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场面。他们背对我们,我们看见他们在看什么、在向什么喝彩、在互相指指点点什么,他们指的时候,一只手臂向上伸出去。这是当时看到远处某个令人惊叹的景象时作出的典型的反应方式。一片废墟;一轮明月从云端升起;山上缕缕烟雾扩散开去。
他们步履艰难地爬上山坡前,从远处就已经惊叹不已——好像身临悬崖一样,他们在此每走一步,两眼都得仔细看好脚下的尖石,免得被绊倒,现在,在最后攀登后,他们到达山顶,他们已经到了围着火山锥宽阔的火口壕,在这里的平地上,他们又往上看——他们可以打手势,表示那儿——其实就在这儿,近得十分危险了。一阵石子和灰烬下雨般落在他们身上。火山锥正在喷涌出黑烟。一块火红的岩石就在几码外落下——当心你的手臂!但是,他们心思集中在一个景致上,至少那个诗人是这样。又是一景。他爬这么高不是为了继续向上看。他想要朝下看,朝里面看。
看到啦,它要停了。诗人拿出他的时钟。你躲到那边去,峭壁后面。我倒要看看这个怪物能作多长时间的怪。这个受伤的怪物,它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怪物的喘息,每喘一次,需要大约十二分钟,他的手表向他显示,在此期间,落下的石子也少些了;在一次间歇中,诗人向他那胆小的画家朋友建议说,他们也许能让他们的向导飞快地拉他们上山顶很快地朝火山口里看一眼。
还真这么做了,他们站在那张大嘴的唇边,诗人后来要这样写。一阵轻风吹走了烟雾,汩汩声和喷溅都停止了,但是,从上千个缝隙里升腾而起的蒸汽薄纱般笼罩住火山口的内部,只偶尔间歇性地让人看上一眼有裂缝的岩石墙。这情景,他写道,既无教益,又不爽快。
接着,这个怪物又喘了一次,从里面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鸣般的吼声——不,从火山锅形陷坑的深处升腾起灼热的蒸汽和灰尘构成的云团——不,从最有力的轰炸处,数以百计的石头,大大小小的,被一下子高高地抛向天空——
向导们猛拽他们的衣服。其中的一个是骑士推荐给诗人的独眼男孩,他催促他们奔向一块巨石,他们得以躲在后面。这里太吵了,都无法好好欣赏下面一望无际的海湾和远处的那座城市,其轮廓就像是从空中倾斜拍摄的一个圆形剧场,也像一张巨大的椅子,你会产生一种印象,放眼望去,一切尽收眼底。画家大喊一声,我现在要下山。诗人蜷缩在巨石背后,想表现自己的勇敢,在脑子里再多记几个画面,又过了一会儿后,他也小心翼翼地撤了。
这是歌德和他的画家朋友蒂施拜因三次上这座山的第一次。诗人已过了他的第一春,但他当时三十七岁,身强力壮,他已经尽职勇敢地面对这条喷火龙。如果这位英国老骑士能定期来,那他也能。这是每个体魄健壮的绅士来这里旅游时所做的事情。但是,诗人并不像骑士那样认为这座火山很美。他在山上感到既冷又热,还累,不舒服,还有点害怕。这似乎全都有点傻乎乎的。人们看不到那些没有长远目标的、爱找乐子的当地人费力爬上这座离开他们的乐土几英里远的可怕的山头。肯定没错,这是一项外国人来做的运动。在外国人当中,尤其是英国人。呵呵,这些英国人。如此斯文,又如此粗野。假使他们不存在,没有谁会把他们创造出来的。这么古怪,这么浅薄,这么矜持。不过,他们倒很自得其乐啊。
一个人必须努力学会开开心心和他们待在一起。
诗人是傍晚到的。在另一位侨居那不勒斯的德国画家的陪同下,他和他的朋友已经受到了骑士的接待,骑士也带他们看了他几个客厅里的珍宝。一面面墙上挂着油画、水粉画和素描,一张张桌子上高高地堆放着浮雕宝石和花瓶,一个个橱柜里塞满了地质珍品。其中似乎缺乏条理或章法;这是这些德国客人首先就注意到的。而这造成了某种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只是丰富,而是无序或混乱的印象。但是,如果你看仔细了(每个收藏者都渴望这样细看),正如蒂施拜因多年后要回忆的那样,你便能发现这个集中展现其趣味者的敏感性和感官性。那一面面墙,他谈及骑士的墙,披露出他的内心生活情状。
