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爱丽丝离开了无人的校舍,小跑着下了山。清晨冰冷的空气中,樱花开始凋谢,花瓣缤纷而落。她不禁跳起扑向飞舞的花瓣,落地时前脚隐隐作痛。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还是那悲伤的哭声。她“噔噔噔”地往山下跑去。
这里本是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即便爱丽丝大摇大摆地走在道路中央,多半也不会被人看到。但因为之前曾被田地里的人扔过石头,所以她选择拨开路旁的杂草,小心翼翼地奔下山去。
“那个声音是……那个声音是……对了,是‘好吃’的声音。”
爱丽丝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有个男孩拿甜面包喂她吃,之后还喂了两次“好吃”给她。这哭声难道不像那男孩的声音吗?那个小小的人类男孩。
“嗯,绝对没错。”她觉得一定就是这样。
牛奶味的甜面包很好吃,但男孩之后喂给爱丽丝的“好吃”比面包更好吃,那味道让她永远忘不掉。
“很好吃哦,快吃吧。”男孩这么说着,把装在袋子里的东西倒在盘中,递给爱丽丝。
那东西和女孩在房间中吃的曲奇饼很像。女孩不时会把散发着黄油的甘甜芳香的曲奇饼分一点给爱丽丝吃,她很喜欢和女孩一起吃点心。
当时男孩递给她的盘子中散发着非常棒的香味。不是曲奇饼的那种甜香,反倒像是女孩曾喂过她的罐头的味道,是肉和鱼的味道。
爱丽丝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意识了。
虽然害怕男孩会对自己做出可怕的事,但爱丽丝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向了盘子。
她尝了一口。真好吃。那东西酥脆可口,一咬下去,幸福的味道便在嘴中散开。
她忘不了在自己吃东西时,轻轻抚摸自己脑袋的那双温柔的小手。尽管她立刻逃开了,但在一瞬间,爱丽丝的内心还是允许了那双小手的抚摸。
在这座镇上,除了男孩之外,其他大婶大叔也会拿饭喂爱丽丝,但她从不让他们碰自己半根毫毛。这个男孩却享受了特殊待遇。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好几次给了我特别好吃的东西?不,总觉得不是这样……”她边跑边想着。
爱丽丝突然想起来了,是因为她感受到了男孩抚摸自己脑袋的指尖传来的“寂寞”和“喜悦”。这个男孩和她一样,不知怎么,非常寂寞。另外,因为爱丽丝能感受到他把“好吃”喂给自己时感受到的“喜悦”,所以在那一瞬间才没有躲开。
她听见了流水声。几条细长的小河穿过这个小镇,将镇子分成数个区域,河上到处架着漂亮的桥。河水映照出春天浅色的天空,樱花的花瓣流淌在水面上。山中野鸟们的歌声响彻四周,与潺潺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环绕着小镇的森林和竹林中,树叶和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在这个季节,森林被绽放的樱花染成了白色和淡粉色。小镇上也种着樱树,一眼看过去不禁让人感慨景色美不胜收。但在小猫眼中,樱花开或不开,并没有太大区别,她也不感兴趣。
理发店前摆着一个红蓝相交的螺旋,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照相馆内灯光昏暗,里头传出灰尘的气味。旅馆的厨子正在准备早餐,食堂里飘出诱人的香味。小猫悄无声息地跑过这些地方。飘落的樱花像地砖般铺满未经修整的泥土路,每当爱丽丝的小脚触到地面,就会在花瓣上留下脚印,轻轻扬起尘土。
稍远的地方升起了一道袅袅青烟。那是从镇营的小温泉中冒出的热烟,爱丽丝偶尔能闻到从那个方向飘来的和普通的水不太一样的味道。
穿过镇子中央的道路,能看到一家老旧的小书店。书店是一栋木质结构的二层楼房,四周被樱树包围,给人一种东西合璧的感觉,正门玄关的上方挂着一块气派的彩色木雕招牌。
爱丽丝朝那家书店跑去。之前把“好吃”给了她的孩子就在那里。那个发现饿着肚子的爱丽丝,招呼她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就在那里。
刚才的哭声就是来自这个孩子,爱丽丝觉得他应该就在这栋房子里。她不太明白“聪明”和“直觉敏锐”的意思,但女孩总这么夸奖她。没错,无论什么东西,爱丽丝只要记住一次,就不会忘记。
