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上辈子宋娴最悔恨的,大约就是没有回家与家人吃那一顿饭。
可又不仅仅是一顿饭。
若是能一直陪在家人身边,那该多好。
可宋娴来了这,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甚至连父母都换了人。
小时宋娴对宋一帆和曲蓉的感情十分复杂。
不管宋一帆和曲蓉如何?教养疼爱她,宋娴望着他们的背影时总会有一个念头浮现“他们不是我的爹娘”。
她的父母身量会再矮一点,样貌也很普通,不懂御剑飞天,也不会颂咒驱邪。
和这里不一样的普通。
连家中下人也会偶尔叹息“小姐那么一点大,就不爱跟爹娘呢”。
宋娴刚出生那一阵,怀望县并不太平。
修真界女子稀少,便有流匪或恶徒想走偏门。临近大城与县镇,女童丢失之事时有发生。
虽说已有大宗门派了弟子出来,这事应该很快便能了结。
但到底没有抓到罪魁,仍是不能放松警惕。
宋娴就是这时候被抓走的。
宋娴虽然模样小小,但到底不是真的孩子,在家中见到一名不管喂养她的仆人要抱她去吃饭时,她自然是不去的。
但宋娴说了不算,这人借了神通,哪怕宋家把宋娴看得?如眼珠子一样,破了界阵,照样带着宋娴跑了。
纵然家中下仆叫着喊着追着,也跟不上那匪徒。
他们放了飞鸟去通知追查此事的大宗门,却见本该在城外上香的宋一帆与曲蓉御剑追了上去。
下人知道自己的主家是琥珀光的弟子,那也是个绝顶宗门。
可宋一帆与曲蓉在家时总是一副凡人做派,他们从未想过,原来主家竟能这样快,转眼便失了踪影。
宋娴一直睁着眼,她没有哭,她得看着路。因此也能看到天边那芝麻大小的黑点,一眨眼便出现在她面前。
【阿云,莫怕。】
那原本在宋娴面前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爹,那个总是满脸疼惜喊着心肝宝贝肉的娘,都肃杀着一张脸,一双眼浸在冰水之中。
可看着宋娴时,那双眼又瞬间化为春水,安抚着自家连话都还没能说好的孩儿。
抢走宋娴的匪徒面对超过他一个大境界的宋一帆和曲蓉,却一点也不怕,态度反而张狂起来。
【听说二位有一对好元婴。】
听得这句话,宋娴猛然睁大眼,宋一帆和曲蓉也拇指顶着剑鞘,拔剑了。
这匪徒抢走宋娴,不是为了要个女童。
而是为了要剐他们的元婴。
一个还未长成的女童哪里比得?上已经过淬炼的元婴?元婴的用途……太多了。
四周骤然起了界阵,数十名金丹以上的修士,还有元婴修士将宋一帆和曲蓉围在了里边。
宋娴被带出了界阵,只能在外看着。
宋一帆和曲蓉与这些修士之间的实力自然不同,但架不住人多。各人修炼的神通各不相同,纵然宋一帆曲蓉名剑锋利,剑意卓绝,也已负伤。
【这些大宗门之人,果然不同。】
抓着宋娴的匪徒笑起来,突然抬手扇了宋娴一巴掌。
【哭。大点声,让你爹娘都听到。】
宋娴在那巴掌下来的时候,就想哭了。小孩儿面皮薄,一会就又红又?肿,露出点点血丝来。
可宋娴哭不出来。
她死死望着宋一帆和曲蓉,小小一点的孩子死死咬着唇,一点声音都不泄。
等宋一帆和曲蓉把界阵中的人都杀光,他们的灵力也耗尽了。
那匪徒才施施然地带着宋娴走过去,他是付钱的那个人,为了晋升元婴,已拖了寿数六百年,再等就等不下去了。
匪徒拿出两把小金剑,意图趁着宋一帆与曲蓉无力之时剐了元婴,却见那两人愣愣地看着被他挟持在手的宋娴。
匪徒两手俱断的过程他并没有看清,不过一瞬间,他原本以为已无力再起的宋一帆与曲蓉,断了他的首级。
宋娴被曲蓉紧紧抱在怀里,曲蓉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宋娴脸上,刺得宋娴的伤口一阵细细的疼。
【对不起,对不起,阿云,是爹娘没用,阿云,娘的乖阿云啊……】
曲蓉呜呜咽咽,曲蓉的爹娘早死,一想到宋娴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便恨不能一起死了。
宋一帆想伸手摸摸宋娴的头,却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用了净尘诀又?擦了好几回手,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宋娴的指尖。
