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住棚节头两天,赫尔曼是在玛莎那儿过的;现在,他已回到布鲁克林的家里,准备在这儿度过节日的中间几天。
他吃完了早饭,坐在起居室的一张桌子前,写着《(舒尔坎一阿鲁克)和(应对祈祷书)中的犹太人生活》中的一章。美国和英国的出版商早就接受了这本书,兰珀特拉比还将和法国的出版商签订合同。赫尔曼将会得到部分版税。这本书大约有一千五百页,原先打算分几册出版。但是,兰珀特拉比已经安排好作品先以一套专题著作出版,声称每一册都是完整的,不过作好准备,以后只要略加改动,就可以合订成一大册出版。
赫尔曼写了几行就停住了。他一坐下工作,他的“神经”就开始跟他捣蛋。他想睡觉,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他得喝水,他要小便,他觉得在两颗稀松的牙齿中间有一粒面包屑,他先是用舌头后来又用一根从笔记本上扯下的装订线想把它弄出来。
雅德维珈到地下室去洗衣服,她从赫尔曼那儿拿了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放进洗衣机里。厨房里,沃伊图斯正在给栖息在它身边的玛里安娜上课。玛里安娜内疚地低垂着脑袋,就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之后在受训一样。
电话铃响了。
“她现在想干吗?”赫尔曼感到奇怪。半小时前他刚跟玛莎讲过话,她对他说,她要去特赖蒙特大道买东西,为节日的最后两天:舍梅内一阿采莱特和辛姆哈斯一手拉作准备。
他拿起听筒,说:“喂,玛莎尔。”
赫尔曼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他的声音变成了犹豫的喉音;这是一个刚要说话,却被人打断了思路的声音。赫尔曼想说对方打错了电话,而那声音却说要找赫尔曼。布罗德。赫尔曼拿不定是不是要把电话挂断。他是不是警察局里的侦探?难道是他的重婚罪被发现了?最后他说:“是谁啊?”
对方那位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又咳了一下,像一个演说家在准备做报告。“对不起,请你听我说,”他用意第绪语说。“我叫里昂。托特希纳,是玛莎原来的丈夫。”
赫尔曼觉得口干舌燥。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里昂。托特希纳接触。他的说话声音深沉,说的意第绪语跟赫尔曼和玛莎的不同,他的话带有波兰一个小地方——位于拉多姆和卢布林之间——的特别口音。每个字的结尾都略带颤音,像钢琴上的低音。
“是啊,我知道,”赫尔曼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知道了,这就行了嘛。如果你一定要了解,告诉你,我是在玛莎的笔记本里看到的。我对数字记得特别牢。我不知道那是谁的电话号码,但是最后,就跟他们说的似的,我猜出来了。”
“我明白了。”
“我希望我没吵醒你。”
“不,不。”
托特希纳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从他的停顿中,赫尔曼估计他是个审慎的人,深思熟虑,行动起来不慌不忙。“我们能碰碰头吗?”
“有什么事吗?”
“有点儿个人的事。”
“他不怎么聪明,”这个想法在赫尔曼脑子里一闪而过。玛莎过去常讲里昂是个傻瓜。“我肯定你能理解,这对我来说太不愉快了,”赫尔曼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必要。你已经离婚了,而且……而且……”
“我亲爱的布罗德先生,如果对咱俩都没必要,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他边咳嗽边哈哈大笑,声音中流露出高兴的厌烦和胜利的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心情,这是战胜了对手的人的心情。赫尔曼觉得自己的耳朵尖在发热。“也许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谈吧。”
“有些事必须当面谈。告诉我你的地址,我到你这儿来,或者我们可以在某个自助餐厅见面。我请你客。”
“你至少得告诉我要谈的是什么事。”赫尔曼坚持说。
从声音听起来,好像里昂。托特希纳正在咂嘴,而且正在和要漏出来的话进行搏斗似的。
特希纳说。“她可以说是我们之间的纽带。我确实和她离了婚,但是我们曾经是夫妻,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一点。在玛莎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了你的一切。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有,按他们的说法,我的情报来源。”
“你现在在哪儿?”
