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这件事居然没有惊动新闻界。整个营救过程中只响了一阵清脆的枪声,而在美国西部听见枪声是很平常的事。在回答有关门德斯警官遭枪击事件的提问时,新墨西哥州警方只说调查仍在进行,随时都有可能取得突破。至于直升机的活动,那只不过是警方与空军联合举行的例行搜救演习的一部分。这种说法虽然不是很令人满意,却可以在一两天内免受记者们的纠缠。
搜证小组在活动房内部进行了仔细搜查,但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警方的一位摄影师——他称自己为职业盗尸者——按规定拍摄了所有死者的照片,并把拍好的胶卷交给在场的联邦调查局资深特工。那几具尸体被装进袋子,送到柯特兰空军基地,然后空运到多佛空军基地,交给那里的特别接收中心的法医。三名已死的克格勃人员的照片被冲印出来之后,通过电传发送到华盛顿。当地警察和联邦调查局的人都在谈论那个没有死的克格勃特工会被如何处置,最后的结论是:他至少触犯了十几条法律,其中州和联邦法律各占一半,这桩乱作一团的案件得由各种不同的检察官来处理,当然他们也知道真正的决定还得由华盛顿作出。然而,他们的这种猜测错了,因为这个案件中有一部分将在其他地方讨论。
凌晨四点的时候,瑞安觉得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他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坎德拉拧亮了他床头柜上的灯。
“什么事啊?”瑞安尽量使自己从蒙眬的睡意中清醒过来。
“联邦调查局把问题解决了。他们救出了格雷戈里。他现在很好。”坎德拉说着递过了几张照片。瑞安的眼睛眨了几下,然后睁得大大的。
“刚醒来就看见这个,未免太可怕了。”瑞安说道。他还没有看见塔妮娅·比夏里纳那张照片呢。“真他妈的见鬼!”他把照片往床上一扔,朝浴室走去。坎德拉听见自来水哗哗的声音。瑞安走出浴室之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汽水,啪地一声将它打开。
“对不起。你要不要来一罐?”瑞安用手指了指冰箱。
“现在喝饮料对我来说有点儿早。你昨天把东西给了戈洛夫科?”
“嗯。今天下午继续会谈。我八点左右要见见那位朋友,所以原本打算五点半起床的。”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马上想看见这些照片呢。”坎德拉说道。结果听见对方哼了一声。
“那还用说吗?比早上报纸的消息还快……这下子我们是胜券在握了。”瑞安凝视着地毯说道。“除非……”
“除非他真的想死。”坎德拉接过他的话。
“那他的妻子和女儿怎么办?”瑞安问道。“不知你有什么高见,我倒很想听听。”
“在我建议的地方见面?”
“是的。”
“尽可能对他施加压力。”坎德拉从床上把照片收拾起来塞进一只信封。“务必把这些照片拿给他看看。我知道这不会打动他的良知,但可以向他表明我们不是在闹着玩的。如果你想问我的看法,我以前觉得你有点发疯,现在嘛——”他笑了笑。“我觉得你疯得恰到好处。等你完全醒了之后我再来。”
瑞安点点头,见他走出去之后才去淋浴。水很热,他不急不忙地洗着,洗得整个浴室里雾气腾腾的。他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刮脸的时候,他有意识地不去看自己的眼睛,而是看着自己的胡须。现在不是怀疑自己的时候。
窗户外面黑漆漆的。莫斯科没有美国城市那种不夜城的气氛,也许是因为此时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的缘故。华盛顿是个彻夜不眠的城市,它总是使人不自觉地意识到:在某个地方,肯定有人正在为自己的事务奔忙,至于忙什么,那倒无关紧要。这个概念不能生搬硬套到莫斯科来。正如一种语言中的词语在另一种语言中不可能找到分毫不差、完全对应的词语一样。在瑞安看来,莫斯科和他所到过的其他大城市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不同的是,它更具有异国情调。在这里,人们不是为自己的事而奔忙。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忙别人分配给他们做的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自己很快就要成为这里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而接受他指令的人则是一个长期以来只会发号施令、如今已忘记该如何执行命令的人。
晨曦缓缓降临莫斯科。在铺着一层厚厚白雪的街道上,有轨电车那独特的行车声和卡车柴油发动机低沉的隆隆声听起来柔和多了。瑞安房间的窗户不是朝东的,因此无法观赏到破晓的景致。灰蒙蒙的天空开始增添色彩,就像一个小孩按彩色电视机的按钮时在屏幕上产生的效果一样。瑞安喝完第三杯咖啡后已到了七点三十分,于是他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坎德拉跟他说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时间的安排与掌握最为重要。他又上了一趟洗手间,然后就穿上外套出了门。
星期天晚上飘落在人行道上的大雪现在已被清扫干净了,不过马路边仍然有一堆堆的积雪。瑞安朝澳大利亚、美国和苏联的安全人员点了点头,向北转到柴可夫斯基大街。凛冽的北风吹得他的眼睛直想流泪。他轻轻地把脖子上的围巾拉紧,径直朝沃斯坦尼亚广场走去。这一带是莫斯科的大使馆区。昨天早晨他是从广场的那一头向右转的,曾看见附近分布着五六个国家的大使馆。今天早晨,他向左转到库德林斯基路——俄语中的“街道”至少有九种说法,不过瑞安却弄不清楚它们有何不同——接着向右,然后又向左转到巴里卡德那亚大街。
