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圣杯侍从到了。当然,除了他还能是谁。骑士没有猜到来的会是谁,因此,对自己十分恼火。
其实,威廉·贝克福特是骑士的亲戚,远房表弟,他当时二十岁,是个大富豪,已经是一本薄薄的、口吻讽刺的虚构传记的作者,一个好争的收藏者和鉴赏家,固执、自怜、不知魇足地渴望着各种美景、诱惑和珍宝。“大旅行”走马观花(仅仅两个月前他才离开英国)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到了最南站,把他抛到了骑士的好客之滨,当时正好碰上热风——南欧大风(密史脱拉风、焚风、西罗科风、屈拉蒙塔那风)中的一种;就像例假快来的前几天一样,这些大风也用来解释焦躁不安、神经衰弱症和情感脆弱:一种季节性的集体经前综合征。气氛紧张。狗悲号着在又脏又陡的街上四处觅食。女人把新生儿丢弃在教堂门口。威廉四肢舒展躺在铺了锦缎的长沙发椅上,眼睛明亮,筋疲力尽,心情激动地梦想着更多的异国情调,他说,这肯定不是全部。给我看更多的。更多。更多。
骑士在这个年轻亲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人真是难得一遇,他在漫长生命的进程中,一刻都不会感到无聊。他给他看他的收藏品、他的战利品和他自赠的遗产。(他几乎忘不了这孩子是,或者很快就会是英国的首富。)陈列柜里满是神奇之物。墙上挂了三四排画作,多为十七世纪意大利的作品。我的伊特鲁里亚花瓶,骑士说。棒极了,威廉说。我收藏的火山岩的样品。梦寐以求的东西啊,威廉说。这是我的达芬奇作品,骑士说。真的是,威廉说。这个年轻人的评论很有见地,有鉴赏力。双方都萌生了对对方真正的好感。但是,骑士并不需要一个新的(更有派头,也更挑剔的)外甥。是凯瑟琳需要,凯瑟琳谦卑而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来拥抱一个知己和假想儿子。
他们马上就感觉到了互相间的欣赏。他告诉了她。她告诉了他。他们陶醉于他们之间所有的相似之处——一个英俊、臀部丰满的青年,一头鬈发、手指甲被啃咬过;另一个是四十二岁的瘦弱妇人,一对大眼睛,看东西时稍稍眯着。他们不属于一代人,有过极为不同的生活。然而,他们有着如此多相同的趣味,相同的失望。他们从讲故事开始,一直到说知心话,每人都诉说起自己的悲伤和向往。威廉年轻些,又是个男人,所以,他认为他有权先讲。
他讲到他的内心生活,充满了(他现在这样对她说)模糊的渴望。他描述他在家、在芳特山的生活,他在房间里闷闷不乐地来回踱步,看让他哭泣的书籍,对自己极不满意,满脑子傻乎乎的梦想(他计划决不放弃这些梦想,不管他变得多老),为他母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身边所有人的愚蠢大发雷霆。
你看过一本叫《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书吗?我认为句句都才华横溢。
这是一场凯瑟琳必须通过的测试。
看过,她说。我也爱看这本书。
事情迅速发生了,情况经常会是这样。有个某某人,你在聚会上或者听音乐会时不时碰到的一个熟人,从来也想不起的。接着某天,一扇门飞快地打开了,你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你既惊讶,又充满感激,问道:这个深藏不露的人会是我仅仅以为……只是一个……?是的。
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我,我亲爱的,和你在一起。
