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高年级,即将面临选组的辅导课程。
这件事听起来非常隆重,甚至足以决定生死。从前,他们都还只是孩子;现在,他们将要开始面对生命的重担,做出关系着自己未来的重大决定。因此大人们,包括老师在内,必须为他们提供这项辅导课程。
职业生涯顾问的办公室就在学校走廊上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储藏室内,学生们就到那里接受辅导。
办公室里摆着满满一墙壁的塑料盒,里面装着各种小手册,介绍各种实用、正当、令人尊敬的职业,供学生选择。
这些职业包括电工、托儿所老师、工程师以及汽车修理工人。
没有一本手册提到艺术家、演员或航天员。
职业生涯顾问要告诉大家的信息非常简单: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
根据常识,选择一个最实用的方向,千万别异想天开。
选组辅导课程的精髓就在于教导孩子脚踏实地,关于人生目标,“适可而止”就好。
不要让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要好高骛远,不要眼高手低,不要做白日梦。
最后,拉许欧克选择了中学教师。
这是一个可以达到的目标,很实际,而且合乎常识。
往后几年,拉许欧克一直告诉别人,他以后会当中学教师。但他越这样说,越感觉闷闷不乐。
职业生涯顾问的塑料盒里装着各种手册,拉许欧克只是碰巧抽出介绍“中学教师”的那一本而已。
拉许欧克很犹豫。也许,他心想着,一定还有更精彩的人生是手册没有写到的。
但童年结束后,他还是得申请进入师范学校就读。
当新的节目将在其他频道上映时,电视荧幕的右上角就会闪动一个白色小箭头。这时,你有一分钟的时间选择切换频道。事隔多年,拉许欧克每次想到那闪烁的白色箭头,都会感到莫名的压力。
他的心怦怦直跳:“爸,快点啦!《西部二人组》要开演了,现在就换频道啦!”
每次提到童年,拉许欧克就只记得电视剧。
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的童年,始终处于等待的状态。
您的人生还在等待中,我们将尽快为您提供服务。
他已经预见一切:国民社保局办公室电子公告栏上的短片,一再告诉社会大众,如何申报变更所得。
那些都是为了自己好。
父亲当初替拉许欧克做出决定时,也是用同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爸爸都是为了你好啊!
拉许欧克在斯德哥尔摩以北十多公里远的泰比市长大。这表示从他13岁起,每天就得花至少3个小时搭乘公交车,从鸟不拉屎的家乡一路坐到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斯维兰路,在麦当劳快餐店旁边下车。
然后,他得在同一地点等公交车,一路坐回鸟不拉屎的家乡去。麦当劳的烟灰缸设计得像小碟子一样,拉许欧克和同学们边抽着烟,边分食一块苹果派。
浓浓的烟味,混杂着苹果派的味道,和电视剧一同构成了拉许欧克最鲜明的儿时记忆之一。
这种味道,何尝不是一种等待?
等着公交车,也等着童年赶快结束。
拉许欧克和他最要好的玩伴理查,每个星期天到新建好的泰比市购物中心闲晃。每一扇门都是先进的自动门,地下一楼的多慕斯咖啡厅周日也照常营业。楼上的商店区周日公休,电扶梯一上去就是居家用品区、唱片区,还有那小小的音响区。
其实,他们没有什么理由好待在那儿。
多慕斯咖啡厅、居家用品区、唱片区,充其量都只是候机室。
一切都是无止境的等待。
拉许欧克的童年并不是特别糟糕,他的童年就和其他绝大多数人一样。
某个冬季的周日上午,滑雪名将英格玛·史坦马克又去远在欧陆另一端、同样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滑雪,家喻户晓的体育节目播报员史文·派利斯·彼德森又在每户人家的电视机上喋喋不休地讲评。在他讲评的这几分钟,妈妈关掉了吸尘器。
锅炉旁的地下室摆了一张桌球桌,墙上贴着史蒂芬·班特森与谢尔·“大铁锤”·尤汉逊的海报,空气中充满热油与放在暖气上晾干潮湿的针织手套的味道。
当然还有其他物品的味道夹杂其中。学校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由闪亮复写纸制成的地图,他们必须填上苏联境内大小河川的名称。橡皮擦飘出人工草莓的香精味道,拉许欧克可以静静坐在教室里几个小时,像捧圣杯一般掌中捧着橡皮擦,拼命地闻着、嗅着。还有学校午餐马铃薯的恶心味道,和外面正常的马铃薯完全不一样,令人边吃边作呕!
