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状。呼吸困难,以及心脏周围痛。没有胃口。腹泻,一侧肋部和胸口疼,长期干呕因此肚子里总是空空如也,感觉右臂没劲——这些病痛大都被强忍着。头痛。缺觉。每天早晨枕头上落着灰白头发。呼吸非常困难。(女人的弱点:张家长李家短,全一个德性。男人病倒,出身高贵的女人憔悴。)自卑。焦虑,害怕让丈夫担心。对其他女人无聊的闲言碎语深恶痛绝。对天堂的思索。对普遍寒冷的感觉。
诊断。德拉蒙德医生认为是瘫痪。要不就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功能完全衰竭了。她才四十二岁,但是她几十年来一直病恹恹的。
祷告。感谢上帝所有的仁慈,恭恭敬敬地请求宽恕她以前的罪过,恳求宽恕她那不信神的丈夫。更多关于天堂的思索,在天堂里,一切伤害都得到修复。主啊,怜悯吧,责备吧。
信函。致国内的亲朋好友,信写得极其沮丧。我担心我将永远见不到你们了。二月份给她丈夫写信,当时,大家正起劲打猎,骑士常常不在家,这是一封极度屈辱的信:我心爱的人不在的时候,我度过的时光多么无聊乏味,每个景致对我而言多么令人厌倦。他坐的椅子在,我发现他不在,于是我的心突然一阵剧痛,我的双眼可笑地充满了泪水。我们结婚的年头,没有减少我的爱,而是增强了我的爱,程度之深,与我的生命共存,永远不会改变。我努力要克服自己的情感,然而却是枉然。我拼命劝自己,却毫无效果。除了感同身受者,没有人能够了解对爱专一那种凄苦的焦虑。他在面前,每样东西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他不在的时候,我感到多么孤单、多么与世隔绝。我在交往的人当中寻找平和,却越发局促不安。天哪,我仅有一种愉悦、一种满足,那就是整个地以他为中心。
音乐。说他不在场,她没有什么兴趣、什么兴趣都没有,那不完全是事实。但是,大键琴演奏的乐声更加哀怨。音乐使人升华,却抹不去心痛。
激情。威廉的离开让她前所未有的脆弱。但是,这种婚姻中才有的激情并不自然。而且:努力克服这样的激情、让她自己心思转移,总是对的。她探访了死城的一些新的遗址,参加了在奥地利大使的官邸举行的音乐聚会,还拜访了西西里岛上层的一位女士,她用匕首或毒药杀了十个,不,是十一个人之后,最后被她自己的家人告发,作为一种惩罚,她被关在——很奢侈地关在——那不勒斯附近一座女修道院里。她的年龄在二十三岁左右,凯瑟琳讲给丈夫听。她坐在床上接待了我,绸缎枕头堆在她身后。她拿出蛋白杏仁饼干和其他点心给我吃,很礼貌,也很开心地和我聊天。似乎无法想象像她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子竟会干下这样的暴行。她有一张害羞、甚至善良的脸,凯瑟琳惊叹地说——在她居住的这个国家,这个真相不会给哪怕最不动脑子的本国人留下印象,因为随便哪个农民,他都知道常常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但凯瑟琳是个北方人,而且有教养,她既非农民,又非贵族,却真正的虔诚,一个表里如一的新教徒。她看上去不像是个杀人犯,凯瑟琳轻声地说。
凯瑟琳声音很低地说话,骑士肯定会记得。要听见她说什么,人们有时必须前倾身子。一个亲密的要求?是的。同时,也是她按捺怒火的一个标志。
春天来了,一个温暖芬芳的四月。她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威廉的来信欢快而又令人气恼地说着未来。但凯瑟琳明白,她没有未来了,她只能想过去,只能爱过去。
