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侯爵把意大利描写成——他一七七六年在那里,见过骑士,后者正打算又一次休假——“世界上最美的国家,住着世界上最落后的民族”。这位游历过很多地方的外国人高高兴兴的,他来来往往,带着各种印象,这些印象转变成判断,最后又变成对往事的怀念。但是,每个国家都惹人爱,每个民族也一样。每一种变体、每一种生物身上都有其可爱之处!
骑士第一次休假四年后,他和凯瑟琳回到英国,差不多又待了一年的时间。他的职位无足轻重,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显而易见,国务大臣们在忙于对付美国殖民地的叛乱、对抗法国,尽管如此,他对学问和提高鉴赏力所做出的贡献获得了空前的称赞。他已成为一种象征,就如同他摆好姿势、让乔舒亚·雷诺兹爵士画像时佩戴的巴思勋章上的星和红缎带一样;人们根据他的种种激情的标志就能认出他来。肖像画上,骑士坐在一扇打开的窗边,远处的维苏威火山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在他穿了白袜匀称的小腿上面的膝盖上,摊着他的一本关于花瓶收藏的书。
有时候,在集会,或者和查尔斯一起在拍卖会,或者在剧院,他会想到火山。他会想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火山翻腾不息的内部是什么样子。他想象着他脸颊上的热,他靴子底下颤动的地面,拼命爬上山后他脖子上的脉动与地下熔岩的脉动。他回想起布满卵石的海湾的风景,以及城市拉长的弧线形海岸。在聚会上,也会谈起这个话题。他人在这里,火山在那里,这让人感觉妙极了。维苏威火山决不可能出现在英国,在英国,是有灾难发生(奇冷的冬天,冰封的泰晤士河),却没有一种灾难的气势,能够像君王一样,对整个场面发号施令。
他在哪里?对,这里。在伦敦。有朋友要探访,有画作要购买,还有他带回来的花瓶要出售,要在皇家学院宣读一篇研究最近火山爆发的论文,到温莎出席活动,和他的亲戚共进早餐,去几次凯瑟琳在威尔士的庄园。几乎什么都没有变。他回来没有带来什么变化,不过凯瑟琳哮喘得更厉害了。他的朋友似乎都习惯了他不在的状态。没有人发现他晒黑了、变瘦了、充满朝气的外表值得谈论一番。他们祝贺他有令人羡慕的环境,在阳光下,能够待在人人都想去探访的地方。这对亲爱的凯瑟琳是多么有益啊。他已成为一个移居国外者。他重要,因为他在那儿。骑士的朋友都责备他,他们仍然认为他鲁莽。把那个传说中的土地上的珍宝挖出来,带回来给我们,但是,别冒太多的风险去研究火山。要记住老普林尼的命运。这一切让他觉得不像是回家休假,倒更像是一次走亲访友。
他回来一年了。查尔斯来信说那一年凯瑟琳的庄园会有很高的一笔收入,并向他报告了最近的收获:收集到一小批珍稀宝石和圣甲虫形宝石。他的朋友沃波尔来信说一直计划来看他的,现在却无法成行了。一封寄往伦敦或从伦敦寄来的信,路上要花一个月的时间。
骑士声称每天上午要花三到四小时写信——用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写。有写给他在伦敦的上司的快信,信中有对当地舞台上主要演员尖酸刻薄的描述;内容更坦白的信则用密码写成。一封正常的信——写给查尔斯,比如说,或者沃波尔,或者他的朋友皇家学会会长约瑟夫·班克斯——是一封长信,可能涉及许多话题。王宫里在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政治在这里正处于低谷时期”),死城的挖掘现状,凯瑟琳病恹恹的身体状况,贵族和侨民间新的绯闻对象,最近一次去卡普里岛或者去阿马尔菲海岸一个村庄的心旷神怡,他已经获得的“漂亮的”、“真正优雅的”或者“稀奇的”物品,还有那座火山(“一种娱乐和教益的储备”)。正如他在一封致帕默斯顿勋爵的信里所说的那样,在这些地方,多情的缠缠绵绵可是专职工作。他自己则以不同的方式忙忙碌碌,心想他这样来安排闲暇对凯瑟琳而言是多么讨厌呵,而且,他研究博物学、古玩和火山,就完全逍遥自在了。他谈论的话题还有那座山古怪的样子,一次验证富兰克林某项试验的电的试验,在他目前在波西利波租的一个避暑小别墅边一个岩石池里抓到的一些奇异的鱼类当中,他发现的一种新海胆,他和年轻的国王一起宰杀的野猪和鹿的数量,他小心翼翼故意输给国王的台球游戏的盘数。鼓励写信的信。打探小道消息,提供小道消息。信里说:我也一样。根本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正开心着呢。这个地方没有改变我,我依然有着同样的、在家养成的种种优越感,我没有入乡随俗。
