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
《芒果街上的小屋》(1984)是美国当代女诗人桑德拉·希斯内罗丝(Sandra Cisneros,1954-)的成名作。
希斯内罗丝是墨西哥移民的女儿,六十年代在芝加哥的移民社区里长大,受政府资助上了大学,后来又因写作天赋而被推荐进了国际知名的爱荷华大学研究生写作班,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和大学辅导员,与少数族裔的贫困学生打了很多交道。看到他们的困境和迷惘,她联想到自己的成长历程,决定要写点什么。一部《芒果街》酝酿了五年,成书在她三十岁时,采用一种诗歌与小说的混合文体,讲述一个少女的成长,描绘移民群落的生存状况。
在20世纪后期美国知识界高度重视族裔问题的文化氛围里,这本书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和争论。1984年出版,次年便获得了“前哥伦布基金会”颁发的美国图书奖,又陆续进入大中小学课堂,后来大出版社兰登书屋取得了版权并推出其平装本。与此同时,各种评论、导读纷纷出台,耶鲁大学的大牌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也亲自出马编了一本导读。有些导读十分详细,书里的字句被条分缕析,挖掘隐义。如此对待一本并不引经据典,没有文学野心的半“童书”,的确有些令人惊讶,可以说是当代美国文化的特异景观。
喃喃自语是少女埃斯佩朗莎·科尔德罗的存在方式之一。
《芒果街》全书由44节短小的片段独白构成。每节围绕一个不同的话题。那些“节”或“篇”讲述在小埃斯佩朗莎心中留下痕迹的一些经历,或围绕某事某人,或有关头发、云朵、树木和荒园,等等。
进入芒果街世界,我们首先接触的就是那讲话的声音。人们们常用“清澈如水”之类词汇来形容它。尽管它其实并不像乍读时感觉的那么纯粹而明澈,尽管渐渐地我们会分辩出复合于其中的成年人的追怀之情,但是最主要也给人最深印象的,确实还那是个十多岁的敏感小女孩的话音。小埃斯佩朗莎在对自己、对自己想像中的至亲好友说话,心口相通,毫不设防,没有间隔和距离。
“我们先前不住芒果街。先前我们住鲁米斯的三楼,再先前,我们住在吉勒……”开篇那近乎透明的语句直接把我们带进科尔德罗们的生活。
不时的,有句子会像阳光下闪着异样光彩的石子出其不意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不妨稍稍驻足,听听那些字句的音调,品品它们所提示的意象。比如:芒果街的新居“它很小,是红色的,门前一方窄台阶,窗户小得让你觉得它们像是在屏着呼吸。几处墙砖蚀成了粉。前门那么鼓,你要用力推才进得来。”屏住呼吸的窗户和鼓胀的门。多么栩栩如生。什么样的人会这么看这么想?那拟人的笔法所展示的难道不是个万物有生命有灵魂的童话世界?当然,新颖而生动的比喻所提示的感受却不一定简单也不一定轻松:小窗口很可能意味着压抑、与肿胀相关的首先是疼痛,如此等等。
再比如“头发”一篇中,写到一家六口每个人的头发都不一样。但只有“妈妈的头发,妈妈的头发,好像一朵朵小小的玫瑰花结,一枚枚小小的糖果圈儿……把鼻子伸进去闻一闻吧……气味那么香甜,是待烤的面包暖暖的香味,是她给你让出一角被窝时散发出的和着体温的芬芳。”这里,中译相当妥帖而传神地转达了原作的风格。作者用的是简单稚拙的儿童语言,没有抽象观念,没有复合长句,一个又一个逗号断开了又串连起那些日常的小词(头发糖果被窝之类)和鲜活的意象,三五词一顿的明快节奏和着音步的抑扬,构成一曲母爱的颂歌。从头发的外观到气味再到对母亲的依偎,行文恰如女孩的思绪轻盈跳动。
还有那些歌谣……
在这些诗意的片刻,短暂的停留曾把我带回到凝神注视疏疏坠落的雨滴一点一点打湿北京四合庭院地面砖头的年月。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记忆的天空里依稀地布着夏日的树阴。不同读者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但不论是青少年还是成年人,如果读得慢一点,让埃斯佩朗莎的轻声呢喃在你的心镜中投映出某些图象,呼唤出某些联想,敲打出某些节奏和音律的回声,那将会是一种美的体验——即使其中有时会包含痛楚和酸涩。
《芒果街》虽然由一些相对独立的小“节”构成,但它们有内在的关联,总和起来讲述了一个关于美国大城市中贫苦墨西哥裔少女成长的“故事”。在“我的名字”一节里,埃斯佩朗莎说明:她那多音节的长名字来自西班牙语,在美国学校里被同学认为既别扭又滑稽。她很明白:自己属于“棕色的人”。