【阿云,不疼啊,一会就治好了。】
宋娴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被宋一帆与曲蓉这样珍重地搂着,抱着,她突然就红了眼。
流下了人世的第一滴泪。
滚烫得能融化所有。
之后宋娴就开始黏人起来,黏得让宋一帆都不好说话了。
宋娴白天黑夜都跟小猫似的窝在曲蓉怀里,也爱笑了,也开始跟着人学说话,就像最平常的小姑娘。
再之后宋娴稍大一些便见到了祖母,祖母有时候会与她说故事,说那恨海情天的白蛇传,说那黄泉碧落的十殿阎罗。
宋娴捧着小脸蛋,听着故事就睡着了。
只是有一日她在榻上醒来时,却不见祖母。
在漆黑的夜,宋娴吧嗒吧嗒地在屋子里四处找,料想祖母大约去修行了。
这个世界的夜空总是格外干净,一抬头就能看到彷若璎珞珍珠倾泻一地的瑰丽星河。
祖母背对着宋娴站在院子里,她虽老迈,但脊背依然如苍松翠竹般挺立。
察觉到宋娴到来,祖母微侧身,朝宋娴伸手。
【来。】
这跟唤猫儿似的,但祖母叫来,宋娴就来。
宋娴蹬蹬蹬跑到祖母脚下,伸出小胖手拉着祖母衣摆。
小娃娃仰头看人时,眼睛跟水洗的葡萄似的,漂亮得星光都矮了一头。
祖母看了宋娴许久,突然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宋娴。
【拿着。】
宋娴看着那东西沉重,但既然祖母让她拿,她就拿。
可这真?的太重了,宋娴根本捧不动,只好一边捡,一边拖,根本不肯放手。
祖母却像是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
【看来你与我一样。】
祖母也不帮宋娴,就这么?站着看着。
【我看你每次听我说故事,唯有三英战吕布,仙魔斗凡尘一类的故事,你才能从头听到尾。】
【那我教你好了。】
【……这样你也不必半夜惊醒,怕得?抽气。】
【那原本是你还不会说话时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呢?】
宋娴抿着唇,她是投胎的,早慧,就是记得?,还要记一辈子。
那一日,小小的宋娴在漫天星辰之下,对着祖母跪地叩头。
不是孙女孝顺祖母,也不是逢年过节为了向祖宗讨红包。
而是宋娴在此刻,奉祖母宋如雪,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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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花抬手轻轻抚过脸颊,像是从未知晓原来血从身体?里流出是这样的。
她像是有些不信似的,低头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在看着立在对面的宋娴。
重花一直盯着宋娴,看得?很细,很慢,可她却没能看到宋娴是如何?动手的。
身着红梅落雪的女子立在血月之下,脚踩着散落一地的雪樱花瓣,鸦羽般的眼睫微垂,那双看人时总像多情的含情目便被掩在羽睫后。
重花顺着宋娴的目光微微向下,眼睛不由微微睁大,像是才发现宋娴手上拿着什么?。
那是一把绑着红梅绸带的雪亮横刀。
横刀是唐制的式样,刀身窄而细,刀身与刀锋都十分笔直。
但长度上,光是刀身就长约一米,算上能双手握住的刀柄有一米四左右。
刀身银色,握着的刀柄也是银色的。
唯有那随风飘扬的红梅绸带像是流动的热血,自刀柄处一直垂落在地,赋予了这把月光般的横刀一点艳色。
宋娴缓缓举起刀,细窄的刀尖对着重花的心脏处。
刀尖吸覆着月辉,像是镀上了一层浓釉的血色。
重花是查过宋娴的,十九岁,落花云台有名的懒美人,课业不高不低,人虽懒散,但修为却不错,大约是道体?的缘故,也险险地结了丹。
称得上年少有为。
可在真正年少有为的一批人里,宋娴又排不上号。
重花只知宋娴术法还行,很会逃,别的都是一般。
如今突然见着宋娴拔出刀来,她的脊背一阵颤栗。许是得知了宋娴秘密的喜悦,又?许是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杀机来临。
重花微微张口,似乎想问宋娴是不是因为她父母之事恼了。
可不过是两个久久未能突破化神的爹娘,又?有什么?可为之生气的?