从他在波蒂奇附近的别墅的书房里,骑士看见他们肩并肩、默默地在露台上徘徊。从露台,他看见他们在爬满桃金娘植物和藤蔓的凉亭里漫步。从走廊上,他看见他们一起坐在钢琴前面。或者,凯瑟琳弹琴,威廉懒洋洋地斜坐在一张小三脚桌边的长靠椅上,匆匆地翻阅骑士的书籍。骑士感到高兴,凯瑟琳竟然有了个她自己的人了,一个喜欢她而不是喜欢骑士的人。
他们并不像凯瑟琳和骑士所做的那样,只是在一起弹弹琴。他们一起即兴演奏,互相比试,弹出最富表现力的音乐、最令人心碎的渐弱乐节。
凯瑟琳承认她私下里作曲。她从未为任何人弹过她的“小乐章”。威廉恳求她为他弹奏。第一乐章是小步舞曲,伴有一种飞速欢快的旋律。其他——他对小步舞曲的欣赏赋予她勇气——则具有一种更自由的形式,一种更庄重的特征:舒缓、探询,带着长长的哀怨的和弦。
威廉宣称他一直以来都想作曲,但知道他缺乏创作的热情。她告诉他,他太年轻了,还不了解这一切。
不——他摇摇头——我的强项只是梦想,但是——他抬起头来——这不是奉承。凯瑟琳,你是了不起的音乐家。我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任何人像你这样感受音乐。
我为莫扎特演奏时,她说,我坐下去的时候人都在颤抖。他父亲注意到了,我看见他在注意。
我干什么都抖,威廉说。
双方都觉得对方(终于!)理解自己了。威廉认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注定要被所有人误解的。现在好了,有这么个天使般的妇人完全理解他。凯瑟琳也许会错误地以为,她在从男人的自尊自大中逃脱出来。
他送她礼物,以献殷勤。一种超越地域偏见的关系。他已经找到一个聪明、有教养、有格调、令人欢欣鼓舞、年龄比他大的妇人:每个年轻人都需要一个权威。而她,处在她认为不再可能的年龄段,生活中有了个新男人:每个女人都需要,或以为她需要,一个护花使者。
从一开始,凯瑟琳就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整个王室——这个中产阶级的贵妇人比十足的显贵骑士还要来得挑剔。她丈夫认为凯瑟琳喜欢深居简出,对此很宽容,并因此越发敬重她。凯瑟琳偏爱隐士的生活,骑士在给查尔斯的一封信里喜欢这样夸张,而他呢,则不得不经常和国王一起外出。他们的结合是有意要证明,在大多数成对组合——手足、夫妻、老板秘书——角色分配方面,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你离群索居,我就会爱交际;你健谈,我简洁;你胖我就瘦;你吟诗,我就修摩托车。和威廉在一起,凯瑟琳体会到那种更难得的一对一形式,其中的两个人虽然不同,却声称尽量相像。
她想做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也想做让她高兴的事情。他们欣赏同样的音乐和诗歌,并为它们所感动;他们反感同样的东西(宰杀动物,粗俗的言谈,贵族沙龙和可笑的王宫里的阴谋诡计)。
骑士的生活中很多时间不得已地要被宰杀动物、粗俗的言谈、沙龙和宫廷里的阴谋所占用,所以,他很高兴凯瑟琳有个人可以说说话,能够感同身受。而且还必须是个男士——奇怪得很,凯瑟琳似乎不太喜欢同性陪伴——而喜欢一个比她小好多的男人陪,这样的话,她便能慈母般地对待他了;还有,理想的话,他是其他男人的情人,这样,骑士就不用担心他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没有嫉妒,没有,只有赞许,骑士看到,由这个小伙子陪伴,凯瑟琳看上去几乎像年轻人,也开心些了。
他们俩一直坐在看得见那不勒斯城和海湾的露台上。六点时分,他们回到屋里,来到窗子朝着维苏威火山的房间。凯瑟琳最喜欢的女仆端上茶来。光线柔和、黯淡。蜡烛点亮了。仆人们的忙乱闹哄、知了的尖叫他们都不闻不问。如果火山发出声音,他们照样也是听而不闻。
长时间的沉默后,凯瑟琳朝钢琴走过去。威廉聆听着,双眼湿润。
请唱吧,她说。你有一副优美的嗓音。
你不愿意和我二重唱吗?