拉许欧克的童年就和所有同龄朋友的一样,先是石油危机,然后是核武军备竞赛。罗杰·摩尔主演詹姆斯·邦德系列的007情报员电影,电视上播放着“大鼻子林那”卡通。
他对童年的定义,就是和其他所有人共同分享相同的琐碎细节,这些细节集体构成20世纪70年代早期那个被层层保护、相当封闭的瑞典。
仿佛一床使人感到心安的小毛毯。
通过复写纸制成的地图,他们背诵着世界五大洋、七大洲的名称;恐怖平衡,牢不可破的铁幕;每周日的晚餐总是烤鸡、奶油、水煮马铃薯;社会民主党继续“一党专政”;乒乓球、爱立信电信、假如核战真的爆发时该怎么逃命。
大大小小的问题,就这样被带过。
政府之间对核弹进行检查、清点以及销毁。人类终于征服外太空,登陆月球,然后用“太空漫步”一词总结这一切。这段属于他们成长的时期,就以最渺小和最伟大的事件进行命名:核武时代、太空时代。
这就是他们身处的时代,在两个极端之间生存着。
一直到最后,一切才豁然开朗。
在性教育课本的最后一页,有两性性器官的透视图。透视图强调的就是性征,男性与女性在荷尔蒙上先天的差异。这些差异将在青春期变得更加明显,一点都不奇怪。
每一条血管,每一个囊泡,都被具体透彻地显示出来。
拉许欧克的童年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他甚至没有多少感觉。他对整个生命抱着可有可无、无关痛痒的态度,他不想,也不愿稍微质疑万物运行的秩序。
就像必须先学英文一样,进入高年级后,就必须在德文与法文之间选择。
就是这几种语言:英语、法语、德语。对他而言,全世界没有别的语言了。
本来就是这样。
或许,这个世界存在着裂缝,但由于太过荒诞、太过奇怪,以致根本无法解读。
就像有人想学意大利文,或者中文一样。
或他们七年级时,就读对照组班级、试图在更衣室里用松紧带吊死自己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被同班的小混混霸凌已久,大家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
这就是世界的一部分面貌。
对照组班上的本特纳与克利斯特一天到晚被同学霸凌。有那么一次,本特纳被五花大绑固定在学校健身室的横木上,拉许欧克也看到了这一幕。升上七年级时,本特纳试图自杀。
小男孩自杀不成后,被转送到儿童心理诊所。家长赶到学校,和校长促膝长谈。他们经过学校走廊时,所有人睁大了双眼,直盯着他们瞧。
拉许欧克也盯着他们瞧,但他没有恶意。
在工艺与家政课上,所有人都必须亲手缝出自己的体育用品袋。拉许欧克的袋子是紫色的,他还绣上自己的名字。袋子一装满衣服,就这样摇着晃着,走路时会不停地碰触到大腿。这个时候,可以像踢足球一样,轻轻踢一下袋子。
在将来的某一刻,拉许欧克将会体验到无助与绝望,彻底觉悟:举目四顾,竟找不到生命的出口。
那种无助让人变成可以轻易使唤的动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也许,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不那么明显的裂缝。
就像他在电视前看到红透半边天的歌手毕扬·西弗斯时,脱口而出:“他好帅哦!”
他的哥哥马上纠正他:“不准说这种话!一个男生不能说另一个男生很帅!”
拉许欧克立刻沉默下来,感到羞赧不已。
毕扬·西弗斯当时穿了一件开领衫,戴着一条皮项链,链坠还别出心裁地做成石头状。拉许欧克只是觉得,他这样穿好帅。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裂缝吧。
之后,拉许欧克父亲上班的工厂必须关闭,父亲因而失业。
莲娜表姐的父亲在外另结新欢,她的父母因此离婚。
好友理查的老妈,每天下午一定喝得烂醉,他们只能狼狈不堪地躲进理查房里,立刻将门锁上,不想再看到她。
还有一次,拉许欧克到游泳池去,一个老头竟然趁四下无人时,开始在公共浴池里手淫起来。拉许欧克吓得半死,几乎就要哭出来,但他没有走开。他几乎要停止呼吸……
每一个裂缝都陈述了一个事实:世界上的一切,并不全是透明且合乎常理的。相反,到处都会发生荒诞不经的事。
总之,拉许欧克逐渐了解,他的整个童年就是等待,再等待。
等待,再等待。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每星期他会到泰比市的堤伯乐公共浴池游泳两次。他觉得经常健身感觉很好,这是进入青春期后,突然开始在脑海中燃烧的想法。
他去澡堂时一定会带条毛巾,就怕突然没来由地勃起,找不到东西遮掩。运动完以后,洗个蒸汽浴,真是人生一大享受。然而,当他躲进厕所,想要充分享受一下充血的乐趣时,小弟弟却不识相地萎缩,变得又小又软。这副鸟样要他如何走进澡堂!
