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八月二十四日——公元七九年火山大喷发的纪念日,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巧合而已。天气:感觉粘糊糊的不透气,苍蝇乱飞。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臭味。高高的窗户面向整个海湾。鸟儿在御花园里鸣叫。一缕淡淡的烟柱在山尖上飘来飘去。
国王在上厕所。裤子褪到了脚踝处,他在用力的时候,皱着眉,大便噼里啪啦就下来了。虽然才二十四岁,但他胖,很胖。他的肚子和他妻子一样全是一圈圈的赘肉(她一辈子总共怀孕十七次,现在已经怀过六次了),他坐在那个巨大的陶瓷便器椅上晃来晃去。他笨手笨脚地吃了顿大餐,有猪肉和通心面和野猪肉和西葫芦花和果子露,这顿饭两个多小时前就开始了。他已经把酒吐到一个他最宠爱的贴身男仆身上,把面包块扔到他那干瘪的、好争辩的首相身上。骑士吃得很少,即使没有这些令人厌恶的场面,也已经觉得胃里撑了。接着,国王宣称,享用了一顿美味佳肴后,他希望同样好好地排泄一下,愿意由桌上一位贵宾陪同,这位贵宾也是他的朋友,以及打猎的好伙伴,即英国全权公使。
哦,哦,我的肚子!(一阵哼哼、响屁、叹息。)
骑士身上饰有星和红缎带的宫廷盛装因汗水而越来越湿,他倚墙站着,薄薄的嘴唇吸进恶臭的空气。幸好不是更糟,骑士心想,这个想法他已经用来自我安慰了大半辈子。这次他的意思是,国王本来可能要腹泻的。
我感觉它快下来了。
国王玩的酗酒男孩的把戏,令人作呕、试图吓人一跳。英国骑士玩的则是不予理睬、不动声色的贵族游戏。如果我出汗不像他那么多,骑士想,场面会好看些。
不,没下来。我没有!我下不来!哦,我怎么办啊?
如果国王陛下独自一人,也许能更加集中思想出恭。
我讨厌独自一人待着!
骑士的汗已经淌到眉毛下面的眼皮上,他眨眨眼睛,把汗珠掀了回去,心想这是不是国王玩的一个讨厌的恶作剧啊。
这可能不是一顿好饭,国王说。我肯定它是顿好饭。味道这么好,又怎么可能不是一顿好饭呢?
骑士说饭菜味道很好。
国王说,给我讲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骑士说。
(弄臣:某个把你说过的最后一个词或几个词又对你说的人。)
是的,给我讲讲巧克力山。一座全是巧克力的大山。那正是我想要爬的。
从前有座山,像夜一样黑。
像巧克力一样!
里面全是白的,有洞穴,还有迷宫,还有——
里面冷吗,国王插话。热的话,巧克力会化掉。
里面是冷的,骑士边说,边用一块溢满夜来香精油香味儿的丝手帕擦擦额头。
它像座城市吗?整个世界?
是的。
但是个小世界。非常惬意。我不会需要这么多仆人。我喜欢一个小世界,里面有人,也许人也是小小的,他们愿意做我想做的一切。
他们已经这样做了,骑士说。
不是这样,国王反驳道。你知道我是怎么被王后、被塔努奇、被所有的人使来唤去的,除了你,我亲爱的好朋友。是的,我需要一个巧克力世界!那是我的世界。我要的一切。所有的女人,不管我什么时候要。她们也能成为巧克力,我要吃她们。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吃人会是什么情形?
