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华云裳回府的消息,华蓉浮起的第一个神情便是冷笑:
父亲偏心,临出征前吩咐将华府大小事务全权交给华云裳处置,他也不想想,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在?外府逗留这么久,她还要?怎么见人、怎么驭下?
栖凰院的通传到?的时候,华蓉尚且镇定?,待听得是老管家华山亲自来请,华蓉放下镂银篦梳,不由凝起眉心。
华云裳初回府,便调动这么大阵仗要?见她,显然不是为了姐妹叙话。
——难不成傅婕那件事露了?
不。华蓉很快安抚住自己,当初傅婕问她要?字帖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傅婕要?拿来做什么,是后来血洗白矾楼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华蓉才知道,傅婕比她想的还疯,敢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来陷害华云裳。
好得很啊,如果没有父亲和摄政王最终赶到?,华蓉想想华云裳那日的遭遇都能笑出声来。
她自然也不心虚——连父亲都没疑到?她身上的事,华云裳能查出什么?
她噙着冷嘲整衣推门而?出,见了华山,笑意油然温驯,唤声“华伯”,欢喜溢于言表:
“姐姐总算是回来了,身子?可大好不曾?这会子?没好生歇一歇,找我过去什么事呢?”
华山不假辞色的躬了躬身,“二小姐过去便知道了。”
华蓉笑着在?心里骂了声“老匹夫”,带了剪春、束秋两?个丫头?一路而?往。
走进栖凰轩院里,只见枇杷树下焚着一炉清神香,华云裳正韶雅神丰地?坐在?树下一张太师椅里,身上一件乾色洒金湖绉衫,下著八幅罗锦流苏璎珞褶裙,髻上那支三醉芙蓉缠丝血玉簪衬得肌肤寒雪,艳压百花。
华蓉脚步微顿,恨白矾楼上那一刀长了眼,没有戳瞎她的眼,更没干脆毁了她的容貌!那眉上的刀疤半点都瞧不出痕迹,竟教她出落得更胜从前。
面上,华二姑娘做出一副亲近姿态,“姐姐可算回来了,你这些日子?不在?,蓉儿心里总放心不下,阿爹又北征去了,这么大一个府邸,蓉儿一人住着实在?寂寞得很……”
云裳任她絮絮叨叨地?说完,从始至终没接口一句。
而?华蓉说罢才尴尬地?发现这里只有一把椅子?,华云裳连给她坐的地?方都没准备。
她有些摸不准地?觑华云裳一眼,试探道:“姐姐?”
云裳正眼未瞧她,随手拿起一本手边的账册,“白矾楼上的事,你应听说了吧?”
她一开?口便是糯软音色,华蓉闻声先?放下心来,暗道这么个娇养惯了的人能拿起多大的事,面上作出关?心辞色:
“蓉儿听说了,多亏爹爹及时赶到?,姐姐你也福厚。蓉儿从前竟没看出,傅婕是这样心肠歹毒的人!”
“心肠歹不歹毒,藏在?皮囊底下,确实不大看得出来。”
云裳不轻不淡地?提点后,始抬眸直视她,“当日傅婕拿了张模仿我的字条颠倒黑白,这事你清楚吗?”
“这些细处我却没太听得……”
“你真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姐、姐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华蓉的眸子?不可思议地?颤了颤,露出软弱之色,“难不成姐姐怀疑……那字条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云裳冷冰冰地?看着她,若是她没发现诗册里的东西,还真有可能被这副可怜相蒙蔽过去。她叫了一声:“窃蓝。”
“是。”窃蓝近前一步:“奴婢去庄子?上看过了傅婕,那人如今身边无人伺候,脸上不知有多少道刀伤,天热化了脓也只有忍着,每日又要?劳作满五个时辰,给猪犬喂食、清理粪便,苦不堪言。”
“对了,有一回她好像还想用留起的指甲戳破喉咙,被盯着的暗卫拦了下来,一个没分?寸,撅折了两?根手指。”窃蓝看着华蓉一字字道,“想死不能。”
摄政王折磨人的手段虽毒,但窃蓝半点没觉得过分?。
想想那日姑娘在?矾楼上被众人相逼的情景,谁又不是爹生娘疼的?太医也说,伤姑娘的那刀如果再偏一寸,姑娘的左眼便废了,傅婕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她恶有恶报。
窃蓝森冷的视线凝视华蓉脸上,姑娘未肯多透露,二小姐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
剪春和束秋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华蓉的脸色淡漠下去:
想用这些话吓唬她么,呵,真犯不着,傅婕是死是活为猪做狗和她有什么关?系?
华云裳现下不过怀疑她参与了白矾楼一事,可线索断就断在?傅婕那里,连傅婕都觉得是她自己一手策划,旁人还能审出什么来?
她两?泡眼泪在?眼里打转,比掌指天:“蓉儿不知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姐姐生疑,蓉儿愿对天起誓,若蓉儿有半点不轨之心,做了半点对不起姐姐的事,愿天打五雷轰,魂魄都飞散,百世不得超生!”
“住口!”