哦,她笑了。我不唱。我不喜欢唱,我从来都不能……
什么,亲爱的凯瑟琳?
骑士晚上回来,脚上穿着靴子,身上沾着血污,一身的汗,刚陪国王宰杀动物回来,看见他们俩一起坐在钢琴前,温柔地笑,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我也敏感,他想。现在,我倒扮演起一个不懂的角色了。
威廉轻快的男高音缭绕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然后渐渐消失。钢琴声渐渐听不见,这是这台乐器表现力的精髓。
凯瑟琳,威廉呢喃。
她朝他转过脸,点点头。
从来都没有人像你这样懂我,他说。你这个天使。你这个珍贵的女人。假如我能留在这里,在你慈爱的影响下,我一定会彻底痊愈的。
不,凯瑟琳说。你必须回到英国,去尽你应尽的义务。我并不怀疑你会克服这些弱点,它们是你极度敏感的产物,而你的敏感又是因为你心太软。这些情感就像是发一场烧热度总要退掉一样。
我不想回家,他说,多么希望自己敢去抓住她的手。她此刻看上去多么美丽!凯瑟琳,我想待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威廉觉得他在遭受一种精神折磨,痛苦极了,表现为对模糊的、具有异国情调东西的无穷大的胃口。对他来讲是多么受用呵。现在发生的情况是他不被允许拥抱他想拥抱的。大多数焦躁是性焦躁。他生命中的爱人在他们相遇时才十一岁,威廉一直追求、爱抚了他四年,结果某天早上他们在那个男孩的床上被人发现。考特尼子爵禁止威廉去他家,并威胁说如果他胆敢再靠近他儿子,他就告他,威廉便跨过英吉利海峡,一路向南而去。
他寻求过更古老的国度的庇护。但是,不管这些国度的差异多大,它们都无法满足他这个躁动不安的性放逐者。没有地方足够原始,没有地方足够异质。(直到后来——在回忆中,在讲述中。)在南方的北部,他又一次出了同样的丑闻,他又一次不得已逃离:狂热地爱上一个威尼斯贵族家庭十五岁大的儿子;又是迅捷被勃然大怒的父亲发现,将他赶出城去,扔下半岛的陡坡道——走进那不勒斯慑人魂魄的美景和那不勒斯的懒散之中,走进凯瑟琳孤独的心中。
她感觉有力些了,有精神些了,而且(正如骑士所注意到的)看上去漂亮些了。在她的慈爱的影响下,他在进步。他们已经找到一个避风港,最强大的独处形式:一种自愿的社交放逐。双方都渴望单独和对方在一起。
当然,他们并非真的单独在一起。正如对于一个比任何贵族都要富有的人来说也是相称的,威廉出游不可能不带上他的家庭教师、秘书、私人医生、一个总管家、一个厨师、一个面包师、一个画家(画下他希望记住的风景)、三个贴身男仆、一个小侍从,等等等等。凯瑟琳和骑士在城里的宅第、在波蒂奇王宫附近的别墅,以及在卡塞塔拥有五十个房间的狩猎屋有一大批随从。到处都有仆人,这样什么事情都办得成,但是,仆人不能算,就像能剧中那些走上舞台整一整某个角色厚重的戏服,或布置一下道具的黑衣人。
是的,他们俩是单独在一起。
这一关系,具有干某种非法事情的刺激,是在骑士面前进行的,而且得到他的准许。尽管不是谈婚论嫁,但仍旧是件风流韵事。让他们放任自我爱上对方的是,他们不能称心如意地爱上别人。的确,凯瑟琳凄凄惨惨地爱着骑士经历了二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威廉一次又一次劳而无果的对密切监管的懵懂少年无法遏制的激情,这一切让他们相爱了,根本不用为此去担心,也无须为此做什么事情。
爱着却不能承认,他们便只好对爱进行泛论。威廉沉思自语,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同时又更甜蜜的呢。心里满满的却又不能说出来,便只能憧憬和歌唱——你知道这种感觉的,凯瑟琳,我知道你有这种感觉。否则,你不可能这么懂我感觉到却必须对所有人都隐瞒的东西。