接下来,诗人,就诗人一个人,被邀请到骑士的地下储藏室参观。(这一参观的特权只由最尊贵的客人专享。)诗人什么都要讲给他的画家朋友听,说他看见了另外一种丰富,他惊呆了。地下室里有一整座小教堂啊。他从哪里弄来的?画家摇摇头,抬头看看天。诗人见到两个装饰华丽的青铜枝形大烛台,他知道这肯定是来自庞培城的发掘物。还有许多平常之物。楼上的藏品是骑士的种种幻想——一个理想的世界——的一张示意图。地下室则是骑士收藏的无底洞、鸡肋,因为每个收藏者很快都会走到这么一步,即他不仅收藏他想要的东西,而且收藏他并不真想要却又害怕错过的东西,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想要它,拿它当宝贝。他禁不住把这些藏品给我看,诗人心想,即使是那些他不该给我看的。
当然,展示自己的所有物也许像是炫耀,但是,话又说回来,收藏者并不发明或者制作这些东西,他不过是它们的谦卑的仆人而已。他展示它们并非是自我表扬,他谦恭地拿出来是为了别人的钦佩。如果一个收藏者的藏品是他自己制造的,或者即使是遗产,那都的确会像是炫耀。但是,建立一种收藏,这种创造自己的遗产的急切的活动,便免除了收藏者保持缄默的必要。对于收藏者而言,炫耀收藏不是不礼貌的行为。确实,收藏者,就像骗子一样,除非他把秘密公开,除非他表明自己是什么人或者已决定做什么样的人,否则,他便不存在。除非他展示他的激情。
人们告诉诗人,说骑士得到、然后又爱上了一个美得足以成为一尊希腊雕像的年轻女郎,已经开始以一个男人、比她大、富有、出身高贵(所有这一切他爱的人都不是)的保护人的方式来提高她、教育她,已成为一个反过来的皮格马利翁,把他的美人变成一尊雕像;更精准地说,成了一个有一张来回票的皮格马利翁,因为他能把她变成一尊雕像,然后又能随心所欲地把她变回一个女人。
与骑士的趣味保持一致,这几晚,她身穿古装,一袭宽松的白衣,束了根腰带,一头赤褐色,有人说是栗色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背上,或者用个梳篦往上一挽。她同意开始一场表演的时候,据一种描述称,一个上了年纪、壮硕的女人就会给她拿来两三条羊绒披肩,这个女人是某类女管家,也可能是一个寡居的姑妈;当然不只是个仆人,因为她获许坐在边上观看。女仆会拿来一只瓮、一只香盒、一只高脚酒杯、一把七弦琴、一面铃鼓和一柄短剑。有了这几件道具,她就在光线变暗的客厅中央落座。等到骑士手举一根细蜡烛走过来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
她头上披了一条长长的披肩,足以拖到地面,把她整个地罩住。这样藏在里面,她用别的披肩把自己裹起来,开始里里外外地调整(衣饰、肌肉张力、情绪),这样便能让她出来时成了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要做到这一点——这可不像是戴个面具那样简单——你必须能自如地运用自己的身体。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有兴奋起来的天赋。她飘起来、她落下去、她站稳——她把脸上的汗擦去的时候,心怦怦直跳。突然做几次鬼脸,绷紧肌腱,握紧双手,头飞快地后仰或侧向一边,猛地吸一口气——
接着,她突然提起披肩,把它整个扔到一边,要不就提起一半,让其成为她现在已经成为的那个协调而有生命的雕像的一部分服饰。
她会保持这一姿势,时间正好够大家看懂,然后又把自己遮盖起来。然后,她又迅速扔掉那条长披肩,展现另一个人物,以不同的方式披着一条条披肩——她知道一百种披披肩的方式,一种姿势接着一种,至少有十到十二种,几乎没有停顿。