“在弗拉特布什。我知道你住在科尼岛那一带,如果你到我这儿来不方便,那我到你这儿来。俗话是怎么说的?如果穆罕默德不愿到山里去,那么山一定会到穆罕默德那儿去。”
“浪花大道上有一家自助餐厅,”赫尔曼说。“我们可以在那儿见面。”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来。他把自助餐厅的确切位置告诉了托特希纳,还告诉他乘什么地铁去那儿。托特希纳让他说了好几遍。他详细介绍了一切情况,把话一再重复,好像这种谈话能使他感到快乐似的。托特希纳在赫尔曼心中引起的确实不是厌恶,而是他对被迫陷入这样的困境感到的恼火。赫尔曼还满腹猜疑。谁知道呢?这样下流的人也许会带一把刀,或是一支左轮手枪,这并不是不可能的。赫尔曼匆匆忙忙地洗脸、修面。他决定穿一套较好的衣服,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露出一副寒酸相。“一个人必须使人人高兴,”赫尔曼嘲讽地想,“哪怕他情妇的前夫。”
他走到地下室,透过洗衣机上的玻璃看到他的内衣在洗衣机里旋转。水泛着泡沫,四处飞溅。赫尔曼有个奇怪的想法,这些无生命的物体——水啦、肥皂啦、漂白剂啦,在对人和人用来支配它们的力量发怒。雅德维珈看到赫尔曼吃了一惊。他以前从不到地下室来。
“我得去浪花大道的一家自助餐厅会一个人,”他告诉她。尽管雅德维珈没问他什么,他还是把自助餐厅的地址详细地讲了一番,想着如果托特希纳袭击他,雅德维珈会知道他在哪儿,而且如果需要的话,她还能出庭作证。他还把里昂。托特希纳的名字重复了好几遍。雅德维珈带着乡下人的顺从态度张开了嘴凝视着他,她早已不想去理解这个城市居民和他的生活方式了。然而她的一双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丝不相信的神色。甚至在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都要找出种种理由出去。
赫尔曼看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免得到达自助餐厅的时间太早。他自信像里昂。托特希纳这样的男人至少得迟到半个小时,他决定在海滨木板道上走走。
这天阳光灿烂,天气暖和,但是所有的游乐场都已关闭。除去上了锁的门和褪色脱落的广告之外,什么也没有。表演的人都走了:蛇身人头的姑娘,拉断铁链的壮汉,没有手脚的游泳者,召魂的巫师。那块通知在民主俱乐部礼堂举行的重要节日礼拜仪式的告示板,已经因日晒雨淋面凹凸不平、破旧不堪了。海鸥在海洋上空翱翔,尖叫。
海浪涌向海岸,激起浪花,哗哗作响,然后像往常一样退回去——像一群只会叫不会咬的狗。远处海面上,一艘挂着灰帆的船只在摇晃。船和海洋本身一样,既在移动可又停在原地不动,像一具在水面上行走的缠着裹尸布的尸体。
“什么事情都发生过了,”赫尔曼沉思着。“创世,洪水,所多玛,授予《律法》,希特勒的大屠杀。”像法老梦中的瘦牛那样,现在已经吞没了永恒,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2
赫尔曼走进自助餐厅,看到里昂。托特希纳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他在玛莎的照相簿里看到过托特希纳的照片,尽管现在老了许多,他还是认出了他。他大约五十来岁,大骨骼、方脑袋,一头浓密的黑发一看就知道染过了。他的脸很阔,下巴突出,高颧骨,阔鼻子,大鼻孔。他的眉毛很浓,一双棕色的眼睛像准靶人那样倾斜着。他额头上有一个疤,看起来像是老的刀疤。波兰犹太人和蔼的神情使他那稍微有点儿粗俗的外表变得温和起来。“他不会谋害我,”赫尔曼想。这个土里土气的男人曾经是玛莎的丈夫,这似乎难以令人相信。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可笑。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它们刺穿一切想象的泡影,粉碎理论,毁灭信念。
托特希纳面前放着一杯咖啡。烟灰缸上搁着一支雪茄,烟头上的烟灰足足有一英寸长。他的左面有一只盘子,盘里有一块吃过的蛋糕。看到赫尔曼,托特希纳似乎想站起来,但是又靠在椅子上了。
“赫尔曼。布罗德?”他问,伸出一只粗大的手。
“肖洛姆。阿莱哈姆。”
“坐,坐,”托特希纳说。“来点儿咖啡吧。”
“不,谢谢。”
“那么来点茶?”