骑士外出一周多时间,到阿普利亚考古。凯瑟琳下不了床,感觉自己一小时比一小时虚弱。四月一个炎热的晚上,她又是一阵哮喘发作,她心想这也许就是结束的开始了吧,病痛时,她便在一封信中寻找宽慰。
凯瑟琳从未害怕过,可她现在怕了。缓慢而艰难的死亡已经让这个哮喘病人反反复复做的被活埋的噩梦产生一种新的急迫感。会起到帮助作用的事情应该是给骑士写张条,要求他在她死后三天不封上棺盖。但是,为了说这个,她上来必须先说她担心再过几天,不,是再过几小时,她就无法给他写信了;然后宣布,她无法表达她对他的爱意和体贴,他,只有他,一直是她所有快乐的源泉,他,是她在人间上帝恩赐中最宝贵的,“人间”这个词,让她从对骑士所怀有的这些奢侈、完全真实的感情转而考虑天国更大的恩赐;他,也体现了她的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也许会成为一名信徒。
凯瑟琳并非真认为他哪天会成为虔诚的教徒(他也没有)。她要他信教,因为她自己需要一种高贵、狂想的语言。她希望他承认那个层面的存在,进而也就承认了那种语言的存在,这样,他们便能有共同语言——这样,他们便能完全真正的亲密。
但是,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这种狂想的弥补了。因为所有这些悲观、令人窒息的感情……写到这里,她开始呼吸十分困难,想起她本来准备在这封信中所表达的东西,一封真正诀别的信,除了表白她的爱,她要请求他忘记并宽恕她的过错,为他常常把她一个人撂在家里而开脱,愿上帝保佑他并请求他仁慈地记住她——是的,她希望要求得到某种东西。我死后,直到绝对必要,才盖上棺材。她在信的结尾处提醒他,在他的遗嘱里履行他对她许下的诺言,即在上帝愿意召唤他的时候,他的尸骨要葬在斯莱贝克教堂她的身边;她希望上帝的召唤不会在几十年之后,在这期间——这是一个哮喘病人特别乐意写的令人感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句子——在这期间,她希望他别孤身一人。愿人间和天国的每个恩赐都围绕着你,愿有人像我这样爱你。我是,你忠实的妻子,等等。
她封上信封,感觉胸口的重量变轻了,睡得也比几周以来安稳些了。
夏天来了,也带来了可怕、闷热难当的高温。凯瑟琳的垂死让骑士感到气愤——是给他添麻烦,在遗弃他。七月份,他们搬出去到维苏威别墅——他们家三个住处中她最喜欢的一个,这时候,他发觉有许多理由一次在一处附近的皇宫逗留几天。德拉蒙德医生每天上午来看她,跟她讲些小道消息让她开心,给她吃点糖果开开胃口,还有,一周一次,用水蛭给她放血。八月初的一天上午,他没有来。下午三点她叫人把没吃的午饭拿走,又派了个男仆去打探。男仆回来报告说,医生没乘马车,而是决定骑他的新马来,结果,在离别墅一英里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抬上担架拉回城里。他伤势严重,男仆告诉她。后来,更重了:背摔断了,肾戳破了。一星期后他就死了。噩耗传来,凯瑟琳最后一次哭泣。
骑士一直坚持认为,凯瑟琳觉得她对这次可怕的事故有点责任,事故是在医生来看她的路上发生的。这一感觉加速了她的死亡。仅仅十二天后,她就去世了。她面对着桃金娘树丛,坐在一张她最喜欢的椅子上看书,一下子昏了过去,被抬进屋里。抬到床上躺下的时候,她睁开眼睛要一张骑士的椭圆形小画像,她把画像正面朝下放在胸口上。她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那天晚上她死了。
对不太了解她的人,他这样描述道:
