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整个半岛出奇的冷,从威尼斯一直到那不勒斯都一样。威尼斯湖面冰封,人都能从上面走过,甚至像一幅荷兰画作上所画的那样在上面溜冰。而那不勒斯的冬天比七年前要了可怜的杰克小命的那个冬天还要寒冷。铺满火山岩的街道上的雪好几个星期都没化掉,山上也是积雪覆盖。落下的冰粒和灼热的灰具有同样的摧毁性。果园和花园毁了,城里好几万最穷苦、体弱不耐冻者也在此期间丧生,他们甚至无片瓦抵御寒风。在住所防护得严严实实的人当中,这个季节空前的严酷引起了一种恐惧的情绪。毫无疑问,这些异常现象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真相。它们还是即将发生的一场灾难的标志、等同物和前兆。
像风,像风暴,像火灾,像地震,像泥石流,像洪水,像树在倒下,洪流在轰鸣,浮冰在断裂,像海啸,像沉船,像爆炸,像被掀掉的盖子,像吞噬的火焰,像四处蔓延的枯萎病,像黑云压城的天空,像在断裂的桥,像在张开口的洞。像喷发的火山。
肯定不只是人的行为:选择,屈服,勇敢面对,撒谎,理解,做对事,受骗,坚持始终如一,有远见,鲁莽,残酷,搞错,有创新,害怕……
那年春天,维苏威火山依然非常活跃,吸引了更多的游客来到这座城市对这座山赞叹不已,为它画素描,可能的话就登上山,这也使得描绘火山各种状态的画作有了越来越大的需求,技艺娴熟的画家和当地画商便加快了制作的步伐,来满足这样的需求。七月下旬的时候,消息传开,巴士底狱被攻占,于是,作为这片静谧风景终极标志的火山,其形象的需求骤减。现在,人人都渴望有一张维苏威火山喷发的画。的确,有那么一段日子,几乎没有人画火山不画它喷发的。对革命党人和欧洲各国吓坏了的统治阶级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其他画面比火山喷发的画面更适合于描绘法国正在发生的情形了——强烈的震动,底下的动荡,致命的力量之波涛蹂躏并永远改变了地貌。
像维苏威火山一样,法国革命也是一种现象。但是,火山喷发是反复发生的事情。法国革命被认为是史无前例的,而维苏威则喷发了好长时间,现在还在喷发,将来还会喷发:这是大自然的连续性与重复性。将历史的影响力当作一种自然力能够给人以安慰,也会令人困惑。它表明,尽管这也许仅仅是个开始,革命时代的开始,但是,它也会过去。
骑士和他认识的那些人似乎没有受到直接的威胁。从数据上看,大多数灾难都发生在别处,我们想象那些灾难不断袭来时的困境的能力是有限的。暂时,我们是安全的,还有,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生活(通常是指特权阶层的生活)在继续。我们是安全的,尽管以后一切都可能不一样了。
热爱火山,就是要将这场革命放在其位置上来思考。带着对灾难的记忆生活,生活在废墟之上——那不勒斯,或者今天的柏林——就会感到安慰,一个人是能够幸免于任何灾难的,即使是最大的灾难。
骑士心爱的人一直都在给查尔斯写信,从未停过。她写信给他,恳求他,责备他,谴责他,威胁他,试图唤起他的怜悯之心。三年后,她写得几乎同样频繁。如果查尔斯不是她的情人,那么,他必须做她的朋友。她忠贞的天赋极高,所以,旁人不喜欢她或者厌烦她的时候,她明白的几率极小。同时,她天生很容易就开开心心,所以,她无法想象查尔斯会不欢迎她的信,会不乐意了解她在做的事情,或者他亲爱的舅舅在做的事情;对他舅舅,她在竭尽全力让他开心(这不正是查尔斯所希望的吗?),而反过来,他舅舅对她也很好,宽宏大量。
信里,她说到陪着骑士爬上那座山,说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当然,她同情月亮,火山喷发时的光令月光显得似乎是黯淡和苍白的(她的怜悯之情很容易就涌动起来);她也说到和他一同去庞培城看出土文物,她在那儿为好多个世纪前死去的人悲悼。凯瑟琳当年想都不愿想去爬维苏威火山,或者随她丈夫一行一起来对那两座死城发思古之情,她可一点都不喜欢(尽管她和威廉去游览过);与凯瑟琳不同,她乐于做任何事情,任何骑士提议的事情,而且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如果她能够,如果他允许,她本来一定会脚蹬靴子,包裹在严严实实的毛皮衣服里,欢天喜地地和骑士一起去猎杀野猪的(她是个优秀的骑手,这他不知道)。她本来也会注视着国王站在齐腰深的血淋淋的动物内脏中间,尽管她根本不喜欢偷窥,但是,她会想出某种法子去欣赏那种恐怖的场景——亲临体验一次规模不太大的那种野蛮行为(尽管在查尔斯之前她的情人,即她女儿的父亲,教会她骑马的那个人,曾经是个宰杀动物的乡绅),或者进入她从书本上学的情形之中。
真令人惊讶,是的。有一次我看见……我是说,它像,它像,它像,像……荷马,她也许会大声说。这也不全错。
她将自己的角色扩大到成为他的同伴、一个在受训的女士,此时骑士充满爱意地注视她。她学什么都很快。这就是她得以生存下来的途径,也是她的取胜之道。
她是在,他心想,接受他的印迹,如同黏土接受雕塑家拇指的印迹一样。她愉快而熟练地适应新环境。他要适应她的地方很少。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喜欢讽刺几句的天性。没错,她人聪明,但在这一点上,她跟不上他。由于性情和阶层的缘故,她对讽刺不敏感。她的性情中其实没有一丁点忧郁,而这恰恰是讽刺的对立面;她天生不会说话曲里拐弯还因此洋洋得意自以为是。当地人怪异、没有教养,而侨居国外的英国绅士发现自己不得不(即使是他自己的选择)在他们当中生活,讽刺便是常见的反应了。爱讽刺人是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同时实际上又没有缺乏教养到表现出愤慨或者被冒犯的一种方式。这个年轻女人在她被冒犯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表现出来;或者不愤慨,她就经常愤慨——从来不是因为伤害了她(对这些伤害,她非常宽容,要不就是很容易就平静下来),而是因为别人受了伤害或者怠慢。
如果她有一种势利的反应,她只能直接表达出来。哦天哪他们这是多么的粗俗,她会在晚间外出回来时感叹——骑士什么地方都带她去,人人都欢迎她去。没人有你这么好,这么英明,这么有吸引力,她对骑士说。
没人,骑士心想,像她这样多才多艺。
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变为,像骑士一样,又一个第一流的调解者。她的活动范围是通常女人需求的范围:关注情感、关注病痛。另一种才能也展示出来:迅速猜出别人在想什么、感觉什么、需要什么;别人要的东西,为他们自己要的东西,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也许,她是自我中心的,但她最明显的情感是赞叹、忠诚、同情……而不是一个自恋狂的那些激情。任何人情感上的痛苦都让她落泪。看到街头一个小孩子的葬礼她会哭;聚会上,她遇到一个年轻的美国丝绸商,他被家族企业派到国外以便走出被一个女人抛弃的阴影,她得知秘密,也哭了。任何人身体上的痛苦都让她去想她能为此做点什么。她亲自调制了一种威尔士民间药方,来医治瓦莱里奥的头痛。任何人只要缄默不语,她都会设法让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口说话。她想方设法跟骑士的向导,那个独眼的年轻人讲话。唉,他可怜的一只眼!