在澡堂里,他会不小心偷瞄到其他成年男性,刚好瞧见他们大汗淋漓的身体和粗壮的四肢。
每晚,那些流汗的身体和强壮的四肢会出现在他的异想世界,令他如痴如醉,欲仙欲死!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强烈的性幻想了。
偶尔总会有人回望他一眼,有人只是偷偷一瞄,有些人则无耻、公开、大胆得多。
若是遇到后者,一旦他察觉到对方无耻的欲求只有咫尺之遥,就得把毛巾准备好。
这种性欲会莫名其妙地传到他身上,他的阴茎也跟着充血,硬挺起来。
性欲,他就是搞不懂性欲。这并未把他吓昏,但他就是不懂!
这些都已经超出性教育课本的内容。他陷溺在未知、充满凶险的水域中。
大约就在拉许欧克从职业生涯顾问的蓝色塑料盒挑中中学教师手册的同时,他常常在下课后和同学呼朋引伴,到城里鬼混。
一升上高年级,他们可以开始独自购买公交车月票,泰比市在他们心中从此彻底变成“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拉许欧克当然不是这种想法的发轫者,但他完全同意这种想法。
一伙人经常去城里看电影,泡麦当劳。他们最常看飙车与枪战片,有时刚好播的是恐怖片,他们也不太挑剔。《绝命圣诞夜》《大白鲨》《深渊》,有时也看《飞跃杜鹃窝》。
曾有一次,他们杀到色情电影院看一部意大利三级片。
电影中的某一段,让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坐在汉瑟旁边的老头直接手淫起来,他们都睁大眼睛瞧着这一切,没人想要假装。电影院通风很糟,味道恶心至极。
进入高中时,拉许欧克选择就读自然组,成绩相当好,这倒是始料未及。他和全班仅有的两位女生的其中一位交往,她叫索菲亚,两人还上了床。
毕业典礼那天,两人一起合影留念。拉许欧克和索菲亚头戴学士帽,站在学校外面,拉许欧克的手臂搭在索菲亚肩膀上,两人的笑容好僵硬。索菲亚眯着一只眼睛,望向阳光。
事后,拉许欧克再看这张照片,他觉得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有多么不舒服、多么不自在。
高中毕业的同一天,他们订婚了。拉许欧克花了995克朗买了一对由瑞典“金钻”公司制造的结婚戒指。是他先向索菲亚求婚的。她高兴极了,相形之下,他的反应反而有点像局外人,仿佛在神游状态。他们回家将订婚的消息告诉拉许欧克的家人,父亲大受感动,还发表了感言,欢迎索菲亚加入这个家庭。拉许欧克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晚餐吃的是烤鸡与砂锅菜。
隔天早上,拉许欧克一如往常到游泳池游泳。无论如何都应该让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不是吗?
当时,他刚接到免服兵役的通知单。要免服兵役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他假装自己是同性恋者。他听说有人用这招躲过兵役,而且有成功的案例。不过风险可是很大的,一旦被医生看穿,就会被分配到靠近芬兰边境的布登市——那可是士兵之间口耳相传的“娘炮天堂”!
高中毕业后几星期内,索菲亚的父亲就靠着同事的人脉,帮小两口弄到一间公寓作为他们的新家。这是典型的两房一厅公寓,位于泰比市中心高达17层的大楼内。这下子,拉许欧克去游泳池可比以前近得多了。
进入师范学院对拉许欧克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为了庆祝他顺利录取,小两口还特地到斯德哥尔摩的豪华饭店“古德翰客栈”吃木板烧。菜色极为丰富,切得完整的肉块,烤西红柿,吃不完的马铃薯泥。当天,古德翰客栈供应了几千桌的木板烧,店门正面还摆了一块好大的广告牌。
师范学院位于国王岛的玛莉安堡区一座名叫康拉德堡的堡垒式建筑。过去,这栋建筑曾经作为精神病院,因而被称为“杜鹃窝城堡”。
西桥另一侧就是长岛区,这座绿意盎然的美丽小岛是放学后散步的绝佳去处,不管是带一本明天要考试的书去复习,或只是享受一下落日余晖,都极为合适。现在已经是9月天,却还是这么温暖!拉许欧克发现,在草坪上袒胸露背,恣意伸展自己的身体,像只猫一样晒着太阳,真是再享受不过了,而且这里很多男人都这么做。
某天下午,拉许欧克正准备离开那块草坪,走到底下的水畔浸浸身体,然后就要搭地铁回家。就在这时,他看到两个男人躲在一大丛紫丁香里,举动暧昧……
一开始,他还没弄懂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随后才恍然大悟。
隔天,他生了病,一连几天没去上学。高烧不退,盗汗,没两三下就得跑厕所呕吐。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边哭边紧抱着索菲亚不放。他一直对她说他好爱她啊!