爱总是一种牺牲,凯瑟琳说,她知道她在讲什么。但是爱的人,她又补充说,要比让自己被爱的人处境好。
我憎恨不开心,威廉说。
唉,凯瑟琳叹了口气,想起她自己长期不愉快,还无权认为自己不愉快,尽管如此,她对骑士娶了她仍然心存感激。她认为自己相貌平平——也因这种想法所暴露出的虚荣而鄙视自己——她对自己风度翩翩的丈夫怀有一种丑小鸭的敬重,她发现丈夫长长的鹰钩鼻、细细的腿,简明扼要的言语,目不转睛的凝视,这一切让他是如此有吸引力。每次只要他离家超过一天时间,她就会想他;每次他进房间朝她走来,她仍会觉得两腿发软,她爱看他的身影。
你不评价评价我么?威廉低声抱怨。
你已经对自己做出评价,亲爱的孩子。你只须在你追求的这条更美好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你的坦诚、你的感觉的灵敏,我们演奏的音乐,这一切都告诉我你的心是纯洁的。
彼此表达两人本质上的纯洁无邪,不管他们的生活多么不同,也不管他的生活是多么的不纯洁。
威廉,抵挡住一种温柔、不道德的激情的诱惑!她这么说这个年轻人对他同性的爱,同性恋不可能不激发起凯瑟琳那随时都能表达不满的才能。这事并不让骑士感到震惊,他是沃波尔和格雷的朋友,是那个给自己改名为达卡维尔男爵的吊儿郎当的学者的资助人(达氏编了几卷论骑士的花瓶的书):即使在当时,收藏家和鉴赏家——尤其是收藏古玩的——圈子里,都有特别多的男人是同性恋。骑士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他没有这种粗俗的性偏执取向,但认为这一嗜好是一种缺陷,会将其老手暴露在不方便的社交场合,有的时候,天哪,还会有危险。杰出的温克尔曼十二年前可怕地死在的里雅斯特一家名声不好的旅馆里,他把带回罗马的一些宝物拿给一个年纪轻轻的骗子看,结果被他刺死。谁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威廉当心啊!要也要和你同阶层的男孩在一起。
他们俩都是不适应环境的人,爱他们不能拥有的东西。而且他们是同盟。她保护他;他让她感到被对方需要。他们以这样意气相投的方式互相需要。如果认为他们是情侣,那对他们俩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啊。那意味着他被认为能够成为女人的情人,也意味着她仍然有魅力。两人都是勇敢的人,能够不顾一切。这种关系,最终发展到上床是罕见的,它是异性恋浪漫之爱的经典形式之一。没有完婚,有升华。一个秘密的两人世界,他们总是情绪高涨,兴奋,也因为是同谋而感到脸红。
他们的声音变得更深沉了,充满了停顿。他们的手并排放在琴键上,她的脸歪向他的脸,朝着他的脸倾过去。内心的笑意,气喘吁吁,斯卡拉蒂、舒伯特和海顿作品中打动人心的美。不管那火山的阵阵发作。不为任何风景分心。
她演奏时,他能看见音乐。它是一条弧线,从她轻轻拍打的脚上急剧上升,从她的身体中流过,从她的手中流淌而出。她身子前倾,一缕未施香粉的头发散落在额头,她那略显丰腴的手臂弯曲着,仿佛要去拥抱琴键,她那因情绪影响而光彩照人的脸庞,她的双唇张开,为着那无声的浅唱低吟。
情人会看出凯瑟琳弹琴时的种种表情,别的人肯定也会觉出她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她和情人在一起有着怎样的行为举止。做鬼脸、皱眉、叹息、点头,快乐地微笑——她连续演奏了几个八度音,纵情在欢愉之中。就在此刻,当威廉把她非常清楚地视为一个性感动物的时候,他受到她强烈的吸引,受到强烈的震慑,深受感动。他想,她完全没有意识到音乐对她意味着什么,对她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有时候,凯瑟琳说,我感觉音乐整个地占领了我,使我达到了完全忘我的境界,这时候,我的意志和我的意图不复存在。音乐如此深地穿透了我的心灵,只有它为我的行动指引方向。