一七九○年,漂流国外的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在罗马度过了巴士底狱被攻占后的第一年,接着,她来到那不勒斯,准备长住,因此,不可避免引见给这座城市里本国和外国画家的那位最重要的资助人,而资助人的伴侣碰巧又是一个年轻姑娘,她一直是当时最有名的画家用的模特儿之一。维热勒布伦不失时机地请求骑士从她这里定购一幅他这个被画得很多的尤物的肖像画,骑士爽快地答应了,同意付一大笔钱。他已经拥有了十几张她的肖像画。他再多也不嫌多。很可能他想都没想一个事实,即这是少数几位专业画家当中一位女画家画的她的第一幅肖像画。
因为骑士的伴侣仍然是个模特儿,还不是一个表现的对象,要解决的问题是她要表现来自神话、文学或古代历史中的哪个人物。并非一点恶意不带,维热勒布伦决定把她画成阿里阿德涅。时间选在完全有违于阿里阿德涅的意愿,她被特修斯随意地留在纳克索斯岛以后。尽管肯定是刚被留下不久,但是阿里阿德涅看上去一点都不绝望。就在洞穴的前景中,一袭白色宽松的长裙,她一头浓密的赤褐色头发瀑布般从肩上飘落下来,遮挡住她的一部分衣服、她的腹部,一直披到她圆乎乎的膝盖上,她坐在一块豹皮地毯上,人倚在一块岩石上,一只手装饰性地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端着一只黄铜高脚酒杯。她背对入口,脸朝洞穴里面,仿佛她睁大双眼,空洞而坦率与之对视的观众和照亮她的脸、胸部及其裸露双臂的亮光都来自洞穴的深处。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条小船。这条船可能由特修斯驾驶,这个英雄的命是她救的,他允诺带她回他的祖国,然后娶她,可他却中途将她抛弃,把她留在这座荒岛上死去。
是的,那肯定是她恋人的船——干出这种卑鄙的懦夫行为后刚扬起风帆。那不可能是狄俄尼索斯的船,这个狂欢的酒神会救她出去,让她成为他的妻子,这样就为她提供了一种命运,比她曾以为她能够拥有的最好的命运还要绚丽辉煌。狄俄尼索斯不是凡人,他不需要乘船来。他只要飞进来。但也许他已经飞进来了,洞后面的就是他,正在准备向阿里阿德涅求爱,她已经忘了特修斯,特修斯还几乎没有从她视野中消失(而且,摆脱了她,尽管他松了口气,却觉得有点悔恨自责,就像一个自认为是绅士的无赖会变得悔恨自责一样),她已经喝下神赐给她的酒,以便更加毫不伤感(忘掉特修斯!可我已经……),更加手脚灵活,期待着他们的拥抱。
或者,在洞的深处正受到诱奸的就是那个旁观者,正如现实中那个女人诱奸每一个人,对谁都展示她灿烂、令人愉快、引人注意的微笑一样。但不是画中那种直接挑逗的微笑。她比那要更审慎,更急于去取悦人,也少一些自信。在所有以她为对象的肖像画中,她从未公然地被画成妓女。这是一个凭其聪明才智在上层社会幸存下来的独立女性对另一个处于同样危险博弈中的女人令人不悦的描绘。但是,尽管这幅肖像是放肆无礼的,它却是一幅成功的作品。画家了解她的主顾。她肯定已断定(热恋中的)骑士和这个(天真而虚荣的)年轻女子不会像别人也许会理解这幅画那样来理解它,而只会视之为对她征服一切的美貌所作的又一次赞赏。
在她自认为适合扮演的众多角色和人物当中,表演那些命运与她自己的幸福命运截然不同的女性,比如阿里阿德涅和美狄亚,为一个外国情人牺牲了一切——往昔、家庭、社会地位——然后又遭到背叛的公主,让她感到一种特别的愉悦。她认为她们不是受害者,而是极赋表达力的人:在她们刻骨铭心的情感中,她们不顾一切、全心全意地坚守着那一份感情,她们成为令人动容、英勇的人物。
她精心设计一个个姿势,不断完善演技方法。骑士再也没有必要托着一支细蜡烛,站在旁边。两根粗蜡烛放在屏风后面的两侧,照亮了她。有时她也用人和实物做道具。某某伯爵夫人,另一位从巴黎骇人事件中逃出来的避难者,她已经在那不勒斯住了下来,离法国王后的姐姐统治的宫廷不远,她在等待这些不敬神的革命党人就地受到惩罚,等待他们崇敬的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陛下完全恢复神赐予他们的权力——这个伯爵夫人有个女儿,七八岁大,脸色苍白但人很聪明,和骑士伴侣已经四年多没见的女儿差不多大(按照骑士的指令,她女儿每年一小笔伙食费现在由查尔斯从威尔士庄园的总收入中支付),她设想,伯爵夫人的女儿像她女儿,她女儿(可怜的弃婴!)现在看上去肯定就是这模样。她想念起女儿就会掉眼泪,于是表演时把伯爵夫人的女儿也融入其中。有天晚上,当着骑士客人的面,她和这个孩子演了三场活人画。这些活人画像频闪闪光灯一样连续呈现,因为她现在再也不需要在一种姿势转换到另一种姿势时遮挡自己所带来的那种哪怕是片刻的停顿了。
第一个表现对象是遭蹂躏的萨宾妇女,情感是恐怖,场景是抓捕一名在逃的罗马年轻女子,该女子把她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徒劳地试图逃跑。她为了这个表现对象,对那个胆小、信赖她的孩子做了辅导准备,把骑士书里的图片给她看。但是,接下来的两个表现对象都是即兴表演。她一下子把孩子朝地板推过去,把两只小手臂往上拉,合拢双手祷告起来,向后退一步,抓住她的头发,然后把短剑顶住她的喉咙。掌声响起,还有叫喊声“好啊,美狄亚!”。然后她双腿跪下,用她的整个身体护住那个吓呆了快昏厥过去的孩子,她的身体为一种无声、凝固的啜泣所扭曲,因此获得了“尼俄伯万岁!”这样神圣化的喝彩。
这已经超越了表演,骑士心想,他和客人们在一起观看。她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同情心,还有那些她不可能了解的情感,让他又一次大吃一惊。他陶醉于阵阵“好啊,好啊”的喝彩声中,仿佛那是对他本人的赞赏。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
这是革命时代的开始,这是夸张年代的开始。
这个年轻女子正在成为他希望她成为的一切。骑士突然想到,他也许可以考虑一下迄今为止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成为她希望他成为的人——当然,她很有雅量,从来都不提这件事。
在他的人生之秋,能拥有这个可爱、又爱他的人儿,夫复何求?