“不,谢谢。”
“我要给你来杯咖啡!”里昂。托特希纳决定说。“既然是我邀请你,你是我的客人。我得注意自己的体重,所以我只吃一块蛋糕,不过你可以来一块奶酪饼。”
“说实在,这不必了。”
托特希纳站起身。赫尔曼看着他,他拿起一个托盘,排到柜台前的队伍里。他的身体宽阔,相比之下,他的个子显得太矮了一些,手脚也太大,长着一副大力士的肩膀。在波兰长大的人就是这样:阔度超过高度。他穿着一身棕色的条子服装,显然是想尽量显得年轻些。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和一块奶酪饼走回座位。他赶紧拿起快要熄灭的雪茄,使劲儿吸着,喷出一大口烟。
“我想象中的你完全不是这样,”他说。“玛莎把你说成是个十足的唐横。”他显然并不存心想贬低他。
赫尔曼低下头。“女人的见识。”
“我考虑了很长时间,到底要不要来拜访你。你知道,一个人要做这样一件事并不容易。我有一切理由成为你的敌人,可是我要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来这儿是为了你好。至于你是否相信我——那是像他们说的是另一码事。”
“是啊,我明白。”
“不,你并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玛莎告诉我,你算个作家,可我是个科学家。一定要有事实,而且要了解全部情况,才能明白。根据推理我们是一无所知的,除了一加一才等于二。”
“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玛莎以任何一个诚实的女人——哪怕是跟她的生命有关—一都不会付的代价换取了我的离婚,”里昂。托特希纳用深沉的嗓音说着,不慌不忙,似乎毫无怒气。“我想你应该了解这点,因为一个女人如果可以付出这样的代价,那么你就根本不能相信她的忠诚。她在认识我之前,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就有情夫。这是确凿的事实。所以我们分开了。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按照正常的情况,我没有理由要对你这么热心。但是我结交了一个朋友,他认识你。他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如果你想把它称为关系的话,他偶然把你的情况告诉了我。干吗要保密呢?这个人叫兰珀特拉比。他告诉我,你在战争期间受了很多罪,在一个草料棚里躲了好几年,等等。我知道你在为他工作。他把这种工作称做‘研究’,不过你不必为我详细解释。你是个《犹太教法典》研究者,而我的专业是细菌学。
“你知道,兰拍特拉比正在写一本书,证明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摩西五书》,他希望我能帮助他完成关于科学的那一部分。我坦率地告诉他,现代知识不可能在《摩西五书》内找到,在那里头找现代知识是毫无意义的。摩西对电或维他命一无所知。况且,我也不想为了几块钱就浪费我的精力。我宁肯少花些钱。当然拉比没有提到你的名字,但是他说到有一个人躲在草料棚里,正如他们所说,我就猜到,这个人是你了。他把你捧上了天。自然他并不了解我所知道的情况。他是个怪人。他一下子就熟不拘礼地叫我的名字,我并不习惯这样。事情得按自然规律进行。甚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得有个发展过程。跟他谈话也不可能,因为电话铃总是响个不停。我敢说他同时进行着无数项的交易。他干吗需要这么多钱?好了,我要说正题了。
“我想让你知道,玛莎是个烂货。一个地地道道的烂货。如果你想跟这种人结婚,这是你的权利,但是我想在你落入她网中之前,提醒你一下。当然,我们的会面得保守秘密。我就是根据这个想法打电话给你的。”里昂。托特希纳拿起雪茄,吸着,可是雪茄已经灭了。
托特希纳说话的时候,赫尔曼一直坐着,低着头看桌子。他感到很热,想解开领子。他觉得耳朵后面烧得慌。汗水沿着脊骨从他的背上往下淌。在托特希纳忙着点烟的时候,赫尔曼用压抑的嗓音说,“什么代价?”
里昂。托特希纳把手作成杯子状、放在耳朵上。“我听不见,请说响一点。”
“我是说,‘什么代价?’”