我太太,他说,娇小苗条,外表优雅,举止高贵。她浅色的金发,年龄的增长没有让她的头发变白,她双眼灵动,牙齿整齐,笑起来很俏皮。她动作矜持,手势不张扬,她寥寥数语,便能让大家交谈起来,而非听她一人在讲。她体质娇弱,在她的一生中,体弱多病的状况大大地影响了她的心境。有教养,有修养,是个一流的音乐家,她在社交界极受追捧,但她却经常因为健康和自我保护而退避。她给那些认识她的人带去幸福和安慰,所有人都会深切地怀念她。
他缅怀起她的美德、她的才智、她的喜好。事实上,他主要谈他自己。
悲痛把一个人变得非常奇怪,骑士在一封信里对查尔斯说。我比我料想的还要孤寂、还要伤心。
他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这是第一次。这个世界是个险恶的地方。你整天在四处奔波,谋生,然后说完就完了,或者一切变得更糟。就前两天在波蒂奇,皇室的一个小侍从打开一个废弃不用的小教堂的门,走进一个火山喷气孔,即所谓的由火山散发出来的一团团冷性毒气,当场倒毙。国王吓坏了,从此几乎不谈别的事情,在本来就已经钉了很多护身符的内衣上又钉上了一些。看看老德拉蒙德骑马出诊时身上发生的事情……不,骑士突然反应过来,那个身上发生可怕之事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没有具有魔力的护身符;他有智慧,有品质。
某种可怕的事情。某种需要坚韧面对的事情。他想,我有过幸福的生活。
智者从容面对一切,他知道如何去退让,如何认命,对生活赐予他的快乐心怀感激之情,而在幸福结束的时候(幸福肯定会结束);他也不怒不怨。
他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的收藏家吗?所以,继续沉浸其中,转移注意力,关注别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他对凯瑟琳的感情这么深,不知道他这么需要她。他一直不知道他如此地需要一个人。
收藏者和收藏品管理者常常无需太多的刺激就承认有厌恶人类的情感。他们确认,是的,他们喜欢无生命之物胜过喜欢人。让别人震惊去吧——他们更明白事理。你能够相信物品。它们决不会改变性格。它们魅力永恒。物品,珍稀物品,具有内在价值,而人的价值却是按你自己的需要赋予他们的。收藏赋予自负以激情的特征,这总是有吸引力的,同时,也武装你,去抵御让你极其脆弱的激情。它让那些感觉匮乏的人和讨厌感觉匮乏的人觉得安全一些。以前,他一直不知道凯瑟琳的爱多大程度上也让他感到安全。
他更多地指望他超脱的能力,他将之与他的性情混淆起来。超脱将不足以让他走出悲伤的阴影。需要的是坚忍,这表明一个人真的处于痛苦之中。他没有料到悲痛的重压令他这么呆滞,这么阴郁。凯瑟琳的爱已经被熄灭了,可现在倒仿佛光芒四射。他坐在凯瑟琳的床边,把他的照片从她紧紧抓住的手里拉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落泪,后来他又把它还给她,在棺材盖上之前把它放在里面的时候,他也没有落泪。尽管他没有哭,但他的头发(突然白了许多)、他的皮肤(更干燥、皱纹更多了)替他说了,代表他表达了悲痛之情。但是,他无法知道怎么去责备自己。他已尽全力爱了,而且一直比传统做法更为忠实。骑士一直长于自我宽恕。
他坐在面对桃金娘树丛的凉亭架下面,那天凯瑟琳就是坐在这儿昏过去、被抬回屋里的。这是她和威廉经常坐的地方。一个密密而复杂的蜘蛛网结在凉亭架顶上一个眼睛般的缺口上。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才想到去找蜘蛛,最后发现它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最外面的细丝上。他叫人搬来梯子,爬了上去,拉掉了蛛网。
