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一只枯瘦的手接起电话,差点打翻一整杯越橘汁。手背的中央插着一根输液管,好将营养剂注入身体。
“干……吗?”
他拉长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倦,声音也比平常低许多。
通常,他会带着恼怒的口气说:“我知道,我实际上是男低音,那样很好玩吗?只要待过合唱团的家伙都会告诉你,男低音可是天杀的难唱!所以我把声音拉高一点,这样听起来比较有趣。”
他卧病在床,身上盖着印有市议会标志的被单,还有同样印着市议会标志的皱巴巴的黄色毛毯,上头沾满他的汗水,室内空气极为潮湿。
他面黄肌瘦,仿佛卸了妆的女人,肌肤灰暗毫无光泽。
他躺在床上,身旁摆着两份晚报,刚读到一半。现在的他必须戴上厚厚的眼镜才看得到字。
床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他从家里带来、镶着金框的图画。他很喜欢盯着这张画瞧,画里是一个美丽的中产阶级家庭,看来像是在阿尔卑斯山的地方野餐。从画面中不难看出,画家其实从未到过阿尔卑斯山,一切全凭想象。狮子与羔羊就在这家人身后静静地休息,其乐融融。
“嗨,我是本杰明。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保罗从鼻子沉重地呼吸了两声。
他的双脚伸出医院那皱巴巴的黄色毛毯外,脚指甲一片鲜红。
“对,我给你打过。”
只有短短一句话,这实在不像保罗的风格。
医生形容他现在就像通过吸管在呼吸。
要是过去的保罗,一定又会天外飞来一笔,用令人振奋的声音对他将要吸些什么发表高论。不过现在不行了。太费力了,不值得。一切就随他去吧。
这就像看到世界顶尖的网球选手站在球场上,面对一个个朝他发过来的好球,不但没有马上挥拍杀下,反而呆若木鸡,望着球落地。
“你还好吗?”本杰明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
保罗先望着墙上的画,再望着自己微微摇晃的脚趾,随后才开口。
“蓓坦刚过来……她帮我涂脚指甲……是鲜红色的。”
“哦,真的?”
两人沉默了一下。
“我妈每年夏天都会帮我把指甲涂成亮红色,这样她每天早上起床看到我,就会很高兴。”
保罗咳嗽起来。本杰明耐心等候。
又是一片安静。
“我在想,圣诞节又快到了……如果你能过来……这次,就只剩两个人……”
“圣诞夜?你挺得住吗?”
“当然挺不住……不然要怎么办?传统就是传统……这次,就选圣诞节前几天吧。”
喵喵跳上本杰明的膝盖。保罗的病情加重之际,他就把小猫从保罗家里接来了。
“没问题,保罗,我就来。我们一起庆祝。”
保罗又从鼻子呼了两口气,才答话:“这次……就只剩两个人了。我说过了吗?”
“对,你说过。也许吧。”
“跟以前……差很多。”
本杰明用手爱抚着小猫,小猫马上满意地呜呜叫。
“的确,”本杰明的手轻轻拂过小猫的耳后,“现在,不比从前了。”
每年圣诞节,他们都一起庆祝圣诞夜。大吃大喝,搞笑,搔首弄姿,高唱“静享天赐安眠”,还要“爱人如己,传扬和平福音”。
每个人的过往与经历,让他们今天齐聚一堂。
就像一段祷告文,他们的名字年复一年地被默念着、传诵着。
本杰明、拉斯穆斯、保罗、班特、莱恩、拉许欧克、赛尔波。
当然,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来来去去的人。他们可能有其他名字,也可能沦为无名氏,甚至从来不敢报上自己的真名实姓。他们活着,而后消逝无踪。
他们远离了自己的故土、亲戚,远离了家乡的房舍,来到提供承诺与希望之地。
他们抛下一切,只为赢得自由,在全然陌生的新环境中找到自己。
当年,有人在克拉根奈斯上车,面对红砖车站,还有那块标示着距离、显示这座小镇有多偏僻的广告牌。另一人则在欧莫佛斯上车,不久之后,那里就会竖立一座白麋鹿雕像,象征维姆兰省无穷尽的森林。还有一个人在厄斯特松德搭火车,偏僻到必须从汉玛滩搭乘邮局公务车才能到达。
其中有人住得比较近,他在泰比市长大,离斯德哥尔摩市中心只有几个公交车站的距离,但感觉上仍旧像是另一个天地。
这份名单可以继续延伸下去。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从北方诺尔兰省内陆的村庄,到梅拉伦湖周围的城市;从斯德哥尔摩各个郊区,到芬兰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
他们是移民,更是拓荒者。
大家怀抱着各自的梦想、欲望、荒诞而支离破碎的渴望,来到这座城市。在这里,他们得以闻到自由的味道,就像绝望和愤怒一样辛辣。然而,他们也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回头了。
没人提过要回头。
最后也没有人活着回到属于童年的故乡。
保罗家的餐桌上摆满了圣诞大餐:火腿、龙虾、添加香料的小香肠、海鲜、肉丸和牡蛎,乱七八糟的,活像一桌大杂烩。
保罗早说了:一切都是原则问题。
班特狐疑地闻闻装着牡蛎的盘子。
“老天爷,班特,你一定要尝尝这牡蛎!”保罗大笑。
保罗吞了一颗牡蛎,像是要为大家示范,吃完还夸张地抖了一下身体。班特不胜惊恐地盯着他。在汉玛滩廉价廉租房住惯了的乡下人,可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享受。
保罗摇晃着身体。
“不过啊,班特,要当大明星就要学会吸生蚝。喏,学着点!”