店前立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红色邮筒,上面贴着一张纸,写明了邮局的车辆每天两次翻山越岭前来收件的时间。那是邮筒仍在被使用的证据。
邮筒上也落满了樱花,风一吹,花瓣就会轻轻滑落。
镶着玻璃的大型拉门上挂着一张写有开店时间的牌子,玻璃后面静静地垂着一幅褪色的蕾丝窗帘,窗帘的缝隙间可以窥见书店中排列整齐的书架。
没有人的气息。窗帘已经好几天没打开了,写着开店时间的牌子也好几天没被人动过了。
爱丽丝跑到书店旁边,因为孩子上次就是在这里把食物喂给她的。屋子的阴影下停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踏板上落着好几片花瓣。这是店主送货时骑的自行车,看样子在这里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爱丽丝跑向樱树环绕的庭院,轻快地跳上散落着花瓣的套廊,透过玻璃窗看向屋中。她探着脑袋,寻找着孩子幼小的身影。
爱丽丝在跳上套廊之后稍微走了几步的时候,应该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才对。但不知为何,像是听见了响亮的脚步声似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个人类的年纪比起爱丽丝一起生活过的女孩要大一些。
男孩看见爱丽丝后,快步冲了过来,拉开了玻璃门。
“过来吧。”他蹲下身子唤道,“你可以进到屋里,没关系……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爷爷不在。”
男孩的声音低沉而落寞。
爱丽丝明白,这声音是悲伤的声音,这是人类在忍着眼泪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过来吧,爱丽丝。我喂你吃好吃的。家里还有很多,可以让你吃得饱饱的。”
她吓了一跳:“这个人类,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叫爱丽丝?之前他还不是这么叫我的。上次遇见和初次见面时,他都管我叫小猫咪。”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她的脚踩在榻榻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小小的人类从屋内某处拿出一个飘来飘去的东西。爱丽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是一条红丝带。她认得这条丝带。
那是爱丽丝最喜欢的女孩曾经绑在她脖子上的东西。女孩还夸爱丽丝,说她戴上丝带很可爱。这时,爱丽丝才突然意识到原本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那个飘来飘去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之前我看这条丝带松了,很危险,就把它解开收起来了。这上面用油性笔写着‘爱丽丝’,果然就是你的名字吧。这相当于是你的项圈啊。”男孩这么说着,蹲下身,打算将丝带绑回爱丽丝的脖子上。
然而,男孩伸出的手让爱丽丝感到害怕,她垂着耳朵倒退了几步。
“唉,果然不行吗?”男孩为难地笑了,“嗯,那要不丝带下次再绑,先来吃好吃的吧。”
男孩“哗啦啦”地将爱丽丝之前吃过的香气扑鼻的食物倒在盘子里,堆得像座小山一样。“吃吧。”他温柔地说着,将盘子推向爱丽丝。
爱丽丝一边吃着“好吃”,一边不时抬头看向男孩的脸。
“慢慢吃,没关系。慢慢来就行,爱丽丝。”男孩如此重复道,“虽然不知道能待到什么时候,但只要我还在樱风堂书店,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爱丽丝停下进食的动作,抬起了脑袋。“好吃”从她的嘴边掉了下来。
她的胡须垂了下来,因为她感觉男孩说的话跟“拜拜”“我出门了”和“再见”有着一样的味道。
“啊,我去给你倒水。”男孩走进屋里。屋中某处传来了水声,片刻之后,男孩拿着一个装满了干净的水的容器回来了。他将容器放在装着“好吃”的盘子边上。
接着,男孩和爱丽丝拉开一段距离,在榻榻米上坐下,笑容满面地看着爱丽丝吃“好吃”的样子。
“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只要一吃好吃的东西,肚子就会变得暖和起来哦。我问你,你是迷路了吗,还是被人抛弃了?你住在什么地方?”