杀了又?如何?。
宋娴看起来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可重花并不害怕。
重花身上的穿戴全是万汇尊者给的,为的就是防止她真的在外游历时死了。
若是重花真正遇上危急性命的时候,万汇尊者的化身顷刻间便会出现,一招制敌。
因此重花出神地望着宋娴此刻不同的模样,她看到宋娴缓缓抬眸,露出了那双彷如秋水般的眼睛。
在重花与宋娴对视的瞬间,她便见到了一道光。
那光像是来得极快,又?像是极慢。
快得让重花不明白那是从何?而来,慢得又?让重花误以为是从天而降的一簇白雪。
可那是能划破长空,切断烈风,割破时间,连天上那轮血月也被瞬间一分为二的一刀。
重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刀光碰到重花额头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发冷,额头到手心已满是冷汗。
一滴红血自重花额头缓缓流下,像刀在她脸上割了一道。
重花很疼,是自神念深处传来的剧痛,可她却喊不出来。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立在重花身前,那须发皆白的万汇尊者抬手抓住了那点刀光。
若不是万汇尊者的化身及时现身,重花也许已死了。
可这一次,万汇尊者出现得?太慢,重花第一次在他的保护下受了伤。
……亦或者那刀太快,快得连渡劫期大能的化身亦要抓不住。
宋娴依然站在那,依然不说话,连呼吸也微不可闻。
她迎着血月,纤瘦的手指微扬,缓缓收刀回鞘,刀很锋利,银色的刀鞘正好,长刀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对面那万汇尊者的化身冷哼一声捏碎了刀光。
他缓缓转过身,对着宋娴拔出自己腰间那把长剑。
宋娴的眼睫依然低垂,像是在看万汇尊者,又?像是没在看。
她的侧脸绝美至极,静立时就像一尊极精致的雕像。
可宋娴并不只是站着,她的手依然牢牢握在刀柄上。
【阿云,有情人才能挥无情刀。】
【无情正是为了护有情。】
祖母的教诲宋娴总是记得?的,她也在她觉得?当出的时候出了。
她也知道她的第一个对手不只一人。
渡劫期大能的化身也仍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压。那些原本在四周观望的凶兽猛禽就像是遇到天敌一般,一声不敢出地疯狂向外逃窜,若不是这秘境着实出不去,它们会一直逃到天边。
这里的时间仿若静止一般,那化身只是神念,却像是判断出对面那人不好相与。
重花头疼欲裂,她却依然大睁着眼看着宋娴,可这一次,她还是看不到。
宋娴的动作是缓慢的,她的大拇指缓缓顶开刀柄,露出一寸雪亮刀身。
但下一刻,宋娴却不在原地。
只听一声铿然巨响,宋娴双手握着已出鞘的长刀与万汇尊者的化身战到了一处!
