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到底转暖了,树也发了芽。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摆一副架势大摇大摆地晒太阳。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见,马车和三轮来来去去地发出的的和叽吱的声音。偶尔会有几辆汽车从租界驶出,穿过华界的街路,往后湖方向奔驰。紧张着让车的行人,眼光会追着车尾驻足观望,满含着好奇和羡慕。踏青的季节到了。文人雅客们睡过一个冬季,现在也都跟树开花草长芽似的,忙碌了起来。
水家的院子里,也已是满眼绿意。往常这时候,水成旺会择上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领着家小,拎着藤篮,篮里装着大饼、包子和茶水,然后叫上马车,欢声笑语地去汉口后湖踏青。
然而,当这一年的阳春一如既往地登临水家时,家里的主人却已与春天无关。
李翠把孩子抱出来晒太阳,这天女儿满月。水成旺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女儿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将这个既无爹又无名的女儿叫了宝宝。望着宝宝,李翠愁肠百结。这份哀愁并非为突遭横祸的水成旺,却是为了自己和怀里的婴儿。在这个家里,李翠不再有水成旺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为她抵挡,她不知道大娘刘金荣会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宝宝,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将会有如何的未来?这一个月里,李翠几乎没有轻松一天。初为人母的喜悦完全让悲哀和恐惧压倒。李翠夜夜哭醒,醒来却越发想哭。
菊妈端着衣服从河边回来,见李翠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圈,便说,她姨娘,刚满月可不能这么吹风。李翠说,屋里太闷了,我实在想出来透口气。
偏这话又让刘金荣听到,她从自己房间出来,话中带话道,可不是,我们这穷房窄屋的,是闷人的鬼地方。像你这样跑惯了江湖,哪里受得住这闷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轻声分辩着,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气。刘金荣说,我当然晓得你的意思。老爷没死,这屋里就闷得慌,老爷一死,这屋里就更闷了。你在外面透气透惯了的,那里透着多爽呀。李翠更加紧张,她不知道刘金荣要干什么,她只想说得更清楚一点。李翠说,太太,我没觉得屋里闷,只是天气开始有点暖了,我……刘金荣打断她的话,冷然笑道,咦,刚才不是说闷吗?这会儿又是暖了。不是闷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晓得,水家的日子从来就不那么舒服的。不比你们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着你玩。
李翠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眼睛里却有眼泪流出来。菊妈忙从她手上接过孩子,说她姨娘,赶紧进屋吧,孩子刚出月,还不能这么吹风。菊妈说着,连推带拉把李翠弄进了屋里。
窝在菊妈怀里的宝宝,突然又哭了起来。刘金荣冷眼看着她们进屋。心道,一个跑江湖的贱人,想白白在水家过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刘金荣懒懒地走进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干什么。山子说,刚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厨房去了。刘金荣心知水武进厨房一定是嘴馋找吃,暗想这孩子成天屙稀,还没屙够?想罢便朝厨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厨房里,两个烧饭的老妈子一边淘米切菜,一边悄声议论。一个说,太太房间的钟声刚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马不哭,这时候小武子就进门倒下了。我想想就觉得怪。
刘金荣走到门口,正欲进门,听到这话,立即停下。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老妈子亦说,是呀,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个不停,来了几个医生就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连洋医生马洛克都来看过,全都闹不清她为什么哭。可是老爷一死,她倒是不哭了。头一个老妈子又说,我们老家说,有一种人到世上来就是专门克他家人的,不晓得新小姐是不是这样的人。
刘金荣惊得皮肉都发颤,水武从她的腋下一穿而过,她也没有留意。刘金荣只是想,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水文被紧急叫回家的时候,刘金荣已经抽完鸦片,一本正经地靠在椅子上,呆愣着脸,仿佛心事重重。水文进了门,她也没有反应。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说姆妈,什么事,这么急?