这就像是分娩过程中必经的阵痛。
他的人生,被设计成一场漫无止境的等待。
电视机荧屏右上角突然飘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不断闪动着,既顽固又坚决。下一个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不用再等了!
然而剩下的秋天,他再也没去过长岛区。反正秋意渐浓,水温也降低了。整座岛感觉不像以前那么友善,欢迎他的到来了。
这年冬天,索菲亚和拉许欧克的性生活也不像以前那么愉悦、频繁,两人都有许多事要忙。索菲亚读法律系,假如她真要根据书单照表上课,每天至少得读100页的书。
而拉许欧克每天都要到康拉德堡的师范学院校区上课,来回一次就得花上四个小时。
平日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到了周末,他们就跟索菲亚的父母到外海群岛区的蜡屿去,住进他们宽敞的乡间小屋休息。
两人的卧房就在双亲的卧房旁边,必须共享卫浴设备。如果想要卿卿我我,就真的得非常安静。拉许欧克常常会觉得算了,还是回家再说好了。他一觉得压力上身,就难以勃起。
索菲亚有时候会抱怨,两人的生活怎么变得这么无趣了,这样不就跟老夫老妻一样了嘛!
拉许欧克对她的抱怨大惑不解。
奇怪,他们在一起不是好好的吗?
冬去春来,紫丁香即将盛开之际,一天下午,拉许欧克突然想到,他实在应该动身前往长岛区,看看他去年秋天做日光浴的草坪旁边,那一大丛盛开的紫丁香。
他马上行动,买了一瓶酒、一条面包,从学校后面拐了个弯,走到长岛区。
当他走过那漫长的西桥时,心脏竟突然开始怦怦直跳,撞击的力道越来越猛,胸口仿佛有一把大铁锤,灵魂仿佛已经出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感到莫名的紧张,他是如此恐惧,以致开始打嗝。
即使逆风而行,他还是越走越快,强迫自己再走快一点。到最后他几乎是跑了,身体仿佛正被撕裂。
衔接西桥,有一条直通南岛区的下坡道阶梯,行人可以把这条阶梯当成通往长岛区的捷径。他竟三步并作两步,简直是跳下这条阶梯。
只要离开交通繁杂的西桥路,一接近长岛区,他就会觉得好像已经离开嘈杂的市区,进入乡间,来到外海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他的心还在怦怦狂跳。
紫丁香已然盛开,如香水般浓郁的香气朝他扑面而来。他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察看着什么。他这么急,到底在急什么呢?
他的心跳如此狂乱,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拉许欧克,你到底在找什么呢?
他寻找着去年在这里见到的男人。
他估计,他们一定会出现在紫丁香花丛里,做着跟去年一模一样的事。那是一种乐趣,不可说破,却又令人向往。整个漫长冬天,他在泰比市公寓里尽情遐想着这一幕。
拉许欧克沿着运河继续往前走,通过旧监狱,朝整座岛的西边走去。
终于到了!那块小草坪,四周是怒放的紫丁香。
那些男人一如他所预期,他们就在那儿!