“巴里卡德”无论是作为街名,或是这条街上一家电影院的名称都显得很古怪,再用古斯拉夫语的书写方式一写就显得更古怪了。那个字母B还能认得出来,当然古斯拉夫语里的B实际是指V,而那两个R看上去倒像罗马字的P。瑞安稍稍调整了一下路线,快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尽量沿着靠近房子的内侧的路走。果然不出所料,电影院的一扇门打开了,他随即拐进门里。像上次一样,那名安全人员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遍。他在瑞安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了那封密封的信,但没有拆,这使瑞安松了口气。
“来吧。”瑞安注意到他这句话也跟上回说的一样。也许是他懂得的英语词汇有限吧。
格拉西莫夫坐在靠近走道的一个座位上。瑞安沿走道的缓坡走过去,看见他颇为自信地背对着他,腰杆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
“早安!”他走到格拉西莫夫身后时说。
“你觉得我们这里气候怎么样?”格拉西莫夫边问边挥手让那名安全人员离开。他站起身来,领着瑞安朝屏幕前走去。
“我的老家没这么冷。”
“你该戴顶帽子。大多数美国人不喜欢戴帽子,但在这里帽子是不可缺少的。”
“在新墨西哥州那边也很冷啊。”瑞安说道。
“我听说了。你当时是否以为我会毫无作为?”克格勃主席问道。他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老师面对一个反应迟钝的学生一样,脸上毫无表情。瑞安决定先让他自鸣得意一会儿。
“我是不是应当和你谈谈关于让格雷戈里少校重获自由的问题?”瑞安不动声色地——或者说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他多喝的那杯咖啡使他的语调显得柔中带刚。
“悉听尊便。”格拉西莫夫说道。
“我想你也许会对这个感兴趣的。”他说着把信封递了过去。
克格勃主席打开信封,取出照片。他把三张照片翻看了一下,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但是当他转过脸看着瑞安时,他的眼神令瑞安觉得早晨的寒风中似乎增添了几分春意。
“还有一个活着,”瑞安告诉他说。“他受了伤,不过会好的。我没有他的照片。他们当中有人把事情弄砸了。我们把格雷戈里救出来了,他安然无恙。”
“哦。”
“你应该明白,你现在只剩下我们向你提供的选择了。我必须知道你将选择哪条路。”
“已经明摆着,不是吗?”
“我在研究贵国的过程中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任何东西会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明显。”这话几乎引得对方笑起来。
“你们打算怎么对待我?”
“优待。”好得你受之有愧。
“我的家人呢?”
“同样优待。”
“你们用什么办法把我们三个人弄出去?”
“我知道你妻子是拉脱维亚人,她经常回自己的家乡。让她们星期五晚上到那里。”瑞安说道,并向他交代了一些细节问题。
“你们究竟——”
“这你就没有必要知道了,格拉西莫夫先生。”
“瑞安,你可不能……”
“阁下,我能。”瑞安打断了他的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称呼他“阁下”。
“那我呢?”这位主席问道。瑞安把他应当怎么办向他作了交代。格拉西莫夫没有提出异议。“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们是怎么骗过普拉托诺夫的?他可是个很精明的人。”
“我跟证券交易委员会的确有过一点小纠纷,不过那只是小事一桩。”瑞安准备告辞了。“没有你,这事也办不成。我们不得不假戏真做,而且要做得天衣无缝。六个月之前,特伦特众议员来过一次,他遇到一个叫瓦莱里的人,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他发现,你以‘反社会活动’的罪名判了瓦莱里五年徒刑。不管怎么说,他想出出这口气。我们请他帮忙,他真是求之不得。所以我觉得你可以说,我们利用了你所惩罚的人整了你一下。”
“你让我们怎么处置这种人呢,瑞安?”格拉西莫夫问道。“你认为——”
“我不是制定法律的人,格拉西莫夫先生。”瑞安说罢向外走去。在回使馆大院的路上,他心想风从背后吹过来倒也挺不错。
“早安,总书记同志。”
“你不必这么拘束,伊里亚·阿卡迪耶维奇。连资历比你老的政治局委员都还没有得票呢。我们的情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吗?”纳尔莫诺夫问得很谨慎。他的同事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痛楚。他们事先约好要谈谈冬小麦的生产问题,可是——
“安德烈·伊里奇,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瓦尼耶夫哽咽着,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里滚滚而下。“是为我女儿的事……”他断断续续讲了十分钟。
“还有呢?”纳尔莫诺夫问道。瓦尼耶夫似乎终于讲完了——但他显然还有话要说。果然如此。
“是亚历山德罗夫和格拉西莫夫。”纳尔莫诺夫向后靠在椅子上,两眼凝望着墙壁。“我的老朋友,你来找我谈这件事,真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啊。”
“我不能听任他们——安德烈,即使这意味着我会为此断送前程,我也不能让他们来阻挠你。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们——你要对许多东西进行改革。我不能再留任了。这我知道。但你必须留下,安德烈。如果我们要成就一番事业,你就必须留下。人民需要你。”
值得注意的是,他说的是人民而不是党,纳尔莫诺夫思忖,时代真的在变啊。不。他摇了摇头。不是这回事,还没有到这份上。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创造出一种气氛,有了这种氛围,时代才有可能发生变化。瓦尼耶夫这个人,他知道问题倒不在于达到什么目标,而在于达到目标的过程。每个政治局成员都知道——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什么东西需要改革。只是在改革的方式上,大家的意见不一。他心想,这就像要让一艘船改变航向一样,弄不好很可能会把舵弄断。如果让这艘船继续沿着原来的航道前进……会航行到哪里去呢?苏联会往何处去呢?这个他们也不知道。改变航向就意味着要冒风险,而且万一舵断了——万一党把权力丢失了,那么只会造成极为混乱的局面。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愿意看见那样的混乱局面,但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也无法否认这种选择的必要性。