他舔了舔自己白白胖胖的手。呣,我的手是咸的!他悄悄地把手塞进腋窝,接着说:它得有个大厨房。王后会帮我做饭,她会恨这件事情。她得剥蒜头,数以百万的一瓣瓣亮闪闪的蒜头,我要将它们塞入她的体内,然后我们就会有蒜头宝宝了。人们会追着我,央求我喂他们,我会把食物朝他们扔过去,我会逼他们吃。
眉头一皱,他的头耷拉下去。一阵猛烈的噼里啪啦声在排泄系统的深处达到了高潮。
好啊,国王说。他伸出手去,用力拍打骑士瘦瘦的屁股。骑士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在搅动。但这就是朝臣的生活,不是吗。骑士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统治者。
帮我,国王对站在开着的门边的王室寝室总管说。他站不起来了,他那么胖。
骑士考虑着人对令人作呕的事情产生种种反应的差距。在一极,凯瑟琳,她对国王的疯狂的粗俗,正如对王宫里许许多多情况一样,感到惊愕不已。在另一极,是国王,对他而言,令人作呕的东西是一种快乐源泉。他本人则处于两极中间,这也是一个朝臣必须待的位置,他是既不气愤,也不麻木。气愤本身就是粗俗的,是软弱的标志,是缺乏教养的标志。必须容忍伟人身上的古怪习性。(先前,骑士难道不一直是另一个国王童年时代的玩伴吗?那个国王小他七岁,时常表现出十足疯狂的行为来。)人的本性难移。没人改得了,大家都知道。
这位粗俗的国王一下子就对瘦弱的英国骑士的沉着冷静印象深刻,几乎同样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十七岁时迎娶的维也纳哈布斯堡王室家族的妻子的聪明;自从他们的长子出生之后,王后就坐镇国家议会,现在是这个王国真正的统治者。要是孩子的父亲是个像骑士这样的人,而不是坐在马德里的国王宝座上的那个令人畏惧、傲慢、阴郁的人,那该多么令人愉悦啊!骑士热爱音乐,不是吗?国王也是;音乐对他而言,就如食物一样。骑士不也是个运动健将吗?除了总是要去登那座凶险的山,他还喜爱垂钓、骑马、打猎。打猎是国王生活中主要的爱好,他打猎是要把劳累、困难和偶尔的危险等因素排除掉的;这一危险限制同时又被认为是给予屠杀动物以热情和合法性。助猎者把数不胜数的一群群野猪、野鹿和野兔赶进围栏,然后驱赶着它们从国王身边经过,国王则站在行宫御苑内一个坚固的、砖石砌的无顶岗亭内,或者在牧场中央骑在一匹马上。他在那里射击,几乎是百发百中。然后,他就走下来,或者下马,把袖子卷到肘关节处,开始动手干活,用刀切开那些还冒着热气、淌着血的身体。
国王喜欢动物尸体中流出的血的味道,喜欢肚子或通心粉在大锅里变粘稠的味道,喜欢闻他自己和他小孩的排泄物的味道,还有松树和茉莉醉人的味道。让他得了个“大鼻子国王”绰号的那长长的又肥又圆的器官既丑得吓人又显得专横。刺激性的味儿吸引他:辛辣的食物,要死没死的动物,一个顺从、梨花带泪的女人。不过,还有他那让人恐怖的父亲的味道,忧郁的味道。(他在骑士身上几乎闻不到这一味道,在骑士身上,这种味儿要淡得多,抑制住了。)他妻子身上令人安心的动物般的味道会吸引他进入她的身体,但完事之后,他倒头便睡时,另一种味道(或是一个关于味道的梦)会唤醒他。刺鼻的小颗粒抚弄着他大鼻孔的内侧,飞向他的脑子。他喜欢一切杂乱、丰富的东西。气味聚集、散开。气味粘附、跟随。它们散开、弥漫。一个气味的世界是无法统治的——人主宰不了气味,是气味主宰你——而且国王并不真的喜欢统治。哦,要是有个微型王国该多好啊!