有时,感觉像流放,有时又感觉在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静。那不勒斯一如既往地风景如画。有钱阶层忙的事情主要就是自娱自乐。国王是最奢华的自我娱乐者,骑士则属于最折衷的。
他写推荐信……为一个从歌剧院职位上退下来的音乐家写,为一个谋求教会有利可图职位的牧师写,为因受丰富多样题材的吸引而聚集到这座城市来的德国和英国的画家写,为一个画作经纪人写,为一个一头姜黄色头发的爱尔兰青年男高音写,他只有十五岁,身无分文,但才华出众(他将来会蜚声国际):骑士一贯是捐助者。他做了安排,让人把一对刚生下的爱尔兰猎犬运送给国王。从极不情愿的首相那里,他为十五位没有受到邀请因而极其愤慨的英国侨民巧妙地拿到不可能拿到的宫廷假面舞会的入场券。
他飞快地写信,一行行字歪歪斜斜,字母很大,基本上不用什么标点符号;即使是他誊清的信上照样有墨渍和划掉的字——他没有洁癖。但和许多童年时代就忧郁的人一样,他很自律。一次努力,或者一件受托之事,只要能够纳入他博大的责任心、精心计划和仁爱之心之中,他是决计不会拒绝的。
任何一周都会出现几十个希望得到某种帮助或赞助或捐助的请求,包括由那不勒斯王室统治的另一半、更加异乎寻常的另一半王国所提出的许许多多的要求。一位西西里岛伯爵请求骑士帮助他恢复他在锡拉库扎的考古研究会会长的任职,他声称是有人在巴勒莫密谋后把他从这个职位上赶下来的。也是这位伯爵,曾经是骑士费劲想得到的几件画作的中间人,画作中就有他珍爱的“柯勒乔”(尚未售出!),它们出自几家新近经济上拮据的西西里贵族的收藏。有些请求帮助的人提要求时,甜言蜜语说要为他提供信息作为礼物,或者许诺更加明确的礼物。卡塔尼亚一位大人为了请骑士帮他谋到皇室山大主教之职,告诉他埃特纳火山两层岩层之间有一层粘土层这一信息。巴勒莫一位大教堂教士曾经陪骑士爬过一次埃特纳火山,寄给他一份西西里古文物研究报告,一些他收集的海洋化石标本,一本过去十二年间编的关于宝石的索引,两块埃特纳火山岩和一块玛瑙,目的是要求骑士帮他得到教会的升职。
骑士也有助人实现理想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可以把一种激情、一个兴趣和一次生动的事件描述给他听,他帮你保管着。一个住在卡塔尼亚的法国人写信给他描述了埃特纳火山最近一次喷发的情形。蒙特卡西诺的一个修道士通知他说他准备寄他一本那不勒斯方言词典。一个人,如果他身体棒、吃饭香,认为自己对“一切”都感兴趣,那么,他会收到陌生人给他寄来的大量信件。
人们给他寄诗作还有火山灰标本;主动卖给他画作、铜头盔、花瓶、骨灰瓮。意大利一些公共图书馆馆长来函,感谢他赠送的他就自己花瓶藏品出版的四卷书,或者他的大开本两卷本关于火山的信札,里面有他培养的一个当地的艺术家兼被保护人所作的整页整页精美的插图——或者索要几本这些作品。伯明翰一个纸型盒制造商来函称赞骑士让他和乔赛亚·韦奇伍德得到他收藏的古花瓶的设计图案,它们现在用在了他的盒子上流传到四面八方(他希望因此促成订单),也用在了韦奇伍德的伊特鲁里亚陶器上,并大大地提高了当代人的品位。他的引人赞美的东西和他的好善乐施禀赋将他与许多领域联系起来。锡耶纳的意大利学院主动授予他荣誉会员称号,同样的称号来自柏林博物学研究爱好者协会(信是用法语写的),协会会长还请骑士送一些火山岩给他们收藏。莱切的一个年轻人写信给骑士,请求他为他遭到强暴的妹妹讨回公道,并表示愿意施魔法增加牛奶的产量。他的一个罗马代理写信给他,说骑士刚买下的三件雕塑——一座酒神浅浮雕、一尊小的大理石半人半羊农牧神和丘比特的头——修复一下估计得花一百五十斯库多。维罗纳的维罗纳岩石学学会寄来一份出版的化石鱼著作的内容介绍,要求骑士订阅。罗马的一个全权公使代表安哈尔特德绍亲王,请骑士帮忙弄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间由皇家赫库兰尼姆学会出版的关于在赫库兰尼姆古城发现的珍本。