骑士最初叫她在一个高高的、用丝绒衬里的箱子里摆姿势,箱子的一面敞开着,接下来是在一个巨大的镀金框架里。但是,他不久就看到,她的艺术才能完全能够表达这些模仿。她的整个生命都准备好了要成为骑士的活雕像画廊。
十四岁,刚到伦敦,她便一直梦想成为女演员,就像她晚上看到从特鲁里街剧院后门神气十足走出来的一个个光彩照人的人物一样。十五岁,在一名新潮的性治疗师导演下上演活人造型中略加遮挡衣着暴露的人物,她学会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浅浅地呼吸,她的面部肌肉绷着毫无表情——表达未察觉到附近,在格雷厄姆医生的监督下正在圣床上发生的性交。到了十七岁那年,作为当时一位杰出肖像画家最喜欢的模特儿,她学会了创造性地思考情绪、思考如何来表达这些情绪,然后长时间地保持这些情绪的表达。画家讲,她常常让他感到吃惊,并赋予他构思其题材的灵感;她实际上是个合作者,而不是一个被动的模特儿。为骑士,她摆出她自己的造型——一系列的造型,一个古代神话与文学图像瞬间的真人幻灯秀。
这是个特别精细的活儿。首先必须选材。骑士会打开他的书籍,把书中整页整页的插图给这个年轻女子看,或者带她去看他藏品中的一幅画或一座雕像。他们会讨论古代的故事。她总想把它们全都演绎出来。然后,一旦她拥有了这个题材,具有挑战性的环节就出现了——找到准确的瞬间,呈现意义的瞬间,总结一个人物、一个故事、一种情感的精华的瞬间。这是画家们应该做出的同样艰难的选择。正如狄德罗所写下的那样:“画家只有一种瞬间;他不能记录两个不同的瞬间,正如他不能记录两个分开的动作一样。”
阐明那种激情。但是别动。别……动。这不是舞蹈,你不是一个定格的伊莎多拉·邓肯的原型,尽管你也赤着脚,穿着古希腊的服装、四肢放松、头发随意散开。阐明那种激情。但是就像一座雕像一样。
你可以斜倚——对,就这样。或者抓住某个东西。不,再高一点。头向左转。对,你可以好像在跳舞。好像。纹丝不动。就像这样。不。我想她不会跪下去。左脚再自在些。懒散一点。不笑。眼睛半阖。对,就这样。
人人都说她表演非常出色、准确到位。但是,更为出色的是她从一个姿势切换到另一个姿势的迅速。变化,但不用过渡。从悲伤到喜悦,从喜悦到恐怖。从受难到幸福,从幸福到恐惧。能够从一种情感不费力地、瞬间就转到另一种情感,这似乎是女性的基本天赋。男人多么希望女人这样,也是男人看不起女人的地方。一分钟前还是如此这般,转眼间又那样了。当然。女人全都是这样。
原则上,每种人物和情感都表演了。但是,仙女们和缪斯女神们,朱丽叶们和米兰达们都远少于被遗弃者和受苦受难者。丧子的母亲们——她表演的尼俄伯;因一种不能容忍的伤害而被迫杀害孩子的母亲——她演的美狄亚。被自己的父亲拖向祭坛的少女们——这是她演的伊菲琴尼亚。思念抛弃了自己的情人的女人——这时候她就是阿里阿德涅。或者在遭遗弃后绝望中欲自戕的女人——她表演的狄多;或者为了弥补因被强奸而遭受的耻辱——扮演的露易斯。这些是最能引起赞美的姿势。
诗人见到她的时候,她到那不勒斯才一年的时间,才刚刚开始在骑士的聚会上表演。她的情人已释放出一种惊人的才能,这种才能她会应用多年,并将一直受到赞赏,就连她的最刻薄的诋毁者也是如此。她的表演天赋似乎一开始就与其美貌不分秋毫。但是,她的美更像天赋,即使是在令人沮丧的情形下,照样有信心永葆它。因为等到容颜褪去的时候,她仍然感觉是个美人——能够展示出来并获得欣赏。即使变重了,她仍然感觉轻。
她不想成为受害者。她不是受害者。