刘金荣恍然惊一下,看清是水文,方说,今天一大早,我想起你爸死得那样惨,想想就忍不住哭。突然好像听到你爸跟我说话。他说煞星上门了,你还哭什么哭,我已经被克死了,你得替我保住水家呀。连说了三遍。我吓一大跳,忙问你爸,谁是煞星呀?结果墙上的钟响了,你爸不见了。我听见钟声,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越想越不对,所以赶紧叫你回家商量一下。水文有些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刘金荣诡秘地说,你晓得我想起了什么?你爸死的头天,有个瞎子在门口算命,我从你大舅家回来,心里正高兴,就让他给算了一命。那瞎子一掐我的八字,就说,这家人有祸事临头。我不明白,问他怎么会有祸事临头。他说灾星自天而降,祸事哪能不来?说完就走人,连钱都没有收。你说这事奇不奇?瞎子说灾星,你爸说煞星,这肯定都是指一件事。
水文还是不解,说妈的意思是……刘金荣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苕呀。瞎子头天算完命,第二天那边就生了。巧的是,她那边小伢一生,这边你爸就死。这不正应了瞎子的话吗?水文惊道,妈的意思是说煞星是……小妹妹?刘金荣脸一板,说你还叫得亲热!煞星呀。除了她,还会有哪个?
丧事办完后,水文去姨娘房间看过他的小妹妹。他把食指伸到她的手心拨弄了几圈,那只柔软的小手便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小妹妹小脸粉粉,眼睛亦亮晶晶的,望着他露出笑的样子。菊妈还笑说,看来小妹妹喜欢大哥哩。
想到此,水文缓了缓,说姆妈,莫信这些,瞎子讨口饭吃,胡说八道,是正巧碰上的。刘金荣说,我先前也这么想。可是,你爸显灵说的那些话,又让我越想越不对劲。你爸说了三遍,我不会听错的。他为什么这么讲?你想,隔壁那丫头生下来就哭死哭活,一刻不停。你爸嫌家里闹,才带小武儿去堤街。这一看,回头路都看没了。那个时候你肯定还记得,墙上的钟一响完,那边的丫头不哭了,小武就回家来报丧。这是不是也太蹊跷?
水文也有点半信半疑了。他惊异道,好像真是这样哦?刘金荣急道,我的儿呀,难道我还哄你不成?你要不信问问大家。厨房的下人都议论火了。我越想越害怕,以后万一家无宁日,怎么办呢?
水文的眉头蹙紧了,他想这事看来是有点邪乎。刘金荣说,水文,我儿呀,就算是我多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不晓得将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旦发生了,悔也来不及。你爸显灵让我保住水家,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保?儿呀,你弟弟差不多也成了废人,这辈子,我只有靠你。水文默然片刻,说妈,我知道了。刘金荣紧盯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水文说,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汉口的早春,天黑得早。加上阴天,便越发觉得黄昏像风一样快速刮过,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真容,天便已经暗了下来。晚上,山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人去堂屋。叫到李翠时,李翠无端有些发悚,问是干什么?山子说,不晓得。
李翠心道,莫不是抓到凶手了?想罢便赶紧让菊妈给宝宝换过尿布,然后抱着她赶了过去。
堂屋里电灯都打开了。似乎觉得不亮,在周围还加点着汽灯,于是便满屋通明,甚至赛过白天。只是这明亮有点吓人,原本说笑的人,一进堂屋,便都被这气氛震得噤声。舅老爷刘汉宗和大太太刘金荣都正襟危坐在灯下。炽白的灯光照着他们满脸的威严,越发让人心里惶恐。
李翠一脚跨进门,见这阵势,立即腿软。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阵阵忐忑不安。李翠尽量控制着恐慌,颤抖着声音问候了一声舅老爷。她想把女儿抱给舅老爷看看,但又缩了缩手。因为这个舅老爷跟女儿毕竟没什么关系。缩手之间,李翠看到,舅老爷丝毫没有看一眼女儿的意思。
待李翠找下椅子坐定后,水文便开始说话。他铁青着面孔,虽然只十六岁,却一副当家人的派头。水文说,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说一下。这是我水家的大事。所以我专门请了舅舅来这里坐镇。水文说话时,目光在屋里扫动。扫到李翠脸上时,仿佛停顿了一下。李翠突然有不祥之感。她身不由己地发抖。菊妈接过她手上的孩子,低声问了一句,她姨娘,你怎么了?