不,不对,只有一个男的在那儿,而且挺老的,不是去年见到的那些人。
拉许欧克在附近晃了一圈,仔细地检查每一丛紫丁香,但真的没有别人了。他怅然若失。
整块草坪,就只有那个全裸的老头。
最后,拉许欧克难掩失望地宽衣解带,在离老头有一段距离处躺下,不过他没有把内裤脱掉。他不时打量着老头,但老头甚至没有察觉拉许欧克就在附近。
拉许欧克躺在草坪上,重重地喘息着,像是已经跑了很久、很久,只想好好休息……
1978年春天,是拉许欧克人生中的关键时期。他时常在长岛区每一条小径上来回走动,找了又找。他在灌木丛里、岩缝间、林间的空地,甚至山顶上流连忘返,努力地找了又找。
他很快就发现,不只是这块草坪上才有裸男,上演好戏的地方也绝对不只是草坪旁边的紫丁香花丛而已。
他疯狂遐想那些令他向往不已的美事。
其实,整座岛上到处都是。
除了他以外,还有许多人像他一样,在小径上走来走去,探查着,搜寻着。这些都是……怎么说呢?已经把持不住自己的人。
拉许欧克感到内心的躁动越来越强烈,但是,他仍然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也无法以言语形容。
没想到长岛区竟然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犹如市区中心遗世独立的小岛,真是不可思议!经过一整天漫长的课程,能够到这里躺个一小时,享受阳光,活动筋骨,真是再好不过。
他脑中想的就是这些,这些想法都不算“有罪”。
这些想法很单纯啊,也是事实,连“自欺欺人”都算不上。
他听到的这些声音,反而像是一种他从没学过、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语言,他过去甚至不知道这种语言的存在。
职业生涯顾问塑料盒里的小手册可不会告诉你这些东西。性教育课本最后一页,两性身体与生殖器官的透视图,对此更是只字不提。
这原是一种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语言。现在,这种语言开始在他体内渗透,他不只听见,更看见了这种语言:一切越来越清楚,宛如铭刻在表面之下的某种碑文,直到现在才缓缓揭露出来。
他慢慢察觉到,这些路线并不仅限于长岛区,它们在整座城市里恣意延展、游走。
它们通往一处处公园:毛皮湾公园、市政厅公园、皇冠山公园、亨姆勒花园。它们更通向城市边缘的自然保留区,佛雷斯科提园区、爱情屿、麋鹿屿。在那里,可以找到一条丢满被捣烂的卫生纸、烟蒂以及用过的安全套的路。
南岛区上就有夜店,大卫面包师街的夜店还上演变装秀,有一堆男扮女装的家伙在那儿演出,随着音乐婆娑起舞。拉许欧克在祖母家里读过一份名叫《我们》的报纸,这份报纸曾经对大卫面包师街的夜店做过详尽的报道。
老城区还有一家名叫“香烟盒”的烟草店,布幔后面就是成堆印着裸男图片的色情杂志。一般人只是进去买烟,店里卖的烟和其他店没有两样。不过,如果你是识途老马,或是一脸迟疑,还犹豫不决地跺了跺脚,柜台后面的老头马上就了解,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老头通晓读心术,他了解顾客说的这种秘而不宣的语言。拉许欧克正在努力学习这种语言的基本单词。
烟草店的老头拉下布幔,让拉许欧克瞧瞧满架的同性恋黄色书刊。
他窃听着拉许欧克的呼吸,不胜愉悦地注意到这名少年脸颊上的红晕以及那逡巡怯懦的眼神。
他看到拉许欧克所没看到的,更知道拉许欧克所不知道的。
拉许欧克第一次进店参观时,什么都没买。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第三次造访时买了一本叫作《革命》的杂志。
那一刻,他仿佛离开了自我意识。
就像坐在潜艇里,躲在不见底的深海处,回音四处飘荡,一切是如此虚幻不实。
他想呕吐。在小小的烟草店里,他不自觉地满身大汗,简直快要哭了。
柜台后的老头一语不发,眼神不怀好意地一闪,并用手压了一下拉许欧克的私密处。他顿时像瘫痪似的,呆若木鸡,脑中只想到,别人会看见他们的。
“我只是要付钱。”拉许欧克小声道。
老头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收回咸猪手,把那本杂志塞进棕色的纸袋,将拉许欧克推回柜台前,准备收钱。
拉许欧克从店里走出来时,虽然隔着一层纸袋,手中的同性恋杂志还是恣意灼烧着。他的心脏就像上次通过西桥时那样,怦怦直跳。西长街上的观光人潮络绎不绝,他加足马力,穿越人群。他心想,自己在他们眼里一定非常可疑,所有人一定都读出了他的意图。是的,所有人!
不可思议的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弄来生平第一本同性恋杂志,却觉得这么做跟自己完全无关。
相反地,他觉得自己只是非常好奇,没有偏见。就这么简单。
人生而平等。
这年的春天与夏天,他一直努力着、尝试着。
越来越绝望,越来越无法自持。
他小心翼翼地将装着同性恋杂志的棕色纸袋放在背包底层。回到家时,他感到如此兴奋、刺激,手不住地颤抖,以致无法将钥匙插进锁孔。
“索菲亚!”他喊道。
女朋友不在家,他松了一口气。这表示接下来几个小时,她都在大学上课,暂时不会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将门上的杠杆锁确实锁上,以防万一。他的手依旧剧烈地颤抖着。
如果索菲亚回来,他要怎么解释门为什么从里面上锁?