他只知道追求感官刺激;他父亲故意让他几乎成为文盲,他被有计划地培养成一个软弱的统治者。因为他喜欢和城里一大帮游手好闲之徒称兄道弟,所以,他还有个绰号叫乞丐王,不过,他相信的种种迷信是这里所有人都相信的,而非仅仅是未受过教育的人才信。除了恶作剧还有打猎这两样他经常干的事情,仆人们的种种消遣也让他不去想王室装模作样的仪式的束缚。骑士到达卡塞塔那雄伟的王宫时,有一次发现国王在忙着把墙上的灯取下来擦拭。当一支精锐部队驻扎在波蒂奇王宫所在地的时候,国王便在营地开了个小酒馆,卖酒给士兵。
国王举手投足不像个国王(太令人失望了!),他没有扮演自己完全与众不同的角色:没有机智,没有高贵,没有距离。只有粗鄙和欲念。但是,那不勒斯常常让人震惊,即使是在它令人销魂的时候,也是如此。来自外乡的、在信仰方面极其坚韧的萨尔茨堡虔诚的天主教徒利奥波德·莫扎特,看到贵族的异教徒迷信行为以及礼拜仪式中极其荒唐的偶像崇拜,感到不胜惊愕。英国游客对庞培城那些下流的壁画和阳物感到愤怒。人人都鄙视这个幼稚的国王的异想天开。一个人人都感到震惊的地方,就是一个人人都编故事的地方。
和每一个外国的外交官一样,骑士也有大量添油加酱的关于国王能够如何如何肆无忌惮的故事,可以讲给贵客听,让他们开心。让国王非同寻常的不是他出恭方面的幽默,骑士这样说着就开讲了。关于排便的笑话在意大利大多数王室里是司空见惯的,我听说。真的,他的听众会说。
如果骑士以他陪国王上厕所的版本开讲,那么,他可能接下来会讲另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巧克力扮演了一个角色。
这个故事他给许多客人讲过了,是关于他作为全权公使来到这里三年后所发生的事情。西班牙的查理三世——这个那不勒斯国王的父亲——和奥地利的玛丽亚·特里萨达成了协议,双方王朝结盟,女皇从她众多公主中钦定了一个,备齐了价值昂贵的嫁妆,眼泪汪汪的新娘和她众多侍从已经准备出发——在那不勒斯,穷奢极侈的王室婚礼已达到了事先精心计划的状态(公共场所的布置,颇有寓意的烟火和糕点的设计,为迎亲队伍和舞会而作的曲子),贵族和外交官一个个都已经为宴会和新服饰的额外花销作好了准备……对哈布斯堡王宫来的黑衣特使没有人会有心理准备,他带来了丧气的消息,十五岁的大公主就在她启程的前夜,死于肆虐维也纳的天花,这一疾病几乎也让女皇丧命。
当天上午得知噩耗,骑士便全副王室盛装,坐上他最好的马车前往吊唁。一进宫殿,他便要求带他去见国王,但他没有被带到国王的房间,而是带到了通向一个大展览厅的高高拱门里的一间凹室,展览大厅长约三百英尺,两边都挂了狩猎图;在这里,某某圣王子——国王的家庭教师,站在那里沉思。不,不是沉思。是发怒。远远的在展览厅另一头,一列人闹哄哄的、散发着香味儿,手执火把和蜡烛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来。
我来表达我真诚的——
王子不屑的神情。
正如你看到的,陛下悲痛不已,王子说道。
六个小伙子合扛一副覆盖着深红色天鹅绒的灵柩朝他们走来。一个牧师手舞香炉跟着。两个标致的仆人手捧插满花朵的金花瓶。十六岁的国王跟在后面,一袭黑衣,一块黑手帕捂着脸。
(你知道这里人们是如何看待葬礼的,骑士会插上一句,总是急于说出来。怎么表露悲痛之情都不为过。)
队列走近了骑士。把她放下,国王说。
他朝骑士跳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来,你可以是一个悼念者。
陛下!
看!国王大声咆哮。他们不让我打猎,他们不让我乘船出去钓鱼——
就一天,老王子打断他,怒气冲冲。
全天——国王气得直跺脚——我都得待在屋子里。我们玩了一会儿跳蛙游戏,然后就玩摔跤,但是,这个更好玩。好玩多了。
他把骑士拉到灵柩跟前,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穿饰有蕾丝花边白袍的年轻男子,双眼紧闭,睫毛柔软,脸颊红润,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面斑斑点点有一些浅褐色的小疙瘩。
(国王最年轻的侍从,因为他长得女孩般面容姣好,而常常被人取笑;这次他被召来装扮已故的公主,骑士加以解释。停顿片刻。还有巧克力糖豆……你们猜得到它们意味着什么。真的猜不出,他的听众说。这些,骑士解释说,是天花的脓疱。)
这个男孩的胸口轻轻地上下起伏。
看,看,非常逼真!
国王从一个侍从的手上夺过火把,摆了个歌剧中的造型。哦,我的爱。我的新娘死了!
