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宋府的院里植有许多林木,风一吹,叶子便沙沙作响。
小路旁有夜明珠照明,照亮脚下铺的石砖地面,不必依赖灯笼,也能看清前路。
阿起跟在宋裕鄞身后走了一段。
他们距离听雨筑已有段距离,而宋裕鄞背着手仰首望星,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阿起也沉默不语,垂眼静立。
最终,仍是宋裕鄞先忍不住,自己率先打破宁静。
“我这个人呢,不喜欢拐弯抹角,向来有话直说,所以我便直接问了……”他转身,拿着扇柄轻敲左手掌心,嘴上笑着,可笑意却不及眼底,“我怀疑公子接近我四妹,别有居心,不知是也不是?”
被人这样疑到头上,还当面发出质问,再怎么样起码也都会显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
可阿起眉毛动也没动一下,仍是那副淡漠的姿态,宛若没有生命的雕像,无悲无喜。
宋裕鄞心中纳闷,这少年为何一点反应,甚至半点微表情也没有?
不待阿起回话,他又接着言道:“你想要多少银子可直接开价,我宋府应当能满足你。公子保护了四妹的事我们都很感谢,但……”宋裕鄞将手中扇柄送出,抵着阿起脖颈,“你若敢伤害她,我们宋府倾尽所有人力物力,也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本是威胁性的话语,放话的宋裕鄞本人威胁完,自己却反倒挑了下眉。
他的扇子根本没有刺到阿起,而是被他捏着,再想往前送,却是纹丝不动。
那个面色淡淡的少年抬眸,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他,目光刺骨。
宋裕鄞这一愣,手上力道微松,扇子已被阿起夺了过去。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可阿起只是把折扇递到他眼前,垂下眼,语调平静地说:“宋二公子大可放心,待庄子的事毕,我欠宋姑娘的银钱两清,我们与宋姑娘便再无交集。”
一切相逢均是偶然,因意外相交有了牵扯,却也早就注定不会长远。
他与宋芙那是两个世界的人,哪怕她口口声声把自己当作朋友,可,自己心里明白,他并没有那个资格。
宋裕鄞抬手接过自己折扇,眼神毫不避讳打量阿起,阿起也任由他看。
方才的他给宋裕鄞的感觉就是空中欲俯冲飞下的鹰,攻击性极强。
可现在阿起却像收翅立在崖边,看似歇息,可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不会再展翅行动。
宋裕鄞越发不敢小觑他。
“言重了言重了,怎好再无交集?若被四妹知道是我逼你们远离她,那她怕不是得恨死我。”
宋芙闹起脾气来可难哄了,宋裕鄞想象了下就头疼。
他急忙补充道:“我不是让你们远着她,只是想确定──再三伸出援手施救,甚至因此负伤不求半点回报……这怎么想,实在古怪。四妹是我们家最疼宠的姑娘,天真得很,谁都相信,所以只好由我这个做哥哥的,来把一把关。”
阿起并不意外。
宋芙会养成那样天真烂漫的性子,可见并无直面过多黑暗面,家人将她娇宠,保护得很好。
阿起沉默片刻,淡声开口:“如果是这样,宋二公子不必担忧。”
他娓娓道出第一次见到宋芙的情景。
听到阿起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宋裕鄞眼底的尖锐才终于收起,从茫然化为了然。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忽然,宋芙的声音响起。
“啊!二哥你在欺负起公子吗?”
她气呼呼跑过来,宋芙和玉露取了酪樱桃回听雨筑,结果屋里只剩麦子和易宇两人同她们面面相觑。
一问才知道,她二哥邀了阿起去消食,宋芙忙找了出去。
哪个人要散步还指名只找一人相陪的?这怎么看都不寻常。
宋裕鄞举起双臂:“冤枉啊四妹,我只是同起公子谈得来,这才聊得久了些。”
话说得真情实意,可宋芙清楚自己哥哥德性,最擅长睁眼说瞎话。
于是她直接问阿起:“我二哥说的可是真的?”