但他还是决定将门从里面锁起来。
这时正是6月中,学期刚结束。即使时间接近晚上8点,太阳还是高挂在天上。拉许欧克打开窗户,空气宛如一股暖流,流过整间卧室。
现在,拉许欧克将要做一件他从来没做过的事,一件完全不曾在他过往生命经验范畴内发生的事。
他从纸袋里掏出杂志。杂志的全名叫《对性偏见发动革命》,他手上拿着的正是最新一期6月号。
首页是“带您畅游极乐柏林”的广告,杂志中访问了政府的“同性恋调查小组负责人”卡尔恩德瓦·史图谢尔,还连载了一部名为《跑步机》的色情小说,作者署名“麦可”。
拉许欧克一再自我辩白:真的就只是好奇而已,他只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都在玩什么把戏。
他想看看这些娘炮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这一切追根究底,还是与人性息息相关。所有的爱情都是平等的。他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辩白。
这次,拉许欧克勃起了。他这一生从没这么奋力勃起过。
他仔仔细细研读了这本杂志,每一行、每张图都不放过。
梅毒、花柳病、淋病;汤姆·罗宾森与杨·哈玛伦德;“维京人桑拿浴场”的广告,有个娘炮在挪威奥斯陆的酒吧里被谋杀了;一篇名为《田园风光》的短篇小说;一篇标题为《我的太阳,为你带来温暖》的图文并茂的情色报道;丹麦一个由皮革恋物癖患者组成的社团举行年度会员大会;一堆关于同性恋与心理疾病的文章;个人广告栏清一色类似标题的小广告:“我们在找你,朋友。”“求租公寓。”“诚征英才。”“诚征摄影男模。”
所有的广告和寻人启事,都是针对“你”。
我们在找你。
拉许欧克情不自禁地将杂志抱得紧紧的,详细读着每一则启事。
他这才知道,今年4月起,同性恋者就像异性恋者一样,有了法定年龄:15岁。
他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规定。
根据报道的内容,国会各党中,就属保守党议员最不支持这项法案,有35%的议员投下了反对票。瑞典左翼共产党则是百分之百赞成。
明年,1979年大选,将是拉许欧克第一次行使投票权。他抱着这本《革命》杂志躺在床上,房门从里面锁着。他的心脏在胸中怦怦狂跳。他当下便做出决定:他在有生之年,一定会把票投给瑞典左翼共产党!他的反核立场与左翼共产党不谋而合,他在师范学院的同学几乎清一色是左翼的支持者。
一位美国交换学生在《革命》上诉说最近刚在大学成立的男同志社团以及他们所遭受的逆境。
男同志社团。同性恋平权人士。
拉许欧克仔细品味着这些字眼。
在政治上活跃的同性恋者当然大有人在,一如献身女权运动的女性。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只要稍微用点大脑就不难理解。
杂志上有一张游行示威的黑白照片,示威队伍高举着一块广告牌,上头写着斗大醒目的字样:“同性恋平权运动就是女权运动!”
接下来是一份要求男同性恋者填写的社会心理学问卷调查,篇幅还不小呢。
上头列的问题不外乎:你觉得一个男性对另一个男性有什么吸引力?你相信男性之间可能有体贴、温柔的真挚情感吗?其他例如如何定义自己的性向(同性恋或双性恋)以及观念的开放是否重要。
第119个问题提到行为与想法,有下列几个选项:
一、为同性恋者挺身而出,保卫他们的权益。
二、参与争取同性恋权益的示威游行。
三、公开、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双性恋。
四、过度反应,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感到震惊不已。
五、明哲保身,沉默是金,不要随便揭露自己的性向。
拉许欧克的眼神固定在“过度反应,为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感到震惊不已”。这是什么意思?是过度开放而导致的反应吗?
过度反应。这显然不是该有的反应。
整份问卷都尚称公允,只有这个选项显然带有偏见。
那年秋天,拉许欧克认识了保罗。他一见到保罗,几乎马上就想起那张问卷。毫无疑问,保罗就是属于那种“过度反应”的家伙。
接着是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
“《革命》的各位主编,你们好!我是男生,对男生戴耳环的现象感到很好奇。我们学校里就有个男生戴耳环。他是不是同性恋啊?我听过,也亲眼见过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即使他真的是同性恋,他还是跟男女生都有往来。这样正常吗?认真又好奇的小男生留。”
编辑则回答:耳环跟同性恋倾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这一点,他们应该是错了。
拉许欧克很有信心,他认为男生左耳的耳环或左手小指的指环,传递的只有一个信息:这男的一定是同性恋,错不了的!
这是他最近几星期以来学到的判读术之一。
突然,他听见了电梯上楼的声音,全身猛然一震。索菲亚回来了。他惊慌地从床上跳起来,把同性恋杂志塞进背包,冲进浴室,脱掉脏衣服,好好洗个澡。
他正准备打开喷头,大门口突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杠杆锁!