“你知道是什么代价。你不怎么幼稚。你可能认为,我并不比她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能理解这种想法。首先,你爱她,玛莎是个能使人坠入情网的女人。她使男人发疯。她差不多也使我发疯。她虽然头脑简单,却有一种弗洛伊德、阿德勒和容格合而为一的锐敏感觉,还要高明一点。她还是个高明的演员。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直截了当地告诉过她,如果她不把自己的才能浪费在愚蠢的举动上,她可以成为萨拉。伯恩哈特第二。所以,你看,你跟她纠缠在一起,我丝毫也不觉得奇怪。我并不想否认这点——我仍然爱她。即便一个一年级的心理学系学生都懂得,一个人可以同时爱和恨。你可能在问自己,我干吗要把这些秘密告诉你?我欠你什么?你要明白,就得耐心听我把话说完。”
“我听着呢。”
“别让咖啡冷了。吃一块奶酪饼吧。得了。别这么坐立不安。全世界毕竟正在经历一场革命,一场精神上的革命。希特勒的毒气室是够糟的了,但是当人失去了一切价值的时候,那就比肉体上受折磨更糟。你肯定出身于一个宗教家庭。你还在哪儿学的《杰马拉》?我的父母亲并不是宗教狂,不过他们都是信仰坚定的犹太人。我父亲只有一个上帝和一个妻子,而我母亲只有一个上帝和一个丈夫。
“玛莎也许告诉过你,我是在华沙大学念书的。我的专业是生物学,我和沃尔考基教授一起工作,协助他做出了一项重大发现。其实这是我自己发现的,尽管荣誉归他。事实是,他们也没有赞赏他。人们以为只有在华沙的克罗赫马尔纳街和纽约的鲍厄里才能看到小偷。然而在教授、艺术家中间,在各行各业最伟大的人物中间都有小偷。普通的小偷一般都不互相偷窃,但是许多科学家确实靠剽窃为生。你可知道爱因斯坦从一个协助他工作的数学家那儿——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他的名字——剽窃他的理论吗?弗洛伊德也是剽窃者,还有斯宾诺莎。当然,这跟我要谈的问题实在毫无关联,但是我也是这种剽窃的受害者。
“纳粹占领华沙时,因为我有德国最伟大的科学家写给我的信,我能够为他们工作,连我是犹太人这样的事实他们也不追究了。可是我并不想利用这种特权,我穿过整个杰汉纳。后来我逃往俄国,知识分子在那儿起了极大的变化,居然开始互相打小报告。他们被送往劳动营。我本人曾经赞成过共产主义,可是在真的要我当共产党员时,我又开始对整个制度感到厌倦了,我坦率地把看法告诉了他们。你可以想象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
“不管怎么,我总算经受住了战争、劳动营、饥饿和虱子,一九四五年我在卢布林混日子。我在那儿遇到了玛莎。她是一个红军逃兵的情妇或是妻子,这个逃兵在波兰成了走私贩和黑市商人。显然,她从走私贩那儿得到了足够的食物。我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纠纷。他骂她偷汉,上帝知道还有什么。我不用告诉你她是个很有悠力的女人——几年以前,她是个美人。我一家人都死光了。她一听到我是个科学家,就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个走私贩,我想,另外还有一个或是六个女人。你一定要记住,在各行各业中,都是好人少,坏人多。
“玛莎找到了她母亲,我们一起到德国去。我们没有证件,只得偷渡进去。路上每一步都充满着危险。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就得违法,因为所有的法律都判处你死刑。你自己也是个受难者,因此你知道是怎么个情况,尽管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要跟难民们理智地谈话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你得说什么,总有人会说发生的事情刚好完全相反。
“不过,让我们回过来说玛莎吧。我们到了德国,他们‘有礼貌’地把我们拘留在一个难民营里。男女一般不举行结婚仪式就住在一起。在那种时候,谁还需要这种仪式?但是玛莎的母亲坚持要我们按摩西和以色列的法律结婚。那个走私贩可能和她离了婚,也许她原来就没跟他结过婚。我才不关心哪。我希望能及早开始我的科学工作,而且我不信宗教。她希望举行婚礼,我同意了。难民营里的其他人立即开始做起生意来——走私。美国军队把各种物资带到德国;由他们来经销。犹太人到处做生意,甚至在奥斯威辛也不例外。如果有地狱,他们也会在那儿做生意的。我说这些话并无恶意。他们还能干别的什么呢?救济组织的供给只够维持生命。经过那些饥饿难忍的岁月,人们都想吃得好些,穿得体面些。
“可是我生性不会做生意,我能干什么呢?我待在家里,靠同乡会的配给过日子。德国人不许我接近大学或实验室。周围还有一些像我这样闲混的人,我们看看书,打打牌。这叫玛莎不高兴。她和那个走私贩一起生活过,已经过惯了奢华的生活。她遇上我的时候,因为我是个科学家,才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过不多久她就不满意了。她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她跟我大吵大闹。她母亲,我得告诉你,可是个圣人。她吃了很多苦,但是仍很纯洁。我很爱她的母亲。一个人需要多久才能找到一个圣人?玛莎的父亲也是个好人,他大概是个作家,用希伯来语写作的。我不知道玛莎到底像谁。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总是忍不住要放荡地寻欢作乐。走私贩们经常举行晚会、舞会。在俄国他们已习惯于喝伏特加和每一次由伏特加带来的热闹的场面。