刀剑交击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宋娴神色不动,她透过万汇尊者的身影,看向站在三步远之处的重花。
她缓缓将刀下压,那原本可一招制敌,坚不可摧的渡劫期大能化身,竟在宋娴的刀压之下寸寸碎裂!
如同茶盏从高处坠落,如同被烈风吹散的香灰,在宋娴与重花面前化为了星星点点的灰烬!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纵然只是化身,纵然只能出一招,万汇尊者的能为在那,如何?会轻易败给一个只有金丹的修士?
宋娴手中的刀却依然未停,她已经拔了刀,这一刀不过将拦路的物件砍碎,去势仍未停止。
一道血线冲天而起,连哀嚎声都没有。
风停,云止,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狂风冲天而起,吹得那一树雪樱碎了一地,宋娴的发丝与衣裳被吹得散乱,几欲飞起。
那躲在小竹筒里的小鱼精从没有哪一天觉得?自己离死亡这样近,也从未有哪一天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仙人下凡尘。
几乎被分成两半的重花倒在地上,她大睁着眼,似乎仍在用最后的力气在自己的眼中镌刻宋娴的身影。
“……真厉害,”重花居然夸赞着,她气若游丝地说道,“我错了。”
可到底错哪了,重花却没说,她只觉得?眼前昏暗一片,身体冰冷,可还有句话她要说完。
“谢夷带着你,没安好心。”重花道。
“怜生和我爹娘……”宋娴只想问这个。
可宋娴问完这句话后,便再也没听到重花的声音了。
重花的脸上还挂着笑,像是在说“我不告诉你”。
宋娴扭过头去,动作利落地收刀回鞘,将那把长刀再次放回了如意袋里。
宋娴走到放置竹筒的地方,弯腰捡了起来。
“走。”宋娴的声音很轻,像是勉强挤出的气音。
小鱼精却不像之前那样急着要带宋娴走,它眼中盛满了惊讶,不信,以及恐惧。
宋娴看了小鱼精一眼,说得很慢。
“你不敢带我去了么??你害怕……带我去到那后,你所想的,应付不了我。”
小鱼精差点没从竹筒里掉出去,它舒展着自己的小鱼鳍,缓缓转过头。
“怎会呢?走吧,仙子,在这里边。”
只是在领路的时候,小鱼精仍是忍不住回望。
那个被斩成两半的女子依然躺在那,而宋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真的死了吗”“仙子用的什么?刀法”“仙子不休息一下吗”“仙子如何?能斩得了那大能的化身”……
小鱼精终是忍不住噼里啪啦地问了起来。
“我只会一招,”宋娴轻描淡写道,“出鞘,砍。”
至于别的问题,宋娴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
“快些。”宋娴再次催促。
小鱼精是跟着宋娴一路过来的,重花说的话自然也听明白了。
原本对于要不要出秘境,宋娴并不着急,可现下她急了。
急着离开秘境,急着去见自己的爹娘。
看看他们……是不是还安好,还是已经……
宋娴跟在小鱼精身后,她从袖中拿出一条手帕,悄无声息地摁在唇边。
片刻后,宋娴将手帕取下,那帕子里已染满了朱红。
若万汇尊者的化身不是神念,若那化身不是只能出一招,死的大约是宋娴。
宋娴想了许多事,关于万汇尊者的报复,关于这本书的后续,关于这个世界……但最?后,宋娴眼前只记得?爹娘温软的笑。
还有那一声声“阿云”。
-
在宋娴出刀的那一刻,站在某座山上的谢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蹙起眉尖,像是不太赞同。
谢夷循着那点薄弱得几乎断掉的刀气,来到了一棵雪樱树下。
不,若不是这铺了一地的雪樱,谢夷是辨认不出来的。
仙姿秀逸的男子在这里来回走了两次,观察着地面与四周的痕迹,大约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
“宋娴。”
谢夷站在起初宋娴站立的地方,然后便看到了地面有一道刀气划过地面的痕迹。
宋娴在这里出了第一刀。
谢夷抬头看向前方,那刀气的痕迹到了半途就消失了,想来是被对手阻挡。
随后宋娴又侧身站着,地面的脚印有微移的痕迹。
至于为什么?侧身,是为了更好更快地拔刀,并掩盖刀势。
谢夷嘴角弯起,然后便又?往前走了十步,随后又停了下来。
宋娴在此停下,与对手相击,对手无法与宋娴相抗,自然倒了。
可刀势依然未停,又?……击到了另一人身上。
谢夷看着地面,又?摇摇头,地面只有两双脚印,那么与宋娴相争的大约是幻影,化身。
化身消去后,才击到了真?正的对手身上。
谢夷看着地面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笑。
此地没有尸体。
那对手都被斩了神魂,居然还活着?