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干什么,纳尔莫诺夫心里在说。至少在过去八年中,我们所公布有关经济方面的数字多多少少都有点不真实。每一次公布的数字都使下一次的数字变得更令人匪夷所思,最后由国家计划委员会作出的经济预测就像过去列数斯大林的功绩一样,充满了神话色彩。他所指挥的这艘航船正在驶入越来越大的谎言迷雾之中,而一旦真相大白,制造这些谎言的官员们的前程就将彻底完蛋。他在每周一次的政治局例行会议上就是这么说的。四十年来华而不实的目标和预言,只是在一张毫无意义的航图上标出的航线而已。就连政治局本身也不了解苏联这个国家——这是西方国家几乎没有想到的。
另一个选择呢?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难道不是吗?纳尔莫诺夫心情忧郁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或者其他人是否真的能够改变现状。他以前在政治上的所有奋斗,都是为了取得现在已经执掌的这个大权,然而现在他才充分认识到这个权力是多么有限。在他平步青云的晋升过程中,他注意到许多应当改革的事情,可是他从未想到真正改起来会有这么困难。他现在所执掌的权力与斯大林当年的权力根本无法同日而语。这还得归功于他的几位前任。现在苏联这艘航船已经不容易驾驭了。它就像一只巨大的官僚主义弹簧,尽管吸收并消耗了许多能量,却只能根据自身的低效的频率产生振动。如果这种状况发生改变……西方世界正以突飞猛进的速度进入一个新的工业时代,而苏联人现在还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中国正汲取日本经济发展的经验教训,再经过两代人的努力也许会变成世界第三经济大国:十亿人口加上一个强大、生机勃勃的经济体制,紧邻我国……这对他的祖国是个极大的战略威胁,甚至能使美国和北约组织的核武器相形之下变得微不足道——而党的官僚阶层却仍然不明白,党若不改革就会成为自掘坟墓的罪人!
总得有人尝试一下,这个人非我莫属。
为了进行尝试,首先得保住地位,如果自身难保,那怎么能把自己对国家前程的看法与党沟通,然后再与人民沟通——也许是先人民后党?无论孰先孰后,都不容易。党有党的一套,它抵制改革,而人民,或者叫平民百姓,早就把党和党的领导人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这是很可笑的事。西方国家——是他的祖国的敌人——对他的敬重反而超过了他的同胞们。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暗暗自问。如果说他们是敌人,那么他们的赞许是否正说明我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但是对谁而言是正确的呢?让纳尔莫诺夫感到纳闷的是,美国总统是不是像他一样感到孤独?不过在着手完成这项比登天还难的任务之前,他还得解决关系个人生存、每天都要碰到的一些战术问题。就连现在,面对一个可以信赖的同事的时候也是如此。纳尔莫诺夫叹了一口气。这是典型的俄罗斯式叹息。
“那么,伊里亚,你打算怎么办呢?”他问道。眼前这个人的女儿犯了叛国罪,但他本人对国家仍是忠心耿耿。
“我哪怕是名誉扫地,也会支持你。我女儿斯韦特兰娜必须对她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瓦尼耶夫说罢挺直了腰杆,擦了擦眼睛。他仿佛是一个即将走向刑场的人,表现出男子汉视死如归的气概。
“也许我要亲自批判你。”纳尔莫诺夫说道。
“这我能理解,安德鲁什卡。”瓦尼耶夫回答时,语气中充满了尊严。
“我不希望这么做。我需要你,伊里亚。我需要你的忠告。如果能保住你的职务,我一定会保的。”
“我不敢有比这更大的奢望。”
现在该给这个人打打气,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纳尔莫诺夫起身绕过办公桌,抓住他朋友的手说:“无论他们跟你说什么,你都要完全表示同意。等时候到了,他们会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的。”
“就按你说的,安德烈。”
纳尔莫诺夫把他送到门口。根据日程安排,再过五分钟他将会见下一个人。今天来找他的都是要谈经济方面的问题。一些部长们做不了主的问题都拿来请示他,他们把他看成了乡村牧师,想从他这里得到解答……好像我遇到的麻烦事还不够多似的,这位苏共中央总书记暗自思忖。他用这五分钟时间计算了一下选票。这件事他做起来应当比美国总统做得容易一些——在苏联,只有政治局委员才有选举权,而政治局委员总共才十三个,但是每个委员都是某个利益集团的代表,纳尔莫诺夫要求他们做的是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他心想,归根结底,权力还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管用,而且他还有国防部长雅佐夫的支持。
“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波克鲁什金将军说。他们沿着基地的铁丝网向前走。克格勃警卫人员向他们敬礼的时候,他们两人都随便抬了抬手表示回礼。现在一只狗都没有了,邦达连科上校觉得,不管是不是由于食物补给不足,这种做法都是错误的。
“我妻子不会喜欢这里的。”邦达连科回答说。“近二十年来,她一直跟着我从一个军营调到另一个军营,最后到了莫斯科。她很喜欢那里。”他转过头去看着铁丝网外面,笑了笑。眼前的景象会使人感到厌倦吗?不过如果我告诉妻子,她会说什么呢?一个苏联军人能作这种选择的机会是不多的。这一点她会理解的,不是吗?