屋里的自鸣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堂屋立即杂音全无,只剩下这钟声。连一直叽叽呱呱的水武也安静得像只猫,倚在刘金荣腿边,一动不动。钟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分外清亮。菊妈手上的婴儿突然“哇”一声大哭,哭得李翠心里一阵乱跳,她慌忙又从菊妈手上抱过女儿,对菊妈说,我把孩子抱回屋里。菊妈你过去照看一下。
李翠和菊妈正欲抱着孩子走,水文说,翠姨,不要走。让孩子哭好了。李翠停下脚步,她呆望着水文,仿佛想从他脸上看清他是什么意思。水文正欲说话,突然钟声停止。随着钟声的消失,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屋里又是一阵奇怪的安静。李翠似乎吐出一口气,但心却提得更高了。
水文又开始说话。水文说,我爸惨遭不幸,这是我水家的灾难。但水家的人还得活。我是长子,往后这个家由我来当。今天把家里人都找到这里来,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所有的人都勾着头仔细听着,不晓得这份决定为着什么,也不晓得决定的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关。一阵细碎的骚动后,便又静下。
水文说,大家都晓得,翠姨生了一个丫头。大家也都晓得,这丫头落地后,一直哭个不停。我爸为这事,心里烦,才带着小武儿去堤街。有人算过时间,家里的钟响的时候,我爸就在那边出了事。钟声一停,这边的丫头立马不哭,就像刚才一样。今早,爸爸显灵了,告诉我们,我们水家有煞星。为了保证一家老少的安全,我必须把这个煞星清出门户。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李翠下意识地紧紧地抱着女儿。突然她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朝她望着。李翠惊慌失措,说为什么你们都望着我?刘金荣冷笑一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手上的孩子就是我们水家的煞星,要不怎么她一来,水家就出这样的惨祸呢?
李翠吓着了,她把手上的女儿抱得更紧。说话也有点词不达义。李翠说,不不不,她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妹妹。她会很乖的。老爷说,他正想要一个女儿。以后,她是水家的千金。水文说,翠姨,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说过了,我是家长,在水家,我说话算数。是不是煞星,事实在这儿摆着。我不能让水家再出什么灾难。
李翠从椅子上起身,走近水文,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李翠哭道,求求你,大少爷,求求你,大太太,她只是一个婴儿,她不会惹祸的。那灾难是个偶然,跟她没关系。水文说,有没有关系,只有老天知道。事情发生得这么巧,我不能不防。翠姨,我不会逼你,我给你三条路选择。第一,把丫头交给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她死,就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送得远远的,水家永远不认她,你翠姨还是我水家的姨太太,不误你的吃香喝辣;第三,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你就带走她离开水家,永远不要回来,我们水家既不认你,也不再认你手上的孩子。你再不再嫁以及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水家无关。
李翠听到这话,眼前一阵晕眩,当场哭倒在地。菊妈慌忙忙从她手上抱过孩子,跟着也跪了下来。菊妈说,求求你,大少爷,大太太,舅老爷,这孩子也是老爷的骨肉,不能这么对她呀。刘金荣猛然拍了下桌子,满堂议论立即停止。刘金荣说,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一边去!
水文叱了一声菊妈,说听见大太太的话没有?滚一边去!菊妈面红耳赤,慌张地爬起来,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没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刘汉宗磕起头来。李翠的头磕得太凶猛,额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说,求求您舅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爷刘汉宗说,李翠呀,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蹊跷得厉害,换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这么做呀。没有哪一家人胆敢为了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让全家人天天担心大祸临头,是不是?叫我说,你还是听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说不出话来。水文说,翠姨,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李翠没听水文说完,便晕倒在地。
李翠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从噩梦中挣扎而出,一睁眼睛,就尖叫着,宝宝,我的宝宝呢?