看看她是怎样赢得所有人的交口称赞的。
一个小型聚会,只有五十个宾客,专为某某公爵举办的。骑士的妻子坐在长桌的一边主持聚会。她身穿一件古希腊人穿的长袍,是骑士为她定制的,照着他一只花瓶上特洛伊的海伦穿的那件袍子的样子做的。她在穿的时候,卡多根太太不让他进去看。等到她出来,他简直无法自制。她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美丽——人们还能更多地形容吗?
她右边坐着脸色红润、喷了香水的某某王子,当地一名臭名昭著的登徒子;左边坐的是某某伯爵,当地一个臭名昭著的令人讨厌的人。她有一种令人叹服的取悦他人的才能,她一会儿把可爱的脸蛋低向一个人,一会儿又低向另一个。她反诱惑那个诱惑者,办法是对他讲他妻子的十足魅力,她言辞巧妙,态度热情,甚至他都开始充满爱意地想起那个被他几乎忽略的女人,同时,越发对他身边这位宴会伙伴的机敏而非其雪白的胸脯感兴趣了。她更为轻而易举就把那个讨厌蛋也迷住了,她听他唠唠叨叨地说着他最近去巴黎期间在社交场合取得的每一次成功,讲他怎么遇上一位名叫丹东的律师和一位名叫马拉的记者,而且,尽管在这里讲有些欠考虑,但他发现革命党人并非是他原以为的食人魔鬼和想成为弑君者的人,而是有常识的人,他们只想进行若干急需的改革,比如在一个君主立宪制下能够进行的那种改革。是的,她说。是的,我明白。接下来呢?你说什么?哦。多么聪明的回答。
她放声大笑,端起杯子,先向一个,又向另一个致意。骑士听她的声音,为她脸上的光彩而感到满足。她不时看看他,接受他表示赞许的点头。不管她和别人在一起有多忙——没有人有她那样热心倾听——他感觉她始终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且热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好像要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样你就会为我感到自豪。一个皮格马利翁要得还能比这个更多吗?
现在,那个伯爵在纠缠他左边的那个女人,某某公主,讲他对法国骚乱的看法:那些革命者根本就不是什么鲁莽之人,他们会悬崖勒马,你会看到的,他们没有兴趣把这个国家搞成一片混乱,也不想破坏法国与其他欧洲列强之间的关系,等等,等等;公主还在含含糊糊表示同意时,她左边的那个男人,某某爵士,一直在听伯爵讲的话,刚刚弄明白他这些话的意思,性急地打断他,越过公主的头,事实上是在她头顶上,说着话,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就像一个男人被另外一个男人刚说的话激发起了兴趣时常常做的那样,他谴责伯爵是个该死的共和党人、一个颠覆分子,他说话时把葡萄酒泼了出来,弄得整个桌子上的人都不再讲话,骑士马上和蔼地劝大家心平气和,骑士的妻子则真诚地表示赞同某某爵士就法国局势的危险所作的评论(与某某伯爵说的正好相反),但是,话语亲切、毫无恶意,所以,烦人的伯爵没有觉得自己被背叛;确实,人人都感觉骑士那精神抖擞、年轻可爱的伴侣在这个伤脑筋的话题上是同意他的观点的。她的社交手腕是如此战无不胜——尽管,不,即使是因为,有其抹不去的粗俗的痕迹,着了魔的骑士这样想到。她热心,她大度。她的微笑仿佛就是夏季,他无法置身其外。关于该死的法国事件的喧嚣议论渐渐平息的时候,他朝她送去他那文雅、一本正经的微笑,她便立即报以微笑,脸颊绯红,为得到他的肯定而自豪,她朝他端起那杯红葡萄酒,给他一个飞吻,把酒一饮而尽,那样子很可爱,不过也得承认,不算优雅。
对的人做了错事,那也是对事。他下过结论(无需喝酒,他高兴得满脸通红),对他而言,她是对得明显,对得令人惊讶,对得不可穷尽。
她此刻已回到某某王子身边逗他开心,他对法国发生的事件毫无主张,正郁闷着呢,而她明确地答应过,要给他讲一件四年前她和她宝贝母亲刚到那不勒斯时发生的事情,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如其所言,在她亲爱的朋友和保护者握住她的手之前,她还不通人情世故,当然心里很清楚她已经立即爱上了这个城市——那件可怕的具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在她到了几星期以后。
不过你不会信的,她说。
什么,亲爱的哈特太太,坐在她对面的一个来访的英国女士问。
十八个杀人犯住在院子里——
多少个?
十八个!
