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冬天。一个月的时间随国王在亚平宁山脚宰杀动物,参加圣诞舞会,款待显赫外宾,与学术团体频繁通信,一次远足,和凯瑟琳到阿普利亚区看新出土文物,以及他们每周的音乐会(但凯瑟琳身体不适)。那座山白雪覆盖,躁动着,冒着烟雾。骑士收藏的画作,迄今为止明显是早期绘画大师的作品,现在包括了几十幅本埠画家创作的水粉画和油画,描绘的是火山景色和身穿艳丽服装,载歌载舞的当地人。它们标价都非常低廉(是根据画面的掌尺或码数来标价的),现在就挂在通往他书房的画廊里。他去看了在大教堂一年上演两次的奇迹剧,大家相信该城的福祉有赖于它:守护神的块状血的液化。该城最出名的一个迷信块。骑士四处寻找着不那么为人熟知的当地落后的种种表现,他安排了一次与有名的女算命师埃夫罗西娜·普莫的会面。
起初,全是颇具特点的氛围,曲里拐弯的街道,斑驳的石屋,破旧磨损的门,上面是些无法辨认的文字,那个女人低矮潮湿的房间墙壁刷成白色,天花板满是烟熏的污渍,供烛滴淌着蜡,炉火上支着大锅,砖地上铺着草垫,那条黑狗跑过去嗅他的裆部。骑士把瓦莱里奥留在外面,和女算命师的一组顾客一起等着给他们算命并治疗,他感觉相当,嗯,具有伏尔泰风格:处于一种文化人类学的气氛之中。他独自一人。其他民族种种迷信的一个观光客。感觉优越,享受此优越感,蔑视所有迷信、巫术、狂热和非理性,然而也并不讨厌面临的令人惊讶、迷惑不解的情景。愿意听见一个死者的声音回荡,愿意看到一张桌子跳动,让这个百分之百的陌生人来猜他称呼他母亲的乳名,描述他腹股沟处紫红色的胎记……因为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像此时此地所认为的这么粗俗,这终究会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相反,这是个充满奇迹的世界,一个人必须对此感到满足。美。奇迹,其中主要是火山。但是,没有神奇,没有。
据说,几年前,这个女人预言了最近搅扰这座火山长时间沉睡的一大一小两次爆发的年份和月份。他打算让她讲讲这个。不过,他当然不能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这些懒惰、狡猾的人当中的这种行事方式。他必须听许多卑躬屈膝的感激之辞,说最卓越、最尊贵的骑士,年轻国王(愿年龄赋予他智慧!)的最亲爱的朋友和顾问来访,并肯屈尊走进她卑微的住处令其深感荣幸。他必须啜饮一点她称为茶的有点甜的酿造饮料,一个瘦高个男孩端上来的,他十五岁左右,左眼看上去像鹌鹑蛋一样;然后他得摊开自己修长的手,放在她毛绒绒的掌心里。
她一开始就告诉他说他会长寿。听到这个,骑士扬起眉毛,皱起了鼻子。
这里是长寿,她喃喃自语。这可不是骑士喜欢想象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力的展开。他仍然在期待着那不勒斯接下来有一个更好的职位。比如说,马德里。或者维也纳。
接着,她告诉他他面前有一个大喜事。
别谈我的命运了,我们谈点别的事情吧,骑士说着,把手抽回,不再让她细看。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是在寻找关于我自己的什么信息。
真的吗?那阁下肯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谁又会对自己不感兴趣呢?
哦,骑士说,我承认对自己有兴趣。我像下面进来的人一样爱自己。
他猜她五十岁左右,当然,你对这里被称为“人们”(即大多数人)的那些居民的年龄永远都没有把握,因为他们,尤其是女人,一般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大。面前这个女人有一张精明、清秀的脸,眼睛是琥珀色,不,是绿色,有力的下巴,灰白的头发扎成辫子盘在头上;强壮结实的身体,肩上披挂下来层层叠叠粉红、黄褐色相间的披肩,令其身体轮廓影影绰绰。她靠着一面拱墙,坐在一张大橡木椅子上。骑士则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为了让他坐得舒服些,上面垫上了几块破垫子。
大多数来向我咨询的人都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恋爱,她在说。或什么时候得到一笔遗产,或者什么时候死。
骑士回答说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继承遗产的可能性是零。而且,只有傻瓜才想知道他的死期、毁掉他剩下的日子。
阁下似乎认为年事已高。
我从未觉得年轻过,他恼火地说。这感觉像是个新的想法。这个自诩的女算命师没有让他感到惊讶,倒是他自己让自己感到惊讶了。
这样的感觉让您比您现在的年龄年轻,她说的时候,一只胳膊相当戏剧性地一挥。关于青春和年龄,埃夫罗西娜是……一位专家!我已经告诉阁下还能活很多年。这难道不是人人都喜欢听到的吗?