“也许将军肩章会使她改变想法的——我们正在改善这里的生活条件。你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最后我甚至跟他们说,我们的工程技术人员就好比舞蹈演员,要让他们演出就得让他们高兴。我认为那个中央委员对莫斯科大剧院情有独钟,这么一说他终于明白了。我们那个剧院就是那时候批准兴建的,比较像样的食品也是那时候开始用卡车运进来的。明年夏天,那所小学就竣工了,所有的孩子都要去那里上学。当然啦——”他笑起来,“我们还得再建一幢公寓大楼,下一任亮星工程的指挥官还得兼任小学校长呢。”
“再过五年我们也许就没有放激光器的地方了。不过,我看出来了,你已经把最高点给它们留出来了。”
“是的,这个问题争论了九个月,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们最后将会建成一些比现有功率要强大得多的激光发射器。”
“真正的亮星。”邦达连科说道。
“这得由你来建了,杰纳迪·约瑟夫维奇。”
“是的,将军同志,我会的。如果你还需要我,我将接受这个任命。”他继续观察周围的地形。有朝一日这一切都将是我的……
“是真主的旨意。”少校耸耸肩说道。
神箭手对这种话开始感到厌烦了。被迫改变原定计划不仅是对他的耐心、也是对他的信念的挑战。在过去的三十六个小时中,一直有苏联军队在山谷一带进行不定期巡逻。开始的时候,他的人马有一半穿过了山谷,现在这样一分开可就苦了,山谷两边的人都在注视着隆隆驶过的卡车和运兵车,担心苏联人会不会停车跳下来,爬到两边的小山上来搜寻他们这批不速之客。如果他们这么做,那么一场血战就在所难免,许多俄国人会因此丧命——可是他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杀几个俄国人。他到这里来是要给俄国人造成比死几个士兵严重千百倍的巨大损失。
但是他们还得翻越一座大山。眼下他已经大大落后于预定时间,别人能用来安慰他的也只有“真主的旨意”这句话了。当炸弹落在我妻子和女儿头上的时候,真主在哪里?当他们把我儿子带走的时候,真主在哪里?当俄国人轰炸我们难民营的时候,真主又在哪里?生活为什么如此残酷!
“等得让人难受,是吧?”少校说道。“等待是最难熬的事。脑子里没有东西的时候,各种问题就会冒出来。”
“你的问题是?”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有传闻……不过这种传闻已经有好几年了。我讨厌这场战争。”
“你在那边待了很久——”
少校突然转过来。“你不要这样说。我多年来一直在向你们游击队提供情报!难道你们的队长没告诉过你?”
“没有。我们知道他得到过一些情报,但是——”
“是啊,他真是个好人。他知道应当保护我。你知道有多少次我为了放过你们,把部队派去进行那种无用的巡逻?有多少次我遭到自己人的暗枪——我知道他们想干掉我,我知道他们在诅咒我,这你知道吗?”这一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使两人都感到惊讶。“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的部队中那些愿意为俄国人效劳的——这么说吧,把他们送进你们的伏击圈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不可能只把这些人送去吧,是不是?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的部队中有多少人——我的那些好部下——也被我送去死在你们的手里?我留下的那些人都是忠于我的、忠于真主的,现在到了把我们自由战士联合起来的时候了。为了那些没有能活到今天来进行这次联合行动的人,我祈求真主的宽恕。”各人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神箭手想道,他接着只回了一句:
“生活艰难哪!”
“对这座山上的人来说,就更艰难了。”少校环顾四周。“要变天了。现在刮的是南风。云层将把水汽带过来。真主毕竟还没有遗弃我们。也许他会让我们继续去完成这项使命。也许我们仍然是他的使者。他要通过我们去传达,如果他们不离开我们的国土,我们就会来找他们的麻烦。”
神箭手嘟哝着抬头望着山上。他已经看不见那个目标了,但这不要紧,因为他不像少校,他还看不出这场战争何时会结束。
“我们今天晚上把其余的人带过来。”
“好的。他们都要好好休息一下,我的朋友。”
“克拉克先生?”他在跑步机上已经锻炼了将近一个小时。曼库索从他身上的汗水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克拉克关掉了开关。
“什么事,艇长?”克拉克取下戴在头上的耳机。
“听什么音乐呢?”
“声呐手琼斯把他的录音机借给了我,他只有巴赫的音乐。这确实可以让大脑不至于闲着。”
“有你的电报。”曼库索交给他一张纸条。那上面只有六个词,而且还是暗语。它们一定是暗语,因为从在字面上看不出任何意思。
“要动手了。”
“什么时候?”
“上面没说。下一封电报上会有的。”
“我想现在是你该让我知道实情的时候了。”艇长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克拉克轻声说道。
“我的舱室在那边。”曼库索摆了摆手。他们朝潜艇前部走去,经过涡轮发动机组,穿过反应器舱与那扇开关起来声音令人讨厌的门,然后穿过攻击中心,进入曼库索的舱室。这是潜艇从头到尾最长的一段路了。艇长扔给克拉克一条毛巾,让他擦擦脸上的汗。
“我希望你别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曼库索说道。
“是因为太无聊了。你们的人都有事情可干。可是我呢,就这么干坐、干等着。等待是最他妈让人讨厌的。拉米斯上校在哪里?”
“在睡觉。没有必要让他这么快就接触这件事,对吧?”
“是的。”克拉克表示赞同。
“究竟是什么事?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吧?”
“我要把两个人弄出来。”克拉克回答得很简单。
“两个俄国人?你不是来接东西?是来接两个人?”
“是的。”
“你想说你一直在干这种事?”曼库索问道。
“倒不是一直。”克拉克承认道。“三年前干过一次,那一年的前一年也干过一次。还有两次中途放弃,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在‘保密范围’之内,你知道吧。”
“这个术语我以前听说过。”
“这真是可笑,”克拉克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敢说作这种决定的人从来不需要冒他妈的什么风险……”
“你要接走两个人,他们本人知道吗?”