接着,她告诉他们,一帮土匪是如何被官兵追击,他们破门而入,进了院子,抓住了两个仆人,一个年轻的马夫和一个小侍从,小侍从是家庭乐师之一,他们扬言要割断人质的喉管,他们躲在院子东翼负隅顽抗;她又讲到那些士兵如何想冲过来捉拿他们,但是骑士不允许他们进来,希望避免引起不可避免的残杀,尤其关切地要去营救马夫和小提琴手,他们俩被捆住手脚,扔在墙角,还有他们如何在那里安营扎寨整整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
是!他们在那里生火、唱歌、大呼小叫、喝酒,互相之间还干种种龌龊的事情,天哪,她还不得不从一扇窗子亲眼目睹,因为他们——她和她宝贝母亲、骑士,整个一大家子人——也都成了囚徒,都不能离开大宅,当然,他们有足够吃的、喝的,她照样能上课,骑士有书看,有书房待,但是,他们还是常常站在窗口,朝下面看那十八个凶手,这帮人开始互相争吵,当然,因为阵阵恶臭,他们必须紧闭窗户——你们想象得出哪来的臭味,她多余地补了一句——因为亲爱的、仁慈的骑士坚持一天两次朝院子里放下去食物,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一方面是希望赢得他们的信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不能让才十五岁的可怜的卢尔和小提琴手佛朗哥挨饿,还要忍受混在一起的难闻的味道,吵吵嚷嚷的杀人犯疯狂的喊叫以及他们唱的下流歌曲,还有驻扎在院子外面的士兵发出的吵闹声,他们除了喝酒、吵架,无所事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六天——是第六天吗,她朝骑士看过去,请他帮忙提供事件中这一最不生动的细节,这样也就承认这也是他的故事了,承认他们俩一起经历了这次可怕的冒险;他殷勤地笑答,事实上,是第七天;啊,是第七天,她洋洋得意地叫了一声——在第七天,骑士成功地说服了这帮杀人犯中那个留了胡子的头目交出了两个人质(他们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都爬满了虱子),毫发未损,因为他们的形势无望,最后他们也只好投降,所以,假如他们现在不投降,到头来只会是死路一条,作为英国大使,他答应他们去和士兵们讲,告诉他们别揍他们,然后,他也会去向国王替他们求情,如果他们放弃抵抗,就让国王尽可能地开恩。于是,她最后说,他们投降了。
我相信这帮畜生全都被枪毙了,桌子对面的一位女士说。他们罪该如此。
没有全部被处决,骑士说。国王心好,经常做出仁慈的举动,尤其对下层民众。
多么令人震惊的故事啊,有个人说。
全是真人真事,她大声喊道。
是这样,骑士思忖,除了一点:这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儿,发生在他和凯瑟琳身上,当时他刚抵达该城就职不久,饥荒几乎还未过去,还处在一种接近无政府主义状态:这是他对这个姑娘讲的一件事儿,而她现在把它当成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儿来讲。当然,尽管听她讲的时候,听她天花乱坠加以渲染的时候,他感到尴尬,但是,他从未冲动地去打断她、更正她,说,不对,那事儿发生时,你没有和我一起在这里。你甚至都还没出生呢。等到她一讲完,尴尬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焦虑,担心她编造的故事会被饭桌上某个人揭穿,他可能模模糊糊会想起以前听说过这件事,好久好久以前发生的这件事,这样,她就会丢脸,而他,她的保护者和情人,就会跟着出洋相。好在,在听得见的范围里,似乎没有人熟悉这个故事,他的焦虑减轻了,他所感觉到的是一阵大失所望的痛苦,因为他已发现他的宝贝儿是个粗俗的吹牛大王、一个说谎者。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为一种非常不同的、更富同情的感觉所替代;因为这时,他非常恐慌,为她的判断力担心起来,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常常混淆她听来的故事和她自己的亲身经历。接着,他感到恼火,又有点儿伤心,觉得她撒谎证明她不成熟,不,是她缺乏安全感,假如她盗用了他的故事,那是因为她觉得她自己生活中没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讲,至少没有可以用来在一般的社交场合讲。最后,他既不觉得尴尬,也不感到焦虑、失望、恐慌、恼火、伤心了……而是感动,非常感动,充满欢乐地感动,因为她这样表明她完全感觉她是他很大的一部分,以至于完全将她自己这个可爱的人交由他来照顾和监护,结果,她再也搞不清楚她在哪里停下,他又从哪里开始。这仿佛是一场爱的举动。
像阿里阿德涅一样,骑士的伴侣也要有一种比她原先认为可能的更为辉煌的命运。维热勒布伦知道她是对的,但不知道对成那样——当然,这并不使那幅肖像画背后的动机善良一些。
千万别相信艺术家。他们总是表里不一——即使是最循规蹈矩的也一样,他们生为弄臣。维热勒布伦奉承骑士,从他那里得到了很多好处,从当地其他名流那里订到了许多肖像画业务,社交上大获成功,这在极大的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资助和殷勤款待。她频频到城里他们家造访,七、八月份又经常应邀加入一小队人马一行,驾车出门,来到波西利波的三居室海滨别墅;骑士和他的伴侣在这里度过一天当中最热的时辰,到了傍晚第一阵微风吹来的时候才回家去。她奉承这位头号美人,后者一如既往地轻信旁人的话,把这个画家当朋友。千万别相信艺术家。
但是,也千万别相信资助人。第二年,骑士启程回英国,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从他和凯瑟琳二十七年前到达那不勒斯算起,这次是骑士第四次回国休假。这次,他新获得的收藏品行情艰难;他的各种花销在增加;他没有真正的宝物可卖;只是一些“修补的”(即这里补一块,那里补一处的)雕像,各种各样的盔甲、枝形大烛台、阳物护身符、出处存疑的硬币,以及两幅被认为是拉斐尔和圭尔奇诺的画。骑士的物品里还有一样东西。好像是在波西利波小屋里度过的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维热勒布伦一时兴起,便在一扇门上用炭画了两张人头像素描。这个艺术家的天才之作。骑士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这个作品拿回去变钱,正如多年后她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要抱怨的那样——因为他派人把门的表面锯下来,带回英国出售。