爱丽丝一口一口地吃着“好吃”。因为男孩的话带有“再见”的味道,所以她觉得“好吃”不如之前来得好吃了。
“我问你,如果我不在了,这镇上还有其他人喂你吃饭吗?有没有人会欺负你?”男孩的语气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他用手捂着眼睛,嘴里说着“怎么办”,眼泪“啪嗒”落在了榻榻米上,“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一开始就不该喂你吃东西……我不在了之后,如果你还像这样到樱风堂来,以为我还在,会喂你好吃的,结果一直等都等不到人的话,该怎么办啊……”
“啊,这就是‘再见’的味道。”爱丽丝彻底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再吃“好吃”了。泪水的味道刺痛了她敏感的鼻子,她的心因为不安而揪成一团。
“爷爷住院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他走的时候笑着跟我说:‘只是去做一下检查而已,很快就会回来。’说什么‘偶尔休息一下也不错’。在告诉镇长和客人们自己要去休养一段时间的时候,也是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所以,我还想等爷爷回来,就把遇见你的事告诉他,问他能不能在家里养猫……爷爷很喜欢小狗小猫,而且最近店里闹老鼠,爷爷也很心烦。我心想他一定会答应,于是就在网上买了宠物干粮。买了好大一袋子。我还以为这次终于可以和猫咪一起生活了。我一直盼着爷爷出院,期待着接下来快乐的日子——虽然在这之前我过得也很快乐。在这里生活的一年时间里,我真的很幸福、很开心。我原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变得更开心。”男孩笑着,眼泪落在榻榻米上。
“我根本不知道爷爷病得有多重。我是他唯一的孙子,他那么疼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爷爷一定是身体不适很久了。可他还有书店的工作得做……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我为他担心。所以他才一直撑着,直到快不行了才到医院去……要是我不在这里就好了。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会在爷爷来接我,让我跟他一起住的那天拒绝他。要是那样的话……”男孩低声重复道,“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男孩像在看着庭院里飞舞的樱花花瓣,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爱丽丝坐在榻榻米上,看向男孩。
“爱丽丝,”男孩叫着爱丽丝的名字,尽管笑着,眼眶里却噙满了泪水,“话说回来,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没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但我也不能带你走。因为要是我真把你带回去,爸爸一定会把你扔到河里去的。爸爸讨厌小孩子,更讨厌猫。”
“怎么办?怎么办?”男孩反复说着,掉着泪。
爱丽丝坐在装有“好吃”的盘子前,规矩地将两只前脚并拢,看着男孩。泪水的味道仿佛刺进了爱丽丝的心扉,让她心痛不已。
“我问你,爱丽丝,如果我不在了,爷爷也不回来了,那这家书店会怎么样?摆放在樱风堂书架上的,爷爷视若珍宝的那些书会怎么样?还有常来店里,跟爷爷聊天聊得很开心的客人们,他们会怎么样?”
爱丽丝知道,猫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的。但她也知道,自己还只是只小猫,能听懂的词都能数清楚个数。
因为爱丽丝竖着耳朵,所以才听清了男孩话中的“书”这个词。
书就是爱丽丝最喜欢的女孩平时拿在手上读的那个东西。纸上密密麻麻地印着虫子一样的东西,人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虫子看,时而发笑,时而入迷,真不知道那到底有什么意思。
小猫不明白读书的乐趣,希望人类不要看书,而是看自己,所以才会躺倒在书上。每当爱丽丝那么做,女孩就会笑着对她说一句“真拿你没办法”,放下书本,抱起她。被抱的时候,爱丽丝可开心了,因此她乐此不疲地好几次故意躺倒在书本上。
躺在书上的时候,爱丽丝闻到了一种温柔的气味,是尘土和干枯的草木的气味。那味道微微发甜,让爱丽丝怀念不已。
爱丽丝就是闻着那个气味,被女孩子抱起,最后在她的膝盖上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就在读书女孩的那双膝盖上。
这间屋子里弥漫着许多书的气味,这气味跟爱丽丝现在住的废弃小学的图书室的气味很像。
她心想:“在这间屋子里,一定有个到处都是书的地方。”当时爱丽丝还不知道,在门对面,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摆满了书,被人们称作书店的地方。她只不过是凭着猫灵敏的嗅觉,隐约闻到了令人怀念的书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