雷西纳有个人通知骑士说,他准备送他一些火山灰标本,博纳的一名葡萄酒商在信中彬彬有礼地询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十八个月前运到骑士那里的一百箱香贝坦红葡萄酒的款项。新泽西州帕特森一位丝绸制造商去年拜访过骑士,如其所许诺的那样,寄了一份关于那不勒斯丝绸厂运用耐酸铝来固着染色的方法的报告。当地一个提供情报的人写信来,叙述法国人乘着那不勒斯三桅小帆船,在这个区域运输走私物品。另一个提供情报的探子则在信中叙述了卡拉布里亚土匪头子提托·格雷科的发迹史和死亡。那不勒斯有个人送他一个护身符来挡住凶眼。波西塔诺有个人就有凶眼,他的邻居每天晚上把动物下水堆在他家门前,他写信来请求得到保护。
骑士记忆力惊人。他极少做笔记。全都在他脑子里:钱、数目、物品……丰富得惊人。他列出他需要的书单,寄给巴黎和伦敦的书商。他和古董商还有艺术承办商通信。他和作品修复人、包装商、运输人及保险公司讨价还价。钱总是个让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正如对收藏家而言钱又必须如此一样:既是价值的衡量标准,又是价值的伪造者。
对画作代理人,还有在多次给查尔斯的信里,他都抱怨他想买的东西——画——在涨价;花瓶更是如此。上涨,部分原因是他收藏它们。这使它们增值。
收藏者(或者引领时尚者……不过引领时尚者通常就是收藏者)糟透了的天数:领先一步,等到旁人赶上来时,则又因为价格原因,而无法竞争得到他们最早关注的东西。(也许,到最后这些东西也不那么值得拥有了,因为现在对它感兴趣的人太多。)
他——一般都是个男性——碰到某种未被充分认可的、被忽略、被遗忘的东西。称之为发现是太过头了;可以称之为认出。(带着一种发现的力量、喜悦。)他开始收藏它,或者写它的事,或者两件事都做。因为这些改变人们对它看法的种种努力,很多人现在发现此前没人注意、没人喜欢的东西是有趣的或者令人钦羡的东西。其他人开始收藏它。它变得更昂贵了。等等。
柯勒乔的艺术。维纳斯的腹股沟。你能够真正拥有——哪怕只是拥有一小会儿。骑士曾经买过的最著名的东西,是公元前一世纪罗马的一只多层套色且加浮雕的宝石玻璃花瓶,他只拥有了一年。(然后他就以两倍的价格卖给了波特兰的老公爵夫人。)没关系。有这么多的物品。没有一样收藏品有那么重要。根本就不存在一夫一妻的收藏者。视觉是一种男女乱交感觉。贪婪的凝视总想得到更多。
你认出它时的那种兴奋。但你什么都不说。你不想让现在的主人意识到它对你的价值;你不想抬高价格,或者让他决定干脆就不卖了。于是你保持冷静,你察看其他物品,你往前走,或者你走出去,说你还会回来。你整个表现出有点感兴趣,但不是非常感兴趣;好奇,是的,甚至受到了诱惑;但没有受迷惑、着了魔。不准备就因为你必须得到它,就要付比开价更多的钱。
所以说,收藏者是个伪君子,他的快乐总会和焦虑搀杂在一起。因为总是有更多的东西。或者更好的东西。你必须得到它,因为这是朝着令你的收藏理想圆满而迈出的一步。但是,这种每个收藏者都渴望的理想的圆满却是一个虚妄的目标。
一套完整的东西不是收藏者渴望的完整。某个已故著名画家的全部作品最后可能、却又不大可能会在某个人的宫殿里、地窖里或游艇里。(全部油画?得意洋洋的获得者,你就能肯定不会还有一幅吗?)但是,即便你能确定你得到了全部作品,全部得到它的满足感最后照样会不可避免地消退。完整的收藏就是死的收藏。它没有后代。收全之后,你每年对它的爱就会少一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卖掉它,捐掉它,接着开始新的追逐。
伟大的收藏品是海量,不是完整。不完整:受渴望完整的欲念驱使。总还差一件。即使你拥有了全部——不管是什么东西——接下来,也许你又想要有更好的一册(一本、一版);如果是批量生产的东西(陶器、书籍,人工制品),就另外来个备份吧,万一你拥有的丢了、被盗了、打碎了或者损坏了呢。一个备份。一种复制品收藏。
伟大的私人收藏是一种不断刺激、过分刺激的物质浓缩。不仅因为总能往里面添加,而且因为它已经太多了。收藏者的需要就是要过多、过度、过量。
太多了——对我来说却正好。一个人,如果他犹豫不决,如果他问,我需要这个吗?这个真的必要吗?那么,他就不是收藏者。收藏总比需要多。
骑士在一楼,在第一个接待室的后面,在那里,来办事的人等着引起他的注意:在他的书房里。