护柩者窃笑。
别,你们千万别笑。我生命之光!我心之欢乐!这么年轻。还是个处女,至少我希望如此。竟然死了!美丽白皙的手我本来要亲吻,美丽白皙的手她原本会放在这儿——他一番演示,表示放的位置。
(骑士没有接着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国王的腹股沟——看到过国王本人很白的皮肤,上面斑斑点点都是疱疹,御医认为是身体健康的标志。)
你难道不为我感到伤心吗?国王对骑士喊叫。
(骑士也没有说最后他是怎么脱身的,但他倒是提到这场闹剧从头到尾有一个侏儒样的牧师一直在为死者做弥撒。并不真的是牧师,他的听众会说。当然是国王的另一个侍从,不过是穿上了牧师的衣服而已。考虑到牧师也会参与这种胡闹,骑士会这样回答,这个牧师倒也很有可能真是个牧师。)
躺在棺材里的年轻人在冒汗,巧克力糖豆开始化了。国王,强忍着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要委托演一场这个题材的歌剧,他宣称。
等等,等等,等等,骑士最后说。
也许,歌剧这个词让骑士想起最近和凯瑟琳在圣卡洛亲眼目睹的一幕,发生在帕伊谢洛一部新作的首场演出期间。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个夜晚。国王和他们隔着两个包厢,他过一会儿就来看看,哼哼唱唱,大呼小叫,吃吃喝喝;国王不坐在自己的包厢里,而经常随意霸占更上面的包厢,而这些包厢的常客认为这样鹊巢鸠占是件荣耀的事情。那天晚上,国王命令让人给他送来一份通心面,他先是让他附近的人闻到了油、奶酪、蒜头和牛肉汤的香味儿。接着,国王又趴在护栏上,开始用双手把滚烫的食物朝下面的乐池扔过去。
(骑士停顿一下,等大家的反应。这些可怜的观众当时怎么办呀,他的听众问道。你们也许认为他们会介意的,骑士说,但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欣赏国王的恶作剧。)
尽管有一些人显得颇为狼狈,他们被油腻腻的污物天女撒花似的洒了一身,他们穿的可是他们最漂亮的衣服——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衣服擦干净,这让国王狂笑起来——但是,许多人认为国王泼洒通心面是一种恩宠的标志,所以,他们没有去躲闪,而是互相推搡,去抢回一点来享用。
(真叫人惊讶,他的听众会说。有点像这儿的狂欢年。但毫无害处,我觉得。)
我来告诉你们,骑士可能会继续讲下去,国王惹起的另一次食物争抢,这次可不那么好玩。这次发生在我给你们描述过的假葬礼后的那年,那时,那个死了的未婚妻的妹妹被指定替姐姐嫁人。她一知道自己跟什么样的人订婚,哭得个泪人似的,比她姐姐还伤心,但还是被人从维也纳送过来;开心的是,这个公主毫发未损地抵达了,接着就成婚了。现在,我必须解释的是,骑士解释说,这里王室所有重大的庆典活动都包括一项内容,即造一座堆满食物的假山。
(一座山?他的听众会问。)
是的,一座山。由一队队木匠在宫殿前的大广场中央用一根根大梁和板子搭建起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形台架;然后又将它装饰、雕塑成一个让人啧啧称赞的小公园,有铁栅栏围着,还立了一对有寓意的雕像守护着大门。
(我可以问一下多高吗?我不太肯定,骑士说。至少四十英尺吧。)
山一造好,许多伙食承办商及其帮手便开始爬上爬下。山麓小丘上的面包师在摞巨大的面包棍子。农民则把成箱成箱的西瓜、梨子和橘子往上拖。家禽贩子则把活鸡、鹅、阉鸡、鸭和鸽子的翅膀钉在通向山顶的小路两旁的木栅栏上。数以千计的人来到广场安营扎寨,这时的山堆满了层层食物,山上花团锦簇,旗帜飘扬,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焦躁不安的马团团围住日夜守卫着。到了宫内盛宴的第二天,人群增加到十倍之多,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刀、匕首、斧头和剪刀。中午时分,传来一阵吼叫,屠夫们拖着一长串公牛、绵羊、山羊、小牛、猪,进入广场。他们用缰绳把它们绑在山底部的时候,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为了制造效果骑士停了下来,他的一个听众说,我明白我得坚强点才能接受下面的事情。)