她不再想念查尔斯。她认命了,她胜利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体验充满激情的爱了,她也不再抱这种希望了。但是,她真心诚意地喜欢骑士,很安逸地忠实于他。她知道如何让人快活,做希望她做的事情。过去查尔斯在床上表现得相当冷淡、相当勉强,也没让她觉得被人嫌弃。而她发现骑士原来比他外甥还色情,这让她醒悟,在性事方面掌控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情形。现在,她感觉像一个女人(这比是一个女孩安全)——像许多女人一样,她们统统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她的表达能力,她那无法满足的要与人交往的欲望,在这种模仿性的古老情感的表演上找到了最大的宣泄口。
人们当时把古代当作现在的一个样板,一组楷模。过去是个小世界,因为离我们非常遥远而变得更小。它只有人们熟悉的名称(神祇、受过大苦大难者,英雄和女英雄)代表熟悉的德行(坚贞、高贵、勇敢、优雅),体现一个无可争辩的美的理念,既包括女性美又包括男性美,以及一种强有力的、不可怕的耽于声色——因为神秘、破碎、已经褪色。
人们希望得到教诲。当时,知识是时尚的——而没文化则不符合时尚。因为骑士的被保护人摆的每个姿势都是出自古代神话、戏剧或历史中的一个人物,所以,看她将他们所谓的“姿势”一一摆完,等于是参加一次测验。
她散开头发,她从蹲坐姿势站起来,她高高举起双臂祈求,她把高脚酒杯砸向地板,她跪下、用刀对准自己的胸口……
倒吸一口冷气。观众中传来低语声。开始有人鼓掌,而此时,某个没有认出这个人物的人由边上一个客人低声指点。掌声更响了。然后是喊叫:“好极了,阿里阿德涅!”
或者喊:“好极了,依菲琴尼亚!”
骑士站在近旁,既是舞台监督,又是特权观众,严肃地点着头。如果他认为笑是得体的,他就会笑。老人紧张得一动不动,他的老态和单薄与她的青春活力和丰腴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着这一切,诗人笑了。
重要的时刻!诗人操着他那生硬的法语说。这就是伟大的艺术必须提供的。最富仁爱、最独特、最动人的时刻,哈特夫人,我向您表示敬意。
谢谢您,她说。
您的艺术非比寻常,诗人一本正经地说。让我感兴趣的是您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地从一个姿势转向另一个姿势的。
它就这么来了,她说。
但是当然,他笑着说。我明白。艺术的功能就是隐藏展示这一艺术时的困难。
它就这么来了,年轻女郎说,脸变红了。毫无疑问,他并非真的要她解释她是怎么做到的。
您是怎么做的,诗人问道。您想象中能看见您扮演的人物吗?
我想是的,她说。是的。
她的头发看上去是湿的。诗人想知道拥抱她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不是他喜欢的一类女人。吸引他的女人要么是更为伶牙俐齿,要么就是更加恭顺、没这么活跃。她的天资令她极度兴奋。因为她的表演无疑是杰出的。正如大家都会心地说的那样,她不仅是一件艺术品,她本人就是一名艺术家。作为艺术家的模特儿?为什么不行?但是天才就另当别论了。幸福亦然。他再一次想到骑士有多么幸运。他幸福,因为他不想要比他已有的更多的东西。
出现长时间令人不自在的沉默。这个傲慢的德国人盯视她的时候,年轻女子毫不畏缩。
您想喝点葡萄酒吗?
等会儿,诗人说。我不习惯这么热。
是的,年轻女子感叹道。热。非常热。
艺术重在激发想象,诗人对她说。她同意。而且,为了追求设计真正的富丽堂皇,有时候,艺术家有必要脱离世俗、严格的历史真相。她在冒汗。然后,她告诉诗人她看过他的《维特》,喜欢这本小说喜欢得发疯,她为可怜的绿蒂感到非常难过,绿蒂肯定为自己毫无恶意地在这个过分多愁善感的年轻人身上激发出那种致命的激情而感到极其内疚。
您不为这个过分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感到难过吗?
