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是一天天枯萎下去了,我的老叶耷拉着,我再也没有兴趣增生新叶;我的外皮枯裂、泛出红色;前天我的树梢上又出现了五片黄叶。就连麻雀和喜鹊也已经把我当死树了,我从它们在我枝头上颠簸的频率就能觉察得出来。先前,我的嫩叶很多,虫子也多,它们来了,一边捉虫一边开会,跳来跳去的,吵开了锅。现在它们就只将我当一个歇脚的地方了。它们飞累了,在我枝头上假寐一会儿,然后就飞走了。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因为我生不出嫩叶,没有嫩叶,就无法养活那些可爱的虫子。我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了。
最难过的时候是黄昏。那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园子里很静,栅栏外面偶尔飘过一位老农的身影,“玫瑰园”三个大字在园门上头诡秘地闪烁。只要我稍微一凝神就可以听见哀歌,天上、山上、小河里、地底下,到处都在唱,是为我而唱。我不喜欢听哀歌,可是远方的那个男声每天都不肯放过我。他真无礼,即算那是我的命运,也用不着他每天来唱给我听呀。不过他也可能是唱给自己听的,那也还是他的无礼,他不该让自己的歌声传得这么远,这么广泛。哀歌响起时,我只有忍耐,要忍到天黑,天一黑,那人就住口了。
造成我目前现状的根本原因是园丁的行为。去年春天,他在这片草地的当中种下了我。当时我已经是一年生的小树。我一落地就知道了,玫瑰园的土地非常贫瘠,基本上是沙土,存不住雨水和肥料。园丁只是在地表铺了薄薄一层优质土,撒了肥料。所以从表面看去,这里花草繁茂,其实是转眼即逝的假象。我也得到了园丁的照顾,他为我施了一点底肥,并且每隔一天就来给我浇水。我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在这里安定下来,当时我还没有产生生为植物不能在空间里移动的痛苦念头,我只是隐隐地觉得我对园丁的这种依赖不是一件好事。当他挑着水桶出现在园门那里时,我就会激动起来,我的枝叶乱摆动,立都立不稳了。那是生命之水,我越吸得饱,就发育得越好。这个地方,一年才有两三次雨,所以老天是靠不住的,只能靠园丁。我们柳树,赖以生存的主要营养就是通过水来得到,我真想不通园丁为什么要将我移栽到这片沙地里来,有时我甚至设想这是他的一个阴谋。
园丁的脸是没有表情的,我们全都无法猜透这个人心里想些什么。我们草啦,花啦,灌木啦,全都对这个人评价很高。但是只有我对他的看法有些摇摆不定。比方有一天,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突然挥起锄头挖下去,他越挖越深,一锄就斩断了我的一束根。我因为疼痛而猛烈摇晃。可他倒好,将挖出的坑重新填回去,拍平,又到别处挖去了。他经常干这种莫名其妙的挖掘,不但伤及了我,也伤及了玫瑰园的其他植物。奇怪的是据我观察,其他植物都对这个人没有丝毫怨言,反而以自己受到的伤害为荣。我在黑夜里听到的议论有各式各样的。
台湾草:我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内部的系统是如何工作的,虽然好奇,也得不到这方面的信息。是园丁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即使同他沟通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们也是完全心甘情愿的。
枣树:我最欣赏园丁挥锄的样子。他其实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没见过面的老公公。我每天都在这里回忆我的老公公的形象,往往在黎明的时候,我眼看就要想出他的样子来了,最后又没有成功。园丁有神通,只要他一挥锄,我就会看见老公公那果实累累的形象,老公公的背后是无边的星空。他有一次挖断了我的主根,那一次是我最兴奋的时候,是我主动用我的根去迎他的锄头的,我把他的锄头看成枣树老公公了。
杜鹃花:他挑水的样子也很好看,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要不然怎么会选择玫瑰园做我们的家园呢?
