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心魔

“住口!”无为大喝一声。

谷先生受惊扭头。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无为甩开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说出来!”

谷先生眨眨眼睛:“我,我……”有些无措,“她总会知道的……”

“只要杀了她,她就不会?知道了!”无为杀人样的眼神射向苏斐然:“我会?杀了她!”

“可杀了她,你会?死的。”谷先生摸摸她的头,想安抚她的情?绪——她们还小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的耍脾气,那时候她总是这样摸摸头,她们就乖乖的不闹了。

可无为已经不是小孩子,她拍开?谷先生的手:“那又怎样!与其被她杀死,我宁愿杀了她,然后去死!”

无为和谷先生仍在争吵,苏斐然却云里雾里。

心魔?她为什么会?有心魔?她的心魔为什么是个人?

这些问题好像……只有她本人不知道?

苏斐然见缝插针地问:“为什么说无为是我的心魔?”

谷先生将要回?答,无为厉声打断:“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谷先生连忙安抚,又?开?始摸头喊“乖乖”,绝口不提“心魔”的事情?。无为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苏斐然还想问,谷先生却打个噤声的手势:“嘘——”

苏斐然面无表情: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她只好转移话题,问起其他重要的事情?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当时为何离开?现在又为何出现?”

这把谷先生问住了。她皱起眉头思考,像遇到难解之题,时不时摇头,仿佛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最?后转向苏斐然答:“我为什么离开?我不知道。”

苏斐然刚要说话,无为立刻抢走谷先生的注意力:“那你为什么回?来?”

“回?来……”这个问题她知道:“我算出一些不好的事情?……”她喃喃:“可能来不及了……不,还来得及……来不及……来得及……”她掐着手指飞快演算,又?将苏斐然和无为忘到一边。

这种情?形,在她们小时候时常发生,只是那时谷先生在她们眼里就是个神棍。在神棍发神经期间,什么都不能分走她的注意。

可多年后难得相见,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时间不容耽搁。苏斐然故意问:“风迎微前辈身在何处?”

演算中止。谷先生掐着诀不动,不假思索道:“贤门。”

“贤门哪里?”苏斐然追问。

谷先生的目光呆直地转向她,沉默片刻,叹息:“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苏斐然自柳弱水那里得知,遇到关系重大的事件,玄修一旦吐露,便有性命之危,或许这正是谷先生记性不好的原因——善于忘记也是一种能力。

可这次谷先生却明白地回答:“不知道。她已悟半步天道,周围天机紊乱。我不能知。但我知道——”她开口忘词,想了想,才接上:“我知道要出事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她皱眉思索起来,目光触及天际,身体一震,面色顿变,当即蹲下?身,卷来数十枚石子,随手抛落在地,紧接着,双手一连串动作,只看得见残影。

苏斐然:又?开?始了。

她向谷先生看过?的方向看去,天色晴好,一碧如洗。

再?看谷先生,面色沉肃。经过一系列演算,她忽的站起身来,按上苏斐然肩膀,郑重道:“我要去救人。”

“什么人?”

谷先生恍若未闻:“你转告小步:时机已至。”

苏斐然反应一下?,才意识到小步指的是宗主步行笑,待抬头追问时,谷先生已经飘然离去。

无为不由自主跟出去几步,可谷先生已杳然无踪。她站住,回?头见苏斐然,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苏斐然扣住她手腕。无为条件反射地挥手一刀。

复命剑格挡。苏斐然问:“解释清楚。”

“有什么好解释的?”无为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你是我的心魔?”

“是啊,我是你的心魔!”无为咬牙切齿,目光泛红:“我是你的,你的,你的!该死的、你的、心魔!可我是我自己!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刀芒一晃。两人不约而同弹出几步。

“你自然不是我的什么东西。”苏斐然道:“你是你自己。”

“哈!”无为仰天一笑:“说得轻巧!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主宰!我是你生出来的心魔!你决定我的生死,我又?算得上哪门子的‘自然’!”

苏斐然静静地看着她。那些鲜明的情?绪在无为那相似的脸上浮现,她反而越发面无表情:“所有人皆是母亲所生。”

“你想说什么?你是我妈?我没有妈,可我却由你生出来。”无为讽刺地笑:“便是母亲生出孩子又?怎样?她们决定不了孩子的死——但你可以!”

“任何人终将死去。”苏斐然的声线异常平稳:“或死于天道循环,或死于天灾人祸。”

“可我——”无为怒极反笑:“没人能杀死我,只有你可以,所以,你必须死。你死,便再无人能决定我的死,除了我自己——就这么简单。”

苏斐然平静道:“我不杀你。”

无为摇头:“我是你的心魔。我活一日,你的脆弱、动摇、暴躁便存在一日,你的心魔便存在一日。你会?杀了我。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得道。”

苏斐然默然。

无为忍不住笑起来:“看吧。果然是这样……”

苏斐然打断她:“为何要杀心魔?”

无为愣住,皱眉:“你什么意思?”

苏斐然缓慢重复:“为何得道必诛心魔?”

“不诛心魔,不过?雷劫。”无为迷惑地打量她:“你傻了?”