哦,她说,是的。但……但我更为绿蒂感到难过。她在努力做正确的事情。她没有恶意。
我为我的男主人公感到难过,诗人说。至少我难过过。那一切现在离我都非常遥远了。我写的时候才二十四岁。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
这个年轻女人才二十二岁,她无法想象站在她面前的这名男子曾经像她自己这么年轻。他当时肯定和查尔斯差不多大。男人身上发生的事真是奇怪。他们不在乎年轻不年轻。
这是真人真事吗?她礼貌地问。
人人都问这个问题,诗人说。事实上,人人都问是不是我的故事。我承认,里面的确有我的影子——但是,正如您看见的,我还活着。
我相信,你的朋友都很高兴,年轻女人说。
我觉得维特的死是我的重生,诗人一本正经地说。
哦。
诗人总是——以后还会——处于重生的过程之中。天才的定义?
她见骑士走过来,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我正在祝贺哈特夫人的表演生动活泼,诗人说。
毫无疑问,才华横溢的骑士和这位沉闷庄重的客人旗鼓相当,这两个男人会聊,她可以看。
但是,结果却证明,骑士与诗人之间的对话并不比骑士的被保护人与诗人之间的对话成功多少。他们俩都不太欣赏对方。
骑士从未看过那部众所周知、催人泪下的小说,讲的是那个自大狂失恋后开枪自杀;他想他也不会喜欢这故事。所幸他这位声名显赫的客人不仅是欧洲大陆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德国一个小公国的重臣,而且在科学方面兴趣广泛,特别是在植物学、地质学和鱼类学方面。所以,他们就谈植物、石头和鱼。
诗人开始展开谈他的植物变态理论。有一些年头了,我一直在仔细研究许多种类的叶子、雌蕊,还有雄蕊,这一研究促使我假设一种模式,据此得以培育出无穷多的植物,所有这些植物都能存在,而且许多已经存在。漫步这儿的海岸区,我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你可以说我受到了启发。我深信的确存在这种原植物。我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一定要去西西里,有人告诉我,那地方是植物学家的天堂,在那里,我有希望发现一种植物种类。等等等等。
诗人一讲完,骑士就说,我在卡塞塔的宫殿庭园里打造一个英国花园,总是急于采集植物。卡塞塔确实可以和凡尔赛相媲美,但我已经说服了国王和王后陛下,在花园这件事上,他们其实没有必要追随法国时尚。听了我的建议,他们已经请了最著名的英国风格景观园艺师,这个花园等到建成时会拥有最让人赏心悦目、品种繁多的植物群。
骑士是多么令人失望啊。诗人把话题转到意大利。
我完全被意大利改变了,他说。去年离开魏玛的那个人和到达那不勒斯、现在你看到的站在你面前的人,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是的,骑士说道。他对自我改变(诗人最喜欢的话题)的兴趣并不大于他对植物学或地质学理论,尽管他了解园林和火山。是的,我猜想,意大利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确实,没有哪座城市比那不勒斯更美的了。请允许我荣幸地领着您从我的观察台一睹美景。
美,诗人鄙视地想。这个英国人真是个头脑简单的享乐主义者。仿佛世界除了美一无所有似的!面前这个人无法深入研究他感兴趣的事情。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如果当时业余艺术爱好者不是赞辞的话,他倒会这样称他的。
改变,骑士一声叹息。面前是个无法认真对待他自己的人。他想,诗人无疑夸大了他被意大利之旅改变的程度,对自我改变的这种过分关注是一种相当专横的自我主义行为。
他们俩都对。但诗人的种种信念对我们而言更有价值;他的虚荣心更可宽恕;他的优越感更加……优越。对天才,正如对美——一切,几乎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