“我在卢布林遇见玛莎的时候,我的印象是,她对那个走私贩很忠诚。但是过不多久就可以看出,她的风流韵事显然不少。衰弱的犹太人已经杀光,留下的都是体格强健的人,可是到头来他们也是虚弱的人。现在,他们的麻烦事正在表面化。在一百年之内,犹太人居住区将会被理想化,还会产生那种印象,只有圣人才能在那儿居住。不可能再有更大的谎言了。第一,在任何一代人中间究竟有多少圣人?其次,大部分真正虔诚的犹太人都死了。在那些千方百计幸免于难的人中,有一个重要的动力,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在有的犹太人居住区,他们甚至经营有歌舞表演的餐馆。你可以想象是什么样的歌舞表演!你得跨过死尸才能进去。
“我的看法是,人类不是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坏。我认为,可以这么说,人总是在退化。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将既是罪犯又是疯子。
“我想玛莎对你说了许多我的坏话。事实是,是她破坏了婚姻。她在外面到处转悠,我像个傻瓜似的和她母亲两人坐在家里。她母亲害着眼病,我要大声给她读《摩西玉书》和美国的意第绪语报纸。可是这种生活我能过多久呢?现在我还不老,那时我正是壮年。我也开始结识别人,和科学界的人接触。从美国来的女教授经常来参观访问——这儿受过教育的妇女相当多——她们开始对我感到兴趣。我岳母希弗拉。普厄公开对我讲,只要玛莎整天、半夜地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不欠她什么。直到今天,希弗拉。普厄仍很爱我。有一回我在街上碰到她,她拥抱我,吻我。她仍然叫我‘我的儿’。
“当我获得去美国的护照时,玛莎突然又跟我和好了。我不是作为一个难民而是作为一名科学家被获准护照的。是我,而不是她,拿到了护照。她是应该去巴勒斯坦的。美国两所名大学争着要我。后来,因为两家勾心斗角,先是一家不要我了,接着另一所大学也不要了。现在我也不愿到大学去,因为大学跟我的研究项目毫无关系。我创立的理论,作出的发现,那些大公司并不赏识。有一位大学校长坦率地对我说,‘我们可经不起第二次华尔街危机’。我的发现不是别的,而是新的能源。原子能?不完全是原子能。我想把它们叫做生物能。如果洛克菲勒不插手,那么原子弹就会比现在早许多年出现。
“美国的亿万富翁们雇用盗贼,偷窃你眼前的这个人。他们正在寻找我花了几年时间亲手制作的一套装置。如果这套装置投入使用——这只差一步了——美国的石油公司就会破产。但是,没有我,机器和化学药品对那些盗贼来讲毫无价值。那些公司想收买我。直到现在,我的入籍问题还有麻烦,我知道是他们在后面捣鬼。你在山姆大叔的脸上一天牌上十次,他会纷牙咧嘴地忍受。但是你要是想触及他的资产,他就会变成一只猛虎。
“我在哪儿?嗅,对,是在美国。玛莎在巴勒斯坦会干些什么呢?她会落在一个难民营里,那儿并不比德国的难民营好多少。她母亲有病,那儿的气候会使她送命。我倒不是想把自己说成圣人。我们到这儿以后不久,我就跟另一个女人勾搭上了。她希望我和玛莎离婚。她是个美国人,一位亿万富翁的未亡人,她准备让我在一个实验室里工作,这样我就不必靠大学了。但是,不知怎么,我并不想离婚。任何事物都得等到成熟,即便是癌也是如此。是的,我不再相信玛莎了,事实是,我们到这儿不久,她一切又重新开始了。但是,没有信任的爱情似乎是可能的。我有一次偶然碰到一个老同学,他公开告诉我,他老婆跟别的男人一起生活。我问他怎么受得了,他简单地回答我说:‘人能战胜妒忌。’人能战胜一切,除了死亡。
“再来杯咖啡怎么样?不要?是啊,人能战胜一切。我不太清楚她是怎么遇上你的,这个我也不在乎。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责怪你。你从未发誓说要忠于我,况且,在这个世界上,能捞到什么,我们就捞。我捞你的,你捞我的。在这儿美国,在你之前,玛莎还有一个男的,这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碰见过那个男的,他对我也毫不隐瞒。她只是在遇到你之后才提出要跟我离婚;可是,她既然毁了我的一生,我觉得自己对她并没有什么义务。按世俗的手续离婚,她很容易办到,因为我们已分居多时。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强迫我和她按犹太教规定离婚,就是最伟大的拉比也不能。我到现在生活还不安定,这都是她的过错。我们的婚姻破裂后,我想重新搞我的专业,可是我心神不定,无法集中心思进行严肃的工作。我开始怨恨她,尽管我生来不会怨恨人。我是作为一个朋友和你坐在这儿的,我只是希望你顺利。我的理由很简单:这件事如果不是你,那就会是别的人。如果我真像玛莎说的那么坏,她母亲怎么会在犹太新年时送给我一张亲笔签名的贺年片呢?