接着,国王挽着他的新娘,来到了阳台上。又响起一阵吼叫,跟动物队列出现时没有多大不同。在国王接受群众的喝彩声和欢呼声时,王宫其他阳台上以及上面的窗口很快地涌满了王室的主要成员、一些更重要的贵族,以及非常受宠的外交使节团成员——
(我听说没有人比你更受国王的宠了,听众打断了他。是的,骑士说,我当时在场。)
接着,圣埃尔莫堡顶上响起炮声,表明进攻可以开始了。极度饥饿的人群回应了一声嚎叫,然后冲破士兵防线;士兵们只好把他们扬起前腿的马骑到宫墙的安全处。用肘关节推、膝盖顶、拳头打、互相推搡着,身体最棒的男孩和年轻男子冲到前面,开始登山;山上旋即就人山人海,有人往更高处爬去,有人则拿着战利品下山,还有人停在中间,将家禽切成块,生吃,或者扔几块给下面那些伸着手的女人和孩子。与此同时,其他人则把刀一下子就捅进用绳子拴在山脚下的牲畜的身体。很难说一个人的哪一种感官在受到更猛的冲击:鼻子,受到血腥味和受惊牲畜拉下的粪臭味的冲击;耳朵,受到被宰杀的牲畜的惨叫声和人从山上什么地方掉下来或被推下来时发出的尖叫声的冲击;冲击眼睛的则是,放眼望去,四处乱窜的痛苦而可怜的牲畜,或者某个不幸的人,所有这些情景令人疯狂,而且还有来自那些窗户和阳台的喝彩和表示鼓励的喊叫,以至于他没有把刀捅进猪或山羊的肚子,而是捅进了他边上一个人的脖子。
(我相信,我并不是在让你们以为这里的下层社会太糟糕,骑士插话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非常和蔼。没错,他的听众喊道——想到人类的野蛮而非不公平,没再说什么。)
你们会觉得奇怪,骑士接着说,抢劫这座山怎么只需花这么短的时间。现在抢起来更快了。因为那是最后一年活杀分割牲畜了。我们年轻的奥地利王后对那种场面厌恶极了,她恳请国王对这一残暴的风俗做出一些限制。国王就颁布法令,公牛、小牛和猪必须先由屠夫宰杀、然后分成四块挂在栅栏上。这种做法延续到今天。正如你们看到的,他最后会说,即使是这里,在这座城市,同样也有进步。
骑士怎么才能向他的听众表达国王是多么的令人作呕呢。无法描述。他不能把国王发出的臭气装在瓶里,送到听众的鼻子底下让他们闻,也不能像他经常把从火山获得的硫磺和盐寄回皇家学会那样,把臭味寄给他在英国的朋友,他讲的故事他们听了很开心。他也不能吩咐仆人拿一桶血来,然后把自己的双臂放到桶里,一直没到肘关节,以演示给大家看国王在他称之为打猎的一天杀戮下来亲手剖开数以百计猎物的情景。他也不愿模仿国王日落时站在港口市场卖他一天捕到的旗鱼。(他卖他捕到的鱼?是的,还讨价还价。但是,必须补充的是,骑士说,他把他挣的钱扔给了那帮整天跟着他的游手好闲的随从。)骑士是个朝臣,但他不是演员。他无法扮成国王,哪怕就一刻儿时间,去演示,去显示。这不是一种男子气的举动。他只是陈述,在陈述的过程中,其十足的可恨逐渐缩小成一个故事,没什么令人激动不已的事情。在这个无节制、过度、泛滥的王国,国王只不过是一件物品。既然他只能用语言来讲述,那么,他能够解释(国王的低能化教育、贵族们愚昧的迷信),他能屈尊,他会挖苦。他能够有一种想法(他对他在描述的东西不表示一种立场就无法描述),这种想法会自行显得优于感觉的事实,令它们失去实质性内容,压制住它们的嘈杂声,除去它们的臭味。
一种味道。一种滋味。一种触动。不可能描述。
这是骑士在他喜爱的一个不信神的法国作家写的一本书里看过的一则寓言,凯瑟琳一听到那帮人的名字就要叹息、蹙额。想象这么一个公园:里面立着一个女人美丽的雕像,不,是一个美丽女人的雕像,雕像,即,那个女人,紧握弓箭,不是裸体但像裸体(大理石束腰外衣紧贴着她的乳房和臀部的样子),不是维纳斯,而是狄安娜(箭是她的)。她本人就漂亮,束发带箍住长鬈发,她对所有的美都漠然了。现在,接下去讲故事,让我们想象一下有个人能赋予她生命。我们在想象一个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的皮格马利翁,这尊雕像不是他造的,他只不过是在花园里的雕像底座上发现了她,比真人稍大一些,他便决定在她身上做个试验:一名教师,然后一个科学家。别人塑造了她,然后抛弃了她。现在,她是他的。他没有迷恋她。但他有点好为人师,希望看到她把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也许以后他会爱上她——很可能是有悖于他的理智,还会想和她做爱;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他怀着试验的精神,缜密思考后,慢慢前行。并不为欲望所驱策,欲望并不迫使他一下子想要得到一切东西。