房间看上去又挤又乱。桌上放着古赤陶和凹雕;陈列柜里是火山岩标本、浮雕宝石、花瓶;墙上到处都挂满了画作,包括一幅被认为是出自利奥纳多之手的作品,以及本埠艺术家画的维苏威火山在喷发的水粉画。窗边的望远镜正对着海湾。屋飞檐一面墙的上方有则镂金格言:La mia patria è dove mi trovo bene,听上去调子是傲慢的。骑士在这里度过他一天的大部分时光,他太喜爱他的珍宝了。它们的形状,他写道,简单、美丽、各不相同,简直无法形容。
骑士在他的地下宝藏室,他的“杂物间”。
这里能找到废弃的花瓶、多余的画作、混杂堆放着的石棺、枝形大烛台,以及多次修复过的古董半身雕像。除了被认为不值得展示的次品外,骑士还在这里保存了国王及其顾问们听说落在外人之手会感觉不悦的一些古玩。尽管每个来访的尊贵客人都会被带去参观骑士书房里的物品,但很少会被带到地下储藏室看一看。每个收藏者都是潜在的(如果不是真的)贼。
你不可能拥有一切,有人说过,你把它们放哪儿呢?一个非常现代的笑话:人们也许现在可以讲了,现在的世界拥挤不堪,空间在缩小,地球的各种力量都在逐渐增强。这样的话在骑士生活的年代不可能讲的。
事实上,你可以拥有很多。这取决于你的胃口,而非你的储藏条件。这有赖于你忘我的程度,也有赖于你真正感觉有多不舒服的程度。
骑士在顶楼的西南边建了座瞭望台,他在里面。圆形房间一半由阳台围着,站在阳台的窗边,不用转头,蓝天、大地和海湾一览无余。整个欧洲哪个大城市的中心,都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景色:骑士是多么的幸运啊!他已经使尽收眼底的美景成倍地增加——安顿在美景中央,仿佛在悬崖上。或者在“暗箱室”里。房间的另一半骑士用一面面镜子覆盖住,落日时分,这些镜子里反射出对面影影绰绰的卡普里岛,入夜,月光倒映在海湾斑驳的水面上,有时,满月仿佛就从火山口升上来一般。
骑士坐在他长长的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座位环绕着有镜子的这半边房间,他往后靠在垫子上,看一本书,抬起头。他感觉是多么的舒畅!他还可能有什么要惦记的呢?这是我的祖国。
骑士坐在他三楼的起居室里。他注视着灰色的烟柱缭绕上升、愈来愈粗,在天空的衬映下匀称地铺展。夜幕降临,他注视着通红的一团云向上升腾。凯瑟琳在附近一个房间里弹小型拨弦古钢琴。厚厚的熔岩流变宽了。
骑士和巴尔托洛梅奥·普莫在山坡上。就和他一个人;就两个人。骑士和一个比他年轻的人,这是骑士一贯的行事方式——不过由于巴尔托洛梅奥是个仆人,他就没有必要那么慈爱了。因为这个男孩非常安静,也不是像通常那样的低三下四,所以,骑士就由他走在前面带路。被人领着、并不总是清楚下面要干什么,这是件愉快的事情。就他们俩,遵循着天性的民主作风。有旁人在的时候,普莫就要回到自己角色,站回到不公平链上他所在的位置。
王后的兄弟约瑟夫大公来访,骑士带王室成员一行上山观看新的喷发。这次出行为了确保他们舒适,派了好几百仆人跟着,尽管如此,他们再怎么悉心照顾,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根本就阻止不了空气变得越来越热。国王开始烦躁,叫人把他的轿子放下。
我多热啊,他吼道。
预料之中的事情,王后说,朝她兄弟投去恼火而会意的一瞥。
哦,我夫人多冷呵,国王大笑着说。话里没有同情。他突然朝边上的轿子倾过身去。大兄弟,摸摸看我淌的汗,国王尖叫道,同时已经拉过他那大感惊讶的舅子的一只手,放到他衬衫里面。这一荒唐的亲昵动作马上让这位奥地利大公开上了下流玩笑。过了一会儿,他认为那个独眼男仆太过莽撞,竟然让一根棒落在他头上断了。(小心又小心的巴尔托洛梅奥只不过是一直在叫喊,说他们待在他们待的地方不安全。)骑士当时正在扫视火山喷出来的浮岩堆,无法去保护他。
骑士不是民主党人。但是,他的冷冰冰的心对某种正义观并不是不敏感。他不可能做出他祖父做出的那种事情。据说,他祖父在伦敦附近一个酒店喝醉后把一个服务生的头打破,而且离席时都尚未意识到自己所干的事情。狂怒的酒店老板一直跟到他的房间,说:“大人,你知道你打死了那个男仆吗?”骑士的先人结结巴巴地说:“把他记在我账上。”
骑士在他书房,给帕默斯顿勋爵写一封快信,信写到一半,他从桌上抬起头来。
它到了。凯瑟琳在门口说。
它?亲爱的,肯定不是一个“它”。他们答应给我一个“他”的。
他轻轻地把信放到吸墨纸下面,站起身来。
它在哪儿?