是的,威廉说,我也感觉到这一点了。
他们已经到达一种琴瑟和谐的完美境地,到了这种境地,他们看见的一切似乎都是他们的关系的一个隐喻。有一次远足去赫库兰尼姆,他们一起惊叹米斯特里别墅里壁画中所画的那些想象出来的建筑——它们肯定是想象出来的,凯瑟琳!——那些细长的柱子根本不是用来支撑而只是勾勒出精美的空间:建筑独立的元素只为自身、为光、为装饰而存在。
我也会这样造的,威廉说。
在库米城女先知西比尔洞洞口,他们感觉与整个古代世界融为一体了。
在阿维尔努斯,他们站在被淹没的火山口阴冷的湖水边上;在古代,人们以为这是阴府入口处,从这里,维吉尔让埃涅阿斯下到阴府。
还记得女先知对埃涅阿斯提出的警告吗?Facilis descensus Averno,威廉极其刚健有力地说道,同时痴情地朝凯瑟琳投去一瞥。Sed revocare…hoc opus, hic labor est。
是的,亲爱的孩子,是的。你千万别优哉游哉混日子。
我可以用维吉尔来证明下地狱容易。但要回来……哦,凯瑟琳,有你,有你的理解……就不麻烦,不辛苦。
与当地的种种享乐相比,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再也用不着感觉更好了。另一出歌剧在圣卡洛的首演,剧情是从一个摩尔人的闺房中救出一个未婚妻,其间,阉人歌手卡法雷利令他们落泪。我听到过的最糟的音乐和最美的歌唱,威廉低语。你注意到他是如何持续他们二重唱的连唱了吗?我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了,她说。不可能有更美的声音了。
凯瑟琳对感官享受以及对这座城市的美敏感起来,她看到这个,是通过威廉的反应而折射过来的。此前,她一直把它挡在外面,她对喧闹的宫殿、懒惰的贵族、异教的宗教、骇人听闻的暴力和贫穷极其排斥。和威廉在一起,她允许自己注意从街道上穿行的引起性欲的生动行为。在威廉那充满欲望的盯视的熏陶下,她也让自己的瞥视停留在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铁匠那成熟的嘴唇和长长的黑睫毛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已经老得不再能勾引人的时候,她在年轻男子的美貌面前激动得不能自持。
还有那金光。还有那些风景。那些石榴树。还有,我的上帝,那些木槿!
在层层叠叠的历史下面,一切都显示爱情。根据当地民间传说,那不勒斯许多遗址都起源于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这些地方曾经是这些男男女女,因为不幸或者受挫的爱情,变形成为人们今天看到的东西。就连这座火山也是如此。维苏威火山曾经是一个小伙子,他看到了一个钻石般可爱的仙女。她触动了他的心灵,让他无心他顾。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猛地扑向她。仙女为他的殷勤所灼,遂跳进海里,变成今天所称的卡普里岛。看见这一切,维苏威疯了。他阴森得可怕,他的叹息之火蔓延开来,他一点点地变成一座山。现在,他就和他永远触摸不到的爱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他继续喷火,使那不勒斯城颤抖。这个年轻人没有得到他渴望的东西,这座无助的城市是多么遗憾啊!卡普里岛躺在水里,维苏威火山尽收眼底,这座山还在燃烧、燃烧、燃烧……
他们也许说过,我们彼此多么相亲相爱啊。(有多少自爱伪装成无私的爱出现呵!)
