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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除夕,有守夜的习俗。
章怀良没那么讲究,就让娃娃们去睡觉,明儿早早起来拜年。长河想守夜,被江玉梅捉住,撵回了西屋。
“继文她娘,忙了一天了,你也歇着吧。”
江玉梅答应一声,跟陈水秀一起收拾完灶屋,就回了东间。
当门里,红烛高照,房门虚掩着。
长长的条几上摆着香炉和贡品,一块刀头、一封点心、一碟馒头、一盘果品。这是献给老天爷的,最后还是进了自家肚子。
章怀良倚着靠椅,“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长志和长新陪在一旁,说着话儿。不一会儿,长明裹着棉袄过来了。
兄弟三个聚在一起,就差长青了,可到现在还没消息,不晓得情况咋样?章怀良心里挂念着,只要长青能保住性命就成。
堂屋里说话,厢房里隐隐里能听见。章小叶裹着棉被,支棱着耳朵。陈水秀从箱子里取出荷包,摸出两枚铜板,用红纸包着。
“叶子,这是压腰钱。”
章小叶伸出小手捏了捏,让娘搁在枕头底下。陈水秀掖了掖被角,放下帐子。
“叶子,闭上眼睛睡觉了。”
章小叶蜷着身子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陈水秀熄了灯,也钻进了被窝。过年了,不用熬夜做活了,可以好好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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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隆隆的鞭炮声中,迎来了农历新年。
一大早,陈水秀醒了,把叶子揪起来。
“叶子,去给爷爷、大伯大娘拜年。”
章小叶裹着花棉袄,戴着虎头花帽子,穿着虎头鞋子,像个年画娃娃。她一下地,就哒哒哒地跑到堂屋里,冲着爷爷大声喊着:“爷爷,过年好。”
“呦,小叶子起得可真早啊,不睡懒觉了?”
章怀良呵呵笑着,他换了一件干净衣裳,精神了好些。长河也起来了,穿着蓝布棉袄,浆洗得干干净净。
“小叶子,快给爷爷磕头,爷爷给你发压岁钱。”
长河嗷嗷着,手里捏着一枚铜板。章小叶膝盖一软,就趴在草垫子上磕了一个响头。有钱给,多磕几个也无妨。
说话间,继霞、继文,还有继晖、继兰也起来了,排着队磕头拜年。长明家的继云、继芳、继梅,还有继礼也来了,挤了一大屋子。
章怀良早有准备,一个娃娃一枚铜板,不偏不倚。
二大娘许贵芝也来拜年,跟江玉梅、陈水秀说着话儿。李凤莲没有露面,长新也不去喊她,就当没这个人。
当门里燃起了香烛,章怀良领着一家人跪在草垫子上,磕头祭拜。
接着,男人们去祠堂祭拜祖先,女人们在家里准备早饭。大年初一不动刀,饺子早就包好了,下到锅里煮熟了就行。
一会儿功夫,男人们回来了。
锅里的水也烧开了,热气腾腾的。
章小叶探头瞧瞧,锅台上贴着灶王爷的画像,摆着一个香炉、一碟馒头和半碗饺子。江玉梅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拜了拜,随后掀开了锅盖,喊着:“开饭了!”
饺子盛好了,一人一碗,热乎乎的。
长河捧着碗埋头吃着,鼻尖上冒出了一层细汗。继霞、继文、继晖、继兰也比着吃,头都顾不上抬。章小叶也吃得浑身发热,肚子圆滚滚的。
放下碗,长河和继宗领着娃娃们去亲戚家拜年。
长辈们自然要发压岁钱,一个娃娃一枚铜板。三爷爷给得最多,长河得了两枚,章小叶也得了两枚,揣在口袋里,笑得合不拢嘴。
在三爷爷家,章小叶第一次见到堂伯父。
他叫章长瑜,二十七八岁,穿着长袍马褂,身材修长,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继业堂哥站在一旁,跟堂伯父有几分相似,像是亲生的。听长河说过,堂伯父在县里做事,是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今儿一见,果然不凡。
从三爷爷家出来,章小叶跟着长河他们转了半个村子,把亲戚们全认完了。回来的路上,她用小手捂着口袋,生怕铜钱蹦出来了。
农村过年很热闹,赶上解放了,到处都是放鞭炮的。章小叶躲着炮仗走,继宗在一旁护着,很有大哥的样子。
回到院里,来拜年的不少。
大人和娃娃挤了半屋子,热闹得不得了。章长瑜带着继业来了,在堂屋里说话。江玉梅探头瞧瞧,想过去又止住了脚步。
“长河,去喊继业过来。”
长河溜进堂屋,趁着没人注意,拉着继业出来了。江玉梅在灶屋里等着,见继业来了,就从包袱里掏出一双新棉鞋。
“继业,来试试?看合脚不?”