三十年后,歌德在他的《意大利之旅》中,会说到他在骑士的聚会上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他没有讲真话。当时,他太年轻,太躁动不安,根本没有好好享受一番。但他从那天晚上的谈话中没有学到任何东西,所以很介意——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获得足够的精神滋养,也没有得到足够的欣赏。我一心要提高自己,诗人在给朋友们的信里写道。快乐,是的——那也是。我获得快乐,这加速并增强了我的感觉能力。他感觉自己比起这些人来要优越好多。他是多么优越啊。
在这些故事中,多半是一尊雕像有了生命,这座雕像是个女人——常常是一个维纳斯,她从底座上走了下来,以拥抱回报一个热情男子。要不就是一个母亲,不过她可能会留在壁龛里。圣母马利亚和女圣人的雕像并不变得可以走动;只有富有同情心的目光、一张温软的嘴和一只纤细的手会移动——对跪拜的恳求者讲话或示意,给予安慰或保护。很少会有一座女性的雕像活过来是为了报仇的。但是雕像如果是男人,那么,他的目的几乎总是要作恶或报复作恶者。一尊有了生命的男人雕像——其当代版就是一台有人的外形、然后被赋予生命的机器——开始大开杀戒。他实为一尊雕像的性质赋予他专一的武士品质,让他永远不会改变目标、不可阻挡、根本不受慈悲的种种诱惑的影响。
这是个宴会。世故的人们穿着气派和暴露的衣服正开开心心地玩着,这样的气氛是这些铁杆社交聚会常客最能尽兴之所——这有点既像是在妓院,又像是在沙龙,却没有了两者的费劲或风险。食物,耐嚼的也好,鲜嫩的也好,都非常丰盛;葡萄酒和香槟价格昂贵;光线柔和、悦目;音乐,还有桌上花儿的芳香,环绕着、弥漫着;打着情骂着俏,两厢情愿的和不情愿的(“我们只是玩玩,”那个准唐璜说,因为有个人注意到他死乞白赖地纠缠着某个女人于是上前阻止);仆人众多,满脸堆笑,希望多拿小费。椅子柔软舒服,客人们非常享受坐着的感觉。所有五官都有款待。欢声笑语油嘴滑舌大献殷勤和真正性趣。音乐抚慰着也刺激着。这一次,愉悦之神在获得他们应得的享受。
接着进来了这个客人,不同性质的光临,他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他来是为了砸场子,把那个最大的寻欢作乐者拖下地狱。你在墓地一个大理石陵墓顶上曾经见过他。陶醉于自信之中,同时发现自己在这个公墓不免有些紧张,所以,你就跟你的密友开个玩笑。接着,你跟他“嗨”了一声。你邀请他来参加这个聚会。这是个病态的玩笑。现在,他来了。他是灰色的,也许有胡须,声音非常低沉,步态笨重,像有关节炎,不是因为他年龄大了,而是因为他是石头做的;他的关节走起路来不能弯。一个庞大的花岗岩做的严父。他来做判断,一个你认为过了时的,或不适合你的判断。不,你不能为寻欢作乐而活着。不,不。
他伸出手,谅你也不敢握他的手。地在脚下隆隆作响,聚会的房间地板裂开,火焰开始往上冒——
也许你正在做梦,然后你就醒了。或者,也许,你正以一种更现代的方式体验这一情形。
他进来了,这个石头客人。但是,他不准备杀死你,他很可能更年轻,甚至就是年轻人。他来不是为了报仇,他甚至认为他本来是想参加一个聚会(他不能总是一块碑啊),忍不住想开心一下。但是,他又禁不住成为他自己,这意味着进一步发展他更高的理念,更好的标准。他这个石头客人提醒这些个生活方式的寻欢作乐者,还有另外一种更认真的体验方式。而这当然会妨碍他们的种种欢乐。
你确实邀请了他,但是,现在你希望你没有邀请他,如果你不采取一些必要的预防措施,他就会毁了这个聚会。
见了几位你的客人之后,他开始对这个晚会不抱什么希望了。也许太快了。但是,这类事情他已经习惯于快刀斩乱麻。他觉得你们的聚会没那么好玩。他不掩饰自己的感觉——瞎搀和。他待在房间的角落里。也许,他看看那些书,或者拨弄拨弄艺术品。他和聚会没有产生共鸣。聚会和他也没产生共鸣。他心里有太多的想法。厌倦了,所以,他自问为什么要来呢。他此刻的回答是:当时他好奇。他喜欢体验他自己的优越性。他自己的不同。他看自己的表。他的每个手势都是一个责备。
你,作为其中一位客人——或者,更恰当一点,作为主人——对这个阴沉着脸的人并不在乎。你想方设法地去吸引他。他不为所动。他说声对不起,就去找喝的。(他是在闷闷不乐,还是准备公开指责你呢?)他又回来了,啜饮着一杯水。你转过身去和其他人采取一致行动。你们嘲弄他——他容易受人嘲弄。真是个假正经。真是个自我主义者。真傲慢。难道他就不知道怎么玩得开心点啊。
轻松点,石头客人!