他的信显示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无法克服的忧郁。沉重、倦怠、懒散——写下这些词有多么地无趣啊——渐渐成为我的命运。骑士不喜欢去感觉太多,但是,感觉明显地衰弱,这让他颇为惊慌。他希望继续感觉不太多,也不太少(就像他希望既不年轻,也不老一样)。他希望不变。但他已经变了。你现在都会不认得我了,他在信里对查尔斯说道。我天性活跃、精力充沛、接受力强,对什么都感兴趣,可是,近来,我对许多曾经让我感到愉悦的东西变得无动于衷了。这不是对你无动于衷,亲爱的查尔斯,也不是对另外哪个人,而是一种全方位的无动于衷。他抬起钢笔,对他写的话考虑一下。
我相信,漠然不是我不可逃脱的状态,他继续写道,试图让调子乐观些。
他原来打算把他论火山的那本书,加上更多的插图,再出一版。这个计划放弃了,他告诉查尔斯;他现在还是倦怠得提不起劲来。关于最近一次去罗马看画作,他写道:忧郁也尾随我来到这里。我新近获得的藏品几乎没有给我带来愉悦。他向查尔斯描述他的一件藏品,是十七世纪塔斯卡尼一个名气不大的画家的一幅画,让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其画意关乎感官享受,技巧令人称赞。他木然地注视着花与镜子设计独特的角度,注视着注视自己的年轻女子那粉嫩的肉体。生平第一次,添新的藏品未能给他带来愉悦。
他敏捷、结实的身体允许他和以前一样不费劲地骑马、游泳、钓鱼、打猎、爬山。但是,在他和他看的任何东西之间,好像都蒙着一层纱,对一切都越来越没有感觉。有一天夜里,只带着加埃塔诺和彼得罗出去钓了一会儿鱼,他看到这两个仆人用他们难懂的方言闲聊着,嘴一拱一拱的,好像词语需要用嘴巴推出去似的。黑夜里,黑暗的海湾里其他船只来来往往,发出的回声,听上去像是动物的叫声。
是的,他身体还是那么健壮。他注意到,是各感官功能、对事物感兴趣的能力的一种衰老。他觉得他的注视变得呆滞了,听觉和味觉不那么灵敏了。他认为这是因为他在衰老。这种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现象,他解释说,有无数种原因——他在此承认凯瑟琳的死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也许主要是岁月的流逝。他努力去接受这一能力的衰退。
正如他对那个女先知说过的那样,他从未感觉年轻过。但是,凯瑟琳死的时候,他感觉,突然之间,老了。他现在五十二岁。埃夫罗西娜告诉他他还得活多少年的?他曾经亲手摸的牌,然后把牌打出去的。他想知道他究竟会如何度过这接下来漫长的二十一年时光。
无人陪伴。形单影只。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之中。
在那里发现薄雾和蒸汽。然后是一点一点显现往昔的气愤与渴念。接下来是一大片空白。你想起你所做的、充满热情做的事情——大量的行动、计划。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尽。做任何事都很费力。
过量的,他对过量的嗜好。现在够了。
凯瑟琳去世几个月后,参观卡拉布里亚地震留下的废墟,看着废墟中挖出的僵硬、满是灰尘的遗体,看着抽搐的五官和爪子一样乱抓的手——心情抑郁的人每每喜欢窥阴——然后看到一个还活着的小孩被救上来,她被埋在一座倒塌的房子下面八天,她的拳头贴着自己右边的脸,把脸颊上挤压出了一个洞。
来吧,让我看更多的恐怖的东西吧。我不会退缩。
一瞬间,就一瞬间,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装扮成神志清楚之人的疯子。他已经多少次登上这座山?四十次?五十次?还是一百次?