“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担心的是,他们四周都是克格勃特种部队的人。”克拉克拿起无线电。“你这一头的事情很简单。我这个人是直肠子,不大会说话,根据计划安排,你和你的潜艇要赶快离开这里。”
“把你丢下。”这不是在提问题。
“除非你想跟我一起去列弗尔托沃监狱。当然,还要加上全体乘员。报纸上也许会大肆报道的,艇长。”
“我看你还是个很理智的人。”
克拉克笑了起来。“这说来就话长啦。”
“艾希上校?”
“冯艾希。”飞行员纠正了瑞安的说法。“我的祖先是普鲁士人。你是瑞安博士,对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瑞安在一个座位上坐下。他俩坐的地方是使馆的武官办公室。那位武官是空军的将军,临时把办公室借给他们用一下。
“你知道我是为哪个部门工作的吗?”
“我记得你是情报部门的人,不过我只负责替你开飞机,是吧?那些重要的事情我就留给那些不穿军服的人去办了。”上校说道。
“现在可不是这样了。我有一件工作要交代给你。”
“一件工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喜欢的。”瑞安说错了,其实上校并不喜欢。
瑞安觉得很难将自己的心思专注于谈判,部分原因是谈判过程枯燥乏味,令人厌烦,但主要是由于在交际场合喝的那些酒使他头昏脑涨。他一边在想这件事,一边用手抚弄耳机,听着苏联谈判代表发言的同声翻译。他们昨天还暗示说要缩小原先同意的现场检查范围,可是现在却只字不提了。相反地,他们今天反倒要求扩大对美方设施的检查范围。这无疑正中五角大楼下怀,瑞安心里暗自发笑。俄国情报官员爬到美国工厂的房顶上、钻进美国的发射井中去检查美国的导弹,而这一切又都是在美国反间谍工作人员和战略空军司令部警卫的严密监视之下——这些警卫的手会始终放在新式的贝雷塔手枪上。美国的潜艇官兵常常把自己海军中的其他人都视为潜在的敌人,现在让俄国人上他们的潜艇,他们会怎么想?当技术人员在舰上官兵和守卫基地的海军陆战队的密切注视之下打开水下发射管门的时候,那些情报官员似乎只能站在甲板上。当然,美国人到了苏联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被编入武器检查小组的人都是搞情报的,或许也有舰艇指挥官掺杂其中,专门注意一些内行的操作人员才看得懂的名堂。这真是令人惊讶。早在三十年前,美国人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如今苏联终于同意:双方应当允许这种官方认可的情报活动。上一次中程武器谈判中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美国人的反应是又惊又疑——为什么俄国人同意我们的条件?他们为什么要同意?他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不过一旦你习惯之后,就会觉得这是一种进步。双方都有了一个渠道来了解对方拥有什么、在干什么。双方都不会相信对方。双方的情报机关都要确保这一点。情报人员仍会四处活动,寻找证据来证明对方是在进行欺骗,证明对方正在某个秘密地点生产导弹,还把它们藏在某个地方以进行突然袭击。他们会找到这类证据,写出临时警告资料,并试图根据这些情况作深入调查。与武器本身相比,制度方面的偏执持续的时间更长。任何条约都改变不了这一点,尽管文件上写得天花乱坠。瑞安的目光转向正在发言的苏联代表。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你们知道我在“国家情报评估”中是怎么写的吗?它还没有形成正式的文件,不过你们也许已经看见了。我说你们终于意识到:(一)这些该死的东西要耗费多大的财力;(二)一万枚核弹可以把整个美国彻底摧毁八次,而实际上有这么三四次就够了;(三)把你们那些老式导弹、那些已无法加以妥善维护的导弹销毁,这样可以替你们省下一大笔经费。我跟他们说这只是表面文章,并不是你们观念上的改变。哦,当然还有:(四)这是一种很好的公关手段。你们至今仍热衷于在公关方面大做文章,但每次你们都把事情搞得很糟。
当然,这些我们并不在意。
一旦达成协议——瑞安认为能达成,那么双方都将能节省百分之三左右的军费开支;对俄国人来说也许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因为他们的导弹系统比较多样化,不过这也很难说。尽管这只占国防总开支的很小一部分,但它已足以使俄国人多建几家新工厂,或者多修建几条新公路。他们真的非常需要建造几条公路。他们将如何利用节省下来的这笔开支呢?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又将怎么做呢?这也是瑞安应当作出的评估,因为这也是国家情报评估的内容之一。这种东西无非是一种官方的猜测而已,可是名字叫得倒挺响亮的,不过目前瑞安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等那个俄国人发言结束,也到了休息喝咖啡的时候。瑞安合上皮面精装的公文夹,随同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他拿了一杯茶,只是想换个口味,然后在托盘里放了一点可以用手抓着吃的小点心。
“嗨,瑞安,你觉得怎么样?”说话的是戈洛夫科。
“这是谈正事还是随便聊聊?”瑞安问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是后者。”
瑞安信步走到附近一扇窗户前面,向窗外望去。总有一天,他暗自许愿道,我将仔细看看莫斯科。他们这里肯定有值得拍几张照片留念的地方。也许有一天真的出现了和平,那我就能带家人来观光了……他转过身。当然现在还不行,今年还不行,明年也不行啊。太遗憾了。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如果这个世界是有理智的,那么像你我这样的人就会坐下来,用两三天的时间就把这一切都解决了。见鬼,你我都知道,我们双方都想把核武器裁减一半。我们吵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是谈了在突击检查小组到达之前应当提早多少小时通知对方,但是由于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内部的意见尚未统一,我们就在一些早已达成共识的问题上谈来谈去,而不是推进会谈。如果这只是你我之间,我说提前一个小时,你说提前八个小时,那么我们最后可以妥协到三四小时。”
“那就四五个小时好了。”戈洛夫科笑起来。
“那就四小时吧。”瑞安也也笑着来了一句。“你看?我们能解决这个问题,是不是?”
