披着紫色的衣衫,柔软簇新,衣衫上点缀着细碎的紫色晶石,璀璨夺目,在晨曦中宛如天边朝霞般绚丽,竟似非人间所有。她有些诧异地拢紧了衣服,发现居然好像是比着自己身量裁出来的一般、无处不合身。
哪里来的衣服?昨天她穿的那件……想到这里,因为刚醒来而有些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她记起了昨夜的一切,陡然间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四顾——黄沙还是这样无边无际地蔓延,极远处,被称为“红山”的克孜尔塔格山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山下依稀有古老的城堡。然而,她却是躺在一片干枯的胡杨林中,沙子宛如柔软的床垫。
地下泉呢?那个剑仙……那个叫作灵修的剑仙又在哪里?
迦香从沙漠上站起,发现自己神清气爽,一夜之间居然就恢复了元气。她在枯死的胡杨林里四顾,张皇失措,却发现一切都恢复到了昨天白日里的样子:沙漠依旧干涸,胡杨林依旧死寂,甚至骆驼依旧悲鸣……
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个在落日下吹箫的青衣男子:剑仙灵修。
“是梦……一定是梦……”脑海里又开始了翻天覆地的痛楚,迦香说服自己般喃喃自语,捂着脖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蠢蠢欲动。眼前忽然晃过黯淡的一幕:厚实密闭的空间,苍白流血的双手,湛蓝色的眼睛,绝望的呼唤和挣扎,叫着她的名字……
宛如十几年来的每一夜。
“罗莱士。”她脱口说了一句,大口地喘着气,“罗莱士……高昌……”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舞姬踉跄地转过身,向着天际火红色的克孜尔塔格山走去。一只骆驼踏着软沙跟在她身边,驯良地用鼻子闻了闻她的手。
“啊……?”舞姬抬起头,恍然认出了是昨日那只被她刺了一刀的骆驼,不禁愕然——那只骆驼的伤口已经奇迹般地完全愈合了,似乎也已经忘记了昨日的痛苦和惊惶,一路只是乖乖地跟着这个紫衣女子,仿佛被谁叮嘱过一样。
迦香走出几步,看着前方茫茫的黄沙,爬上了骆驼背。
骆驼踏着厚实的黄沙、无须控缰就向着克孜尔塔格山下的古堡走去,然而坐上驼背的女子却忽然间睁大了眼睛,视线忽然触到了一件东西,脸色瞬间苍白:颈链!背囊里,还放着她平日里带着的颈链!
舞姬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颈,这才发觉原先一直戴着的颈链已经被人取下,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砂风里——那上面,赫然有着两处深深的伤痕,刺眼之极。她急急重新戴上那串颈链,掩饰住了伤口,忽然间全身微微发抖。
是灵修……是那个叫作灵修的剑仙做的吗?
是昨夜那个青衣剑仙,在日出前悄然离去之时、给她打点好的一切?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他昨夜那些话,都是真的?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灵修,而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
那个声音恍然回响,然而刚一凝神去思考这个问题,胸口陡然便是一痛,让她不自禁地弯下腰去,按住那个紫色印痕剧烈地喘息,再也无法继续思考。
只是做梦……只是做梦而已。高昌古城……罗莱士。
冥冥中,那个梦里的声音又在对她说话,苍白的手继续拍击着那个黑暗密闭的空间,手指间流满了鲜血。绝望挣扎的眼睛。孤独、荒凉和恐惧,“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罗莱士!她忽然忍不住叫出了声,三个字出口,胸口的疼痛忽然间就消失了。
她不敢再去想有关于昨夜的一切,闭上了眼睛,一任骆驼前行,将手伸入囊中,想去取出水袋。蓦然,她的手臂触电般震了一下,僵硬了——舞姬的手指在背囊中缓缓握紧,感觉着手中物件的熟稔手感,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那是,那是……
她甚至没有从囊中拿出那件东西,直觉却已经告诉她那是什么。
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根本不用看、就能感知到。
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迦香深深呼吸着,支持着不倒下,她的手蓦然从囊中抽出,铮然拔出了那件东西!——一把雪亮晶莹的紫色长剑,在她手里流转出清光万千。
“紫电。”迎着旭日拔出了那把剑,舞姬脱口喃喃。然而胸口上的剧痛很快让她无力握那把剑,迦香颓然松手,让那把剑重新滑入了驼背上的剑鞘。
原来不是梦……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灵修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胸口无以名状的痛。她是剑仙?怎么可能……她一生下来,就没有踏上过关内的土地,罔论蜀山。
——舞姬迦香的前世,是蜀山的剑仙迦香?
她捂住胸口和脖子,剧烈地喘息着,想要努力去思考昨夜灵修留下的那些话的深意,然而每次一想到那些、身体内的疼痛便会铺天盖地而来,让她的意识慢慢变成空白。她不能思考,仿佛有什么禁锢了她的记忆,不能让她思考。
“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隐隐中,记得灵修曾那样说。驼背上的舞姬抬起头来,看着朝阳下金色的古城,砂风吹起她的长发,猎猎。
无论如何,她也要去高昌古城,将一切做个了断。
胡杨林中,最高一枝枯枝的末端,一袭青衣如云般翻涌。负手看着孤零零的一骑远去,灵修低垂着眼睛,脸色复杂。等到紫衣女子都走得快要看不见了,他才抬手一招,青色的箫忽然跃出,化成了一柄雪亮的长剑。
“青霜。”踏上那柄剑,剑仙唤了一声。
青色的剑宛如一道电光,向着克孜尔塔格山下的高昌古城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