“现在我要说正题了。几个星期前,玛莎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跟她见见面。‘出了什么事?’我问她。她哼哼哈哈支吾着,最后我告诉她到我的住所来。她穿着盛装来了,按他们的说法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听说过你了,不过她把整个事情从头讲给我听,好像这事儿就发生在昨天似的。讲得详详细细。她爱上了你,她怀孕了。她想生个孩子。为了她母亲,她想找一位拉比来主持结婚仪式。‘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关心起你母亲来了?’我问她。我的心情很痛苦。她坐下,架着腿,像一个演员摆好了姿势要照相。我对她说:‘你跟我在一起时,你的行为像是个妓女,现在付代价吧。’她并没表示反对。‘我OJ还是夫妻,’她说。‘我想这事还是允许的。’直到今天,我不知道我干吗要这么做。也许是出于虚荣。后来我碰到兰珀特拉比,他把有关你的情况:你的学问和躲在草料棚里那几年的事,都告诉了我,于是一切我都明白了,痛苦地明白了。我明白她就像使我落入网中那样使你落入了她的网中。她怎么对知识分子这么有吸引力?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虽然她显然和粗人也混在一起。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我在决定把情况告诉你以前,犹豫了很久。不过,我最终认为一定要提醒你。我希望,这孩子至少是你的。看起来她好像是真的爱你,但是和这种人在一起,人可能永远不明白。”
“我不会和她结婚的,”赫尔曼说。他说得很轻,里昂只得把手放在耳朵上做成杯状倾听。
“什么?瞧,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别告诉她咱OJ见过面。其实我该早些跟你碰头,可是你知道我是个不切实际的人。我做各种事情,使自己陷入各种麻烦之中。如果她知道我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你,我就有性命危险。”
“我不会告诉她的。”
“你知道你不一定要跟她结婚。她就是那种生私生子的女人。如果要同情谁的话,该同情的是你。你妻子——她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你孩子也死了?”
“是的。”
“兰珀特拉比告诉我你跟一个朋友住在一起,那儿没有电话,可是我记得在玛莎的小本儿上看到过你的电话号码。她有个习惯,喜欢在一些重要的电话号码四周画上圈圈和一些花或动物。在你的电话号码周围,她画了一个长满树和蛇的公园。”
“你住在曼哈顿,今天怎么会在布鲁克林?”赫尔曼问。
“我这儿有朋友,”里昂。托特希纳说,显然是在说谎。
“好吧,现在我得走了,”赫尔曼说。“非常感谢。”
“干吗这么着急?先别走。我只是想为你好。在欧洲,人们习惯于过秘密生活。也许在那儿还有点意义,可是这儿是个自由国家,你不必瞒着别人。在这儿你可以做个共产主义者,也可以做个无政府主义者,想做什么都行。因为《诗篇》中的某节诗,有一些教派确实在祈祷时拿着毒蛇。其他有些教派的信徒裸露着跑来跑去。玛莎也有一大堆秘密。麻烦的是,那些有秘密的人总是泄露自己的秘密。人是他自己的告密者。玛莎把一些并不是不得不告诉我的事对我说了,否则,这些事我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
“她告诉了你些什么?”
“凡是她告诉我的事,她也会告诉你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人们喜欢炫耀任何事情,甚至沈气。我不必告诉你她晚上不睡觉。她抽烟、说话。我总是请求她让我睡觉。但是她心中的魔鬼不让她安宁。她如果生活在中世纪,她肯定会成为一个女巫,在星期六晚上骑在扫帚柄上飞去赴魔鬼的约会。但是在布朗克斯,就连魔鬼都会烦死。她妈妈也是个有自己特点的女巫,不过她是个好心的女巫:既有点像拉比老婆,又有点像算命的。每一个女人像一只蜘蛛似地坐在自己的网中编织着。当一只苍蝇刚巧飞过时就给逮住了。如果你不逃走,她们会吸干你身上最后一滴血。”
“我要想法逃走的,再见。”