“但我们不是外交官。”戈洛夫科指出。“我们知道怎样讨价还价,但不是以一般人能接受的办法。像你我这种人太直,太讲求实际。啊,伊凡·埃米托维奇,我们真想使你变成一个俄国人。”他把瑞安的名字杰克俄语化了。伊凡·埃米托维奇的意思是约翰,埃米特之子。
又来探虚实了,瑞安暗自思忖。他像司机一样立即换挡,决定趁机将他一军。“不,我不这么想。这个问题有点棘手。我跟你说怎么办吧,你去找你们的首席代表,我去找欧尼大叔,我们就说四个小时——这是我们刚才决定的提前通知时间。现在就去,怎么样?”
瑞安看出来了,这一下对方真有点不知所措了。刹那间,戈洛夫科以为他是认真的。这个军情局∕克格勃双料军官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的情绪的微妙变化就连瑞安也没看出来。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可是他的微笑只停留在嘴角边,眼睛周围的笑意暂时悄然消失,接着又很快显现了出来。瑞安还不知道自己刚才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你应当非常紧张才是,伊凡·埃米托维奇,可是你没有。为什么呢?你以前曾经显得很紧张。那天晚上参加招待会的时候,你是那么紧张,我当时还以为你会崩溃呢。昨天你把条子夹在手里递过来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手心在冒汗。可是今天,你是在开玩笑。你想用这种玩笑来吓唬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呢,瑞安?你不是干外勤的。你先前的紧张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你现在却装成一个搞外勤的。为什么?他暗暗问他自己。代表们此时已纷纷走进会议室,坐下来准备听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而戈洛夫科却不停地盯着自己的美国对手。
他有些惊讶地发现,此刻瑞安已恢复了平静。在星期一和星期二的会议上他显得坐立不安。现在他只是显得有些无聊,仅此而已。瑞安哪,你应当感到不安才是,戈洛夫科暗自思忖。
你为什么要见格拉西莫夫?为什么见了两次?为什么第一次见他的前后你都很紧张……在第二次见他之前也很紧张,可是第二次之后就不紧张了呢?
这似乎没有多少道理。戈洛夫科听见耳机里传来枯燥无味的讲话声——现在轮到美国人在喋喋不休地大谈那些早已达成协议的东西——不过他的思绪此刻已转向别处了。他在回忆克格勃有关瑞安档案中的内容:约翰·帕特里克·瑞安。父亲埃米特·威廉·瑞安,母亲凯瑟琳·伯克,均已亡故。已婚,有两个孩子。得到过经济学和历史学学位。很有钱。曾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短期服役。搞过股票交易,当过历史教师。四年前开始在中情局兼职,此前当过一年咨询员,后来很快就成了一名专职分析员。从未在弗吉尼亚州皮里营的中情局外勤特工学校受过训练。瑞安曾两度被卷入暴力事件,两次都化险为夷——戈洛夫科认为这与他在海军陆战队中受过训练,以及他先天的性格有关,这种性格很受苏联人敬重。他十分机敏,临危不惧,非常勇敢,是个危险的敌人。他在中情局情报副局长手下工作,写过大量专门的情报评估资料……可是这一次会是一项特殊的情报使命吗?他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他大概不是干这种工作的合适人选。他太坦率了,戈洛夫科心想。这个人的心里不会有多少阴谋诡计。他要是有事瞒你,你绝不会知道是什么事,但是你会知道有事瞒着你……
你以前曾经隐藏过什么事情,但是现在没有,对不对?
这说明什么呢,伊凡·埃米托维奇?埃米特是什么鬼名字?戈洛夫科的思维突然打了个岔。
瑞安知道戈洛夫科在看他,并看出他的目光中的疑问。他心想,这个人不是傻瓜。这时艾伦正在谈某些技术性问题。我们以为他是军情局的人,其实他隶属于克格勃——或者说,看上去给人这种印象,瑞安进行自我更正。对这个人,我们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吗?