骑士准备好了做不可思议的丑事。骑士委婉提及有可能会结婚的时候,他在宫廷的义弟的微笑充其量不过是一种默许;他知道,卡多根太太的女儿是决不可能以他的妻子的身份出现在英国宫廷的。然而,离开那不勒斯之前,他和王后有单独晤面的一刻,王后让他放心,在两西西里王国的宫廷里,一旦她成为合法妻子,接受这个迷人的年轻夫人不会有任何障碍,王后本人已经十分喜欢她;所以,没有理由不让她,还有他本人,幸福。
查尔斯尽管使出浑身解数却还是没结成婚(永远都不会结婚了),他当然能够明白。至于那些亲戚朋友,可能会在背后嘲笑一个老人(他六十一岁),把自己的姓给了一个出身最为低贱、声名狼藉的美人——让他们见鬼去吧。他长期以来一直都是个理性的酒色之徒。太长了。
凯瑟琳,完全理解他的凯瑟琳,要是现在还活着,还会认得出他来吗?认不出了。
一开始,除了查尔斯,他跟谁都没讲他的打算,尽管在他的姐妹、大哥和他所有的朋友之间已经得出结论,说这场灾难是不可避免了。他们待在一家旅馆。卡多根太太则出门走亲戚去了。接着,他、查尔斯和这个年轻女子去威尔士,他和庄园管家商量事情,并翻看了账目。她则带着母亲般的挂念盯着查尔斯看,每天都给凯瑟琳的墓献花。他们待到第三个星期,她恳求离开他们,去看她在曼彻斯特的女儿,她已经多年没见她了。她向骑士要了一些钱,给抚养女孩的那户人家,还要了其他几笔小钱,给她出生的村子里的一个堂兄和生病的叔叔婶婶,这些钱让她母亲转交。她跟亲戚一直有联系,还从那不勒斯给他们赠寄礼物;骑士很通情达理,不会想到拒绝她,尽管他手头有些拮据。这样,她就去了……见了女儿就哭,心疼她,等到得离开她的时候,又哭了一阵儿。她梦想着把这个孩子带回那不勒斯;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让她开心的了。但是,她不敢向骑士提这种要求,尽管他不可能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她知道那样会让他觉得尴尬(没有人会信她以前结过婚),而且她也知道,假如孩子到了那里,她会越来越多地爱她,可能就会不那么爱骑士了。她人很精明的,非常清楚她和他能成功地走到这一步,取决于他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关注。
所以,这个孩子必须,此前也是,舍弃掉。
为此,这个年轻女人永远都没有原谅自己;也许,也永远没有原谅骑士。
时值夏季,他们回到伦敦。骑士决定拿出整整一周的时间拜访年老体弱的沃波尔,他担心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还决定带他的伴侣参观一下他朋友煞费苦心供人消遣的伪中世纪城堡,草莓山,她看见彩绘的窗子和黯淡的宗教之光狂喜不已;在这样的光线里,她很受触动,兴致勃勃地为赞美他们的主人而表演了帕伊谢洛的《妮娜》中悲伤的一段。回到城里,一封写给这个年轻女人的信在等着他们,信里聘请她到伦敦歌剧院演出,年薪两千英镑。告诉加利尼,你已经一生有约了,骑士微笑着说,他很开心地听见自己说出这种迷人的昏话。
他们在伦敦逗留期间,参加了为骑士举办的皇家学会和迪莱坦蒂学会的聚会,当然,骑士也无法不去一些画作拍卖会看看。这个年轻女人则去见见她的老朋友罗姆尼先生,告诉他她在那不勒斯快乐的生活。罗姆尼认真地听着,她讲话的时候,他画她;他要让她再当一次模特儿,乘她的身份还允许的时候,这次画一幅贞德。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请他代问海利先生好,告诉他,他关于自控的书一直是她的床头读物,她真的变得安详了,看她现在,她真是个淑女了,她能讲意大利语和法语,能演唱,人人都喜欢她,那不勒斯国王和她调情,捏她的手,但他没有恶意,但是王后,哦,王后,她是个了不起的女性,是个如此了不起的母亲,刚刚生下她的第十四个孩子,当然,其中几个已经夭折——唉,国王不会不招惹她,她说,他是个男人,所以,他没有太多的自控力,他还随心所欲地在卡塞塔宫廷的庭院里和皇家丝绸厂雇用的年轻农妇胡来,她们被说成是他秘密的小妾——这位可爱的王后已经成为她自己一个真正的朋友——她从宫殿后面的楼梯上来,她当然还不能受到正式接待,因为,她结结巴巴地说,直到,她更正了她自己——她的意思是她和王后已经成了真正的朋友,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她只是有点为查尔斯难过,他没能娶到那位女继承人,还是孑然一身,男人单身不好,尽管查尔斯仍旧保留了他在议会的席位,宝石收藏和骑士庄园的管理可以让他忙碌着,因为眼下他肯定存在钱方面的困难,所以,她准备请骑士给他一个礼物或贷一小笔款给他帮他摆脱困境,也许能——
罗姆尼,正忙着画她一头色泽闪亮、赤褐色的长发,抬起头来看。他开始对她讲他去年的巴黎之行,他在那儿遇到了一位名叫大卫的道德高尚的画家,大卫把自己的艺术用来为这场革命服务(他,罗姆尼,最近画了一幅托马斯·潘恩先生的肖像,此人是这场革命的一个同情者),因为相信她比较谨慎,他不得不向他的老朋友承认,革命者及其思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罗姆尼解释道,这场革命希望遗产可以分割、离婚成为可能,认为蓄奴制是非法的,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会认为所有改革早就该进行了。这个年轻女人马上表示赞同,如果对正义而言,它有的全部就是慷慨的话,她一直都是正义的。的确,为什么长子应该继承所有遗产(迫使像查尔斯还有骑士这样非长子的儿子一辈子要为钱所困),为什么不能使对方幸福的夫妻不能和另外一个人合法地结婚而使他们自己幸福呢,是的,还有什么比蓄奴制更可怕的呢:她听说过蓄奴制种种可怕的情形,比如在牙买加,这种令人发指的买卖让骑士的一个表弟——牙买加大部分糖料种植园的所有者——成为英国首富。所有这一切改革,她都情不自禁地同意。除了革命者思想的正义性,正如罗姆尼向她解释的那样(她从未听人这样来描述它们),他谈及革命,谈及将会烧毁旧社会的枯木干柴、摧枯拉朽的自由火焰时的热情让她热血沸腾——热情总是让她感到欢欣鼓舞——罗姆尼说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信服、如此美妙动听,似乎毫无疑问,假设骑士的爱人待在伦敦,那么,她也会成为一个秘密的革命同情者,至少是同情一阵子。
