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往事

苏斐然?问:“你是何?人??”

柳弱水答:“我是我。”

苏斐然?问:“梦崖是何?人??”

柳弱水答:“梦崖是……”他忽然?打住,摇头轻笑,“梦崖是何?人?,我如何?知晓。”

“那便奇怪了?。”苏斐然?也笑,“我在多宝阁听闻‘梦崖’二字,多宝阁掌柜却说不知。我区区合欢宗弟子知道剑门梦崖,你堂堂圣门长老却说不知。”

“你在多宝阁听闻?”柳弱水语气讶异,表情却波澜不惊,“多宝阁有?我不知晓的事情,实属正常。你若疑惑,不妨去问秦老板。何?况,如你所言梦崖是剑门弟子,我却是圣门中人?,不了?解难道奇怪?”

“不奇怪。”苏斐然?说。

她?只为这?一问而来,说完便走。转身时,柳弱水声音传来:“苏道友似乎将我视作故人?。”

苏斐然?慢慢转回来。

不知何?时,柳弱水手中又多一杯茶,他低眉,浸在蒸腾的热气中,面目不清,声音寻常地问:“斯人?已逝,何?必追寻。”

“为执念。”苏斐然?答。

“何?不放下?”

“本该放下,可你却出现。”

“那便是没有?放下。”柳弱水说:“未见苏道友在求道之外如此?执着。”

“我只对求道执着。”

柳弱水问:“那他又如何??”

“他?”苏斐然?答:“于剑道,他已成过往。于情道,他形影犹在。”

茶水已经凉透,柳弱水未喝一口,垂眸看杯中倒影,轻声:“你曾言,他于你,亦师亦友亦敌人?。”

“他助我成就剑道。我杀了?他。”苏斐然?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向更悠远处:“我爱他。”

“爱?”柳弱水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身体?颤动,茶水晃出,湿了?满襟满手,他若无所觉,终于止住咳声,又笑:“总觉苏道友说起此?字有?些……有?趣。”

苏斐然?问:“哪里有?趣?”

柳弱水直视她?,平素温和的语气此?时显得咄咄逼人?:“你无善恶,若有?,也只爱自己。所以,你喜欢那些爱你的人?,他们爱得越深爱得越惨,你便越是喜欢他们。假使有?人?为你而死,你便以为你爱他了?——”他可笑地笑,“你怎么能不爱这?样的人??”

苏斐然?笑了?下:“柳长老如此?了?解,想必曾有?爱人?,不妨说来听听?”

柳弱水默然?无言。相视半晌,忽然?吐字:“你走吧。”

苏斐然?未动。

柳弱水猛拍轮椅扶手,大喝一声:“走!”

苏斐然?设立的隔音屏障就此?破碎。

她?转身,袖中手已握上复命,将欲拔剑。

“等等。”

身后刚传来声音,苏斐然?反手便是一剑。

弱水剑法。

剑气直冲柳弱水,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柳弱水愕然?,下意识抬手。那剑式势不可挡,冲破屏障,力道却拿捏精妙,在尺许间减弱,到?柳弱水胸前时,只余剑气,割破他衣衫,鲜血漉漉而下。

苏斐然?见状满意,走近几步问:“你方才要说什么?”

柳弱水满手鲜血,却从?惊愕中回神,一声叹息:“我想说抱歉。”他说,“我失态了?。苏道友谈情,岂有?我置喙之地。”

“那你不用道歉了?。”苏斐然?道。

柳弱水慢条斯理地合拢衣襟,温声问:“苏道友这?一剑又是为何??”

“看你不爽。”苏斐然?说:“只是未料到?你堂堂元婴,竟不能抵挡。”

“玄修素来不以武争胜。论灵力你不及我,论武力我不及你。”柳弱水又低头看自己胸前,面露无奈,刚要说话,苏斐然?抢先?道:“你需要疗伤。”

柳弱水又要说话。苏斐然?继续打断:“我通治愈之术。”

“不妨,我也是水……”柳弱水再度开口。苏斐然?不由分说就按上他胸口:“我熟。”

“苏道友为何?如此?……”

柳弱水话未说完,“撕拉”一声,低头时便发现,原本撕裂的前襟,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化?作苏斐然?手中布片。

柳弱水看来时,苏斐然?手持布片微笑:“抱歉,用力过猛。”

柳弱水有?些忧虑:“还是我自己……”

苏斐然?又将他按回去:“马上。”

柳弱水等着她?口中的“马上”,过了?会?儿,温言提醒:“伤口只在此?处,不必再拉扯衣服。”

苏斐然?状若无事地收手:“哦。”

伤口不深,以苏斐然?治疗术精湛,本该很快愈合,但她?意不在此?,便拖拖拉拉,目光四处搜寻,恨不能将柳弱水脱个精光。只是仍无收获,只能收手,水系灵力注入,眼看抚平伤痕,柳弱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苏斐然?当?即回头:“怎么?”