他没有回答。
阁下不感到好奇吗?
恰恰相反,他厉声说道,我好奇极了。正是好奇心把我带到了……这里。
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这个房间,这个国家,这件荒唐之事。我必须耐心,他告诫自己。我身处野蛮人中间。他目光离开这个女人扫视过去,发现那个独眼男孩蹲在角落里注视着——仆人?她的助手?这个男孩有着和她一样犀利的目光,只是因为少了一只眼睛而更加意味深长。
我很想知道你究竟要如何进行下面的事情。你是要读卡片,或查看动物内脏,还是咀嚼苦叶子然后进入一种昏睡状态——
您不耐心了,大人,一个真正的北方之子。
真有趣,骑士心想。这女人不是傻瓜。她想和我交流,而不是仅仅给我亮出她的把戏。
埃夫罗西娜低头片刻,叹口气,朝那个男孩点点头。男孩从角落橱柜里拿出包在一块孔雀绿布里的什么东西,走过来放在他们中间的搁板桌上。她慢慢地揭开布,下面是个无盖的盒子,厚厚的乳白色玻璃做的。她专注地盯着盒子,把那块布像孩子的围嘴一样围在自己的胸前,咕哝了一些听不见的话,在空中做了几个动作,然后在她自己胸前画十字,低下了头。表演这就开始了。啊,骑士说,鼓着劲。
我看到的太多了,她轻声低语。
骑士这个人总喜欢看到更多,他对自己笑笑,玩味着这一差别。
她抬起头,两眼大睁,嘴巴抽搐。
不,我不想看到灾难!不想!
女算命师为他好而苦苦编造故事,骑士看到这样的戏剧场面,点头表示赞赏。她叹了口气,双手捧着盒子举在她的面前。
我看见……我看见水!她的声音变得嘶哑。没错!海底撒满了打开的箱子,溢出了珍宝。我看见一只船,一只巨大的船——
哦,水,他打断她。还有土。还有空气,我猜想夜幕降临前,我们就要看到火了。
她放下盒子。她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那种迎合讨好。但是,阁下喜欢水。整个那不勒斯都喜欢看到他坐船出来整整一天在我们金色的海湾垂钓。
还有我爬山。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是的,阁下的勇敢令人钦佩。
他没有回答。
也许,阁下对他的死亡终究是感兴趣的。
死亡,死亡。他在关上自己注意力的阀门。
如果我不能让您消除疑虑,她在说,大人,我能吓唬您一下吗?
我不是很容易就被吓着的。
但是,您已经,而且不止一次,差一点被一枚燃烧的导弹击中。您可能会倒下去,失去平衡。您可能下去,但爬不出来。
我走路稳当着呢。
您知道这山有多么喜怒无常。任何事情随时都会发生的。
我的适应能力强,他说。对自己说:我在观察,我在收集证据。他在藤椅上挪了挪身子。
我在呼吸,他说。
密闭的房间让他头昏眼花。他听见她在低语,听见那个男孩离开房间,大钟嘀嗒嘀嗒响着,一只苍蝇在嗡嗡地飞,一条狗在吠,还有教堂的钟声,手鼓声,一个卖水的人的叫卖声。各种汇到一起的声音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接着,是更清晰的,仿佛是分开打包一样,钟声,人声,铃声,狗叫声,叫卖声,男孩回屋声,他自己的心跳声,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骑士努力去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声,一个非常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而与此同时,这个圆润的大嗓门在嘀嘀咕咕着这座山的种种危险。他还在努力去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骑士一心想追求体验,所以,他擅长于专注。你以你关注的为核心,训练它专注地集中在某件事上:心灵凝视。一旦你知道你能做到,就容易了。无需在黑暗中。它全在内心里。
您醒着吗?
我一直都醒着,骑士宣称。他曾闭起眼睛。
大人,您现在真在听。
在他大脑深处,他记得自己想搞清楚他为什么坐在这里,接着想起要是和他的朋友们讲起他这次勇敢的行为,肯定会很有趣的。
我们要不要从过去开始?埃夫罗西娜的声音问道。
什么?他生气地说。问题又说了一遍。他摇摇头。不从过去说起!