双方开始锻炼她的、他的忍耐:她有她的行事方式,他有危险的想法。但是,她比他更谨慎,因为他要离开(他年轻,他又是个男人),但她不可能。因为它必须结束。当然是女人失去:这个青年男子离开,会再一次在肉体上而且多情地爱上什么人。他是她最终的爱。
他一月份离开时,悲痛极了。他哭了。她,无疑比他更伤心,没有流泪。他们拥抱。
我必将为你的来信而活着,他说。
离开你之后,我就迷失在梦里,他在第一封信里说。他告诉她他有多么思念她,他描述一幕幕意味深长的场景,让他联想起……他自己。每个地方都把他抛进苦思与遐想之中,成为他自己的心灵(及其动力)、他自己浮想联翩的一种写照。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凯瑟琳发现极难辨认——而且他也是一个描述起来滔滔不绝的人。
威廉不管身在何处,他的心总在别处。人在米塞努姆,心里想着老普林尼。在西比尔洞口,他又想着维吉尔。或者只是伴着无法形容的感觉。不屈不挠地大量引用书本上的东西,急切地把每个现实中的情景变成一个梦或幻想,在他的一封封信里仿佛倒不怎么令人陶醉了。无疑,这是因为她不再是他的幻想的共同创作者而只是它们的接收者了。
她一切都指望自己:坚强性格的标志。(大键琴演奏得像她这样超一流的,她从不以为这有多么了不起。)但是,她尽力不从别人那里指望获得很多的东西,免得因失望而堕落。她从威廉身上不指望得到任何东西。她就是威廉……或者他是她。爱一个人就要容忍他的不完美,而这些不完美你决不允许自身存在。假使当初她想到他反应的自我中心特征需要得到保护,她很可能就会激发他的青春活力,或者干脆就撩拨他的欲念了。
就像一场梦,他会这么讲他刚刚看见的东西。我做梦,梦中,我回到了过去。我继续前行,每走一步都在沉思。我躺一小时注视着平滑的水面。有人把我从幻想中唤醒的话,我便感到心烦意乱。
他描述他朝圣之旅的每一站。每到一处,他都获得灵感,意欲在那里隐居,沉湎于骄奢淫逸之中。无论他去哪里,总有那么一刻他会问:我在哪里?
还有,凯瑟琳,凯瑟琳,我没忘记。你在哪里?
他们的亲密,这仿佛也像一场梦。
多年后,威廉谈及凯瑟琳的音乐创作时说,我以前常常出神地听她演奏。情不自禁地,我从来都没有被别的演奏者这样打动过。你无法想象她演奏得有多么优美——仅仅指她演奏别人的音乐,正如他激发她去弹琴时他所指的那样。他说,就仿佛她把自己整个身心都投入音乐一样,其效果是一个纯洁、未被玷污的心灵的显现。艺术与人合而为一。她是一个生活在那不勒斯宫廷里的纯洁的天使,出污泥而不染,威廉这样回忆。因为当时赞美一个女性无一例外总是称她为天使或圣人,所以,威廉担心他的话听上去表达的只不过是普通的敬意。你得先清楚宫廷是什么样子,他写道,才能完全明白。我从未见过哪个人的心如此超凡脱俗。
他在这个半岛一路快速北上的整个行程中,包括毫无意义的威尼斯一站(再次为那个柯尔纳罗男孩叹息),威廉继续给凯瑟琳写信,引发出他只能与她分享的狂野而匪夷所思的种种想象,并宣称假使他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我毫不在乎世人是否认为我心血来潮!——他一定会改变他去英国的决定,立马原路重返那不勒斯。再和凯瑟琳相伴度过几个月,和她一起迎接春天的到来,在波西利波他们最喜欢的悬崖下为她朗读,听她弹奏音乐,没有什么比这让他更幸福的了。
从瑞士的来信中,他谈他一直在创作的曲子。
你在书里有没有读到一种潜伏在崇山峻岭裂缝中的地精?我刚才用大键琴弹奏的陌生、奇异的曲子正是我想象的小精灵和小矮人会和着翩翩起舞的音乐——欢快且活泼——神秘莫测且隐蔽在地下。亲爱的凯瑟琳,除了我们自己,几乎没有人耳朵灵敏到听得见黑暗时分从岩石丛中发出的低语声。