九月,她开始坐着让罗姆尼画一幅名为《大使夫人》的正式肖像画——第一次以她自己的身份画,终于不再是个模特儿而是自我。背景是黯淡、喷发的维苏威——代表那不勒斯,她的未婚夫是此地的全权公使;同时也代表骑士。为了使这幅肖像有效,在她坐下来开始画的第三天,在圣玛丽洛堡专用小教堂举行了一场婚礼,骑士的五个亲友和卡多根太太参加了。查尔斯到的时候,脸色比平时苍白,他在教堂的第三排坐下。他母亲,也即骑士最喜欢的妹妹,拒绝到场。这不是为英国而结的婚——骑士躲不开那些居高临下的笑脸——而是为他在那不勒斯的另一次生命、第二次生命,即他还剩下的生命(还有十二年,假如他相信那个女算命师的预言)而结的婚。这个头号美人向来是喜爱让人高兴,而且她认为一般她也能够让人高兴,即使是她都无法骗自己相信骑士的亲戚赞成这场婚姻,不管她能让他多幸福。惟一一个似乎喜欢她的亲戚是骑士曾告诉过她的那个大富豪表弟,人非常古怪,因为他的种种怪癖(骑士答应另找时间描述),他家族里的其他人对他本人都竭力回避,宫廷也不欢迎他;因此,骑士解释道,尽管他以前一直非常爱慕他亲爱的凯瑟琳,也许他是他们这场婚姻的一个很自然的支持者——极少的支持者之一。因为他还是有几个朋友,比如沃波尔,还有他这个年轻的表弟,他们知道为了幸福而挑战传统意味着什么,不会认为骑士追求和她在一起的幸福是一桩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在婚礼后的招待中,这个几乎不比她本人大、尤为风度翩翩的年轻表弟抓住她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他一头漂亮的鬈发、嘴巴丰满——用他高高的、奇怪的嗓音说,他高兴地听到她让骑士幸福,还说在这样的生活中,追梦是重要的。骑士的新娘礼貌而有点胆小地说,她希望骑士的表弟会想去重访那不勒斯,在那里,她能荣幸地款待他并且逐渐地了解他。当然,她也向查尔斯发出了邀请,不过倒是真心的邀请,他知道她何时会再见到他。她恶作剧地说,现在,你可以遵守诺言来那不勒斯了。
第二天,就在他们离开的前夜,她要求骑士的几个朋友答应去看他们。回去让她激动不已。当年她第一次出国,被送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拜访她情人的舅舅,当时还是个天真少女,尽管已经遭到背叛(她不知情),而现在,身为女人,她拥有女人能够拥有的一切:受人尊重的丈夫、生活、世界。这前后竟然是同一个人,似乎有点奇怪。哦,请来看看啊!
他们一渡过英吉利海峡,那些伦敦的感觉大多消失了:让所有人都融入她的幸福、她的春风得意之中的意愿——还有罗姆尼先生在她心中激发起来的、刚刚流露出的亲共和的同情都消失了,因为他们在巴黎逗留期间,出乎她的意料,她很荣幸地被带去见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并受王后委托,带一封信交给她在王宫的姐姐。骑士的妻子全方位马上重新回到君主制的主张上,虔诚地把这封信带回呈交她的王后。
一七九三年。他们回来一年了。他过得心花怒放。
并不是他以前不幸福。并不是他以前几乎一直不幸福。但是,骑士获得满足一直有赖于他能够与自己、与他的种种激情保持恰当的距离。他的幸福一直有一种自我意识视角,要在山顶获得,对一个场景在一幅内容丰富的画中种种慎重的对照,从一个很高的角度观察,其中,一些人在播种耕作,另一些人在把丰收的谷物运到市场上去出售,还有一些人在村里的广场上快喝醉了,孩子们在玩耍,恋人们在互相爱抚……
他当然了解幸福!但是他的幸福是由众多很小的成分构成的,就像一幅马赛克镶嵌画像一般,你要往后站才能看出那是一张脸。现在,他可以想站多近就站多近,既能看见那些细小的碎片,又能看见大大的令人销魂的脸。他的趣味没变,他仍然喜欢阅读、垂钓、演奏大提琴、登山、研究海洋标本,与人进行学术对话,看漂亮女人,获得新画——世界是个幸福的舞台。但是,现在,舞台中央有个人了,统领着舞台。他的心上人一如既往地爱意绵绵——她温润的身体靠着他,她在成熟。而且,她对一切都感兴趣。她陪他一起去看帕埃斯图姆新出土的文物(她一直完全同意他对尼普顿神庙的野蛮而原始的多利安式柱子的贬损),她在研究植物学,这样,对卡塞塔英国花园的竣工,她就能帮他提出建议了;她热爱宫廷生活,她似乎对他收藏的花瓶和岩石非常着迷。他只要对什么东西伸手指指,这东西就是他的了。
他心存感激地体会着满足。不可避免的是,他收藏的热情开始有一些减弱。让他着迷的再也不是四处搜寻收藏物,而是拥有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看看他拥有的物品,拿出来给别人看,并看见他们显露出来的羡慕和嫉妒,让他从中得到同样多的快乐。但是,他对增添藏品的需求不再那么急迫。现在,是经济利益而非欲望驱使他去继续获得新的画作、花瓶、铜器、装饰品。收藏欲会被幸福——足够强烈、足够肉欲的幸福——削弱下来,骑士很幸福,就是那样的幸福。
关于这对新婚夫妇的种种说法传回到英国。人们说,骑士还是那么多情,他太太照样还是那么粗俗,完全是一个吧台女招待的讲话腔调和行为举止,大声嚷嚷、骂骂咧咧、咯咯傻笑。几乎无人屈尊补上一句,说她似乎心肠特别好。他们简直不可能结成一对——女的是一个被改造、被包养的姘妇,男的是毫无愧意、一把年纪的贵族,他举止讲究,欣赏的范围无限地扩展——同时,多亏了这个南方环境种种独特的要求和大家的认可,他们成了非常成功的一对。她已成为一个没有丧失情妇的殷勤周到和种种魅力的妻子。她帮他,并不只是作为一个妻子(或不只是像凯瑟琳所做的那样),而是作为一个合作者。她的才智与他相当。因为他总得花大量时间和国王在一起,现在呢,她花大量时间和王后在一起。他们的任务是对称的:他要成为国王宠爱的第一人,而她希望成为王后眼里的第一。