即使,她问,我能让您母亲的灵魂升天也不说过去?
苍天不容!骑士大叫起来,同时,睁开眼睛,看着她奇怪、犀利的盯视。因为这里的人总是声称热爱自己的母亲,也许是这样,所以,她无法知道即使只是想象一下对那个缺乏爱心、令人敬畏的美人的天罚,都是多么的不受欢迎;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知道别指望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什么都别指望。
我愿意听听将来的事情,他咕哝了一声。他忘记去搞清楚为什么埃夫罗西娜会认为他母亲死了,后来才记起:他老了,所以她现在会很老了。不漂亮了。
不远的将来,他小心补充了一句。
他又不自觉地闭上眼,然后听见一片混乱的骚动声,便睁开眼睛。
埃夫罗西娜脸色煞白。她两眼朝盒子里盯视,呻吟,发出嘶嘶声。
我不喜欢我看到的东西。大人,您为何要叫我看看将来?不。不。不……
她浑身颤抖,大汗淋漓,被阵阵猛烈的咳嗽和打嗝所折磨,她在表演非常不舒服的样子。不,那肯定不对,因为颤抖、出汗、咳嗽、打嗝的人是不舒服。但这仍是一场表演。
我们继续玩游戏吧。
你看见什么了吧?关于火山的什么东西?
她现在不失时机地直奔主题了。
我告诉骑士他不老,她嗓音沙哑地低语。我老了!我的上帝,我难看死了。啊。我明白,在我老得不行的时候,我会获得拯救。我会重返青春。我会活几个世纪!接下来——她开始笑——接下来我就会是埃米莉亚。再接下来,我就是优萨匹亚。是的,接下来我会去游历许多地方,作为优萨匹亚·帕拉蒂诺,我会名闻遐迩,甚至连美国教授都会对我感兴趣。接下来,我到何种情况啦——她用披肩边掖掖眼睛——对,是埃莉诺拉。埃莉诺拉很坏——她大笑。但是……接着,我离开那不勒斯,搬到伦敦,我是埃莉,领导一大群——
火山!骑士大喊一声。他已经要求埃夫罗西娜,降神会不要关乎他的个人命运,他几乎没料到她会这么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拿她自己说事。
你看见它什么时候再次爆发?
埃夫罗西娜放肆地看着他。大人,我会看见您要我看的东西。
她前倾身子,吹灭桌上的蜡烛,又盯着盒子里面看。我现在看见它了。哦——她故作诧异地摇摇头——哦,多丑陋啊。
什么?
我看到一片烧黑的废墟。火山锥不见了。
他问这何时会发生。
变化这么大,她继续说下去。所有树林都没了。不再有马了。有一条黑道。现在,我看见某种相当滑稽的事情。一群群人艰难地往山上爬,互相推推搡搡。一个个似乎都很高。像您这么高,大人。但他们穿的衣服却非常怪异,您辨不出谁是上流人士,谁是仆人,他们看上去全像仆人。靠近山顶处……一个小木屋里有个人在卖火山岩块和一盒盒的彩石,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还有印刻了火山图片的围巾和盘子。哦,我担心我说得太超前了。
别担心,骑士说。
将来是个洞,埃夫罗西娜低声说。等您掉进去,便不能肯定您会掉进去多深。您要我看,我不能控制我看多深。但是,我看见……是的。
什么?
二十六。
她抬起头来。
爆发二十六次?你看见那么多次吗?
年,大人。
年?