几乎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云裳赫然拍案打断:“一个公侯闺秀,满嘴说得什么,你高堂尚在?呢,若在?父亲面前,你也说这种话戳他的心?!”
云裳心底微涩,倘若不知情的人瞧见,还当她这做姐姐的欺负了人。证据确凿地?摆在?那里,她不愿将华蓉做的腌臜事全盘抖搂出来,是看在?她也姓华,看在?她替自己在?父亲膝下尽了十年孝道的份儿上。
哪怕看在?父亲的面上,她愿意给华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云裳想不通,这姑娘心里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事能做得这么绝,嘴能犟得这么硬。
“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没什么事情瞒着我?”
华蓉被这通透沉定?的眼神镇住了,心里忽闪一念:她不会发现那诗本子?有问题了吧?
随即又否定?:不会不会,一瞧她便是那种受不住委屈的德性,她若真见到?那首词,早闹了出来,岂会如此?风平浪静,不过是在?诈我罢了……
华蓉想定?,两?行清泪顿时流下眼窝:“姐姐满心疑我,我纵使清白又能怎么样?”
说罢她直直跪在?地?上,这一跪跪来一个糟心人——王姨母不知怎的赶了过来,进院一见蓉姐儿跪着,登时不高兴了。
“姑娘这是怎么说,显见国公爷不在?了,这才刚回府竟发落起妹妹来,蓉姐儿犯了什么错?”
华蓉低垂的嘴角勾出一抹笑,姨母来得正好,有些撒泼的话她不便说,市井出身的姨母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不知座上的这位娇小姐,接不接得住呢?
云裳皱眉放下茶盏,一旁的窃蓝也觉这话太不像,做将军的百无禁忌同时又最有忌讳,什么就“不在?了”?
高声对院外道:“姑娘的住所不经传报,也是什么人都能闯的?看门的是谁,都忒有规矩了!”
两?道门的四个小丫头?垂手进来,一见这满院子?的阵势,再看姑娘的脸色,慌忙跪下道:“王姨母说什么都要?进来,奴婢们拦不住……请姑娘恕罪。”
“她是你哪门子?姨母。”云裳表情淡淡的,谈论?天气一般漫不经心:“既不会当差,便发出府去,换上几个机灵的。对了,鸣珂院里也颇有几个不懂事的,一并替换了吧。”
王姨母没想到?华云裳不但挤兑蓉姐儿,还要?动自己院里的人,懵了一懵,抖着唇指她道:
“你、我算看出来了,国公爷在?家时姑娘的乖顺样子?都是扮出来的,其实你早看我们娘俩不顺眼,要?把我们赶出去是不是?
“可姑娘,做人得讲良心吧,蓉姐儿是国公爷亲自领回来,捧在?手心宠了十年养大的,说句不中?听的,那时姑娘你在?哪儿呢?你叫过国公爷一声爹,在?他膝下孝敬过一天吗?
“现下趁着国公爷打仗去了,又信任你把管家权教到?你手里,你回手就这么对待自家人,当真是攀上了高枝,便挺腰子?窝里横了!”
窃蓝气得手抖,这泼货才是趁着国公爷不在?便欺在?姑娘头?上的人吧,拧眉便要?开?口,被云裳摆手止住。
重?换上一杯新茶,云裳扫了眼眼前跪的跪,站的站一群人,用独属姑苏口音的清软声腔道:
“其一,华蓉是我爹亲自领回来的,所以她姓华,阁下又姓什么呢,我教导自家妹妹,轮不着外人置喙。
“其二,父亲信任我让我管家,这府内的人事变动自然都由我说了算。鸣珂院里除了你身边的莹娘留下,是我给你老留的‘脸’,其余的,华管家,麻烦您三日内全部换掉。
“其三,你提醒我了,华府里住的都是自家人,你这么在?府里头?亲不亲故不故地?住着,实有些不妥。华伯,还得麻烦您在?外寻一处宅院,不用太大,够母子?两?人住着就成,赁钱算我的,就当打水漂没响图清净了。”
华山自方才起便立在?垂门外一言未发,哪怕王姨母说话难听,他知道姑娘定?能应付得来。
敲山震虎?抬举她们了,不过是杀鸡儆猴。
华山恭敬垂首,应喏一声。
“你……”
王氏涂了层厚粉的脸都白了,她原本是过来解救华蓉,顺便想捡华云裳不检点的事说她一说,若这股气势压得住呢,把小姑娘说没脸了,她说不定?还能捞个国公府的管家人当当,始料未及这年纪小小的丫头?快刀斩麻,直接把她给安排了出去。
这还了得?
华蓉见姨母不敌,忙起身欲言,云裳一个眼风扫过来,“跪着。谁许你起来了?”
华蓉猝不及防,被那冷静的话音激得膝盖一软,重?新跌了回去。
云裳垂下纤浓的眼睫,在?鼻梁处投下片淡淡阴影。茶盖落在?碗沿玱然一声,像磕在?人的心坎上。
“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其四,什么叫攀上了高枝,攀上了哪条高枝,这话我却不解。你倒是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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