再说一次:亲爱的凯瑟琳,放弃在波蒂奇伴你左右度过春天、去踏访卡拉布里亚区的野生灌木丛的希望,我是多么的难过。我所有的祈祷都是回到你身边,整小时整小时不间断地听你诉说,我最大的焦虑是我们得有一段时间不能相见。我绝对不可能指望还能遇到一个人这么完全懂我。一直给我写信吧,假如你可怜你的最感激的和最爱的——
越过阿尔卑斯山,他告诉她,他感觉这里的空气比他呼吸过的任何空气都更为纯净、更为透明。他向她描述他长途跋涉穿过无数山谷,这些山谷四周全是岩石,开着芳香馥郁花儿的植物。他也向她描述他心中的旅程,在这些旅程中,他从一块岩石冲向另一块岩石,在它们的尖顶上建造皮拉内西风格的城堡。他还告诉她,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只有你能想象得到我在一个清新、寒冷的夜晚所怀有的认真的想法,他写道,这时候每一颗星星都清澈可见。还有:我多么希望你能听见风在对我低语什么。我听见宇宙最最奇怪的东西,我的耳朵里全是空中的会话。多少声音被吹过这些奇异大山的冷风传给了我。我想你,这时候总是夏天。
那不勒斯的冬天变得不合季节的寒冷。凯瑟琳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她的医生,一个多年前在那不勒斯定居的苏格兰老人,皮肤粗糙(她想到威廉光滑的脸颊),几乎每天都驾车出门来看她。我病得这么厉害了吗,她说。只有十英里的路程,我喜欢锻炼,他笑着回答道。他温柔的一瞥让她感觉不舒服。
现在,我在巴黎,威廉写道。我惬意的隐居结束了。英国等着我。可是,哦,凯瑟琳,我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再适合做任何事情了,除了创作富有异国情调的曲子,造塔,设计花园,收藏日本古玩,还有想象中国之行或月球之旅。
那不勒斯下了三十年来的第一场雪。
那不勒斯离英国固然远,但离杰克的家乡印度更远。骑士揪心地注意到猴子病了。杰克不再四处活蹦乱跳,而是拖着身子从桌子移到椅子上,从半身像再到花瓶边。骑士喊他的时候,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从他的小胸脯处传出沙沙的喘息声。骑士心想是不是贮藏室太冷了。他本来想吩咐瓦莱里奥把杰克搬到上面一层去住,但他把这事儿给忘了。他也会想起他这个小模仿搭档。他心里已经开始不去想他了。让他分心的事情比平常还多。
是国王外出猎杀野猪的时候了。骑士把他家的核心——凯瑟琳、必不可少的乐器和精选的书籍,以及已经缩减到三十四名的仆人——都搬到卡塞塔的住处,这里刮的风更冷。为了不让杰克遭受更为严酷的高山气候的侵袭,他被留在城里,由年轻的加埃塔诺照料,他们吩咐他别让猴子走出他的视线一步。国王召集骑士在亚平宁山麓狩猎一周。哦,我习惯他不在家,凯瑟琳对隔天来看她一次的德拉蒙德医生说。还有:我不希望我丈夫为我担心。
她要他也别为杰克担心。如何让他对不可避免之事的发生做好心理准备呢?因为她也忧心忡忡地想到了这一层,甚至这一层。一个星期天,消息传来,杰克那天早上没有醒过来。骑士转过身去,好长时间一声不吭。他重新扣上猎装,转过身来。地面还冻住吗,他问。回答传来:不了。骑士叹息一声,下令把猴子埋在花园里。
他似乎不是太伤心,她因此松了口气,却发现她自己为这个外国小动物的命运而感到悲痛,他对骑士忠心耿耿。她记得他坐在那里,形状像个高音谱号,毛茸茸的尾巴清清爽爽地卷放在屁股下面。