您活了多少年啦。这是个吉利数字。别生我的气,大人。
她忙着重新点亮蜡烛,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看他了。骑士气得脸通红。能再多点吗?多不了了。她把布从胸前拿下来,盖住盒子。
我知道,我让您失望了。但是下次再来。每次我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原谅埃夫罗西娜今天没有对您讲更多关于火山的事情。
门外,喧哗声慢慢地一浪高过一浪。
人们带着许多恐惧来找我,她说。我无法把所有的都消除。
有人敲门。可能是瓦莱里奥。
我保证我们下次谈这个,她在说。(恐惧,还是火山?)她会和她儿子谈,她儿子还是个孩子时就爬火山,知道火山的秘密。
骑士不明白她在说谁。但他确定他已经让这个未卜先知者花费了不少时间闪烁其辞地展示她的力量,所以,他伸手到皮夹里掏出些钱放在桌上。埃夫罗西娜赶紧做了手势,阻止他,说阁下光临就是足够的酬劳了,应该是她给他送个礼物才对,然后她吩咐托洛或是巴尔托——她是怎么称这个独眼男孩来着?——陪骑士和仆人回家。
骑士自认为好比——不,就是——得体和理性的使者。(这难道不是研究古代艺术教给我们的东西吗?)除了一个颇有赚头的投资和他的收藏欲的满足,在这些石头、这些瓷器碎片、这些黯淡的大理石、银器和玻璃物品中间,还有一种教益:它们是完美与和谐的楷模。这些荒凉的、对超凡入圣的东西很警觉的古物,早期资助人大都没有见着。他在古董中所忽视的东西、他不愿意看见的东西,都在他对火山的珍爱上得到补偿:荒凉的洞穴、黑暗的岩穴、裂缝、悬崖和大瀑布,洞中有洞,石下有石——还有那垃圾和狂暴、危险、瑕疵。
大多数人脑子里没有的东西是看不到的。在热爱火山的人士中,早骑士一个世纪前,杰出的前辈阿塔纳斯·珂雪曾经目睹了埃特纳火山和维苏威火山的喷发,他还用滑轮带把自己放进两座山的火山口。但是,这些大胆的近距离的观察,进行起来要冒很大风险,而且伴有许多的不舒服(他的眼睛会被烟怎样地灼痛,那些绳索又是怎样肯定会弄痛他的身体),可这没有吓退这位精明的耶稣会会士,他照样纯粹靠想象描述了火山内部的情况。他的《地下世界》中的插图展示的维苏威火山从横截面看,是一个环绕着另一个世界的空壳,有天空、树木、山脉、峡谷、大洞穴、河流,还有火流。
骑士不知道,火山平静期间,他敢不敢尝试下到火山里面去。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找到珂雪的地下世界,他也不认为火山是地狱之口,或者火山喷发,就像一次饥荒,是神的惩罚。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漂浮在迷信之海上。一名废墟鉴赏家,就像他在罗马的朋友皮拉内西一样,因为,假如这座山不是个大废墟,那它还是什么?一座能够复活并造成更多废墟的废墟。
骑士最近制作了他的两卷对开本“关于火山的信件”,献给皇家学院,书中,他定制了一些插图。其中一些插图上有他,有的是步行,有的骑着马。有一张插图里,他在看马夫在阿佛纳斯湖里洗澡;另一张上——一个难忘的场合——是陪一帮王室成员到了裂口边沿,里面的熔岩在翻滚。一幅雪景,画面中火山看上去静谧极了,没有观察者,但是,多数展现火山活动带来的奇形怪状和千变万化的图片都有一些人的身影:一个景致要求对一种凝视的描写。喷发是其本性,火山的本性,即使只是偶尔喷发。如果你只想有一张火山的照片,那就是这张了。
维苏威火山又快要喷发的时候,骑士爬得更勤了,部分目的是要领略一下他已经变得多么无畏。那个女算命师预言他要长寿是否就是指这个?有时候,爬上沸腾的火山,他感觉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要安全。
山提供一种不同于任何其他东西的体验,一种不同的尺度。地在伸展,天变大了,海湾变宽了。你这时不用记得你是谁。
傍晚时分,他站在山顶上。看着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越来越活力四射,慢慢地向着大海落下。等待最美的时刻,他愿意延长的时刻,即太阳落入地平线,有那么一刹那就仿佛落坐在自己的底座上——最终落到海岸线后面,令人讨厌的结局。在他周围,火山肆无忌惮地发出喧闹声,酝酿着下一次喷发。幻想着无所不能。去放大这个。去终止那个。去切断声音。在管弦乐队的后排,定音鼓手已经在他前面的两面大鼓上敲出一阵急奏,然后迅速放下槌子,轻轻地、稳稳地把他两个手掌心放在鼓面上让鼓声消失,然后低下头,耳朵对着鼓,确信其音调依然准确(一阵自命不凡的又重又猛的敲击后,这些动作优美雅致)——同样,人们也能让一种想法、一种感觉、一种恐惧平息下来。
狭窄的街道。躺在阳光下的一个麻风病人。几只哀嚎的狗。在埃夫罗西娜低矮的屋子里另外几次造访。
骑士继续令自己感到惊讶。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对宗教的吸引力极其怀疑——不受其影响,这让凯瑟琳感到绝望,无论是信念上,还是性情上,他都是个无神论者——竟然是一个粗俗的算命师的秘密顾客。它一直得是个秘密,假如他对任何人讲,人家都会嘲笑的。接下去,这件事就会十分荒谬。他的话将会杀死魔法,但是,只要他的造访不讲出去,那么,这一经历就只会悬在他脑子里。既真实又不真实。既令人信服又不令人信服。
骑士喜欢有个秘密,一个他能任凭自己沉溺其中的小缺点,一种可爱的软弱。谁也不会完全始终如一的。就好比骑士生活的这个世纪,他并没有传闻的那么理性。
理性睡去,母亲出现。这个指甲开裂、目光怪异的豪乳女人跟他打趣儿,逗他开心,向他挑战。和她争论,其乐无穷。
她玄妙地讲她的威力,她扬言自己既是过去、又是未来双重的公民身份。未来寓于现在,她说。未来,如她所形容的,似乎是出了错的现在。一个恐怖的前景,他想。幸运的是,我不会看到很多了。随后,他回想起她曾经预言,说他还能活四分之一个世纪。但愿再过四分之一个世纪未来再到来!