她笑了。在盒子里,她说。
嗯,我们得去把他放出来。
他还在那只大板条箱里,非常黑,你都看不出他长什么样,眼睛很亮,在抓耳挠腮。箱子臭气熏天。文森佐这个胖总管站在附近,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用手帕捂住鼻子,另外两个小侍从也在搔痒。
仆人们肯定都担心你要开始收集动物了,凯瑟琳说道。
附近已经有足够多的野生动物了,骑士答道。我打算只再加一种。对张大嘴看着的彼得罗和格格笑的安德烈亚说:嗯,我们别再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关在里面了。
安德烈亚拿起几件工具,上前一步。
你还在等什么?胆子大点!他不会伤害你。
阁下,他在盯着我看!我不喜欢他看我的样子。
他当然在看你。他想知道你是哪种动物。
男仆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站着。汗从他上唇冒出来。骑士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操起铁撬棍和锤子,开始亲自动手打开箱子。
皮毛光亮的黑印度猴厉声大叫一声,就从掉下的木板缝中快速爬了出来,纵身一跳,落在骑士的肩膀上。仆人们一个个向后退去,在胸口画着十字。
你们看啊。看他多友好啊。
猴子一只爪子放在骑士的假发上,轻轻叫了一声。他拍拍假发,然后察看一下自己的黑手掌,绷紧、松开。骑士伸手想把他从肩上拉下来,但是猴子动作比他还快,已经跳到地板上了。骑士叫人去拿根绳子来。他吩咐人把猴子放在地下大储藏室里住,用绳子拴起来,但要让他感觉舒服。说完,他回到书房。他写完了给帕默斯顿勋爵的快信,查阅了他从伦敦书商那里买来的几卷关于猴子的书中的一卷,即关于日常饮食的那一章,然后开始给查尔斯写一封信。一小时之后凯瑟琳来叫他去吃饭的时候,骑士吩咐说也要喂猴子吃东西了。给它来一碗米饭和一碗山羊奶,奶里加点水稀释一下,再加点糖弄甜一点,他很权威地说。
午后,他下到地下储藏室去看新来的需要他照管的猴子。在墙角高高的窗子的正下方,一块空间已经腾了出来,垫草已经铺好,两只碗空空的。猴子猛地朝骑士冲过来,但被链子扣住了。我说的是一根绳子,骑士心想。一根绳子就够了。猴子把链子拉得咔嗒咔嗒直响,并发出刺耳的“呜呜呜呜”的叫声,他差不多叫了十分钟,几乎都没有停下来喘口气。最后,他躺了下来,直喘气,筋疲力尽了。骑士朝他走过去,蹲下去摸摸他的头,捋捋猴膀子上的长毛,手指一直摸过猴的肚子和腿。猴子来回摆动着身子,轻轻地发出咕噜声,抚摸停下时,它抓住骑士的大拇指,拉到他的肚子上。骑士解开链子,站起身来,等着看猴要做什么。猴瞧瞧骑士,又环顾一下大房间,还有大量的物品。骑士警惕地站着,防止猴子跳到他身上来。猴似乎十分睿智地朝他的新主人点点头,然后一跃而上,跳到一尊很大的古董,西塞罗的半身雕像上(事实上,正如骑士所知道的那样,这是件十七世纪的复制品),并开始舔他的大理石鬈发。骑士大笑起来。
骑士在他书房,写完另一封给查尔斯的信。猴子蜷曲在一尊密涅瓦雕像的脚边,在打瞌睡或假装打瞌睡。和本地猴一样,穿一件无袖品红色夹克,光着毛茸茸的屁股和长而粗的尾巴——非常自在。骑士私人王国里最小的公民。关于猴子到后的情况,骑士加了简短的附言:我已经无法和一只东印度猴分开,这个不到一岁大、迷人而机灵的动物成为我娱乐与观察的新源泉。
在骑士生活的年代,自然界的鉴赏家们喜欢指出猴与人类之间的种种契合之处,并公开承认他们自己对此大为惊讶。但是,比起人类来,猴更是社会动物。单独一只猴子无法表达猴子的本性。一只猴独处就是一种流放——阵阵的情绪低落增加了它天生的机灵。一只没有同伴的猴擅长滑稽地模仿人类。