“我不傻。”苏斐然摇头:“我只是奇怪。得道者难道便无心魔?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有生必有死,有仙必有魔。若除心魔,何以为仙?”

无为嘲讽地笑起来:“看来你是真的傻了。有仙必有魔,但仙魔并非一物。正如有长必有短,但若无第三者比较,长便是长,短便是短。仙就是仙,魔就是魔。”

苏斐然认真道:“但道既是有又?是无。”

“所以那是道!”无为大叫一声。

苏斐然蓦地惊醒,点点头:“我懂了。”

“所以你总会杀我。”见她终于想通,无为松了口气。

苏斐然却提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位师姐,她说,既然无论哪条路,都将走得艰难,那么,不如选择更有趣的一条路。”

无为翻了个白眼:“你又?想说什么?”

苏斐然微笑:“既然前人未证不诛心魔可以得道,那么,不妨自我始。”

“哦。”无为冷静地点头,下?一刻便狠狠将刀甩飞:“你疯了!”

苏斐然接住:“我很?清醒。”

无为点头:“是的,你很?清醒。因为有我替你疯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人,路上踹飞无数草木乱石。

苏斐然:我不杀你,你居然骂我。原来我本性如此蛮不讲理。

可无为就这样一走了之,苏斐然再想问些什么,就没有机会,只能往洞府去,来到时,发现卫临棹正在修剪她院中杂草。

苏斐然走近,不由得开?口:“何必修剪?”

卫临棹答:“碍路。”

苏斐然道:“不如任其自然。”

卫临棹缓缓起身:“我不是道。”

苏斐然说:“师父为何不修剪自家花草。”

卫临棹言:“我不觉它碍路,但你觉得。”

苏斐然觉得有道理,便任他去了。卫临棹显然是熟手,眨眼间花草修剪完毕。

苏斐然问他此来何事。

卫临棹说带她去看些东西,只是临行前,还有一问。他卷起袖口,慢条斯理地问:“今日论道,你有何收获?”

这问题卫临棹问过,苏斐然答过?。如今他再?问,苏斐然却不能答。

“因何说谎?”卫临棹问。

“所想难与人言。”

卫临棹笑起来:“修道者无道不可言。”

“那我便说。”苏斐然慢声道:“道主宰万物生死,因而有无为而让万物自然的权利。倘若……”她直视卫临棹双眼:“倘若有此一人,力量在众人之上,可主宰世间万物之生死,那么,此人是否成‘道’?”

卫临棹沉默片刻,询问:“人可主宰他人之死,如何主宰他人之生?”

苏斐然答:“不杀则生。”

卫临棹又问:“可主宰生之短暂,如何决定生之长久?”

苏斐然答:“引其悟道长生。”

卫临棹答:“无你引导,自然有人知晓悟道长生之理。”

苏斐然说:“那便垄断悟道之途,令其唯独能自我处入道。”

卫临棹指尖向上:“有天道在此,你如何垄断仙途?”

苏斐然不能答。

卫临棹叹息一声:“万物兴衰,非人力所能为。”

苏斐然看着零落一地的花草,心有所感,便也轻叹:“道又?如何能为……”

“宗门大会?论道时,我曾与你说过。”卫临棹说:“道生万物,既有又?无。”

苏斐然在院中站了很?久。

久到太阳落而复生,晨露沾满前襟,又?在阳光中蒸发。终于,在夕阳余晖中,苏斐然抬头:“不是说带我去见一物?”

卫临棹颔首:“随我来。”

他取出飞行法器,速度飞快,带苏斐然来到一地。

苏斐然目光前落,不觉怔住。

卫临棹走来,迎面的风扶起襟袖衣摆,猎猎作响。他站到崖边,看向前方辽阔蔚蓝,问:“你见到什么?”

苏斐然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尽情?舒张,肺部充满腥咸的味道,却令她心情?舒畅。

“海。”她胸口起伏,似眼前波涛,“我见到海。”

卫临棹点头:“去吧。这里适合你。”

不用多言,苏斐然已经落入海中,溅起巨大浪花。

如鱼得水。苏斐然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在这里,海水与她像多年好友,举手投足都如此默契。百川归海的威力放到最大,整片海洋都在回应她的呼唤。

某个瞬间,她情愿溺死此处。

但理智将她拉回?。苏斐然将自己从海中挣出,重回?岸上。卫临棹正在打坐,睁开?双眼,又?问:“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苏斐然微愣,回?身。海中波涛滚滚,她低喃:“水。我看到水。”

响应着她一举一动的,不是海,是水。

苏斐然决定经常来海边看看。和大海相处的感觉太过温柔,澎湃涌来的水灵气令她精神充溢,越发体会?到与水亲密无间的联系。

但眼下她必须回去。旁人的论道可以错过?,但何多多的论道她必须到场。苏斐然赶回?洞府,只待次日欣赏何多多的论道表现。

然而,她终究错过?了何多多的论道。

次日,将要出门,苏斐然见到失踪许久的姜花花。

“我……”她撑着一口气走到这,看到苏斐然便晕厥过去,自七窍中流出血来。

苏斐然上前查看,不禁皱眉。

姜花花伤得极重。

道基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