菊妈正给宝宝喂米汤。听到李翠声音,忙把宝宝塞到李翠怀里。宝宝柔软的小手触到李翠的脸。李翠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泪落在宝宝的嘴唇上,宝宝的小嘴便嚅动了起来,仿佛品尝着那滴眼泪。
菊妈一边拭着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口,她姨娘,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这三天说过就过去了。看大少爷当家的架势,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恸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爷。菊妈说,她姨娘,听我劝一句,求没有用呀,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李翠爬起来,大声说,不,我再去给他跪下,我给他磕头,我求他看在老爷的分上,饶了这孩子。老爷说过,他没有女儿,他就想要个女儿……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着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妈追着她,大声说,她姨娘,这是没用的。李翠怒声吼道,你给我滚开!说罢拉开门,便冲了出去。菊妈望着李翠的身影,连连地叹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李翠憋足一股气跑到水文房间门口,还没推门,听到水文在屋里的说话声,立即就腿软。她开始发抖,不知道自己进了门怎么开口。这时水文似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是小武子吗?李翠哆嗦着,鼓着劲推开了门。脚步刚跨过门槛,膝盖便着了地。李翠泪汪汪地看着水文,透过泪水,她看清跟水文说话的人是舅老爷刘汉宗。
李翠说,舅老爷,大少爷,求求你们。水文说,有话直说,是想好了吗?李翠说,我想求求舅老爷和大少爷,给我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家的骨肉呀。
水文脸上露出厌烦,眉头皱起半天,方说翠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必须有个了断。如果你带孩子走人了,我没话说。从此我们水家与你一刀两断。如果你处理掉孩子,可以继续留在水家,往后茶园大大小小的事我也会交给你管着。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没关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轿进门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当你的姨太太,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是,这个妖孽,绝不可以留下。刘汉宗说,李翠,大少爷的话句句在理,老爷虽然不在了,将来你跟着他,也是半点苦都吃不着的。可是,你那孩子,实在不宜留家。连我心里都有点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的李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眼泪滴得怀里的宝宝满脸都是。水文说,我已经给了你三条路,你只能在这中间选择。回你屋去吧,不要再来求我,我跟舅老爷还有正经话要谈哩。
候在门外的菊妈,见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长哭不已,担心水文发脾气,忙踅身进门,扶了李翠起来,逃跑似的挟着李翠,快步离开。
屋外阴云密布,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菊妈想,唉,这是什么样的命呀。
雨终于又下起来了,滴滴笃笃地打在窗檐上。风不大,所以树叶并没有喧哗。汉口的夜晚很安静,只偶然能听见江上洋船进港的鸣笛。像是一个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发出大大的声响。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着噩梦。梦里无数妖怪恶魔都围着她,要抢走她的女儿。天快亮时,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声音越过窗格,一直闯进院子,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糅在了一起。
菊妈忙披衣进屋,说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宝宝,我的宝宝呢?菊妈抱过婴儿,边摇边说,在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噩梦了吧。李翠慌张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她在怀,哭道,怎么办呢?以后不就是天天噩梦了吗?菊妈说,叫我说,她姨娘,为娘的都会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带着孩子走吧。大少爷的三条路不是还有这一条吗?趁年轻,再嫁个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呀。李翠摇摇头,说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个怕呀。我自小没爹妈,跟着舅舅的戏班子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盐还要多。有一回,舅舅在台上唱戏,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负。那时我才十一岁,这事回过头我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我没好好地过上一天,直到老爷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过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爷很疼我的。我不能离开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过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说着说着便又哭泣。菊妈长叹一口气,说造孽呀。这样想想,姨娘以往过得比我这个下人还要辛苦。唉,那就别走吧。李翠说,可是,我又怎么能舍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妈叹了又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说,姨娘你再睡会儿,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给我。李翠紧抱着孩子,说不不不,让我抱着她睡,怕是也只能睡这一两天了。说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菊妈叹着气离开她的房间。她想,只有过过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个不想要?亲骨肉哪个舍得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是个挨千刀的。换了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去选。怕只怕最后还是可怜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李翠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绝无勇气再去面对。
早上,菊妈端来一碗热干面和一碗莲子糊米酒。担心李翠没胃口,又特地弄了点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着孩子发呆。菊妈说,她姨娘,多少还是吃一点,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说,哪个晓得她还能吃几天奶呢?菊妈哆嗦了一下,说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话吓着,又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宝宝。菊妈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选择了什么。可是选择哪一样,都让她觉得紧张。
李翠的早饭还没吃完,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着一篮鸡蛋,伶牙俐齿,一口一声姐。且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让她进汉口来给姐送鸡蛋,让姐在月子里补好身子。
李翠颇是意外。她的舅妈以往待她并不好,说刻薄也不过分。现在居然让人前来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客气话,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说,我家发生的事,舅妈知道不?珍珠说,听说了一点。可怜我姐夫,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说实话,他要在,我干娘还不会让我来。现在……姐,干娘说了,姐夫这一走,这个家你少说也要当半个,可你身边怕没个自己人,所以,干娘让我过来照顾你,跟你搭个伴儿。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妈的意图了。虽然她也想身边有自己家乡的人,可是以她的现状,她又怎么有资格留人?