跟他讲什么,他都继续抵触,就是要摆明他不开心。他又无法真正引起你的注意。你穿梭在一个个来宾之间。聚会毕竟不是两人间的密谈。一场聚会就应当把与会者拢到一起,要掩盖他们之间的差异。他要揭示这些差异,那就不礼貌了。他难道不知道使人文明的虚伪做法吗?
你们俩不可能都对。事实是如果他对,那你就错。你的生活就会以浅薄的面目显露出来,你的标准是机会主义的。
他要劫持你的精神。你不让。你对自己说轻松娱乐是一种高尚的追求。而且,聚会也是一种理想的世界。
迟早他都要离开。他和你握手。这很扫兴。你身体往后退。音乐又一次响得更高。真让人感到宽慰。你喜欢你的生活。你不准备改变。他妄自尊大、盛气凌人、毫无幽默感、举止挑衅、屈尊俯就。一个自我主义的魔鬼。天哪,他也是真材实料啊。
另一次来访期间,诗人请骑士为他推荐一个那不勒斯的火山岩经销商,他是想随身带回去一系列合适的标本。
旅游即购物。旅游即劫掠。来此地者离开时没人不带走某种收藏品。那不勒斯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业余收藏家。它甚至让萨德侯爵成了一名收藏家,萨德侯爵为了逃避法国的追捕,于十一年前化名逃到这里——尽管他的假身份被法国全权公使揭穿,他不得不接受以其真名、那已经臭名昭著的名字,上了那不勒斯法庭。五个月之后,萨德离开这座城返回法国的时候,他先运走了满满两大箱子的古玩。
动身去西西里之前,诗人又参观了几次波蒂奇的皇家博物馆,他宣称这个博物馆是所有古玩收藏品的全部。他访问了帕埃斯图姆,公开表示自己很烦那些粗矮的多利安式柱子。(等到他从西西里回来,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他就能够欣赏它们了。)不过,他没有回访庞培和赫库兰尼姆,他刚到不久曾走马观花看过,不喜欢。还不如去看防波堤里螃蟹爬动呢。活的东西是一样令人开心的好东西啊!他写道。还不如在卡塞塔骑士颇引以为豪的花园里散散步,看看玫瑰花丛和樟树呢。我是植物的朋友,他写道。我爱玫瑰。他感觉一股健康与自我认可之浪涌遍全身。能够继续对生命所有形式的方方面面进行些许的研究,我是多么高兴啊。死神见鬼去吧——这座可怕的山,这些城市,其拥挤不堪的住房似乎预示它们将变成坟墓。
他往回给他在魏玛的国王和朋友写信。我继续看。我总在研究。又及:你们会认不出我了。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来了。这就是我来意大利的原因,也是我不得不放下我的职责的原因。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伊菲格涅亚》的定稿,还给一直未完成的《浮士德》增加了两场,因为他在罗马逗留期间在性方面受到了启示。他对植物和帕拉第奥建筑进行了多次观察。为了抵制对失去的古典往昔怀旧的诱惑,他记录下街头平民百姓生动的行为举止。他的画画得有进步。他对自己并不感到失望。这一多产是他的幸福的又一个标志。
不过多欣赏,这是重要的。人一旦决意出去闯世界、与这个世界近距离互动,他写信给他的一个朋友说,那就得小心翼翼,别在恍惚之间被这个世界席卷而走。甚或疯掉。
他在为回去作准备。那不勒斯是为那些仅仅生活的人而存在的,他写道——脑子里想到骑士。尽管那不勒斯美丽又辉煌,但是,一个人当然不能在此定居。但是,我期望着记住它,他写道。对这样景色的记忆能尽情享受一生一世。
只要上面有诗人写的字,每一张纸片人们都收藏起来。他的声名已经让他迅速成为一件文物——为其仰慕者所收藏。这位大诗人对秩序和认真的渴望使他生活得如同一名公共官员,一位廷臣,他已经是一名不朽者了。他是在公开地表演,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他每讲一句话,都感觉到永恒的回声。每种体验都成为他的教育、他的自我完善的一部分。在这样幸福、这样雄心勃勃构想出来的生活中,什么都不可能出错。