蒲公英:这里缺水,我天天梦见水桶,我的绒毛都是在做梦的时候长出来的。园丁真厚道,他的那两只大水桶引得我不断地做梦。有时候啊,我真盼望他一锄将我挖起来扔进他那只空桶里。我听见过路的人说我的绒毛特别多,不像沙地上的蒲公英。他们不知道我的绒毛是同水桶有关。
紫藤:园丁真英俊!我虽然不爱他,但我天天想着他。每次我一想起他,我身体里的色素就增加,我就变得很美。这里也出现过一些长得好看的人,可是像园丁这么十全十美的我还没见过呢。我老想着如何引起他的注意,我的方法一次都没有奏效。不论我变得丑也好,美也好,他根本没注意过。
酸模:一般来说,我们并不适合生长在这种干燥的沙地上。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园丁让我们在这种地方扎根之后,我们都觉得再也没有比此地更为合适的家了。有时候,土地的贫瘠对于我们族类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为什么呢?只要我们回忆起那种死过去又活过来的感觉,生长力就会回到我们体内。我们听说我们那些居住在潮湿地段的同胞反而并没有我们这么大的生长力。园丁那沉着的背影总是给我们带来力量,他是我们的福音,应该说是他为我们选择了家园。所以有时候,我们听到谣言说,是一股神秘的教派势力营造了我们的家园时,我们简直气得发抖!
还有一些模糊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无法辨别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是那些声音更有意味,给我带来更大的不安,也带来更大的好奇心。可以说,是这些暗藏的居民维持了我对生活的兴趣。即使目前,园丁已经很长时间没给我浇水了,即使我在半死不活的挣扎中情绪低沉,可只要听到那种哼哼唧唧,我里面的那些阴影就会退缩,各种各样的愿望又会复活。那是种什么性质的声音也很难说清。在我听来,叙述的成分居多,并不是特地讲给谁听的,但也许只要听到了,就会感到那种特殊语言里头有种挑逗的成分,就像我这样。
我想不通园丁为什么要断我的水。我的根还很浅,只是扎在沙土层里,我听说过沙土层下面有优质的黑土,但那是在很深很深的处所。像我辈之流,即使过了十年生长期,我们的根也到不了那种地方。园丁当然不缺这方面的常识,那么他的所作所为是否表示他已经将我放弃?他既然要放弃我,当初又为什么要将我移栽到这里来?在苗圃的时候,我是多么无忧无虑!那时我们都有远大的抱负,我们都盼望通过移栽来实现自己的抱负。有好多次,在暗淡的星光下,我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命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我的命运,我以为那只是一团黑影。后来园丁就来了,他一共来过两次。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沉默的人,他的汗衫上面有个黑色的标记,但我看不清那个黑色的图案。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所以他一将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就疯狂地摇摆。结果可想而知。
我随大家一块被运到这里,被安置好之后,我的雄心壮志仍然没有改变。我希望自己长成传说中的参天大树,可以让星星在我的枝叶间做梦的那种大树。在我原先的苗圃里,就有这样一株老柳树,他的枝叶在空中招展,覆盖了整个苗圃。苗圃里的工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他们称他为“树王”。那时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我对未来的所有规划都是以他为榜样,我简直认定了我的未来就是他。园丁将我的梦想全打破了。首先,他将我安置在贫瘠的沙地上,这就延缓了我的生长速度。幸亏他还给我浇水,他给我浇水的期间,我倒长得并不那么慢,大概是渴望有助于生长吧。再说离开苗圃后我对于自己的生长速度更为专注了。然后他就忽然对我断水了,连个过渡阶段都没有。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夜的那种艰辛。由于心里存着希望,每时每刻就变成了真正的煎熬。我老是觉得他会在夜里记起这件事来,对我加以补偿。焦渴使我处于睡眠和清醒的中间状态。一个人影来了又去了。这个人穿一件有巨大口袋的长衫,两个口袋里放着两瓶水,他动一下,瓶里的水就发出响声。这个人是不是园丁?我始终确定不了。第二夜也好不了多少,无边的寂静更加促使我想到水,我都差不多发狂了。天上的月亮都令我心惊肉跳,像看见了鬼一样。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沉睡,只有我无比清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死不了,这个死不了的念头又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小时候,树王给我们讲过关于一棵行走的树的故事。我记起了这个故事,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我的根,左边的那一根。我立刻就痛昏过去了。醒来时天已亮。
过了那关键的两夜之后,躁动就渐渐平息了,我有点“认命”了。我说认命并不等于我不再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了。而是说,我不再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园丁的恩赐上面了。我觉得他已不会再对我施以任何恩赐了。他经过我面前时板着脸,垂着头。他的肢体语言在说,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帮助我了,我应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挣扎活下去。这是可能的吗?我们植物的生长离不了水,而这片沙地里不可能有地下水。我们也不能从空气里获得水分,唯一的途径是靠人工浇灌。我当然也想成为传说中的行走的树,我尝试了三次,都遭到了可耻的失败——我不是那块料。我应该如何挣扎?一想这个问题我里面就变得十分混乱,像有个锤子在不断地砸我一样。我眼巴巴地看着园丁从小河里挑来清水,浇灌着这些感恩的伙伴们——他们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为恐惧连叶子都变成了白色。要是一直得不到水,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怎么能不害怕?