李翠说,我现在面前只有三条路,没有半个家。珍珠说,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将水文的话复述了一遍。珍珠听罢大惊失色,说他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姐?这算个什么事呀?条条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说,是呀,条条都是死路。珍珠说,姐你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亲骨肉,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李翠说,我说过了,也求过他们了。可是大少爷根本不听。舅老爷也在场,他们铁定认为宝宝是煞星。珍珠说,那姐怎么办?难不成带着孩子离开水家?李翠为难地说,我这么想过。可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怎么过呢?
珍珠仰起了头,望着帐沿上垂下的流苏,想了一会儿,方说,姐,按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是我还是想劝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容易有口舒服饭吃,干嘛还要给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姐就算带了孩子出门,将来她这样跟着你,未必就能过得好。
李翠惊异地望着珍珠,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珍珠说,今年满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龄,想得倒透。想罢说,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是她的亲娘啊。珍珠说,姐还年轻,长得又水灵。依我说,把孩子找个殷实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调养好身体,站稳脚跟,往后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也没个拖油瓶,什么事都好办。姐照样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说,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给舅妈,请她帮我找个好人家?回头我一定报答你。珍珠说,姐,我年龄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会不顾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听把孩子送到哪儿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诉你吗?可一告诉了,你还不成天想去看望?别说水家知道了,对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长大后,知道她亲妈不要她,还不恨死你?你哪头都落不着好。你不如断了这个念,只当这孩子没生,一条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更上算。
李翠看着珍珠,没说话。她揣摩着珍珠的话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说不定上门找舅舅麻烦。
珍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简直像皇后一样,还有这满屋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将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过好日子,我就宁可不要他到这个世上来。
珍珠说着,环顾四周。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几丝绝望。李翠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转着,转过一圈,她低声道,你说的是。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坑。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上面,发出不停歇的滴笃声。这声音淹没了李翠说的话。一边伺候的菊妈,抱着宝宝,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孩子必走无疑了。
李翠给了珍珠一点钱,让她带回家给舅妈。又挑了几件衣服送给珍珠。李翠说,姐这回没办法帮你。过一两年,你来汉口,姐的情况好了,一定帮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珍珠说,姐,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
李翠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心里好生激动,觉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脱下手镯套在珍珠手腕上,说妹妹,你比姐强。我蛮喜欢你,往后来了一定要来看你姐。
送她出门,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浑身反而倒轻松了。
下午,雨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李翠半靠着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着,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没想。
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正站在大门的屋檐下朝外张望。菊妈说,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说,大夹街有个捡垃圾的婆子说要抱到黄陂去,讲好了她过来抱,不晓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菊妈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动了一下,转身对山子说,哦,大夹街的那个讨饭婆子呀,我认得她。下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会来了。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说当真?你不会把孩子抱回来吧?菊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
山子犹豫着,他看看天,说你真替我送过去?菊妈说,放心吧。我定会送到大夹街去的,顺一脚的事。你总不会担心我把孩子养起来吧?你也晓得,我男人早死了,一个孤人,汉口连个住处都没有。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养得活一个孩子?我只想帮你哩。山子想了想,说也是。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大少爷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大夹街讨饭的婆子上门来抱到乡下去了。菊妈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呀,我说什么?山子说,那好吧。
菊妈将小包袱系在肩上,又从山子手上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妈犹疑着。山子递上一把油布伞,说,菊妈,打把伞。别淋坏孩子。菊妈接过伞,撑开说,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个好心人呀。山子说,到底是老爷的亲闺女呀。我也心疼。只不过,我心疼也没个用处。菊妈说,有这份心就好,老爷会晓得的。
菊妈说罢,冲进雨里。雨水立即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菊妈怀里的婴儿似是受了惊吓,蓦然大哭出声。菊妈心说,伢呀,我看着你生下来,抱了你一个月,我不忍将你交给一个讨饭的婆子呀。这样,你说不定三天都活不过去。别的我帮不了你,现在我至少能让你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孩子,你不要记恨我,也不要记恨你妈,这跟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的事呀。
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这哭声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