不,应该不是。
某种保护对手的法器?还是某种承受攻击的血契?还是……那对手本来就不是人呢?
谢夷突然抬手在空中一抓,就抓到了一点万汇尊者化身的残念。
谢夷指尖一点,将那残念打上了自己的印记,这才放了那点残念。
随后谢夷便转身离去,走的方向正是宋娴跟随小鱼精离开的地方。
谢夷一开始走得不快,他像是对于宋娴行走时的状态颇感兴趣,看着脚印痕迹自顾自推测着,像是在玩一个趣味的游戏。
可当谢夷看到草丛中的一点朱红时,他的眉眼渐渐暗了下来。
“……尚未艺成。”
这一次,谢夷脚尖轻点,眨眼便失了踪迹。
一只被宋娴折出来寻找谢夷的千纸鹤呼哧呼哧地追着谢夷,可谢夷再次原地失踪,再也寻不到谢夷行踪的千纸鹤原地倒下,没办法再继续给主人寻人了。
太难了嗷!
-
“这种果子还可以吃!白的不行,剧毒!”
“咕咕鸟的肉肉很香哦!”
“您做什么?这样看我?我不能吃!”
“这汤就快好了,您再等等!”
……
宋娴是被一串鞭炮般的声音吵醒的,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宽阔的软轿内。
身下的垫子柔软,身上的锦被像是鲛人丝织成,十分轻薄保暖。
她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头发散了,衣裳也换了,嘴里还有一点药丸的气味。
宋娴胸腹与头颅处一阵清凉,驱散了昨夜出刀开始的沉郁剧痛。
她抬手掀开轿前重重叠叠的白纱,便看到自己正在一棵巨木之上。
一点白色轻烟自前方升起,金色的阳光照亮了此方天地,也照亮了站在前方宽阔树叶上那仙姿秀逸的男子。
谢夷正站在一旁,看着小鱼精围着炉火煲汤,他像是早知道宋娴醒了,头也不回道。
“别动,一会就好。”
谢夷说的“一会”果然是一会,下一刻小鱼精就吭哧吭哧地把汤倒到了谢夷准备好的琉璃碗里。
谢夷拿了碗就转身朝宋娴走去。
宋娴细细打量着谢夷,虽然谢夷总是嘴角含笑,像是心情一直很好的样子,但这时宋娴却微妙地察觉到谢夷像是有些不悦。
“趁热喝了,这一月莫动刀兵,便无事了。”
谢夷掀开纱幕,将汤递给宋娴。
宋娴轻声道谢,先喝了一口……甜的。
宋娴舔了舔唇,欢欢快快地喝了起来。
谢夷看着眼前的女子,宋娴本就皮肤白皙如玉,可因冒然拔刀伤了点神魂,因此那肤色的血气一夜褪去,变得?苍白起来。
那双含情目里盈着水光,许是被热气蒸腾的,又?亦或身上还有哪里疼,羽睫微垂时,实是……我见犹怜。
“仙君如何?寻到我的?”宋娴喝了汤后,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精神也好了。
“昨夜你拔了刀,我循着刀气而来,”谢夷将宋娴手里的碗接过,放到一旁,“追了一会,就看到你坐在树下,像是昏了过去。”
“我便将你安置,你的衣裳是那小鱼换的,它还未分化,没有性别。”
谢夷想了想,又?补充道。
宋娴侧头看着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小鱼精,难为那指头大的鱼鳍能干这么?多事。
“现在该到我了,你昨夜遇到了什么??”谢夷问道。