我就在等死的途中渐渐晕过去了。有一天早上,一只老麻雀唤醒了我。
我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万分诧异。我的树干里头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我的叶子已掉了一大半,没掉的叶子也在纷纷变黄。我一阵一阵地发晕,我觉得自己一旦晕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但是我错了。我不但醒来了,而且特别清醒,我的感觉也比以前敏锐多了。在这样一个清新的夏天的早晨,有一只老麻雀在我的枝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她失去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动人的景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失去她的孩子的,但她那专属于麻雀种类的略嫌单调的叫声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为哀婉的悲歌!我想到的是:啊,我还活着!只有活着的物才能体验到这样的情感啊。我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就仿佛变成了麻雀。她每叫一声,我的枝头也应和着她抖动一下,而且我也看到了她脑海里那只小麻雀的形象。
园丁将我和老麻雀的这出戏看在眼里,他在我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从他的举动来看,他对我并不是漠不关心的。那么,他是在等待吗?还会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吗?我感到某种朦胧的希望出现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暗暗地为老麻雀鼓劲,老麻雀也觉察到了我的存在,她将自己肚里的苦水全倒出来了。终于,她想到了节制,她在我的枝头跳过来跳过去,然后突然展翅飞向了天空。
她飞走了,她把空虚留给了我。我看到园丁在那边狡猾地冷笑。
我的树干炸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这裂缝一直深入到了我的中心部位。我就要完全失去水分了,死期已经不远。有时候,清晨醒来,我感到自己轻轻地浮在雾气里。“我”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小撮黄不黄、绿不绿的叶子。我的思想已经得不到我运行它时最需要的水,所以只剩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和线索。在太阳的暴晒下,我昏头昏脑地叨念着:“向左,向右,拐进石窟……”我每念一遍,就感到园丁藏在什么地方朝我打手势,也不知道他是在怂恿我呢,还是在阻止我。
苦难的岁月,可怕的沉沦。玫瑰园不是地狱,但对于被园丁遗弃了的我来说,比地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又一次晕过去了。这一次很像真正的死亡——并没有痛苦,一瞬间就失去知觉。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园丁手持一把钢锯朝我走来。
但是并没有发生被锯倒的事。大雨将我浇醒之后,我发现自己仍然立在草地上。我开始喝水,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焦渴,水的味道已经完全改变了!那是我最厌恶的辛辣的味道。怎么回事?啊,真难受,倒不如不喝!我仍然抑制不住,我自动地喝着这天上落下的辣椒汤。我那萎缩的根须迅速地膨胀起来,我的叶子也在变绿。周围的伙伴们都在欢呼跳跃,激动万分,只有我,全身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产生出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要是我能移动的话,我一定在地上打滚了。我命中注定了只能在原地受煎熬,只能在疼痛的极限中一次次丧失意识,又一次次重新获得意识。我听见自己在高温中发出的谵语:“我倒不如……我倒不如……”