在他第三或第四次造访时,她终于主动提出为他解释那些牌了。
那个男孩拿过来一个木盒。埃夫罗西娜打开盖子,拿出塔罗牌,放在桌子中央,纸牌还用一块正方形紫色丝绸包着。(珍贵的东西都必须包起来存放,慢慢地、慢慢地打开。)她把牌从包裹里取出后,就把绸布铺开在桌子上。(珍贵的东西都不能与粗糙的表面接触。)她洗了洗牌,然后递给骑士重洗一下。
他摸起来,感觉纸牌油腻腻的。而且,不像他在那些贵族家的客厅里见过的那种漂亮的手绘牌,这些纸牌由木版印制而成,色彩粗糙、模糊。
她把牌拿回去时,轻轻一抚,把它们弄成扇形,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
我在让色彩在我心里变得鲜艳,她喃喃低语。
骑士说,这色彩的确是褪了。
我在想象那些人物,她说。我认识他们。他们开始动了。我在看他们怎么动,我看见微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沙沙响。我看见马尾巴甩得嗖嗖响。
她睁开眼,昂起头。我闻到草的味道,我听见林中鸟鸣声、水声和走动的脚步声。
这些只是图片而已,骑士说,他很惊讶自己这么不耐心;对埃夫罗西娜?还是对图片?
合上牌,她递过去让他挑一张。
不是一般都要摊开来的吗?
这是埃夫罗西娜的方式,大人。
他抽出一张牌,给她。啊,她惊叫一声,阁下选了自己。
骑士笑笑:从这张牌上,你能知道我什么?
她低头看牌,迟疑一下,接着干巴巴地说:您是……艺术和科学研究的赞助人……擅长于让命运的潮汐流进适合您目的的渠道之中……对权力有抱负……喜欢在幕后发挥作用……不愿向别人吐露心事……我可以接下去说——她抬起头来看——但是,告诉埃夫罗西娜,我说得对不对,大人?
你这样说,因为你知道我是谁。
大人,这是这张牌的意思。我一点都没有添油加酱。
我,我什么都没了解到。让我看看。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张牌递给他。牌上,粗糙地画了一个身穿雅致长袍、右手执一只大杯子或花瓶、左臂随意放在宝座上的人。不对。
但是,这是阁下。圣杯国王。不可能是别人。
她翻开纸牌,摊在那块正方形大丝巾上,让他看每张牌都不一样,他可以从七十八张牌中随便挑哪张。但他挑了这一张。
行。再挑一张。
埃夫罗西娜洗了牌,递给他。这次,给她之前,他看了一下他挑的那张牌。是一个女人左手拿一个大杯子或是花瓶,一个身穿飘逸长裙的女子,坐在大小适宜的宝座上。
她点点头。阁下的夫人。
为什么?他恼火地说道。
圣杯王后艺术天赋很高,埃夫罗西娜说。是的,而且慈爱……浪漫……她身上有种超凡脱俗的东西,您感觉到……异乎寻常地敏锐……有一种不依赖外在帮助的内在美……没有什么……
够了,骑士说。
我描述的阁下夫人说得对还是不对?
你描述女人的方式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的。
也许吧。但不是像所有女人被形容的那样。告诉埃夫罗西娜对她的描述对不对?
有几分像,骑士不情愿地说。
阁下准备好再抽一张牌吗?