在谢列梅捷沃机场九号停机坪上,冯艾希上校已站在他那架飞机的后登机门旁边。他前面有一名士官正在检查门上的气密封条,面前摊了一大堆工具。这扇门跟大多数客机的密封门一样,必须先向里推一下才能向外开,这样可以使气密封条先松一松,离开原来的位置以免发生损坏。以前曾发生过因舱门气密封条故障造成机毁人亡的惨剧,最骇人听闻的就是十年前发生在巴黎郊外的DC-10坠毁事件。在他们下面,站在飞机旁边的是一名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克格勃警卫。他的机组人员也得接受安全检查。俄国人非常注重安全问题,而克格勃在这个问题上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
“上校,我不明白那预警灯为什么会亮。”那名士官于二十分钟之后报告说。“门上的封条完好无损,通向预警灯的线路开关也没有问题——反正这门是没有问题的,长官。我去检查一下前面的仪表板。”
你听到了没?保罗·冯艾希真想问问在他下面十五英尺处的那名克格勃警卫,可是他不能。
他的机组人员已在为飞机的返航作准备。这两天他们一直在外面观光。这一次是去参观坐落在市郊大约四十英里处的古修道院——接近修道院的那十英里路在夏季里尘土飞扬,现在肯定是雪水加泥浆。他们在有导游、有警卫保卫的情况下已经游览了莫斯科,现在准备回家了。他还没有把瑞安告诉他的事跟机组人员讲。等明天晚上才能宣布。他心想不知他们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这次会谈按时休会。苏联方面暗示,关于检查时间方面的问题他们愿意明天接着再谈。瑞安心想,他们得加快速度讨论,因为代表团明晚就要启程回国了,而且得带着这次会谈的某些成果回去。毕竟两国领导人高峰会谈的日期已大致确定,会谈将在莫斯科举行。是莫斯科的春季,瑞安心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带我来参加签字仪式?会不会签署什么条约?最好是这样,瑞安心想。
戈洛夫科看见美国人已离开,便招手叫他的司机把车开过来。车把他送到克格勃总部后,他直接走进了主席办公室。
“我们的外交官们今天又作出了什么让步?”格拉西莫夫开门见山地问。
“我想,明天我们将就检查时间问题再提出一份修正方案。”他停了停,接着又往下说。“我今天跟瑞安扯了几句。他似乎有些改变,所以我觉得应该向你报告。”
“说下去。”格拉西莫夫说道。
“主席同志,我不知道你们两人谈了什么,但是他的言谈举止有些异常,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其中的原因。”戈洛夫科把他所看见的情况作了一番说明。
“哦,是的。我们所谈的事不能对你讲,因为你还无权接触这件事,不过我倒不担心,上校。这件事由我亲自处理。你看见的情况我知道了。瑞安应该学会如何适当控制自己的情绪。也许他还不太了解俄罗斯人的习惯。”格拉西莫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次却破例说了句幽默话。“谈判还有什么其他情况吗?”
“我把报告写好之后,明天早晨放在你的办公桌上。”
“好的。你可以走了。”格拉西莫夫目送他离开。直到门砰地一声关上之后,他刚才那副一本正经的面孔才放松下来。太糟糕了,他心想,他不但输了,而且输给一个非职业特工……他已输定了,不过他自己也不是一个职业特工,只是一个由党派来向他人发号施令的人。他提醒自己在那件事上失算了。他派去的军官——不管那地方在哪里——失败了,死的死、伤的伤,真是太不幸了。他抓起电话,叫他的秘书替他的妻子和女儿安排一下明天早晨的飞机,她们要去爱沙尼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首都塔林。是的,替她们安排一辆汽车和一名司机。不,一个人就够了。司机同时担负保卫她们的责任。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谁,这次旅行事先没有作过日程安排,只是去看看老朋友。很好。格拉西莫夫挂上电话,然后环顾自己的办公室。他会想念这里的,但不是这间办公室,而是这里的权力。他知道他将更加怀念自己在此地曾有过的岁月。
“邦达连科上校这个人怎么样?”瓦图京问道。
“是个优秀的年轻军官。才华横溢。适当的时候提拔一下,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将军。”
瓦图京在考虑,最后写报告的时候这个问题该怎么处理。这个邦达连科除了跟菲利托夫有过联系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疑点。可是,他以前对菲利托夫也没有怀疑过,尽管当时菲利托夫与平科夫斯基曾有过联系。瓦图京上校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这一事实将为克格勃学校的安全保密教育提供一个很好的讨论议题。他们为什么看不出来?年轻的学员们会这样问。为什么有人会那么蠢?因为那些最受信赖的人更有可能是间谍——你总不会把机密资料交给你不信任的人吧。在这类问题上的教训历来都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他的思路又回到邦达连科身上。他不知道在邦达连科身上会出什么事。如果他真像看上去的那样忠诚、那样出类拔萃,他就不应当因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个但是,不是吗?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清楚,瓦图京的目光落在单子的最下面。他的初步询问报告要在明天上午放到格拉西莫夫的办公桌上。
整整一夜他们都在黑暗中攀爬。从南面翻腾而来的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只有目标区内的灯火发出点点亮光。现在他们已经不难看见目标了。虽然还有相当一段路要走,但是由于目标已经不是很远,所以可以向各小组明确任务,并使他们看见各自的攻击目标。神箭手选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把望远镜稳当地放在岩石上,以便对目标进行观察。他一共看见了三个营区,其中两个营区的四周有铁丝网防护,第三个营区里有个像城市路灯的东西,顶上有一盏白色的灯。在昏暗的灯光中,他可以隐约看见堆放在那附近的一些木桩和修栅栏用的材料。这里的建筑规模使他颇为吃惊。如此规模的建设——全都在山顶上!这里有多重要,值得动用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花费这么多的资金?一个把激光送向天空的东西……目的是什么呢?美国人问他是否看见那束光击中了什么。这么说,他们知道它应该会击中某种东西了?天空中的某种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使美国人感到惊恐不安——他们正是制造他所使用的导弹的人——他用这些导弹杀死了许多俄国飞行员……有什么东西能使像他们那样聪明的人感到害怕呢?神箭手看见了那个地方,但他并没有看见比配备着机枪的岗楼更令人胆寒的东西。其中有一座岗楼里住着配备重型武器的士兵。那是比较可怕的。是哪一座呢?他得先弄清楚,因为那将是他们首先要攻击的目标。他的迫击炮将把第一批炮弹射向那个目标。但会是哪一座呢?