幸亏这场雨没下多久就停了。我在余痛中看见园丁停在我旁边了。他抚摸着我身上那道长长的裂口,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他的不怀好意的笑声震怒了我,我气得全身猛烈地抖动,几乎又一次丧失意识。他很快就走开了,他在巡视这场大雨对他的植物产生的效果。大家都用欢呼来迎接他,因为雨是老天的馈赠、意外的礼物,只有我的反应同他们相反,我是园子里唯一得不到浇灌的植物。此刻,我的膨胀的根须,我的突然喝饱了水的枝叶都让我恶心。是的,除了疼痛还有恶心。
天黑之前疼痛终于真正开始缓解了,或者说我的根、树干和枝叶都已经麻木了。太阳一点一点地缩进山坳里,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不时有一个人影从园门那里飘然而过,那些人手中都拿着一面小红旗。我听到台湾草在我下面议论说,夜间在那边山坡上有一个庆祝会,这些人都是去那里的。“因为这是今年第一场雨啊。”台湾草说,他的语气显得很欣慰。
在渐渐降临的黑暗中,我觉得自己正在明白一件事,这就是,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得到大家所盼望的那种轻松和愉悦了,我必须学会在焦渴、紧张与疼痛中获取一种另类的愉快。那种愉快就如同园丁阴森的笑声。我什么时候学会了像他那样笑,我的面前也许就会展开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
接下来几天的干燥又让我回复到了以前的状态,可是在感觉和思路上我有了一些变化。我可以用“泰然处之”来形容自己。先前,每次看到园丁给他们浇灌我都会产生怨恨,现在我对他的感情一下子变了。我从园丁的形象里看出了很多思维的层次。他背着锄头的样子;他弯腰锄土的样子;他挑着水桶的样子;他浇灌的样子;他积肥的样子;他给大家施肥的样子……我越观察越觉得他有意味,觉得这个瘦瘦的男子心里隐藏了一套一套的魔术,这些魔术都会施加到我的身上,我只要等待,它们就会对我发生作用。
从表面看,这个园子并不茂盛,甚至还有点萧条的味道。植物也并没有很规则的布局,就是随随便便的这里一丛,那里一片。说是玫瑰园又没有玫瑰,只有一些杜鹃、菊花和栀子花。前几天园丁又挑选来两棵刺槐,就栽在我的旁边。他栽好就走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给他们浇水。他俩耷拉着黄黄的叶子,但并不抱怨园丁。我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同苗圃不同的是,我们这些植物都对自己的存活有信心。我也不知道这种信心是哪里来的,他们不都是依赖园丁的浇灌吗?万一哪天园丁生病了,或出了意外呢?我也同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但他们都排除我的这个假设,听都不愿听。说到我自己,现在我也觉得自己会存活下去了。既然我在得不到浇灌的情况下还可以维持到今天,没有理由认为我不能维持下去。啊,我们是一个奇异的园子!很难分辨究竟是园丁的策划还是我们自己的努力给园子带来了一种特殊氛围。
看,刺槐的叶子纷纷脱落,他俩越是焦渴反而越是出汗。我想,等他们的汗出完了,体内变得像我一样干燥了,我就会同他们有共同语言了。他们现在正幻想要成为那种四处游走的树呢。我就是从我这两个同伴的身上看出了园丁的意图。对于这个玫瑰园来说,到底谁是主人?你一定会回答说,是园丁。我原来也这样以为,可是最近我的看法有了改变。我通过观察看出来,园丁的行为其实是任意的,他的思维的层次也不是蓄谋出来的,而是本身就如此。他为什么不给刺槐浇水?那是因为在他的判断中,刺槐就是不需要浇水的。他为什么给我浇了一阵水,后来就停止了?那也是他的看法,他认为我不需要水也可以活得下去(这个看法很可能没有错)。来到玫瑰园这么久之后,我感到前途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明了。篱笆后面阴影重重,干燥透明的空气里有更为透明的鬼魅在游荡。我不需要变成游走的树,我只需要待在原地,等待某种变化发生。变化真的开始了。
我的一束根须在傍晚时苏醒过来,我感觉到它已经深入到了一个陌生的区域,这就是说,辣椒雨的浇灌使它生长了。现在这根须所在的深层土壤里仍然没有水,但是那种坚硬的颗粒状的土质却出乎意料地给我带来一种类似水的感觉。我的末端痒痒的,这是生长的征兆,也是某种料不到的事物要发生的征兆。按我的估计,我的这一束根在短短的几天里头起码往下扎了一米多,完全可以称之为“飞长”,称之为奇迹。好几天没有下雨了,它还在长。那么,我是否正在获取另外一种养料来代替水起作用?“生命之水”的说法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适用了吗?