骑士必须跟上国王的消遣。她必须和王后一起担起责任。王后中等智力,这使她比她丈夫聪明许多。除了一般的职责、烦心的事和娱乐,她还要操心没完没了的孩子一个个出生的事情,多少还要了解政治现实。骑士的妻子十分擅长于吸收信息并跟人热络起来,所以,很快就成为一个理想的知己女友。她和王后每天有书信往还。徜徉在那个时代她通晓的多种语言的海洋中,这位生于奥地利的王后写信不用德语、意大利语或英语,而是用她那拼写很差的法语。她的落款是夏洛特。每天除了写信,还有几次拜访。
那不勒斯秘密的雅各宾派同情者在他们中伤这对皇家夫妇的描绘中又加进了一条,攻击王后和骑士的妻子是情人。这一罪名遭到一帮好色的势利鬼的竭力否认,他们无法想象骑士的妻子和一个年届四十、相貌极其平庸、身体因生了十四个孩子而备受摧残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这一否认的理由和指责一样,都是陈词滥调。(王后有实权,一个掌权女人,像男性一样受到敬畏,常常被谴责成一个荡妇。法国一场更大规模的反保王党运动特别攻击她妹妹乱伦、搞同性恋。)这个指控不实。骑士的妻子热情奔放、多愁善感,但这种性情很少沦落到色情的地步。但是,她确实非常需要女人的爱和友谊——确实,她更喜欢女人而非男人的陪伴。和女人在一起,她爱解开着钮扣,就像在炎热的午后,她和五六个女仆在她的卧室时她会做的那样,聊天、试穿她的衣服,喝上一两杯,倾听她们伤心的恋爱故事,炫耀最近参加的一场舞会,或者最近从巴黎得到的一顶插了白羽毛的帽子。身边围了敬慕她的女仆,还有一辈子都要留在她身边的母亲,她感觉这是她最像个女人的时刻。她们的东拉西扯让她平静。接着,一首歌,她就会让她们安静下来,屏息静气,让她们眼里闪起泪光——她的双眼也会这样。
一七九三年秋。王后,她亲爱的夏洛特,不禁想象出这一幕。
一个被判死刑的女人的画面。在押送她到这个、这个、这个……机器,这个新式机器的囚车里,她的双手被松松地反绑,头发剪短了,要让她的颈背露出来。一个烈士的画像。她一身白衣:一件简简单单的衣服,粗糙的长统袜,头戴一顶无型难看的女帽。她一脸倦容,显得老态,憔悴不堪。她过去辉煌的惟一痕迹是她凛然而挺直的身姿。
她眨了眨眼。两眼刺痛,因为她被关在监狱里多月了。囚车轮子一路咔嗒作响,颠簸向前。街道上出奇的安静。阳光灿烂。囚车到了,她爬上十级粗糙的木头台阶。她的牧师在那里低声祈祷,两眼盯着他的十字架,泪流满面。一个声音,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说:陛下,不会痛的。似乎是那个戴头巾的男人说的。她转过头去,不看那个梯子样的结构;它大约十四英尺高,带有斧状刀刃,上面因为沾了血而锈迹斑斑;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两边都在被人往下摁,迫使她倾过身去,不,是趴下,她的腹部和双腿靠在木板上,就这样趴着。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拖一点,这样她的喉咙就抵在一个木枷底部的凹槽里,然后,那上半部分合下来就压在她的颈背上。她感觉有根皮带在抽紧她的腰,另一根则固定住她两条小腿,把她绑在木板上。她的头在那只咖啡色的编织篮上方,血往她脸上涌过去。她抵抗着往下拽的头的重量,昂起头来从断头台看出去,下面人头攒动;她抬起头来,以减轻木板边沿触及她锁骨时的疼痛,木枷卡住她的咽喉,令她窒息,这开始阻碍她呼吸;她看见一双大泥靴朝她大踏步走过来,听到暴动的人群吼声更高,然后安静下来;这时有某种奇怪的嘎吱声:什么东西在上升,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阳光更加灿烂,所以,她闭上眼睛;那声音,仍然越来越响,停止——
不!
王后在床上翻了个身,哼了一声,就醒了,拉开床帷,站起来。有好几个星期了,她只能断断续续睡着,在等巴黎的消息。因为法国的局势越来越糟,他们现在任凭英国人摆布——英国现在是惟一一个国家,足够强大并且愿意抵抗革命潮流。停泊在海湾已经五天的英国海军指挥官——纳尔逊上校,已经取得一次对法作战的大胜利,极大地鼓舞了英国人的士气;但王后基本上不信任动用军事手段。尽管主动提供一笔赎金的建议遭到拒绝,她还是敢于怀抱希望。杀死一个国王已经不可思议。杀死他们的国王应该让他们感到满足了。他们想从一个外国人,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什么;他们肯定不会处决她年轻的妹妹的。
不会,不可能……
玛丽·安托瓦内特已被处决的消息传来,宫廷上下惊慌失措。王后撤到波蒂奇,到了她最喜欢的王宫。大家担心她会疯掉。她拒不见她的孩子(她刚刚第十五次生产);她拒绝洗澡或者换衣服。她愤怒、绝望地嚎叫,她那群四十个说德语的女仆跟着她齐吼。连国王都为他妻子的悲伤所触动,尽管他安慰起她来运气欠佳,因为每次想温柔一些,他总是被激发起性欲,想爬到她身上去。她丈夫的拥抱是王后最不想要的东西。她痉挛性地呕吐。医生要给她放血。骑士的妻子每天都待在宫廷里,陪着王后一起尖叫、一起哭泣,帮她洗头,给她唱歌。只有她的歌声才能让王后镇定下来。音乐有治疗作用。当年国王的祖父,菲利普五世,坠入忧郁的深渊时,那个世纪上半叶最美妙的歌喉,即被称为法里内利的卡洛·布罗斯基的歌喉带来了宽慰。在马德里的波旁王朝宫廷——他领着一笔丰厚的薪俸留在那里九年——这个创造奇迹的阉人歌手出现之前,恍恍惚惚的君王不吃、不喝、不换衣服,也不理朝政。在长达九年的时间里,法里内利每天晚上都会在午夜准点来到国王的寝宫,反复唱同样的四首歌曲,歌与歌之间穿插优雅的会话,直到清晨五点。菲利普五世这才吃喝,让仆人为他洗漱刮脸,批阅大臣们给他呈上的文件。
同样,骑士的妻子也以其优美的歌喉,使王后平静下来。日复一日,她来到宫殿,陪王后坐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每天晚上很晚才红着眼睛回到骑士身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可怜的事情,她说。这个可爱的女人无比的悲伤。
她天生总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因此,她几乎和王后一样的悲伤。但是,王后哭一阵歇一阵,变得安静些的时候,骑士的妻子也一样。
王后回到城里,坐在国家议会的席位上。
她是个女人,王后说。只是个女人。
(陛下!)