威廉从英国来信了,说他已经开始写一本新书,而且快完稿了。该书叙述了他的旅行和他所有的幻想,以及想象的与地神们的偶遇。但是,他怕她万一担心,便赶紧让她放心,说尽管书里充满了她有远见的话音,但是,不会提及她。他会对他们在一起产生的所有想法负全部责任,以保护她不受世人恶意与嫉妒的伤害。没有人会批评她,或者涉及她。她在他生命中的角色将永远是个秘密,一个神圣的谜。他会代表他们俩来面对世人。
确实如此。
她感到自己成了泡影。但至少某种代表他们俩的东西将会存在。
他宣称他已经让人印刷了五百册。接着他信里说,他又考虑了一下,下令除了留下五十册,其他的书全部销毁。她是受到了保护,而他没有。落到了不该落到的人的手里,这本书就会遭到误解。他不想使自己成为笑柄。
但它将永远属于你,凯瑟琳,他写道。
她不想感到被抛弃,但她还是有了这种感觉。
他给她写信,说他又在看他的——不,是他们的——最喜欢的书。
凯瑟琳,凯瑟琳,你记得《少年维特之烦恼》开头那一段吗?就是男主人公说了“被人误解是我这样的男人的命运”之后的那段,他在那段回忆起他青年时代的朋友。你当然记得。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把它抄录下来,它如此完美地表达了我的感觉。“我对自己说:你要去寻找这个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的东西,你真是个傻瓜。但她曾是我的,我感觉到她的心,她伟大的灵魂,在她面前,我仿佛比真实的我更丰富,因为我能达到那种程度。仁慈的上帝啊,我灵魂里是否还剩下一种力量我没有运用过?我能否在她面前表露所有美妙的情感啊?我的心带着这些情感拥抱大自然。我们的关系难道不是最敏锐的才智与最微妙的情感永恒缠绵的产物吗?其变化形式,无论有多么复杂,全都带着天才的印记。而现在呢?——唉,她大我的几年岁月把她在我前面带进了坟墓。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既不会忘记她坚定的意志,也不会忘记她神圣的坚韧。”
哦,凯瑟琳心想,他这是在要我的命啊。这一想法却没有像本应该的那样让她感到震惊。
骑士打猎回来了,脸色红润,躁动不安。第二天早晨用早餐的时候,看着凯瑟琳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她看上去是多么的筋疲力尽哦,而他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他因为运动而周身酸痛,感觉灵敏而记忆力好,伴随着风声、呼喊声、刺鼻的味儿和他的马在他两腿之间拼命奔驰——他恨她变老,恨她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她看上去像现在这么虚弱。恨她悲悲戚戚——嗯,他以为他明白。而且,出于嫉妒,他身不由己地残酷。
亲爱的,我可不可以提醒你,我们俩都很伤心。
她没有回答。
你失去了我年轻的表弟。但是我失去了杰克。
威廉又来信了,他信中抱怨说凯瑟琳没有回他上一封和上上一封信。别抛弃我,天使!实情是,她开始临近悲伤的尽头。威廉开始显得遥远了。我感觉到这一切了吗?到此结束了吗?当声音渐渐听不见,当兴奋渐成冷漠,由于时间作祟,兴奋变弱的方式总是出乎意料的。现在已经越来越难以想象威廉在的时候她有过的感觉了。那种强烈的感情好像,好像一场……连她现在也都可能要用“梦”这个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