他举目四望:“怎么样,各位,都满意吧?拉许欧克,我的小心肝,你什么都没喝!”
他为拉许欧克斟了一杯烈酒。
拉许欧克忙不迭地道谢,一边请保罗高抬贵手,不要倒太多。赛尔波则试图用牙齿将龙虾的钳子咬开。
“莱恩?你坐在那边没事干,在想什么啊?”
莱恩的眼神显然已经从这群人身上飘离,一被点名,他全身像触电般震了一下。
“哦,抱歉!我在想,我的嘴巴不知道为什么好痛,我在想我坐在这里,心里感觉好快乐。”
“哈,你又在意淫别人了,”赛尔波哈哈大笑,“这次你的小情郎叫啥名字啊?”
“尤汉。他可是图书馆员。听起来好性感,不是吗?”
“才怪,那比牡蛎还糟!我们还住在‘公鸡’的时候就已经受够古那了,不是吗?”
古那是当初“公鸡”公寓的创始元老之一,没想到两年后,他竟然变成极端的素食者,还要求公寓里所有人跟进。但事实上,大家还是想吃肉,结果他就坚持要多买一套汤锅、平底锅和盘子,而且不准荤食者使用这套餐具,还要求大家平分费用。保罗气疯了,整件事一发不可收拾。古那表示要召开“住户大会”,保罗则是嗤之以鼻,整间公寓不超过五个人,哪称得上“住户大会”?这场内讧成为社区解体的导火线,后来古那搬到哥特兰岛,和一位陶器师傅同居。
赛尔波、保罗和莱恩谈论着公寓的过往以及关于古那的这段逸事。莱恩每次一笑,张开的嘴巴隐隐作痛,就得用手遮住。
当时莱恩还不知道,自己的嘴痛是因为细菌感染,是艾滋病的并发症之一。他出生于博户斯北部的芮索岛上,就读新闻学院,总是随随便便就坠入爱河,总是郁郁寡欢。
不到一年,他就会成为第一批死于这种恐怖疾病的瑞典男同志之一。
各大报将会用斗大的标题报道他的死讯,即使他努力掩饰自己的病痛,甘愿在完全隔离与孤独中受苦,他还是以“艾滋病死者”的身份被世人牢记……
除了现在坐在桌旁的这伙死党,世人只会知道他是“艾滋病死者”。
对他的朋友来说,他永远是莱恩,那个内向害羞、容易陷入情网、郁郁寡欢、来自博户斯、后来搬进斯维兰路的小莱恩。全世界找不到比他更善良的男人了。
班特帮拉斯穆斯斟着香槟,同时调情地眨着一只眼睛。拉斯穆斯很有默契地跟着眨着眼,微笑着。
本杰明不胜其扰。保罗感受到气氛有异,马上站起身来,大声嚷嚷,想让他分心。
“喂喂喂,耶和华的传人!我得带你瞧瞧我房间里的画!”