但是我会报仇。
(两西西里王国这种弱小王国怎么能惩罚强大的法国呢?)
上帝会惩罚法国,英国人会帮上帝,我们会帮英国人,王后说。
(你的意思是说英国人会帮我们,首相说。)
对,王后说。我们的朋友们。
于是他们——他——这样做了。
骑士那迷宫般闭塞的地方一直与外界翻天覆地的事件相隔离,因而享受到了莫大的好处,可也正在被拖进当时人们误认为的真实世界之中,这是个由法国的威胁明确界定的世界。正如他这个本身爱挑剔的旁观者一样。
一个自称为“自由平等同盟会”的俱乐部开始秘密集会,起草王国维新的计划,俱乐部很快分成两个俱乐部,一个赞成君主立宪制,另一个决定完全赞同共和制。有个人不够警觉,于是暗杀国王的计划暴露,也可能是编造的。在被捕的人当中,有法官、教授、文人、医生,还有王国里最老的贵族家庭的子孙,他们当中有九人被重判入狱,三人被处决。王后怨恨地夸耀那不勒斯司法极其仁慈,以此与法国的残杀形成对照。革命的熔岩在流,恐怖统治刚刚要达到高潮——在一七九四年六月,自然与历史音和律谐,维苏威以骑士从未见过的强烈程度喷发了。这是一六三一年以来最糟,或者是最好的喷发,会被认为是这座火山差不多两千年的近代史上的第三大喷发。
毕竟,火山不需要人们以恩赐的态度去把它归入陈腐的类别范畴,比如壮观、有趣和美。这是恐怖——变黑的白天和血染的夜晚。在傍晚的天空中,火焰轰然大范围向侧边、向上冲出,仿佛要逃离那道细细的、斜着流淌下去的橙色熔岩。漆黑的海变成了红色,月亮成了血橙色。整个晚上,那道细长的往下流淌的熔岩越流越宽。在昏暗的黎明短暂的间隙,一股股漆黑的烟在散开、上升,顶端变得非常浓密,成了高入云端的烟囱,冒着烟与火,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像柱状,先是围着柱状物形成一个个凸出的烟圈,接着,又飘散开去将它们吞没。到了正午时分,天空暗了下来,太阳成了为黑云所覆盖的月亮。但是那翻滚的海湾仍旧血红一片。
远处一片无声无息。
等到一种更加漠然的光亮扫过天空,那通常的远景恢复的时候,让骑士最最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情景宛如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树从树干中间劈开而倾倒,令人痛心。山不会像大树那样在飓风中被刮倒,但是,山体可以严重损毁。那个在自己院子里惊愕不已的房东太太得承认,尽管这种速度的风也许已经足够吹断树了,但树本身已经有麻烦了,她指着倒下的树干暴露在外的内部结构,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为白蚁所蛀的、一碰即碎的褐色物,就像她一样,喜爱形状美观的火山的人也不得不想到,火山内里拥壁的不结实不可避免地要引发这种有失尊严的事。喷发的力量降低了火山的九分之一的高度,山顶被削平了。骑士的妻子可怜火山,哭了起来,现在的火山已经变丑。骑士差不多怀有同样的心情,他表示,发现这座山样子变了。这只是天意——同时,他觉得这为他在喷发一减弱就立即登山提供了一个新的理由。
托洛,你在吗?
在,大人。
我想去看看。
好的,大人。
六月底,在此时已经留了胡子的巴尔托洛梅奥·普莫的陪同下,六十四岁的骑士爬到了山顶,这座山变化惊人,他爬了三十年了。火山锥不见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边缘不整的火山口。
我想站得再近一点。
好的,大人。
但是,地面滚烫,灼热透过他厚底的靴子,火山喷出的硫磺和硫酸等毒气令他窒息。
托洛,你在吗?
在,大人。
我们下去吧?
好的,大人。
他应该感到害怕,但他没有。火山有权喷发。火山的摧毁使命在他心里激发出一种满足,一种越来越大的满足,这一满足他自己会发现难以承认。
但是,对这个收藏名贵物品的大收藏家来说,还有什么比也一直在收藏摧毁之本,一座火山,更合适的呢?收藏者具有一种分裂意识。没有人更为自然地与社会里保存与保留的种种力量结盟了。然而,每个收藏者又都是理想毁灭的帮凶。因为,收藏激情的过度本身使收藏者也成为自我鄙视者。每一种收藏者激情里都包含了对其自我废除的幻想。一方面,作为收藏家,他有必要理想化,另一方面,在漂亮物品与那辉煌过去的战利品的爱好者灵魂中,一切又都是卑下、唯物,两者的差距悬殊令他筋疲力尽,所以,他也许盼望一场大火把一切烧个精光。
也许,每个收藏者都梦想过有一场洗劫来卸下其收藏的重负——把一切化为灰烬,或者埋葬在熔岩下面。毁灭不过是最有力的剥夺形式。收藏者也许对他的生活失望至极,他都希望剥夺自己的生命,就像讲述那个书痴隐居学者的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传说他收藏了两万五千册必需的、不可替代的书籍(那个梦想,那个完美的图书馆),他最后跳进他用他至爱的藏书生成的大火之中。但是,万一这样一个愤怒的收藏者从大火中或类似的狂怒中逃生,他极有可能希望开始新一轮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