气喘吁吁,宽大的帽子为他瘦削的脸遮挡太阳,他停顿片刻,抬头看看火山锥。从火山山顶——远在城市、海湾及其岛屿上面。
他高高在上,俯视。人成了圆点。远离了同情的职责、认同的职责:距离之游戏。
以前,任何东西都认可他。我知道,所以我存在。我收藏,所以我存在。我对一切都感兴趣,所以,我存在。看看我知道的一切,看看我感兴趣的一切,看看我保存和转手的一切。我构建了我自己的遗产。
那些东西曾攻击过他。它们说,你不存在。
那座山说,你不存在。
神父们说,火山是地狱之口。
不!这些怪物,火山或“喷火的山”,根本不是地狱的标志或预兆,而是火和水蒸汽的安全阀;没有这些安全阀,火和水蒸汽会更加频繁地肆虐破坏。
他在环绕着火山锥的火口壕中跪下,手掌放在满是尘土的碎石上,然后肚子朝下,四肢伸展,趴在风吹不到的地方,把脸贴着地面。静悄悄的。静意味着死亡。密集、污浊、微黄的光也一样,还有从裂缝往上飘浮的硫磺的味道、堆积的岩石、火山碎屑和干草,在靛蓝灰色的天空停留的云朵,以及平静的海。一切都意味着死亡。
我们乐观地来看。这座山是所有形式的大规模死亡的标志:洪水、大火(正如那位大诗人后来要说的那样,sterminator Vesevo),但也是幸存的标志、人类坚忍不拔的标志。就这个例子而言,胡作非为的自然也通过杀戮、让人恐惧的历史来创造文化,制造手工制品,在这样的灾难中,有许多东西可以去欣赏。
地下是连绵的熔渣和一块块晶莹透亮的矿产,布满化石的岩石,以及正在变得透明的色彩黯淡的黑曜石,在这些的下面,是更多的包围着熔融岩石核心的惰性地层,因为火山每喷发一次,都使地面变形更厉害,使地层更多,变得更厚。沿着山坡下去,在倾斜、突出的岩石以及一簇簇黄色的金雀花下面,一路到下面的村庄并一直延伸到海,是重重叠叠更多的一层层人用的物品、手工制品和宝物。庞培和赫库兰尼姆曾被埋葬,现在——时代的一个奇迹——已经被发掘出来。但是近海就是第勒尼安海,它吞没了亚特兰蒂斯王国。总有更多的东西要发掘。
地下有收藏家的宝贝。
地下是死者待的地方,被堆得层层叠叠的。
脸贴在地面上,骑士已经降到万物的矿物层。皇宫和嗜杀、快活的国王不见了,他归入他的收藏的漂亮宝物不见了。他会不会不再喜欢这些玩意儿?会的,就在此时此刻,他不再在乎。
骑士愿意在山顶上看到那种具有令人迷途知返作用的一览无余和优美的景色,人常常会这样。但是,他所能想到的全部就是爬得更高。他想象着在一帮侍从的陪同下,乘着新近由法国人发明的稀奇之物,即气球飞上天;哦不,只要带上小普莫就行了;能够鸟瞰维苏威火山,从上面观察到火山越来越小。不费气力地升高、往上、再往上,直到升入纯净的天空这个安全之所——那个寒冷的天堂。
或者,他也会喜欢幻想出一个关于过去的玄虚的景象,就如同威廉让凯瑟琳听得津津有味的那种。但是,心里想起的全都是灾难。比如,公元七十九年大喷发的全景。那可怕的声音,日本金松状的云团,太阳消失,山体开裂,吐出火焰和有毒的蒸汽。落下鼠灰色的灰烬、褐色的烂泥。还有庞培和赫库兰尼姆居民的惊恐万状。
像离我们更近的两次屠城,一座被屠之城要比另一座城市在全世界的名气大得多。(正如一个爱打趣的人所言,长崎的宣传员太糟糕。)那就让他选择在庞培城,看着死亡之雨落下,也许尽管还来得及逃命的时候却不愿意逃,因为即使在那一刻儿,他依然是某种勇敢的收藏家。他怎么可能不带上他的宝贝就离开呢?所以,也许就在他所在的街道,接着是他的双膝,消失在灰烬下面时,会是他想起《埃涅阿斯纪》里的诗行,发掘者们发现有人在他家房子的墙上写了:Conticuere omn……呼吸十分困难了,他没能活着把这句话写完。