我们所认同的让我们变得懒散,而反对意见却让我们多产。诗人的词语。智慧的词语。一种骑士无法企及的智慧和幸福的标志,他也永远都不会惦记。
一切事情都应当得到理解,任何事情都可以改变——这是现代观点。即使是炼金术士的工程现在似乎也是可行的。骑士并不比过去更努力去理解。收藏家的冲动并不鼓励理解的欲望或者改变的欲望。收藏是一种形式的合并。收藏家是在确认。他是在添加。他在学习。他在记录。
骑士委托当地一名德国画家绘制一套十二种姿态的画作。题为《那不勒斯逼真写生集》。但是,骑士觉得,它们根本就没有传达出这些表演的撩人之处。
他还委托了一个人去记录并画下这座山的各种姿态与状况。
尽管骑士非常勤勉,但是,他几乎不可能做一个全天候的观察者。迄今为止有些年头了,也即从一七七九年的那场大爆发开始,他就雇用了来自热那亚的一名细心的隐修神父每天记录他所看见的一切,神父不用仆人,一人住在山脚附近。这个名叫皮亚焦的神父从未离开他隐修的地方——对隐士而言山是一种诱惑——黎明时分就起身进行观察,白天在固定间隔的时间,观察几次,有规律得就像祈祷一样。从他小屋的窗口看出去视野非常好。关于山的情况,他已经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记满了四本日志,并用铅笔以线条流畅的笔触画下了熔岩流下、展开和蔓延的情景,以及火山口烟袅袅升腾而起的各种形态。
这些笔记和图画有许多是重复的。怎么可能不重复呢?谁又能改变这座山?骑士特别喜欢神父讲给他听的一个故事:一位来自布拉格的自然哲学家四十年前来到王宫,当时波旁的查尔斯——现任国王的父亲——还在位,他带来了一个周密计划,要拯救维苏威火山周围的村庄,使它们摆脱笼罩在头上的危险。他的博学多才——他称之为采矿、冶金,以及炼金术——已经让他在布拉格实验室研究了多年的火山。在那里,他已经设计了他的解决方法。根据计划,他要将这座山的高度削低到只有海拔一千英尺,然后从其淤塞的山顶上开凿一条窄窄的沟,一直往下通向海边,这样火山下次再喷发时,大火的残留物就会聚集,直接流到海里。
考虑到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他需要的人力不算多,这个布拉格人指出。陛下,给我两万九千人,他说,三年之后,这个恶魔就会被斩首。
这个布拉格人是否又只是个江湖骗子?有这可能。不管怎么说,是否应该允许他试一试?国王喜欢大胆的计划,便与大臣们磋商。大臣们被这个计划吓呆了。改变这座山的形状,他们声称,会是一种冒渎行为。红衣主教在大教堂宣读了一份咒语。
因为这是个新时代,有着新思想、新机器——人们在发现新的方式去夷平、去塑造定形——所以,这个工程最近又被当地一名工程师提出来,这并不让人感到惊讶,他有更加可靠的技术支持,他呈上他画的图样,请求国王和王后审查。王后自认为是开明的资助人,她意识到需要在政治和制造业领域进行明智而审慎的改革,便把提案传下去,让主管大臣和当地的博学之士们研究。打消那种冒渎的顾虑,她指示他们;只考虑可行性。
答复反馈过来了:是的,方案可行。古代人没有任何我们这样高级的现代化工具可以使用,他们不也造得比人们认为可能的更高、更精确吗?何况削平比建高容易。如果由好多万名劳工组成的一台人工机器能够竖起那座奇观——吉萨大金字塔,那么,由一个有远见的统治者统帅的类似的人力物力的调动运筹和服从指挥,则同样能实现另一个奇观——降低维苏威火山的高度。但是,改变形状,降低高度,都不会改变山的性质。阻止不了一次喷发,也不会使挖沟更容易。危险的不是山,而是山底下很深处的东西。
但是,这个可以做成,王后暴躁地说。是的,可以做成。我们如果这样决定的话,就一定要做。尽管离古老的地中海的神王非常遥远,但这些开明的专制君主仍然主张凭一个神圣的指令所赋予的绝对权力去统治。事实上,他们的权威已经不断被嘲笑和文明所逐渐削弱。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再拥有任何像绝对权力的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