深夜里,我听到园丁含糊的说话声,他的声音消失后,一阵细小的、噼噼啪啪的骚响由我自己的身体里头发出来,我的那些灰头土脸的老叶居然闪烁出一些绿色的荧光。这一阵骚响使得我旁边的刺槐也醒过来了,我听到他俩发出赞叹。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园丁给了柳树多么大的恩惠啊!”他们的话音一落,整个园子都沸腾起来了,七嘴八舌,模糊不清,仔细听了好一会,才分辨出两个字:“焰火”。他们是说我在放焰火。可是我只不过发出了那么一点光,他们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
我体内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我感到空虚,其实,我不应该感到空虚,我不是在生长,甚至在发光吗?园丁不是在暗中支持我吗?可我还是空虚,或许这是因为我盼望下一次再发光?因为我太没有把握?唉,园丁园丁,您可千万别给我浇水啊。我陷入了冥思,我想知道那种看不见的养料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园丁应该知道。他们都羡慕我,我是唯一的在夜间发光的植物,我得到了园丁最大的支持。
黎明之际,我的身体分外空虚,我的叶子在夜间几乎全枯萎了,树干更加发红,那道裂口也更深。我问自己:我会在今天死去吗?除了思维,我已感觉不到自己体内的生命活动,就连那束根须,我也感觉不到它了。篱笆那里被第一线霞光照亮了,园子的轮廓渐渐清晰。有一个声音老在我面前的空中重复这句话:“那会是谁?那会是谁?那会……”我很想看清这声音是由谁发出来的,我想既然“它”能发声,就总有个实体吧。但是却没有。声音就由空气的无端的振动而产生,多么恐怖!
园丁挑着水桶出现在园门那里,他停下来朝我张望,他看见我在发抖,然后他就笑了,又是那种阴森森的笑!他转过背去履行他的浇灌职责,不再管我了。空气中的那个句子还在持续,我听到杜鹃花在小声地说:“嘘,那是熊!一只黑熊啊……”
难道是黑熊在说话?我怎么看不见?我要完蛋了吗?
“一只黑熊啊,多么了不起!”杜鹃花还在说。
我想,既然她看见的是了不起的东西,而刚才园丁又向我传送了生命的信息,我就死不了。既然死不了,我还怕什么?那么我也来发声吧。
“哦——嗬——嗬!”
我向着空中连喊了三声!哈,我的声音从这条裂缝中发出来,竟然无比的洪亮,将“黑熊”的声音都盖住了!现在已经没有“黑熊”了,只有我的“哦——嗬——嗬”在空气中一遍又一遍地震荡着。玫瑰园的植物全都在诧异地倾听着。然而我还可以听到杜鹃花吃惊的低语:“真是黑熊啊,谁能想得到?”