杰克,骑士继续对查尔斯描述,杰克,我现在这样喊他,浅棕色的颔毛衬映着,那张聪明的脸显得非常黑。谈到智力的话题,他对通信者更是详尽叙述;对他们的智力他很敬重。杰克他比我命中要在这里陪伴的大多数人都聪明,骑士在一封致沃波尔的信中写道。他动作更高雅,他举止更讲究。
骑士在他用早餐的房间里。边上一张桌子上摆放着浮雕宝石、凹雕、从火山口收获的火山岩碎片和浮石,以及一个他刚买的新花瓶。杰克和他在一起。一个月不到,这只猴已经变得极其驯服好管,骑士一叫他,他就会来,在早餐桌他边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动手,动作优雅地从骑士的盘子里拿一只鸡蛋或一块鱼。他喝流质的通常方式——他喜欢咖啡、巧克力饮料、茶、柠檬汁——是把他黑乎乎多毛的手爪浸到杯中,然后舔它们。但遇到特别渴的时候,他会用双手捧起杯子喝,就像他的主人那样。骑士吃的东西中,他特别喜欢吃橘子、无花果、鱼,以及所有甜品。晚上,有时会给他一杯黑樱桃酒,或者地产维苏威葡萄酒。骑士几乎滴酒不沾,但他喜欢看着客人看着杰克先浸后舔,再浸再舔。他喝得有点醉,就像一个孩子喝酒后一样,这个瘦巴巴的孩子长着颔毛,有点儿闹腾,然后突然间,尴尬地倒头就睡着了。
杰克在贝壳、钮扣和花朵当中发现了丰富的宝藏,可以盯着看、玩弄。他的动作惊人的敏捷。他会极仔细地剥去葡萄的皮,放下,看着,叹口气,然后啪的一声扔进嘴里。他的运动项目是捉虫子。他在石屋的缝隙中找蜘蛛,能够单手抓住苍蝇。他注视着骑士拉大提琴,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那把乐器,于是,每周的音乐聚会期间,骑士就开始让他坐在前排。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听音乐时——他显然喜欢音乐——他就咬指甲;或许音乐也让他紧张。他哈欠连天,他摸自己的生殖器,他在尾巴上捉虱子。有时候,他只是走来走去,要不就是坐着盯视骑士。可能是他厌烦了。骑士从来都不厌烦。
这只猴子有一种非常可爱的、信任人的脾性。他会抓住骑士的一只手,和他一起散步,与此同时,自己的另一只手还撑在地上。骑士为了顺应他的需要,只得稍稍弯腰。他不喜欢改变他目前的状况,他又不想领养一个小孩来取代。他对待猴子时,开始增加一点点小作弄,一点点残忍,让他日子清苦一点。在他喝的奶里加盐,往他头上轻轻地打一巴掌。呜—呜—呜—呜,骑士大清早去看他的时候,猴子呜咽道。杰克捉住骑士的手。骑士把他甩开了。
一天早上,骑士去地下储藏室的时候,猴子的草垫上是空的。他咬断了绳子。他藏起来了。骑士生气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仆人们找遍了大宅的每个房间,一边找一边骂骂咧咧的。到第三个晚上,他们才在酒窖里找到了他,边上是一本咬得无法补救的皮拉内西论壁炉架的皮封面对开本著作。亚历山德罗上前用绳子套住了他,猴子号叫着,还咬他的手。有人去叫来骑士。杰克畏缩在那里,但还是让骑士把他拎起来。猴用力拽骑士的假发,骑士把他抱得更紧。杰克好像是退隐了几天,要重新考虑一下他自己的天性,现在重新出来的时候更像猴子了,狡猾、吵闹、淫秽、顽皮。骑士不想要一个假的孩子。他要一个假的被保护对象,一个小丑……可怜的杰克爱他爱得很凄苦,只好顺了他的心愿。现在,他的训练、他对骑士的真正的用处可以开始了。
客人们关注骑士的藏品时,他教杰克模仿那个上眼皮肿大而下垂的鉴赏家的盯视,检验一下他的本领。客人们抬起头来,看见骑士的宠物猴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研究一只花瓶,或者带着疑惑的目光在翻一本书,或者爪子在翻弄着一块浮雕宝石,并把它对着光线。很有价值。是的。肯定没错。是的,我明白。很有趣。
对有人来说只是玻璃,杰克会迷着眼看,抬起头来,抓抓头,然后又仔细看起来。
这是件赝品吗?