柳弱水似有?诧异,看看自己的手,登时松开,答:“没什么。”

他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那时他承袭剑门剑术,宗门中罕有?敌手,正觉落寞,那个初初入门的女子却站到?他面前,目光坚定地提出比剑。

他只觉得她?自不量力,不屑相比。

她?却说:“你我比剑,若有?一次我胜你,你便与我结为道侣。”

他面色不变,实则盛怒。当?即拔剑,一招获胜,居高临下道:“那你便试试。”

日后他常常庆幸,倘若没有?她?言语相激,他们是否就此?错过。但事实是,因为她?的挑衅,他一次次将她?击败,本想让她?看清差距,放弃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没想到?,她?的确看清了?他们的差距,却没有?因此?放弃。再一次将她?击败时,他忽然?发现,他已经不能一招致胜。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介意她?那句口号似的宣言,在她?每一次拔出剑时满心?欢喜,又在她?离开后期待下次。

可她?始终未能获胜,哪怕用尽刁钻手段,修为差距仍鸿沟般横亘其间。他开始不耐,长久酝酿后,在又一次相遇时说:“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她?却摇头:“我尚未打败你。”

他说:“不需要打败我,我已答应你。”

“哦。”她?像看穿他的心?思,却无动于衷:“可我不想。”

“什么意思?”

她?犹豫片刻,直说:“你不用介意。我只为逼你亮剑。”

他仍记得当?时握剑的手因复杂情绪而轻颤:“什么意思?”

她?耐心?解释:“你是宗门骄子,实力出众,我只是入门新人?,剑术笨拙。你自然?不屑与我相比,我若想逼你出剑,必要激怒你。”顿了?顿说,“我觉得你同样不屑与我结为道侣,所以以此?相激。”

他胸口剧烈起伏,本该因受到?拒绝而恼羞成怒,可出言却是:“我为何?不屑与你结为道侣?”

她?想了?想,冷静道:“他们说的事情,你都听到?过吧。关于我曾流落合欢宗的事情。那是真的。”

他当?然?知道。自她?第一天加入宗门,便有?各种难听的谣言四处疯传。尤其她?又大言不惭地放言与他结为道侣,更被嘲讽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本不关注谣言,可自从?她?走入他的视线,他便有?意打听,知道了?这?一切。初时他出离愤怒,后来他视作胡言乱语。现在,她?说这?些都是真的。

他问:“那又怎样?”

她?说:“不怎么样。”

他走进一步:“所以你便觉得我应该对你不屑一顾——你在自卑什么?”

她?说:“我没有?自卑。”

他说:“可你一直在意。你不在意流言蜚语,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但你记得这?事实,刻骨铭心?。”

“我的确记得。”她?面色冷然?:“我记得如果没有?实力,我会?落到?怎样境地。今日宗门只传谣言,焉知明?日此?地会?不会?是另一个合欢宗。”

他想说话,她?却猝然?打断:“你不曾经历,有?何?权利指手画脚,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他说:“或许我无权插嘴。但,既然?你视实力为尊,又为何?对合欢宗之事耿耿于怀。”

她?默然?片刻:“世人?皆如此?耿耿于怀。”

他说:“他们这?样认为。所以他们全错。”

她?没有?说话。许久,像方才事情不曾发生,只说:“拔剑吧。”

自然?,她?还是输。

他心?知肚明?,倘若假装失察,受她?暗算,以此?告负,那或者还有?机会?。但他的骄傲令他绝不放水。

既然?仍是输,那便无可能。

可她?却站起身,忽然?问:“若结为道侣,可能练剑?”

他立刻答:“随时奉陪。”

她?说:“好。”

后来他们结为道侣。宗门上下惊掉下巴,纷纷感慨一代天骄脑子进水,又或者脑补出众多理由,诸如他杀妻证道,诸如她?媚术天成。直到?宗门大会?上,众目睽睽中,她?将他击败,道声“承让”。

成为宗门剑修第一人?。

而他,跌落神坛,成为众人?口中“受妖女魅惑,不得寸进”的前浪。

宗门长辈明?面上对她?恭敬有?加,私下里却找到?他,语重心?长:“梦崖啊,你可是男人?,如今却被你女人?超了?去,这?样下去,她?早晚骑到?你的头上。”

他答:“往日我实力超过她?时,也不曾骑到?她?头上。”

长辈又说:“那是因为你能保护她?。”

他答:“她?自然?也能保护我。”

长辈恨铁不成钢道:“梦崖,你可还记得修炼的是无情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