过了好一会我的声音才平息下来。我回想起杜鹃花的议论,心里又生出恐惧。难道我自己是黑熊?从前在苗圃时,大家都听到过关于黑熊的血淋淋的故事。那一年,黑熊将对面山上的动物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他们自己,他们就相互残杀……杜鹃花是最诚实的植物,从不说谎的……那么,她说的是事实?按照她的看法,起先空气中那个声音是我发出的,后来的声音也是我发出的。或许园丁早就知情,只有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救命……我晕过去了。
我醒来了。我当然不是黑熊,要是我是黑熊,园丁早就被我吃掉了。我也不是可以走动的树,我身上可以动的部分只有根须,但也只能依仗生长力往下扎。话虽这样说,我对园丁还是心存畏惧的。刚才他不是又盯了我一眼吗?他假装朝紫藤弯下腰去,实际上那目光射到了我的身上。那种浑浊的目光仿佛来自我的祖先。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奄奄一息的柳树,以不知名的东西作为生存养料的植物,在晕过去又醒过来的挣扎之间苟延残喘的怪物,如果要我自己来看自己,肯定是看不清的。照我的推理得出的结论应该是,我必须通过园丁看我所产生的形象来看自己。我知道他从我身上看出了很多东西,可是我捕捉不到那些东西。当我望着他时(我们植物是用身体来看的),我只觉得那两只眼睛里头的光芒直勾勾的,这种直勾勾使得我很难为情。因为难为情,我就不能坚持看他很长时间,所以也就无法弄清他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始终将我看得很透。他是那种能看透周围事物的怪人。
啊,我多么空虚!此刻,体内的空虚感居然让我发抖了。我抖得厉害,就连我的根须都在深土中颤动,我触到了什么?在那下面有一个东西!我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它似乎是一动不动的固体,又似乎是一个活体,可以动。我觉得我的根须有了导向,对了,我的根须就是根据那个东西所在的方向延伸着……我触到它了吗?不,我始终没有触到它,但我可以确定它就在那下面。当我的根须用力延伸,产生出这种确信的时候,空虚感就减轻了一点,但我还是因空虚在发抖。
杜鹃花还在那边低语道:“真是黑熊啊,谁能想得到?”
她的话刺激了我,我又忍不住发声了:“嗬……”
这一次,我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看到园子里的植物都在聆听着。他们不再诧异了,他们显得很专注,而我的声音,居然在空中持续了那么久。
当余音终于消失之际,整个园子里的植物都开始窃窃私语,我听到大家都在说“黑熊”这两个字。也许,他们(还有园丁)都认定了我就是那只凶残的黑熊的化身。可为什么,他们的语气里头充满了那么多的赞赏呢?看,园丁朝我挥锄了,他要毁掉我吗?不,他在帮我松土!他的动作好像在说,空气中也有看不见的营养,可以通过泥土里的间隙抵达我的根部。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株行走的植物,我们园子里的紫藤。紫藤并不是自己用脚行走,他没有脚,他巴在园丁的背上,园丁走到哪里就将他带到哪里。他多么激动!他的全身涨成了很深的颜色,有点近乎黑色了。他那一大把根须在园丁的背后晃荡着,上面还黏着泥球呢。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在那破釜沉舟的一刹那间,他是如何从地里飞出来,巴到园丁背上去的。一般来说我们植物脱离了泥土就只有死路一条,这应该是他为什么没有变成行走的植物,却巴在了园丁背上的原因吧。他一定蓄谋已久,他是我们当中最最盼望行走的植物。想想他从前说过的话就明白了。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甚至还超过了他的期待,他同园丁连为一体了。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家伙了。我想,紫藤能够得逞的前提就在于他知道园丁是不会让他丧失生命的。
园丁在园子里忙来忙去的,而紫藤,既紧张又激动地巴在他背后发抖。我心里对他非常羡慕,可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得这种高级待遇。他是藤,我是树,只有藤才能到人身上去,树嘛,就只好待在原地另谋出路了。园丁终于忙完了,他来到紫藤原来生长的地方,将他从背上取下来,重新栽进地里。我听到紫藤发出舒服的呻吟,他此刻一定为自己的冒险感到莫大的自豪。可是我觉得预先就知道了结果,这并不算什么很大的冒险。那么我,我的出路在哪里?
我没有出路,我的出路在于想出一条出路,在于“想”本身。我不是还在想吗?我不是还没死吗?我的根不是比刚来的时候长长了两倍吗?这就是不会行走的植物的优势啊!我要是有紫藤那种技巧,我的根就不可能扎这么深了。咳,我就待在原地吧,我前程未卜,更大的凶险在前面等待着我呢。园丁准备回去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会意地笑了一下。他是一个不会笑的人,他的笑容让我想起死人的笑。他就用这种让我难受的方式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
在地底的那里,那个东西又抵了一下我的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