“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嘛。拉比是个粗暴的人,可是他热爱人们。他交游广阔,他会对你有用的。他生我的气,因为我不愿把电和电视塞进《创世记》的第一章里,不过他会找到愿意干的人的。他基本上是个美国佬,尽管我知道,他生在波兰。他的真名不是米尔顿而是梅莱赫。不管是什么事情,他都开给一张支票。等他进入另一个世界,不得不结帐时,他会拿出他的支票簿来的。但是,正如我祖母雷齐经常说的,‘裹尸布上没有口袋。’”
3
电话铃响了,可赫尔曼不去接。他数着铃响的次数,然后回到《杰马拉》上来。他坐在一张铺着节日台布的桌子旁,像他过去在齐甫凯夫的书房里那样,研究着、吟诵着。
《米希那》上写道:“这些都是妻子对丈夫所要履行的义务。她要碾磨,烤面包,洗涮,烹调,给孩子喂奶,铺床叠被,纺织羊毛。如果她带来一个仆人,她就不碾磨,不烤面包,或是不洗涮。如果她带来两个仆人,她就不烹调,或是不给孩子喂奶;如果带来三个仆人,她就不铺床叠被,或是不纺织羊毛;如果带来四个仆人她就坐在客厅里。埃利泽拉比说,即使她给他带来一大群仆人,他也该强迫她纺织羊毛,因为懒惰会引起疯狂。”
《杰马拉》上写道:“她碾磨?不过碾是水力碾的嘛——这话的意思是说她把要碾的粮食准备好。否则,这可能是指一个手推磨。在这一点《米希那》和齐亚拉比意见不同,齐亚拉比说,要妻子只是为了她长得美,为了要有孩子。他还说:谁要女儿漂亮,只要在她成年前给她吃童子鸡、喝牛奶……”
电话铃又响了,这回赫尔曼没有数铃响的次数。他要和玛莎一刀两断。他已经发誓要摒弃一切世俗的欲望,抛弃放荡的生活,过去他陷在那种生活中背离上帝,背离《摩西五书》和犹太主义。上一天晚上他整宵没睡,试图分析现代犹太人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又一次得出同样的结论:一个犹太人,只要离开《舒尔坎一阿鲁克》一步,他就会发现自己精神上处于一切卑鄙的事情中——法西斯主义、凶杀、通奸和酗酒。有什么能制止玛莎像现在这样呢?有什么能使里昂。托特希纳改变呢?有谁、有什么能控制集中营里的工头、窃贼、侦探和告密者中的犹太人呢?有什么能把他赫尔曼救出他正在越陷越深的泥坑呢?不是哲学,不是贝克莱、休漠、斯宾诺莎,不是莱布尼茨、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也不是胡塞尔。他们都宣扬某种道德,但是这种道德不能帮助抵制诱惑。一个人可以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和纳粹分子;一个人可以精通黑格尔的现象学和是个斯大林主义者;一个人可以相信单原子元素,相信时代精神、盲目的意志和欧洲文化,然而还是犯下暴行。
晚上,他仔细地估量自己。他在欺骗玛莎,玛莎也在欺骗他。两人的目标是同样的:在黑暗——最终的死亡,一个没有奖赏、没有惩罚、没有意志的永恒世界——来临之前的不多几年内,尽量地享受生活。在这种世界观后面,欺骗和“强权即公理”的原则越来越猖撅了。人只有求助于上帝,才能摆脱这些。他能求助于什么宗教呢?不能去求助那种以上帝的名义组织过宗教法庭、十字军的征伐和流血战争的宗教。对他来说,唯一的出路是:回到《摩西五书》、《杰马拉》和各种犹太教的著作去。他的怀疑怎么办呢?即使一个人会对氧气的存在表示怀疑,他仍然不得不呼吸。一个人可以否认地球引力,可他仍然不得不在地面上行走。既然他离开上帝和《摩西五书》就感到窒息,那他就必须尊崇上帝,钻研《摩西五书》。他前后摇晃着,吟诵起来:“她给孩子喂奶。因此,我说《米希那》并不赞同沙买学派。沙买学派说:‘如果她发誓不喂她的孩子,她就把xx头从孩子嘴里拉出来,’希莱尔学派说:‘丈夫逼迫她,她必须给孩子喂奶。”’电话铃又响了。雅德维珈从厨房走进来,一手拿着熨斗,一手端着一盘水。
“你干吗不接电话?”
“我以后再也不在节日里听电话了。如果你想做个犹太人,别在舍梅内一阿采莱特熨衣服。”
“你在安息日写东西,我可没写。”
“我再也不在安息日写东西了。如果咱们不想成为纳粹分子那样的人,咱们必须做犹太人。”
“你今天跟我一起去参加科福思吗?”
“应该念哈加福思,不是科福思。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想做犹太人,你还得去举行沐浴仪式。”
“我什么时候能做个犹太人?”
“我会跟拉比去谈的。我会教你读祈祷文。”
“咄〔1会生孩子吗?”
“如果是上帝的旨意,咱们就会生一个。”
雅德维珈的脸变得鲜红。她似乎非常高兴。
“那这熨斗怎么办呢?”