像是在一场梦里(就像垂死者一样),他跃出这座死城,试图成为一个观察者。为何不成为这次喷发最著名的观察者,以及受害者呢?因为假如,他听任这明摆着的情况发生,他便能把自己想象成真正的老普林尼,假如他能感觉到劲风吹在绕着米塞努姆岬的这个海军上将的船头,假如他能和普林尼待在一起直到最后,这时候,他的肺因为哮喘而极其衰弱(哦,凯瑟琳!),他死于致命的烟雾……但是骑士不像他年轻的表弟,很难让他想象除了他自己他还能是别的什么人,他表弟总把自己想象成别人(四十岁的时候,他还要祝贺自己永远年轻)。
那一晚,他睡在火山坡上。
如果他做梦,他就梦想未来——跳过他剩下的未来(他知道这个未来既没有多大意思,又无幸福可言),跳到接近他自己死亡的未来。思考未来,骑士就在窥探他自己不存在的状态。连这座山都会消亡。还有这海湾,也会——不过骑士无法想象这个。他无法想象海湾被污染,海洋生命死亡。他看见过大自然带来的危害,却无法想象自然界也处于危险之中。他无法想象有多少死亡在悄悄地等着这个自然界:什么会发生在这轻轻拂过的空气身上,发生在碧绿的水上,游泳者在水中嬉戏、骑士雇来的男孩们潜入水中采集海洋标本。如果孩子们现在跃入海湾,皮肤会从其骨头上滑落。
骑士时代的人有更高的废墟标准。他们认为值得指出,世界并不像鸡蛋一样光滑。被侵蚀了的海岸线向刚刚形成的海延伸,干旱地区表面龟裂,形成一块块的表面;还有天然的堆积物:山脉。斑斑点点、肮脏不堪、坑坑洼洼——是的,和伊甸园或者最早的地球相比,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废墟。那时人们不知废墟为何物!
他等着吹来一股清新的风。一切都变得停滞了,像熔岩流一样。
他朝洞里看看,就像所有的洞一样,这个洞说:跳啊。骑士回想起在凯瑟琳父亲去世后带她来埃特纳火山;当时,埃特纳全面喷发,他们在较低的山坡处一个隐士(总会有隐士)的小木屋里停留,隐士坚持要复述那个跳入沸腾的火山口以检验他是否永生不朽的古代哲学家的传奇故事。想必,他不是。
他在等着灾难的发生。这是深度忧郁的堕落,其中的无助感弥漫开去,把旁人也包含进来,这样很可能会想象(因此也希望)一场更大规模灾难的发生。
不祥的隆隆声,游客和骑士都欢迎。每个游客都希望火山喷发,“做点什么。”他们想得到自己那份启示。在两次喷发之间待在那不勒斯,其间这座火山似乎不活动了,这肯定会有点让人感到失望。
这是一个开始仔细考量所有的道德责任的时代,这是我们所谓的现代的开始。一个人如果只要按一下按钮,就能导致地球另一面一名满清官吏的死亡(很聪明挑了个离开那么远的人),而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后果,那么,他还能抵挡这种诱惑吗?
人能够做出最重大的行动,如果这些行动让人感觉无足轻重。
生的意愿与死的意愿之间的分界线多么细弱啊。精力充沛与麻木倦怠之间的隔膜又是多么纤弱啊。如果自杀弄得很容易,多少人会屈服于自杀的诱惑啊。来个……一个洞,一个真正深的洞,你把它挖在一个公共场所,让大家使用,如何?比如说,在曼哈顿第七十街和第五街的街角。弗利克美术馆就在这个位置。(要不另找一个更加贫穷些的地方?)洞边竖块牌子,写上:下午四时——下午八时/周一、三、五/准许自杀。就这样。一块牌子。嗯,那肯定有人会跳下去,而这些人之前几乎都没有想过要自杀。任何坑都是一个深渊,如果合适地标示出的话。下班回家,出门买包好烟,绕道去取洗好的衣服,目光扫过人行道去找那条肯定是被风从你肩上吹落的红丝巾,你记得那个牌子,你往下看,你很快地吸口气,慢慢地呼出,然后你说——就像恩培多克勒在埃特纳火山说的那样——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