章继业坐在小板凳上,脱下旧棉鞋,换上了新棉鞋,不大不小,正合适。他看着江玉梅,想喊声娘,又怕人听见。
江玉梅把旧棉鞋包起来,说:“继业,踩在地上吧,过两天让长河把这个送过去。”
“嗯。”章继业点点头,就穿着新棉鞋出了灶屋。
长河正等着呢,就拉着继业在院里玩。
正高兴着,章长瑜出来了。
“继业,咱们去村东头走走。”
章长瑜昂着头,腰杆挺得笔直,没注意到继业的变化。章继业跟着父亲,出了院子。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娘站在那里,就挥了挥手。
江玉梅鼻子一酸,赶紧止住了。
章小叶在一旁,恰好看见了。她眼睛瞪得溜圆,继业堂哥是大娘的儿子?原来就有猜测,这一下可验证了。
她蹬蹬蹬地跑回屋,把口袋里的铜钱掏出来,让娘放好。还跟娘打听着:“良(娘),大良给继业哥做棉鞋了?”
“小娃娃不要打听事儿。”陈水秀不便回答。
这事有些复杂,她也是后来听玉梅姐说的。
继业是玉梅姐的亲生儿子,排行老二,被三婶子相中了,就让三叔来找公爹,说:“长瑜家的生了俩闺女,就把继业过继给长瑜吧?”
当时,继业七岁了,已经记事了,玉梅姐舍不得。可三婶子许诺了一大圈,说:“瞧瞧俺家就长瑜一个男娃,这家产不都是他的?等继业来了,吃好的,穿好的,还能去县里读书,要啥有啥,不比你这穷日子强?”
三叔家宽裕,长瑜也很有出息,在县里教书时,认识了一个女教员叫徐书娟,自由恋爱成了亲。女方家里很有,对长瑜也很看重,还推举长瑜当了教务主任。
婚后,小两口感情很好,从不红脸,可连着两胎都是闺女,三婶子就不乐意了。她瞅着长瑜媳妇身子骨弱,几年不见动静,恐怕不能生了,就动起了脑筋,想给长瑜弄个儿子。
长瑜不同意,说:“娘,闺女也挺好,一样孝敬父母。再说,我和书娟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可三婶子哪里听得进去?她捣鼓着三叔跟公爹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章家的血脉……”还去族里说动了族长,让族长出面。
族长也来劝,说:“怀良啊,放着好日子不过,让娃娃跟着受穷?”
当时,家里正困难,又赶上灾荒年景,饭都吃不饱,公爹有点动心,就跟长志商量。长志很为难,说:“继宗他们兄弟仨,继礼刚满月,就给了长明,只生不养也就罢了,权当给二弟家续个香火了。可继业呢,一把屎一把尿养了这么大,说给人就给人,哪里舍得啊?”
公爹说:“长志,爹也舍不得,可瞧瞧继业饿得面黄肌瘦的,缺乏营养啊!”