门还是锁着的,索菲亚被关在外面进不来。
他匆匆忙忙把毛巾围在腰间,遮住臀部与私处,帮女友开门。
她不满地皱着眉头,打量着他。
“你干吗锁门?”
“我不知道!”他马上为自己脱罪,听起来反而像是在呜咽、啜泣着。
索菲亚定神瞧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没穿衣服?”
“我不知道!”他又重复一次,这回更心虚、更小声。
随后,他低声下气,像是在向她求饶般:“我只是要洗个澡而已。”
《革命》杂志上个人广告栏的启事内容都相当精简,不但要在短短三四行字之间向别人介绍自己,还要充分表现出爱恋、色心与期望。
“泰比市的男孩寂寞难耐。诚征年轻伴侣。”
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就是等着鱼儿上钩,最好是真的有来自奥勒布鲁市的“年轻伴侣”,和他志同道合!
在类似的征人启事里,你还得精确写出希望和对方做些什么。这就是一种爱情游戏。要更具体,甚至带点诗情画意地描述自己的个性。
字数也是有限制的,超出字数限制,还要额外付钱。因此,一切写得越精简越好,像电报一样,最主要的信息就像小喇叭吹出的短音,简洁有力!
写得好像大家都希望等到实际约会见面时,办事也可以这么迅捷有力。
广告里有许多重复出现的措辞,最常用的一种就是“干净清洁,爱梳理”。
也许刊登这些启事的人,想用这种方式说明他们不是什么大怪兽,不是牛鬼蛇神。
他们是同性恋者,但并不恶心下流。
另一句最常用的措辞是:“做爱时,保证百分之百谨慎小心!”
保证一切都会船过水无痕,事后没有人会知道。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过度反应,过度震惊,拿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开玩笑。
不管一起做过什么事,都会船过水无痕,仿佛不曾发生过。
我否认你,你也否认我,这就是我们相爱的条件。
不过这也可以被视为一项研究,研究恐惧如何让一个人失去行动能力。人都是好奇的,都希望知道或能预料某件事情。而这件事情也可能完全摧毁一个人的人生。
当拉许欧克开始在这块新大陆上探索之际,一些想法也缓慢而坚决地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形。
他想在《革命》上刊登征人启事,再没有别的原因了。他决定,就使用“朋友,我们在找你”作为标题。
是的,拉许欧克在20岁那年,亲自写下了征人启事。
只有短短几行,他要写什么呢?
“寂寞的人,渴望被爱。”
这就是他的写照,不是吗?
短短一行字,只要五个单词。包括空白键在内,总共才30个字母。
可是,他总不能就这样写吧?
他还是字斟句酌,修了又修,改了又改。
他是谁?一个“干净清洁,爱梳理”的人?他能保证“做爱百分之百谨慎小心”吗?
好不容易才把征人启事写完,他却又临阵退缩,不敢寄给杂志社。
他正好可以通过这则广告字斟句酌的内容,好好审视自己。他绝对不孤独,家里也有爱他的人守候着他,他和一个女孩同居,两人甚至已论及婚嫁。他怎么还会把自己定义成“寂寞,渴望被爱”的人呢?
他这才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有点不太对劲。
之后,奇迹发生了。
8月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拉许欧克必须到城里办点事情,在那里刚好遇上一列游行队伍,便驻足观看。
其实,他当时会在那里出现也并非偶然。那年夏天,他就在街头的海报上读到关于这场活动的信息。早在示威活动正式开始前一个多小时,他就在国王花园附近,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
他不禁猜想,游行队伍会有多少人,1000人,还是更少?搞不好现场会人山人海也说不定。
当天下午,街头散步的民众也和他一样驻足观看。有人对游行者指指点点,窃笑不已,其他人则摇头叹息,更多人直接选择视而不见。
其中一面巨大的旗帜上写着:“你老妈警告你,不要接近我们!”
另外一面旗帜上写着:“同性恋平权运动就是女权运动!”突然,一位赤裸着上身、身穿工装长裤的年轻人带头用麦克风吼道:“看看我们在这里游行,请告诉我们你是谁!”