在种族差异和矛盾非常突出、对肤色和族裔问题十分敏感的美国社会,身为拉丁美洲移民后代常常意味着家境贫穷、遭人歧视以及文化上的隔阂与失落。因此,埃斯佩朗莎的成长历程蕴含丰富的社会学内容。布鲁姆主编的导读也主要聚焦于与作者身份和作品内容相关的族裔、性别、贫富和文化差异等问题。
初到芒果街,小埃斯佩朗莎结交的头一个朋友是“猫皇后凯茜”。凯茜家里群猫聚集,连餐桌上都有猫自由散步,显然也是穷人家庭,决算不上讲究。小凯茜对新来的邻家女孩很友善,主动给她介绍当地街坊和店铺。然而她也会吹嘘自家的法国亲戚和那里的“家宅”,会童言无忌地直说科尔德罗之流(非白人)的到来导致社区档次下降,所以她家将要向北迁居,还会警告新来者不要和“像老鼠一样邋遢的”露西姐妹玩耍。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话充分地并且残忍地折射着成人社会的矛盾、弊端和偏见。
透过小埃斯佩朗莎的眼我们认识了众多芒果街的拉美移民。有凯茜走后搬进她家房子的“么么”一家。有住在他家地下室的波多黎各人——他们中的一名少年曾偷来一辆黄色凯迪拉克豪华车并载上所有邻家孩子在窄街上兜风过了把瘾,然后被警察拘捕进了局子。有又想攒钱和波多黎各男友结婚又想在美国另找个阔丈夫的玛琳。有被男人遗弃的单身母亲法加斯:她带一大窝孩子艰难谋生,无人管教的小家伙们一味胡闹,终于有一天酿成惨祸。还有新到美国来的胖女人玛玛西塔,她不肯下楼也不愿说英语……
一顿午餐也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小埃斯佩朗莎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能在学校吃午饭的“特殊的孩子”,无比向往,千方百计说服了妈妈给她带饭,却遭到嬷嬷的拦阻,委屈地哭了起来,勉强留下来后,她在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食堂里流着泪吃带来的冷腻的米饭三明治(她家的午饭没有肉),感到那么失望,那么满心屈辱。我们恐怕得动用点想像力才能充分体会学校食堂对于这个孩子的巨大诱惑。把如此微不足道的就餐权利幻化成某种美好辉煌体验的,该是多么辛酸而卑微的处境。此外,从各位掌事嬷嬷的言行,我们还能感受到拉美裔穷孩子读书的天主教会学校的氛围。
当然,穷孩子也有自己的快乐。埃斯佩朗莎不顾凯茜的警告,和露西姐妹交了朋友。她们凑钱合伙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三人一起挤上去,风驰电掣地穿过整个街区。那是“我们的好日子”。老吉尔的旧家具店又小又黑又脏,里面只有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但对孩子们来说仍然魅力无穷——比如那个能发出奇妙声音的音乐盒。仰头看云彩是大自然提供的探讨“科学”和“审美”的机会。唱着歌谣跳绳则是街头平民孩子的快乐游戏。
参加小表弟的洗礼晚会是忧喜参半的体验。妈妈为埃斯佩朗莎买一身鲜亮的新裙子,却没买新鞋。这让她沮丧万分,晚会上根本不敢去和男孩子跳舞。不过,墨西哥移民中存在着浓浓的家族和同乡亲情。长者会关照孩子们,而且大家沾边不沾边都算是“表亲”。后来埃斯佩朗莎在拿乔叔叔的鼓励和邀请下进了舞场,跳得兴高采烈,无比风光。
发生化蛹为蝶巨变的青春期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小姑娘们开始注意自己的屁股和腰身。她们跳着舞,跳着绳,同时半是天真无邪、半是初解风情地唱着歌谣。她们穿上别人送的五颜六色的旧高跟鞋招摇过市。她们开始对男孩子生出兴趣。埃斯佩朗莎开始打第一份零工。她在照相馆分装照片,那儿的一个看来和气谦卑的东方人突然吻了她。我们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感到她的尴尬和惊恐,也不免会对留在叙述之外的那东方人的境遇、心态和动机等等生出一些模糊的猜度。真正的初吻发生在这之后。在嘉年华会游乐场上,约定碰头的女友萨莉没露面,却有一群男孩来纠缠,其中一个白人少年还强行亲吻了埃斯佩朗莎,打破了她对爱情的幻想。
然而,不论有多少压力,有多少挫折和伤害,埃斯佩朗莎会像她家房子近旁那四棵细弱的小树一样突破砖石的阻挠顽强成长。她每天都和它们对话:“它们的力量是个秘密。它们在地下展开凶猛的根系。它们向上生长也向下生长,用它们须发样的脚趾攥紧泥土,用它们猛烈的牙齿噬咬天空……”这般有如猛兽的树是不可阻挡的。能在痛苦时刻思考树的秘密的小埃斯佩朗莎也一定是打不垮的。她要长大,有一天要离开芒果街。
离开意味着更有意义的归来——如伴随八月的风一起来临的三个老姐妹所告诫的:“你离开时要记得为了其他人回来……你不可能忘记你知道的事情。你不能忘记你是谁。”如果说离开芒果街的渴望几乎等于对成功和富裕的追求,那么返回芒果街的责任和期许则在本质上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美国梦。