宋娴想了想,这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若是将来万汇尊者问罪……”宋娴缓缓说道,却见谢夷笑了起来。
这笑容宋娴有点熟悉,是每次谢夷想要干点什么?的时候,才会这样一边嘴角扬起,眼里像是盛满了笑意。
“无事,他应会来找我。我也乐意他来找我。”
谢夷将他在残念上打上自己印记之事说了,也说了没看到重花尸体?的事。
宋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宋娴才抬眸,着实惊着了。
“仙君这样厚待,实在让我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不过一件小事。”
谢夷将有可能被渡劫期尊者追杀一事,也看作是小事。他单手支着下颚,看着宋娴,像是有些可惜。
“若我昨夜也在便好了,可以看到阿云如何?威风。”
宋娴笑起来,指着自己的头。
“不是晕倒了还被仙君捡起来了吗?”
谢夷摇摇头,像是不想多说。
“阿云,你可还要再睡一会?”
宋娴摇摇头,目光落在软轿之外,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昨夜做了梦,梦到祖母教我如何?用刀。”
一开始,宋娴的刀并不是真的实物。
祖母让宋娴每日在神魂中描画自己想要的刀型,等画成了,便依样打一把出来。
有一段时间,宋娴从小小一点点大便抱着自己的刀睡,让宋娴自己想挥刀的时候挥刀,等习惯了刀的形态触感,祖母又?将宋娴手中的刀撤去。
祖母开始让宋娴在神魂中用刀,挥刀,甚至对敌。
【神魂中的刀,自然要伤神魂,你要多练。】
那时候宋娴总是很困,她才刚开始修行,哪里有什么?强大的神魂,基本上都是稍微想象一下挥刀,就要抱着被被睡觉了。
等之后她再熟练了一点,可以一边干自己的事,一边在神魂中挥刀。
她与那把刀的联系也越来越深,几如有了一个双生姐妹。
宋娴问祖母,她要怎么才能把那把刀取出来。
祖母懒洋洋地说,宋娴想用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可宋娴总是不习惯,她觉得?兵器得有一个收发的过程,于是就在自己身上背了一个小布袋袋,每次都假装可以从里边抽刀出来。
祖母为这创意……笑得?肚子疼。
可不管祖母怎么笑,宋娴就是这么?决定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宋娴于神魂中练了十年刀后,终于可以试着唤出自己的刀。
那把凝结了自己神魂与灵力的刀。
可是祖母却不许她拔刀。
【第一刀总是很重要的。】
宋娴知道出刀就要见血,她想……若是一直太平,她一辈子都不必出这第一刀就好了。
可她还是出了刀,并且之后也不该停下。
“我刀已出鞘,剩下的就是洗练,”宋娴淡淡道,“我也不知我何?时才能艺成,也许很快,也许我蠢笨,要到死为止。”
谢夷笑了笑,安慰道:“我倒觉得?你悟性甚好,应是很快。”
宋娴望着谢夷的笑,徒然想起重花的话来。
【谢夷带着你,没安好心。】
宋娴神色不动,这一路走来,谢夷帮她,救她,还把得?罪万汇尊者的事往自己身上揽,她都是记得?的。
宋娴直接问道:“仙君待我这样好,有何?所求?”