下一步呢?他将把部队分成两股,每股将近一百人。少校率领一股从左侧进攻,他则带领其余的人从右进攻。神箭手一看见山顶,就立即确定了自己的攻击目标。他心想,那幢建筑里有人,那是俄国人住的地方。他们不是军人,而是受军人保护的人。有几扇窗户里亮着灯。把一幢公寓建在山顶上,他心里思忖着。他们是些什么人,俄国人竟然要为他们建起这样一座在城市里才有的公寓?是一些需要有舒适环境的人。是需要有人为他们站岗放哨的人。是正在研制使美国人害怕的东西的人。是他要杀的人,而且对他们不能心慈手软,神箭手暗暗告诉自己。
少校走过来趴在他身边。
“所有的人都隐蔽好了。”少校说道。他把自己的望远镜对着目标区。四周一片漆黑。神箭手只能看见少校大致的身形、脸部的轮廓和那两撇蓬松的八字胡。“我们在那个山顶上对目标进行的判断有误。要接近它得花三个小时。”
“我觉得大约要四个小时。”
“我讨厌那些岗楼。”少校说道。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风越刮越冷。此刻已没有大的山丘可以替他们挡风。这一夜对大家来说都很难熬。“每座岗楼里都有一两挺机枪。我们发动最后冲锋的时候,它们可以把我们全扫进山沟。”
“没有探照灯。”神箭手说了一句。
“他们会使用夜视仪的。我以前就用过。”
“有多管用?”
“夜视仪的可视范围因其工作原理而受到限制。在这个距离内,它可以看见大的目标。比方说卡车什么的。一个在这样起伏不平地形上的人……大概距离三千米。这已经绰绰有余了,我的朋友。首先得干掉那些岗楼。我们可以用迫击炮对付它们。”
“不。”神箭手摇摇头。“我们的炮弹不足一百发。应当把它们砸到士兵的营房上。如果我们能把睡梦中的士兵都干掉,等我们进到里面之后,问题就简单多了。”
“如果岗楼里的机枪手发现我们靠近,不用等到那些警卫醒来,我们有一半人就完蛋了。”少校对他说道。
神箭手嗯了两声。他的战友言之有理。他们必须先通过一道较陡的斜坡才能登上平坦的山顶,而斜坡上面有两座岗楼,里面的人可以用机枪封锁这道斜坡。他可以用机枪回击——而这种较量通常都是防守的一方获胜。风呼呼地吹着。他俩都知道必须找个地方避避风,否则就有被冻伤的可能。
“真他妈的冷!”上校诅咒着。
“你觉得那些岗楼里也很冷吗?”过了一会儿神箭手问道。
“更冷。他们的四周都没有遮挡。”
“俄国士兵会穿什么呢?”
少校轻声笑了起来。“跟我们一样——我们穿的也是他们的军服嘛,是不是?”
神箭手点点头。他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开始努力回想。他那被寒风吹得几乎快麻木的大脑终于想到了。他起身离开刚才趴着的地方,叫少校留在原地别动。很快地,他拿着一个毒刺导弹的发射器回来了。他把它组装起来,用手摸着那金属管还真有点冷。导弹的寻的器全部揣在部下们的怀里,以免电池受冻。他熟练地把导弹装上,然后把面颊贴在传导杆上,瞄准最近的那座岗楼,准备发射……
“听好。”他边说边把发射器递给少校。少校接过来,按照给他的指令动作。
“呵!”在漆黑的夜里,他露出了一口白牙,笑得几乎都合不拢嘴了。
克拉克也很忙。曼库索看得出来,克拉克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正把自己的装备一件件地摊开检查。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极为普通,质料和做工都很一般。
“是在基辅买的。”克拉克解释道。“你总不能穿上‘浩狮迈’的衣服,还希望别人把你当成本地人吧。”他还有一件套在外面的风衣,上面有一条条的伪装色带。另外他还备有一整套的身份证件——是俄文的,曼库索看不懂,还有一把手枪。这枪很小,不会比放在它旁边的消音器大。
“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儿。”曼库索说道。
“唔,这是一把Qual-A-Tec技术公司研发的隔音式无声手枪,没有消音网,内部有一个防止自动弹出弹壳的滑动锁。”克拉克说道。
“什么?”
克拉克笑道:“艇长,自我上艇那天起,你们这些人就尽说一些舰艇行话,弄得我摸不着头脑,现在也轮到我说两句了。”
曼库索拿起手枪。“这是支点二二口径的枪。”
“要消除一发大子弹的声音,除非把消音器做得跟前臂一样长,否则几乎是不可能的。联邦调查局特工的枪上的消音器就有那么长。我得有一把可以放在衣服口袋里的。这是米奇的最佳杰作,他是最棒的。”
“谁?”
“米奇·芬恩。这是他的真名。他在Qual-A-Tec技术公司搞设计。别人设计的消音器我不用。艇长,这可不像电视上的那些东西。要使无声手枪的效果好,就要采用小口径。你得使用亚音速子弹,加上一个密封的枪膛。这样你在户外使用起来就方便多了。在这里,由于舱壁是钢铁的,你还能听见一点声音。到了外面,在三十英尺内也还能听见一点声音,但你听不出是什么声音。消音器要像这样装在枪上,然后一拧——”他做了个示范。“现在这支枪只能打单发,因为消音器把枪锁住了。要打第二发子弹时,你得把消音器往回拧一下,用手把子弹推上膛。”
“你是说,你就只带这把单发的点二二口径手枪到那里去?”
“这么干才行啊。”
“你以前是否——”
“你其实没有必要知道。再说,这方面的事我也不能说。”克拉克笑了笑。“我自己也无权了解。是啊,我心里也害怕,但是我受雇干的就是这种事,不知我这么一说,你的感觉是不是好一点?”
“但是如果——”
“你他妈的离开这里吧。我有权向你下达这样的命令,艇长,还记得吗?事情还没有发生呢。别担心。我一个人担心就够了,用不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