他干什么?他怎么赋予她生命?小心翼翼地。他要她有意识,而且,他坚信知识皆源自感觉这一相当简单的理论,决定先打开她的感觉中枢。慢慢地,慢慢地。一开始,他会只给她一种感觉。他选择哪一种?不是视觉这一最高贵的感觉,也不能是听觉——嗯,没必要对所有的感觉梳理一遍,尽管也就这么几种感觉。我们抓紧点讲,他首先给予她的,也许吝啬了点,是嗅觉这个最最基本的感觉。(也许,他不想被对方看到,至少现在还不想。)应该补充一句的是,为了让试验可行,我们必须认为这个神圣之物在其不渗透的表面之下有着某种内在的存在或者反应;但这仅仅是个假设,尽管是个必要假设。关于这一内在存活的状态,到现在为止还什么结论都不能下。女神,美的化身,一动不动。
所以,现在狩猎女神有了嗅觉。她浓眉下面圆圆的、有点凸出的大理石眼睛看不见,她微启的双唇和柔美的舌头没有味觉,她光滑的大理石肌肤对你的或者我的皮肤没有触觉,她可爱的贝壳般的两耳听不见,但是她挺括的鼻孔能嗅到远近所有的味道。她闻到美国梧桐和白杨树的味道,树脂味,刺鼻,她能闻到虫子一丁点粪便的味道,她闻到士兵靴子上的鞋油味,还有烤栗味,烘焙培根味,她能闻到紫藤,向阳开花植物和柠檬树的味道,她能闻到逃离皇家猎犬还有国王雇用的三千助猎者追赶的鹿和野猪的恶臭味,闻到一对情人在附近灌木丛纵情交媾发出的味儿,刚刈过的草坪的芳香味,宫殿烟囱的烟味,远处胖国王上厕所的味道,她甚至能闻到塑造她的大理石被雨蚀的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尽管她根本不知道死亡为何物)。
有一些味道她闻不到,因为她在花园里——或者因为她是在过去。她被赦免了城市的味道,像晚上从窗口往街上倾倒的污水和泔水的味道。还有二冲程引擎小汽车和软褐煤砖(我们这个世纪后半叶东欧的味道),纽瓦克城外化工厂和炼油厂的味道,香烟味……但是,为什么说“被赦免”?她也会很喜欢这些味道的。的确,味道从远方来,她闻到了未来的味道。
所有这些味道,我们认为好的或者坏的,恶臭的或者醉人的味道,全都向她袭来,布满了塑造她的每个大理石粒子中。如果可能,她会高兴得颤抖起来,但是,她还没有被赋予动的能力,甚至连呼吸的能力都没有。这是一名男子在教导、在解放一名女子——决定什么对其最好,因此谨慎行动,不会全方位出击,非常满足于创造一个有限的生命这一想法——更好的是,一直保持,美丽。(无法想象故事里有一位女科学家和一尊希波吕托斯美丽的雕像;也就是说,美丽的希波吕托斯的雕像。)所以,狩猎女神仅有嗅觉,她内在的世界,没有空间;但是时间诞生了,因为一种味道接着另一种,一种味道压过另一种。随着时间,来了永恒。有嗅觉,仅有嗅觉,意味着她是个闻的生命,因此想继续闻(欲望永远驱使其获得不朽)。但是,气味有时候的确消失(甚至,有些消失得飞快!),尽管有些气味会又飘回来。当一种气味慢慢消失,她感觉——她是——变小了。她开始做梦,这个闻的意识,梦想着她如何才能留住气味,靠把它们贮存在她体内,她就永远都不会失去它们了。就这样,后来,空间出现了,当然还仅仅是内部空间,因为这时狄安娜开始希望她能够在她的大理石身体的不同部位留住不同的气味:狗屎味留在她左腿里,向阳开花植物味留在一个肘关节里,刚刈过的草的芳香味则留在她的腹股沟里。她珍爱它们,它们她全都要。她体验了痛苦,不是一种坏气味的痛苦(说得更精确些,是不悦),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好坏,无法做出这么大的区分(每种味道都好,因为任何一种气味都比没有气味,比无感觉好),而是失去的痛苦。每种愉悦——以及闻,无论她闻什么,都是纯粹的愉悦——都是体验意料之中的失去。她想做个收藏者,如果她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收藏者,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