长志一想也是,就跟玉梅说了。
玉梅去三叔家瞧了瞧,青砖大瓦房,吃得是玉米面饼子和白面馒头,家底厚实着呢。再说,长瑜兄弟有知识有文化,挣着薪水,在县里置办了宅子,比她和长志强多了。
回到家,玉梅一咬牙,就跟长志说:“继业是个聪明娃娃,好好念书,将来就能像长瑜兄弟那样有出息……”
就这样,族里出面把继业过继给了长瑜。
三婶子拿到文书,就端起了架子。她跟玉梅说:“玉梅啊,打今儿起继业不能再喊你娘了,也不能在这院里住着了……”
玉梅狠了狠心,把继业送到了三婶子家。当天中午,继业吃上了白面馒头,开心得不得了。他想回去跟娘说,却被三婶子拦住了。
“继业,以后就住在这里,不能去那院儿……”
继业很听话,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可趁着三婶子不注意,就偷偷溜回了家,还揣着半块白面馒头给娘吃。
玉梅当时就红了眼圈,这娃娃太懂事了。她怕三婶子发现,赶紧哄着继业回去。可继业还是偷偷溜回家,每次都带点吃的。次数一多,就被三婶子发现了,气得骂了一顿。还写了文书立了规矩,敲打着长志和玉梅,不能跟继业见面。
长瑜在县里,事后才知道过继的事儿。
他跟书娟一说,书娟气得哭了一场,当即回了娘家。徐家那边听到消息,很是不满,说章家办事太不地道,让长瑜把娃娃送回去。
长瑜回到老家,跟三叔和三婶子磨了半天嘴。三叔很为难,说:“长瑜啊,族谱都改了,文书也写了,不能反悔了……”
长瑜坚持着要送回去,三婶子说:“长瑜,继业是个好娃娃,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娘一见就喜欢。这些年,你在外面,你俩妹子都出嫁了,娘跟你爹没着没落的,看到继业也是个宽慰。再说,你大伯家生活困难,咱帮忙养着也是出了一把力啊……”
长瑜是个孝顺孩子,不忍违了爹娘的意。可书娟咋办?回去后如何交待?
三婶子眼珠子一转,说:“长瑜,要不继业养在老家,娘帮你带着,等你媳妇想通了,再接过去?”
长瑜只好照办。他回到县里,书娟没了脾气,可坚持着不让继业进门,就当没这个儿子。老家这边也不肯回来,端起了小姐架子。
三婶子一开始瞒着,可后来瞒不住了。
三叔就跟公爹说了实话,还拍着胸脯说:“大哥,您放心,俺不会让继业受委屈的,俺跟长瑜他娘商量过了,老家这边的房产、田产都是继业的……”
公爹很生气,觉得这事办得不妥。
长志和玉梅知道了,想把继业要回来。三婶子着了慌,跑过来找玉梅说:“玉梅啊,继业是俺的命根子,可不能要回去啊!”
玉梅觉得继业小小年纪,没爹没娘的,哪行啊?可到了三婶子家,见到继业,继业却说:“娘,奶奶家吃得好,俺不回去。”
三婶子一听,笑得嘎嘎的。
“玉梅,你看看,你看看,这娃娃才养了几天,就养出感情来了!”
玉梅当时头很大,以为继业忘了娘。
回到家一想,不对啊?前几天,继业还揣了块饼子,偷着给她。她让长志去找继业,继业偷偷地说:“爹,俺在这边住着,给家里省粮食。”
就这样,继业留在了三婶子家。
三叔和三婶子养着继业,送他上私塾。这娃娃爱念书,字儿写得特别好,三婶子到处夸,得意得不得了。长瑜也很喜欢,时不时地回来瞧瞧,还带着继业去镇子上逛逛,说将来去县里念书。
说也奇怪,继业过去三年,长瑜媳妇忽然怀孕了。
这一下生了个男娃,徐家的底气足了,就吵吵着把继业退回去,还给长瑜施加压力。三叔和三婶子自然不答应,长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很少回老家。
三婶子想长瑜了,就去了一趟县里。回来后就嘀咕开了,这亲孙子跟领养的就是不一样,对继业也没那么精心了。三叔觉得对不住,对继业倒是不错,可他一个大男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长志和玉梅一直关注着继业。看到继业穿着旧衣裳,就偷着问他。继业说:“娘,奶奶不会做针线活儿。”玉梅留了心,见继业的褂子破了,就补一补。鞋子小了,就偷着做一双。
想到这些,陈水秀瞅瞅叶子。叶子还小,哪能说这些家事儿?
章小叶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娘不说,她早晚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