谢夷微微侧头,像是不太明白宋娴问这个是为什么?,又?见宋娴说道。
“若说救命之恩,仙君该报答的是我祖母,但祖母也不会在意这些。仙君也救了我许多次,再多的恩情也该扯平了。那么,仙君待我这样好,有何?所求?”
宋娴再次重复,却见阳光透过纱幕照在谢夷的脸上,就像拨开了重雾的明月,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阿云好聪明,可惜……我的所求,需得?等到你艺成才能告知。”
宋娴也不啰嗦,郑重点头。
“好,若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必不推辞。”
话音刚落,宋娴便见到了谢夷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等谢夷掀开纱幕出去了好一会,宋娴才缓缓回过神来。她脑海中出现了许多话本描述神仙妖鬼勾引人的字句来,但归拢起来仍是一句话。
美色如刀,真?是罪过。
-
宋娴休息了一个时辰,天上又?开始闷雷阵阵,小鱼精望着天那心焦的模样,让宋娴都不忍再等。
“走吧。”
宋娴动作利落地扎起头发,嘴里咬着白底红梅的发带,走到小鱼精身边。
发带突然被人抽走,谢夷替宋娴绑在发上,随后又说道。
“走吧。”
宋娴愣愣看着谢夷,便跟在谢夷身后下了巨木。
小鱼精急匆匆指着路,没一会就绕过了一片重林,眼前又?是一阵大雾。
“阿云。”谢夷叫了一声,宋娴便识趣地站在谢夷身边,以免再丢了。
可这一次谢夷将自己头上的那条银蓝发带取下,将之绑在了他和宋娴的手腕上。
“这样便不会丢了。”
小鱼精看着两人的模样,像是有些失望地垂下头,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
没关系的,只要是主人,无论再多人,他也可以应付。
【阿云,这小鱼是你一落秘境,就找上门来了么??】
宋娴耳中听到了谢夷的传音。
宋娴微微点头,传音回去。
【是,它说这秘境的守护者原是它的主人,应是秘境一开,知道有人来,便挑了一人过来了。】
至于为什么?这小鱼精不去找谢夷,重花,沈千澜,大约是本能地觉得?这些人不好惹。
那么宋娴就雀屏中选了。
只是没想到宋娴好像也不太好惹,之后又来了一个人。
可那小鱼精似乎已没时间,因此也没有想甩脱他们,径自带去了那不知是陷阱还是什么?的地方。
只是宋娴没想过,走过这片白色重雾之后,她会见到一道壮美的山峦。
在那山峦之下,有一座宽广的湖泊,一尾长约千丈,原本应该十分美丽的青龙垂着头倒在湖中。
湖泊之中满是宋娴曾见过的那种黑色胶质物,它们自青龙的身上缓缓流出,汇入湖泊,染黑了一池湖水之后,又?沿着水流往外流去。
这片秘境中的水便是这么?受污的。
宋娴微眯眼,她似乎在那青龙身上看到了一条极长的裂口。
谢夷身上那用来探测魔气的黑色凤蝶突然振翅朝那青龙飞去,在那裂口上一直徘徊不去。
“我说我为何找不到天裂,原来是有人将天裂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谢夷施施然地走了下去,那尾小鱼精看着青龙无声无息的模样,已是哭了起来。
“龙君大人!”小鱼精飞到那尾青龙的头上,焦急地喊叫,“我给你带食物来了!是外界来的,没有染上任何魔气,您吃了就会变好!”
宋娴跟在谢夷身后,无奈地召了风决,将那小鱼精抓过来。
“要当坏人,不能直接告诉别人你想做什么?。你这么?说,我们跑了怎么办?”
小鱼精已然听不进去,抽抽搭搭地大哭。
“是我来晚了!龙君大人死啦!!!若我不是被魔气沾染,我定将自己给龙君大人吃!”