“把它搁在一边,过了节再用。”
雅德维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厨房去。赫尔曼捏紧下巴。他没有刮脸,胡子开始长起来了。他已经决定不能再为拉比干活了,因为这是一种骗人的工作。他得去谋个教师的职业或是干别的什么工作。他要和塔玛拉离婚。在他之前的几百代犹太人怎么干,他就怎么干。忏悔吗?玛莎永远不会忏悔的。她完完全全是个现代妇女,具有现代妇女的一切向往和幻想。
对他来说,最明智的是离开纽约,到偏远的一个州去居住。否则,他总是要被勾引到玛莎身边去的。甚至一想到她的名字,他就会很兴奋。在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中,他能听出她的痛苦,她的淫荡和她对他的爱慕。读着拉希对《犹太教法典》的注释,玛莎那些尖刻的话语仍然不断闯入他的心灵——她那取笑人的言语,对那些渴望得到她的人的蔑视,他们像一群猎狗追逐一只母狗那样追求她。毫无疑问,对自己的行为她总会有解释。她能声称一头猪是洁净的,还能提出一种貌似有理的理论来证明。
他坐在《杰马拉})面前,盯着书上的字母、词句。这些都是叙述家庭的篇章。在这些篇幅中论述他的父辈、祖辈和所有的祖先。这些话只能解释,永远不可能恰当地翻译出来。在文中,就连“一个女人为了长得美的缘故”这样的短语都有深刻的宗教意义。它使人想起教室、会堂内妇女的座位、祈祷文、对殉道者的哀悼和以救世主的名字献出生命。不会使人想到是化妆品和轻浮。
这一点能对局外人解释清楚吗?犹太人从市场、工场和卧室中吸取词汇,然后再把这些词汇神圣化。在《杰马拉》中,用在小偷和强盗身上的词汇也别有风味,引起的联想和波兰语、英语的同义词引起的不同。《杰马拉》中的罪犯偷窃和诈骗,只是为了使犹太人可以吸取一个教训,为了使拉希能做出注释,为了使托萨福思能对拉希的注释作出伟大的篇幅浩瀚的注释,为了使里布。萨缨尔。艾德利什、卢布林的里布。梅尔。里布。所罗门。卢里亚那样学识渊博的教师能探索更明确的答案,找出新的微妙的意义和新的见解。甚至被提到的那些偶像崇拜者崇拜邪神,也是为了使一本研究《犹太教法典》的小册子能陈述盲目崇拜的危害。
电话铃又响了,赫尔曼想象他通过电话铃听到了玛莎的说话声:“至少也该听听我这方面的意见哪!”根据任何公正的法律,双方的意见都应该听。尽管赫尔曼知道,他又要违反自己的誓言了;可是他无法克制自己不站起来,拿起听筒。
“喂。”
电话的那头没有声响。显然玛莎不愿说话。
“谁啊?”赫尔曼问。
没人应声。
“你这个婊子!”
赫尔曼听到一声喘气声。“你还活着?”玛莎问道。
“是的,我活着。”
又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发现你是个卑鄙的人L”赫尔曼吼叫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想你是疯了吧!”玛莎回答。
“我诅咒我碰到你的那一天!你这贱货!”
“我的天哪!我怎么了?”
“用卖淫换取了离婚!”赫尔曼觉得,这似乎不是他的声音在喊叫。过去,他父亲总是这么咒骂一个不忠实的犹太人:异教徒,魔鬼,叛教者!这是古代的犹太人强烈反对那些违反圣戒的人的喊叫。玛莎咳嗽起来。听声音她似乎使住了。“谁对你说的?里昂?”
赫尔曼答应过里昂。托特希纳不说他的名字。不过,他现在不能说谎。他没有回答。
“他是个恶鬼,而且……”
“他可能恶毒,可他说的是实话。”
“事实是他要求我,我把唾沫牌在他脸上。如果我瞎说,让我活不到早晨醒来,而且让我在坟墓里也永远不得安宁。让我和他对质。如果他再敢说出这样恶毒的谎话,我就杀了他,再自杀。啊!在天的上帝啊!”
玛莎尖声大叫,她的声音也不像是她的,好像是古代一个被诬陷做坏事的犹太女人发出的声音。赫尔曼觉得,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几世纪前的声音。“他不是个犹太人,他是个纳粹分子。”
玛莎号陶大哭,声音之响使赫尔曼只得把听筒挪离耳朵。他站着听她哭泣。哭声非但不小下去,反而越来越响。赫尔曼的怒火又上来了。
“你在美国有个情夫!”
“如果我在美国有个情夫,让我生癌。愿上帝听到我的话,惩罚我。如果是里昂胡诌的,让他遭受灾祸。在天的上帝啊,看看他们对我干的事吧!如果他告诉你的是事实,让我肚子里的孩子死掉!”
“别说了!你发起誓来就像泼妇骂街。”
“我不想活了!”
玛莎哭得浑身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