本杰明起身,和保罗一起遁入卧室,看他骄傲地指着床对面的墙壁。那正是初次见面时,本杰明给他的耶和华见证会手册里的图画。当保罗病重,住进南区医院第53号病区的5号病房,并在那里死去之前,这张画将是他选择随身携带的极少数私人物品之一。
现在,这张画被装在一个极尽奢华的金色画框内。
“我说,这个画框是不是很庄严、很神圣?呵呵!”
保罗边笑边推了本杰明的胳膊一把。
“你知道,以毒攻毒。不管怎样,我把这张画挂在卧室,躺在床上就可以瞧着它,直到入睡为止。”
本杰明笑了笑,表示自己感到非常荣幸。
他们走回厨房,其他人还在那里高谈阔论。
“去年秋天,你在这里说的那一大串《圣经》传道什么的,再跟我们分享一次吧?”
本杰明清了清喉咙,努力摆出肃穆的表情。他的心跳逐渐加快,也越来越沉重。他是见证人,他的任务就是向其他人宣扬教义,充分开导他们。
“他将要擦拭……”他才开口就发现根本无人聆听,便停止说下去。他可不是斯堪森博物馆附属动物园里的黑猩猩,没必要对众人展示自己的生活。
班特聚精会神地和拉斯穆斯调情,赛尔波、拉许欧克和莱恩则继续聊着那位古那的往事。本杰明没事干吗自贬身价,在没人想买账时,把自己最有价值的资产轻易地抛售出去呢?
保罗朝天翻了个白眼。
“老天爷,他们怎么还在吵啊!你们这些死婆娘——安静!”
所有对话戛然而止。
保罗非常满意,伸手对本杰明大方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
本杰明脸红了。现在,所有眼睛都盯着他瞧,他算是骑虎难下了。
“这是《启示录》中的一段话,”他谨慎地说,“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话。每当我敲门,更正确地说,每当我执行任务时,只要对方同意,我都会为他朗诵这段话。”
本杰明从小就随父母一起执行传道任务,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选项,更是他唯一能够驾轻就熟的选项。无论从衣着到言行,最高的准则只有一个:时时荣耀真主耶和华。
本杰明进行传道任务完全出于自愿。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一个又一个门铃,自己爬过的一级又一级楼梯,所有在他面前开启的大门,所有由他分发的传单与小手册,所有见过面的人,大发脾气拒绝他或是刻意激怒他的人。其中当然也有友善、好奇,请他进门坐坐的好心人。
他更清楚,自己究竟所为何来。
7岁时,他随母亲外出执行任务,《启示录》中的这段话就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高声朗读的《圣经》内容。这段话提到关于希望与信任的力量,关于一切终将好转的承诺,一切使我们内心烦忧、不安的事物,总有一天都会消失。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突然,大家屏息凝神。
没人敢吭声,更不敢咀嚼、吃喝、发出声音,没人偷笑,或挪动身子。所有人屏息凝神着。
他们当中,没人认识这位举止怪异、神情肃穆的英俊男子。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和大家格格不入,他那深邃湛蓝的温和双眼凝视着他们,下巴的墨色胡须,那柔软温润的双唇……他的胸膛在西装衬衫下起伏着,在一呼一吸之间,等待着……等待什么?最后的判决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所说的话仿佛攸关大家的未来。
随后,保罗陶醉不已地拍拍手,高声叫好,打破这膜拜式的沉默。
本杰明有点困窘地坐下来。拉斯穆斯抓着他的手,深深凝视他的眼眸,直说这段话真是好听极了,请他再读一遍。
也许就是这一刻:拉斯穆斯拜托他重复《圣经》里的话,本杰明的心犹如小鹿乱撞,两人之间产生某种联系、某种感应,一拍即合。从此以后,他心中只有他,再没有别人了。两人漫长无止境的等待终于结束,从童年起一路延伸的等待,终于可以画下句号。
这段来自使徒约翰所作《启示录》中短短的一段话——这段话成为他们的晚祷文。每晚,在他们就寝前,拉斯穆斯总会央求本杰明念这段话给他听。
当他重病、陷入弥留之际,在医院的最后几天,每次呼吸都成为艰巨的挑战,生命萎缩到只剩下一口气,本杰明就在他身旁,一次又一次对着他呢喃。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他们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成真。
他们都希望,《圣经》中的这段话能够从抚慰人心伤痛的空话转变为现实,成为一条路,将本杰明今生的挚爱从尘世接到另一个世界,不再伤悲,不再受苦。
他希望不止是他,人人都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