赝品!
赝品!!
接着杰克会露出一脸的怜悯,把东西放下。(如果猴子会笑,他也许就笑了。)仔细看吧。你再怎么细心也不为过。
骑士的客人朝猴子笑。骑士对自己笑。
他让猴子折磨仆人,甚至折磨凯瑟琳。凯瑟琳不愿意有太多的兴趣爱好把她和丈夫分开,所以,就假装也和猴子很亲。杰克似乎总能凭直觉推测凯瑟琳什么时候要从一个房间出来去盥洗间,于是就会冲过去,跟着她,迅速把眼睛贴在锁眼上。杰克很起劲地在凯瑟琳面前自慰;骑士带他外出垂钓时,他又老是去抓小侍从加埃塔诺的鸡巴。他这种有点猥亵的滑稽动作逗乐了他的主人。甚至有一次他碰翻了一只花瓶,骑士都没真生气(当然,这种花瓶并不是最值钱的,修补之后,没有人会看出来有什么不同)。杰克成为他生活的一个小注脚:凡事都是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这个世界好像是由假象的同心圆构成的。骑士和杰克一起在轴心旋转。社会动物园里,一切都预料得到。他不会再获得一次外交委派了。他清楚他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直到尽头:平静、有趣、不为激情所动。只有火山会带来惊奇。
一七六六年,一七六七年,一七七七年……一七七九年。火山喷发一次比一次厉害。每喷发一次,人们就更清楚灾难的前景。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他在波蒂奇附近的乡村别墅的门窗在铰链上直晃。杰克紧张地四处乱跳,躲到桌子底下,或者扑到骑士的大腿上。凯瑟琳差不多和仆人一样讨厌猴子,却假装关心他的小命,关注他的一惊一乍。给他喝了一些鸦片酊。凯瑟琳又继续弹大键琴。令人钦佩的凯瑟琳,骑士心想。
从露台上看过去,骑士看到一股股白蒸汽一堆叠一堆地飞升上去,高度和体积是这火山本身的三倍,渐渐地全是滚滚黑烟,完全就像小普林尼描写的火山喷发情形一样:根据蒸汽团带出的泥土的多少,candida interdum, interdum sordida et maculosa。接踵而至的是一场夏季风暴,天气变得酷热难当,几天后,一团红火从火山口喷涌而上。人们晚上可以借着几英里开外朦朦胧胧的火光,在床头看书。骑士在一封致皇家学院的信函中,描述了那些预示着风暴来临的乌云和闪亮的火柱,以及叉状闪电,认为它们美的成分多于令人恐惧的成分。
你想象那火山与你心里已经感觉到的一样愤慨、一样想毁灭、一样对感觉能力感到焦虑。萨德在那不勒斯逗留了五个月,就待在当时处于沉寂状态的维苏威火山附近,他离开时,带走的是幻想的恶行,即任何能够在他心里激发起暴力的东西。多年之后在他的《朱丽叶特》里,他会写到这个头号恶魔的一次喷发场面,场景中,她和两个同伴爬到山顶,其中一个讨厌的男子被她立即就推入熊熊燃烧的火坑中,而另一个让她欲火中烧的男人她接下来就在火山口边上和他交媾。
萨德担心会腻烦;他无法想象没有刺激而能有激情。骑士倒不担心感情枯竭。对他而言,火山是思考的一个刺激物。维苏威火山尽管喧闹,但它提供了类似他在他的收藏品上体验到的某种东西。寂静之岛。
一七七九年五月。在熔融岩石橙色光照耀下的维苏威火山坡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浅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地球在他脚下颤抖。他能感觉到他的眼睫毛和眉毛在随着燃烧的空气的上升而动。他们不可能再往更高处爬了。
危险不在地上,而在那致命的、无法忍受的空气中。他们被滚滚浓烟和正朝他们背上落下的岩石推下山时,他们脚步稳健,斜方向奔跑,逃离熔岩流,顶着风,以免为浓烟吞没。突然之间,风向变了,滚烫的硫磺喷射到他们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令人窒息的浓烟在他们身边飞旋,切断了他们下山的路。
左边,一个裂口。右边,熔岩流。他惊恐万状,寻找着巴尔托洛梅奥,后者已经消失在烟之中。小侍从哪里去了?在那儿,跑错方向了,大叫着示意他跟上。走这边!