“没死。”
谢夷与那听到小鱼精哭声而努力睁开眼的龙君对视。
青龙的眼睛也似要被污染了,那巨大的龙眼足有谢夷一人高,金色的瞳孔里蔓上了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
时间要是再长些,能侥幸活下来变成魔龙还是一件好事,但现在看来,在体质转化之前,就会死了。
按照那小鱼精的说法,应是这青龙融了天裂之后,就再也没有进食。
龙种多分,有天生魔龙,也有自圣洁之地诞生,从不沾染凡尘的灵属龙。若是灵属龙,稍微沾染一点污浊魔气,便会疼痛,何?况这样将整条魔渊天裂都融入身体?中。
“说说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夷问的不是龙君,而是侧头看向那还在嗷嗷大哭的小鱼精。
只是谢夷眼中没有笑意,他看着小鱼精,那原本情绪崩溃的小鱼儿便像被人定住一样,哭也不敢哭了。
“龙君大人原与明珠海人签了契,每年都会开一次秘境,让人进来取些奇花异草。可在上一年秘境开的时候,有个人什么?也没拿,却留下了一样东西。”
“龙君大人虽然当即就发现了,可却拿那东西没办法。只是一瞬间,那不知是法器还是界阵的玩意,一瞬间就开了天裂。”
小鱼精像是回忆起什么?让它心疼得要厥过去的情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道。
“龙君大人说‘你不要害怕,我是此境守护’……龙君大人就,就剖开了自己的胸腹,将那道天裂与自己融在了一起。”
“是,秘境确实不会崩坏了,可是龙君大人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谢夷伸手朝小鱼精的方向一点,像是在确认这小鱼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过了一会,谢夷收回手,他抬脚在湖泊上浮空走着,将那道被压制在青龙体?内的天裂看了个遍。
“我可以把天裂抽出来,”谢夷慢条斯理道,“只是这秘境就保不住了。”
那原本似乎也呼吸都停止的青龙,喉头里勉力发出了一声拒绝的龙吼。
“若你不愿意,我便只好杀了你,让天裂随你肉身散去。如此保住秘境,再选一个新的守护者,为我开境。”
谢夷给出了第二个选择。
“不行!龙君大人不能死!”小鱼精尖叫着。
谢夷则像是有些烦恼一般,微微歪了歪头。
“可总要选一个,不然最后这位龙君仍是会死,天裂破躯而出,这秘境仍会坍塌。”
小鱼精吧嗒吧嗒流着泪,它一下扑到地上,像是在向谢夷叩头。
“这位大人,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是我起了歹心,是我错了!您要将我千刀万剐怎么都行,您,能不能救救龙君大人?”
谢夷悠悠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像是在苦想的宋娴,随后突然转头,向身后看去。
“还有一个办法。”
一人自重雾中缓缓走出,露出了一张温文秀美的面孔。那人穿着琥珀色外衣,宽袍袖口与长袍边角皆用金线绣着曼陀罗的花形,是琥珀光的校服。
沈千澜浑身上下都十分干净整齐,半点没有重花说的将他扔到蛇窟中的狼狈模样。
“怜生。”宋娴喊了一声,便见沈千澜脚尖轻点,从湖岸边落到了她身前。
“我来晚了,阿云无恙?”
沈千澜上下打量着宋娴,见着宋娴脸色有些苍白,神色便沉了沉,等看到宋娴手腕上的那条男子发带,连微翘的嘴角也下垂了。
那原本不住叩头的小鱼精眼巴巴地看着沈千澜,沈千澜才转身道。
“若是将那道天裂移到另一人体内,随后再杀了那人,这样这位龙君既可存活,秘境也可保留。”
谢夷轻轻拍手:“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好主意?”
谢夷抬手轻点青龙的头颅,竟是硬生生注入一道灵力,让这青龙痛苦地发出一阵悠长的龙吟,顶着一口气彻底醒来。
“选吧,这三个法子,该用哪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龙君龙生中最紧张的一刻:一觉醒来三个选择,都像恶魔递来的刀,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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