态度直接表明自己有多么狐疑。
阿起接获宋裕鄞不断暗示的眼神,盯着看了会儿,迟迟没有作声。
要说谈得来……好似还不至于。
这一停顿,便让宋芙发现蹊跷。
她指着宋裕鄞:“二哥你眼角都要抽筋啦!”
宋裕鄞:“……”
他看着眼前两个老实人,默默叹了口气。
“物以类聚啊……”
摇头感叹,领在前头走回听雨筑。
宋芙就在后头追问阿起:“我二哥没对你做什么吧?”
阿起:“……”
这话问得……
宋芙问完也觉得自己问起来哪里都怪,拧眉嘀咕了句:“不对,孤男寡男的,再说我二哥也打不过你。”
阿起更无语了。
他捏捏眉心:“你二哥只是担心你。”
宋裕鄞的想法他完全能理解。
身份相差太大,换作是任何人,只怕都不会愿意自己家人同他们这种出身的人走得太近。
会因为别人待她一点好,便一视同仁十倍奉还的人,他也就只遇过宋芙一人而已。
回到屋里,一碗碗冰镇过的樱桃已经在果皮上沁出细小的水珠。
每颗樱桃中间都被划了十字剖开,早已去了梗与籽。
桌上摆着的除了奶酪与蔗浆外,还有几碟浅棕色的粉末。
麦子已是盯了许久,迟疑问道:“这是……土?”
他左看右看,都觉得像是一抔淡色的黄土。
宋芙睁圆了眼,觉得麦子的想象力实在丰盛,她自己从来没这样联想过,结果被这样一提……怎么看怎么像。
她笑说:“这是青梅粉,拌樱桃吃,酸甜咸香,滋味多变,我二哥尤爱这口!”
得宋芙大力推荐,阿起没有取用蔗浆,而是舀了一勺青梅粉撒在碗中。
碰到湿气,甘梅粉颜色加深,一点点浸在果肉之中,然后化为无形。
樱桃本就酸甜,沾上咸甜的青梅粉,味道是妙不可言。
一道酪樱桃被尝鲜的众人吃成青梅粉拌樱桃,不过看大家都喜欢,宋芙也觉无所谓。
她笑笑看宋裕鄞等人吃得没空说话,面前都摆了一碟盛有梅粉的小碟,堆成小山高的梅粉已去了一半不止。
唯有阿起,尝过一次青梅粉后,仍是取了蔗浆浇下。
宋芙看在眼里,微有些讶异。
原来起公子比起咸口,更好甜口?
她默默记在心中,已在盘算下回若要再做糕点予他,便照他的口味来。
宋裕鄞在听雨筑吃饱喝足,才终于肯动身回自己院子。
回去之前他却改了方向,去了一地,再转去书房寻宋贵兴。
宋贵兴正展开舆图研究,宋裕鄞没有出声打扰,待到宋贵兴收了图,问他:“查探得怎么样了?”
问的是阿起的事。
宋裕鄞直接说结果:“我认为,他跟四妹来往,并无不妥。”
这个回答可真是让宋贵兴意料之外。
他这儿子虽受不住舟车劳顿,身子也不甚强健,但最会看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感到不解。
“说来听听。”
能给出并无不妥这个结论,也就代表那人足够信任。
宋裕鄞也不含糊,把两人对话说予父亲知晓。
“那公子言:‘宋姑娘,于我有大恩。’”
所以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索求回报,实则是在报以恩德。
“我查过了,那公子说的确实能对得上。此人稳重且不轻易吃亏,听闻拳脚功夫也好,父亲,儿子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尽管说。”
宋裕鄞便道:“四妹已近及笄之年,庞家那边不可能毫无动作,要我来说,这个叫阿起的人,若能放在四妹身边,那却是正正好,父亲不妨考虑考虑?”
提到庞家,宋贵兴眉头便皱了起来。
如果是为了宋芙,那人又无害的话……
他立即下了决定:“让陶乙来一趟,那个阿起有多少能耐,他应该是最清楚不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