为什么不,骑士心想,下一张牌至少我们就会不谈我的家庭了。他又抽了一张。
啊……
什么?
热情……和蔼……一个给我们出主意,提供帮助和机会的人……有艺术气质、举止优雅……经常感到厌倦乏味,需要不断刺激……有崇高的原则,但容易受诱使……是圣杯骑士!
埃夫罗西娜对那些牌研究了一番。大人,这是个大耍两面派的人。
她看着他。阁下认出我描述的这个人了,从他脸上我能看出来。某个与他关系很亲近的人。不是儿子。也不是兄弟。也许——
让我看看这张牌,骑士说。
牌上显示出年轻的查尔斯骑在马背上,头上没戴帽子,长发垂肩,身穿一件简简单单的紧身短上衣,上面是短大氅,他把杯子或花瓶端在胸前,仿佛要把它送给前面什么人。骑士把牌还给埃夫罗西娜。
我想象不出这会是谁,他说。
她戏弄地看着他。我们再试一张?你不相信埃夫罗西娜。但是牌不撒谎。我彻底洗一次牌,你看好了。
又来一张,似乎又是个年轻男子。
这太叫人震惊了,埃夫罗西娜叫起来。我看了一辈子的牌,还从来没有碰到哪个人连抽四张牌竟然是同一花色的。
他挑的牌上是个沿着一条小径行走的年轻男子,他专注地盯着一只大杯子看,杯子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掌托着。杯子上端用他的大氅的褶边罩住,好像不想让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穿一件短紧身上衣,露出了他的屁股和鼓鼓的生殖器。
圣杯侍从,她严肃地说,是个诗意的年轻人,酷爱……沉思与钻研……非常欣赏美但也许不够……在成为艺术家这方面不够勤奋……另一个年轻的亲戚……我看不见,但我想他是你夫人的一位朋友……他要——
骑士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看点别的东西,一些其他招式,他说。我对你所有的花招都感兴趣。
再来一张牌,大人。
再来一张。他长叹一口气,伸出手,又抽了一张——最后一张。
啊,这是为我抽的,埃夫罗西娜惊叫一声。不过也是为你抽的。什么运气啊!
不是花瓶家族的另一个成员,我相信。
她摇摇头,笑笑,举起那张牌。
阁下没有认出这个肩背靛蓝色皮书包、拿着捕蝴蝶的网的一头浅色头发的年轻人吗?
骑士没有回答。
阁下没有看见这个年青人正从一个悬崖峭壁上走下来吗?
悬崖峭壁?
但没有危险,她继续说,因为他是不会死的。
我根本就不明白这一套!这是谁啊?
那个愚者。
这个愚者是谁啊?骑士叫道,脸涨得通红。那个独眼男孩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儿子。
又一次在埃夫罗西娜家。
她对他说她能让他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当然,她不敢肯定他喜不喜欢。阁下想看见他已经看见的东西。
说服她颇费了点劲。除了供烛外,所有蜡烛都灭了。年轻的普莫端过来一杯饮料,骑士往后靠在椅子上。
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说。
闭上眼睛,大人。
他飘忽起来。他让活力下面的昏昏欲睡升腾起来并弥漫全身。他让自己的性情如同一座伸缩自如的桥一样,滑开让那艘幻想的大船通过。
睁开眼睛……
房间消失了。饮料里肯定搀了一些催眠剂,这让他想象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的地牢、一个岩穴、一个大洞穴里。里面,一张张图片闪闪烁烁。墙是乳白色的,就像他第一次造访时她拿给他看的玻璃盒子,也像国王的那双胖胖的手。在一面墙上,他看到一群人在跳舞。
你看到你母亲了吗?埃夫罗西娜的声音在问。人们总是看到自己的母亲。
我当然没有看到我母亲,骑士说,揉了揉眼睛。
但是,你看见那座火山了吗?
他开始听到一阵低沉且漫散的嘶嘶声、咔嗒声。一种几乎是无声的噪声,就像那些跳舞者几乎不动的动作。
噪声和忧郁的动作。
我看到了火,骑士说。
他想看到火。他看见的是她说过的烧黑变平的山顶。山变成了坟墓,躺在它的垃圾堆里。他看见了它一会儿,当然接着他会忘掉它:可怕的未来。海湾没有鱼,也没有游泳的孩子;没有烟云的山顶成了荒凉的熔渣堆。这个美好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骑士大喊道,手朝桌上的蜡烛猛挥过去,仿佛要用意志力将它重新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