但是,颗粒状橙色的熔岩大面积地、可怕地流淌开来,至少有六十英尺宽,挡住了去路。
走这边,巴尔托洛梅奥指着另一边喊道。骑士的衣服开始烧起来。烟令他的呼吸艰难痛苦,灼烧着他的眼睛。他们面前是一条火龙。我不会哭出来的,他自言自语。这么说,这就是死亡了。
过来!巴尔托洛梅奥大喊。
我过不去,骑士呻吟着说,小侍从朝熔岩猛冲过来的时候,他的感觉开始模糊。令人窒息的烟,小侍从的叫喊——他已经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巴尔托洛梅奥轻轻地踩在熔岩边沿,开始跨过来。耶稣在水面上走都不会让他的门徒更为惊愕。小侍从没有陷入熔液表面。骑士跟在后面。就仿佛走在肉上。只要人在上面不停地移动,熔岩的表皮就会支撑得住人的重量。没过一会儿,他们已经越过艰险;在远远的对面,又刮起一阵逆风,吹散种种难闻的气味。骑士察看自己被烧焦的靴子,又打量了一下巴尔托洛梅奥,只见他正用一只脏拳头擦自己那只好眼睛。这只好眼睛好像刀枪不入。骑士和他的独眼巨人,圣杯国王和他的愚者——也许并非刀枪不入,不过是安全的。和他在一起,安全。
一七七九年八月,星期六,六点。巨大的震荡,如果不是更糟糕的话,肯定已经撼动了骑士山脚下别墅的地基。但是,他在城里的家中,在观察室安全地注视着火山往空中喷发出火红的流石。一小时之后,一柱火流开始上升,很快就达到一个令人惊愕的高度,有山的两倍高,一根一万英尺高的火柱,色彩斑驳,缕缕黑烟,一道道“之”形闪电划过。太阳看不见了。乌云压顶,笼罩着那不勒斯。一家家剧院关门了,一座座教堂开门了,一列列队伍排起来了,人们聚集在点了蜡烛的街道,跪在圣亚努阿里乌斯神龛前。在大教堂,红衣主教高高托起一小瓶圣人之血让所有人看,接着开始用双手焐热它。它值得近距离仰视,骑士说——他指的是那座山,而非这个奇迹剧。他打发巴尔托洛梅奥去过,骑马沿着炽热的街道,来到夜间的乡下,穿过漆黑的道路,经过枯萎、无叶的树林和烧焦了藤蔓的田野,朝燃烧着的山走去。
喷发突然就停止了,除了维苏威火山上那炽热的一堆堆熔渣和高处山坡上的小熔岩流,一片漆黑。
一小时后,满月升起的时候,骑士到达下面山坡的一个村落。山坡已经半埋在黑色火山岩烬与火山灰下面,因为高温而皱缩了。月亮升得更高了。黑漆漆、坑坑洼洼、层层剥落的村子一片苍白——着上了月色。
骑士下马,把马朝巴尔托洛梅奥牵过去以后,看见月光下的条条小路满是微光闪烁的灰烬和肮脏的岩石。重达百磅的石头砸在村子里;几乎没有房屋烧毁,但是,他看见的每扇窗子都破了,一些屋顶也塌了下来。手持火把、头上脏兮兮的人和他走在一起,急切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不错,他们是待在屋子里的,他们有什么选择呢?有些人头顶着枕头、桌子、椅子,或者酒桶盖子出去,可他们被迫折回,被石头砸伤了,要不就是外面的热浪、灰尘和硫磺让他们感到窒息。他听到了令人恐怖的事。然后,有人带他去看一家人,他们过早地在前一天就寻找避难处,却诡秘地死了。(“阁下,没有人叫他们去地窖,也没有人叫他们待在那里!”)在通向地窖低矮的入口处,有个村民手持火把走在前面,照亮了一幅非艺术的活人画。母亲、父亲、九个孩子、几个堂表兄妹,还有一对祖父母:他们全部都背靠土墙笔直地坐着、目光盯着正前方。他们的衣服原封不动。他们的脸并不扭曲——所以,他们不可能是窒息而死的。他们的外表完全和平常一样,除了头发,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头发上积了厚厚的白灰,因为农民不戴假发,这让他们看上去像雕像一般。
骑士心想,搞清楚他们是怎么死的,会很有意思的。火山深处地下一次强烈的震动?一种致命的火山毒气迅速的弥漫?在他身后,那个小侍从,年轻的巴尔托洛梅奥语气肯定地讲出了他的想法。大人,他们是给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