如许多评论者所强调,这本书的另一个重要关注点是性别问题。有人说《芒果街》中的男性形象统统不佳,但事实并非如此。半夜醒来的疲惫的父亲,聚会中善解人意的拿乔叔叔,还有许多别的挣扎着谋生养家的男人,勾勒他们的笔显然饱含同情的。当然,那同一支笔也毫不含糊地写出了萨莉、密涅瓦们的父亲或丈夫殴打女性的劣迹,写出了墨西哥裔男人的种种陈旧或荒唐的性别观念和行为方式——因为那些也是芒果街生活的一部分。
在一节节亲切的讲述中,我们听到了小埃斯佩朗莎对男孩女孩差异的非常具体而感性的分辨,体会到她因家庭主妇(包括她母亲和鹭鸶儿们)被荒废的才华而生出的惋惜,还见证了她对玛琳和萨莉以嫁人为中心的人生设计的审视和最终扬弃,如此等等。这些是成长中的女孩子关心的问题,也是已经成年的女性仍在思考的问题。可以说,幸运的是,作者的艺术直觉让她没有过于主题先行,没有脱离具体真切的生活经验。因此,展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有关社会性别的说教,而是美国墨西哥裔少女的色彩斑斓的生活画卷。
房子是小埃斯佩朗莎的梦想,也是全书的核心象征。关于的房子的梦想中也包含了对理想自我的憧憬。在书中许多处拟人化的描写中,比如关于房子、气球和树木的意象,都可以看出主人公的自我感觉在客观世界的投影。这本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关于一个人在世界上寻求自我,寻找一片归属之地的故事。
他们父母一直对我们说,有一天,我们会搬进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屋……我们的房子会有自来水和好水管子。还有真正的楼梯。不是门厅里的窄梯,而是像电视上的房子里那样的楼梯……
定义梦想的一个关键词组是“像电视上的”。科尔德罗一家希望住进电视上展示的那种房子,固然表明他们想摆脱贫困、分享美好生活,但从中也可分明看出大众媒体所代表的强势文化和主流生活方式“洗脑”的作用。
梦想和愿望并非凭空而来。我们记得那位一直坚持“别说英语”的玛玛西塔。让她心碎的是:她自己的小儿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英语,他会唱的头一支曲子是百事可乐的广告歌。听英语广告歌长大的孩子会怎样梦想将来的生活?与此类似,还有准备赴晚会的小埃斯佩朗莎对新鞋子的重视。为什么她那么强烈地渴望与新衣相配的新鞋子呢?为什么一双旧鞋就让她羞惭得连脚都不敢伸出来了呢?轻灵的叙述只蜻蜓点水般地提到了男孩子的注视。然而我们若是在那些隐含的问号旁稍许驻留,就能感受到少年经验背后的近乎沉重的成人“潜台词”。是的,商业化社会里人们以消费品来定义的“美”和“体面”的标准多么霸道地主宰了孩子的感觉!与朦胧的性觉醒纠缠在一起的那种把自己物化成男性欲望对象的心理过程又是多么“自然”地发生在天真少女身上!
随着小埃斯佩朗莎渐渐长大,她的梦中房子不断有所变化。她羡慕“住在山上、睡得靠星星如此近的人”,但是也明确意识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忘记了我们这些住在地面上的人。”于是,她想:有一天她自己在山上有了房子,要在阁楼里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接近收尾之处,在“自己的一栋房”中,她再一次描述了心目中的房子:
不是小公寓。也不是阴面的大公寓。也不是哪一个男人的房子。也不是爸爸的。是完完全全我自己的……
只是一所寂静如雪的房子,一个自己归去的空间,洁净如同诗笔未落的纸。
这时,如诗的语言构筑起的房子承载的是更加成熟的埃斯佩朗莎的精神追求,小节标题也显然在有意识地回应维吉尼亚·吴尔夫的名篇《自己的一间屋》。不过,它们传达的,很可能仍只是某一特定时段的感受,而非最终的结论。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庆幸小埃斯佩朗莎在成长中不断修订着丰富着自己的梦,而且有代表墨西哥土著文化的女巫般的神秘人物指点她。梦想是人前行和创造的动力。然而梦想也是需要甄别,需要分析,需要批判和修正的。
让我们就在“梦想”的音符上结束这篇导读。
对众多年轻的和已经不再年轻的初读者和再读者,这都是一本开卷有益的书,既可以成为一种文学体验,也可以唤起情感的交流和共鸣;既可以当做自己试笔写作的参照,也可以触发对人生和社会的体察与深思。
请缓步徜徉于《芒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