示威群众就在他的带领之下,高声呼喊着口号。
拉许欧克开始跟着队伍移动。他还走在人行道上,但他确实跟着游行队伍移动着。
他们将要一路前进到亨姆勒花园,在那里已经架设好舞台,准备举行演说与宣誓活动。
拉许欧克还是选择待在外围,不敢贸然挤入游行群众。
一位被介绍为RFSL斯德哥尔摩区负责人的男子正在进行演说,拉许欧克会一辈子记住他所说的一件事。这件事将会牢牢印在他的心上,从这一刻起,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仍旧躲在一边,半藏在人群中观看。演讲人名叫谢尔·瑞达,他表示,有数以千计的同性恋者因为自己的性向而被跟踪、被骚扰,饱受牢狱之灾,甚至被杀害。只要这种现象一日不停止,同性恋就绝对属于公众事务的范围,大家不应该坐视不管。
随后,现场的人们为全世界所有深陷牢中或遭到迫害的同性恋者静默一分钟。数以百计的粉红色小气球缓缓飘上天空。
随之而来的沉默竟是如此明显,就像一堵具体的墙,仿佛有一块厚实的毛毯将公园里所有的声音全吸走了。
拉许欧克立刻察觉到属于都市环境的杂音:振翅飞翔的鸽子、尖声高叫的海鸥、从远处驶过的摩托车。在一片宁静中,他仿佛能察觉到自己的沉默。
他还待在外面,站在一边,朝里面张望着。
他还在观望,还在等待,还在游移。
其他人握紧双拳,将手臂伸向天空。一对女同志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拉许欧克看着那些飘向天空的气球,再也忍受不住,痛哭失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泪水就这样直接溃堤而出。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感到羞怯。泪水继续蜿蜒,他继续往前走着。
他甚至没有多想,只是继续朝聚集在舞台前的人群一直走,直到深陷示威群众之中才停下脚步。四周都是人。与此同时,他竟感到无比平静。他意识到自己一度陷入游移状态,而现在终于到达目的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这段等待终于结束了。
之后,保罗每次提到这件往事,都会笑着说可怜的拉许欧克终于在解放运动中得到了最终的救赎。拉许欧克本人完全同意这一点。
那天下午,拉许欧克就加入了性平会,并全程参与当天晚上举行的疯狂派对。
就像突然换季一样,拉许欧克在一夜之间蜕变。
摆脱过去,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晨间,日光照进脏污不堪的窗户,将他从熟睡中唤醒。他的衣服堆在铺着亚麻油地毡的灰色地板上。
他的唇瓣被对方的胡楂扎得刺痛不已,床单上还留着干掉的精液。他扭转一下身体,看见对方厚实的背。对方还在睡,打呼的声音简直大如雷鸣。
拉许欧克将脸凑近,用鼻子吸进属于对方的气味,真是令人意乱情迷。他亲吻对方的背,希望他赶快醒来。
对方转了个身,发出一声牢骚,睁开眼睛。
那双绿色眼睛直视着他,脸庞肃穆,仿佛陷入深思。然而当拉许欧克微笑时,对方马上报以又大又灿烂的笑容。拉许欧克身子向前倾,亲吻对方。
整天,两人就一直窝在床上,只有在吃饭时间才下床,开门领取外送的比萨。
拉许欧克一直到傍晚才离开,他回到泰比市时,全身上下还散发着对方的体味。他的皮肤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敏感不已。
他觉得这一点都不可耻,他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他只觉得身体累死了,但心灵却感到无比快乐。
他的喉头还有两人爱抚时留下的一大块唇印,不过他才不管这么多呢。
当他在泰比市中心站下车时,差点要认不出周遭的环境。
本来都是他最熟悉的一切,却在一夕之间变得陌生起来。
火车站月台,还在等候开学、空荡荡的高中教室,大卖场前空空如也的停车场。车站后方活像军队营区的廉租房,他好几个高中同学就住在这里。还有他在等待生命开始的途中一周造访两次的游泳池。他不再属于这一切了。
这一切,就在短短24小时内失去意义。
他出神地打量着周遭的景物,脑海里仅有一个念头:这一切真是丑陋极了。
他回到家,打开门,发现索菲亚正在厨房为他俩煮晚餐,不禁怒火中烧。他的生命刚经过天翻地覆的重大改变,她还在家里自顾自地煮着米饭,炒着洋葱、胡萝卜和甘蓝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走到门口迎接他,想要拥抱他,却直接被他躲开。他退后一步,闪身躲开,喉咙上的唇印被她瞧个正着。她顿时沉下脸来,似乎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
他被这个问题惹毛了。
“你不要再装傻了!”他吼道。
他希望把她也惹毛,她越生气,他越高兴!
他希望两人大吵一架,这样他就可以对她大吼:我们结束了!我已经找到爱我的男人了!从现在起,再没有任何人能剥夺我的骄傲了,连你也一样,一辈子都别想!
不过,她却没被惹毛,反而低声下气地说晚饭已经煮好了。
这样反而让他更生气。
他只想狠狠将她推倒在地,让她跌个四脚朝天!他真想动手揍她,让她还手,把她彻底激怒!
她就是不问他,昨天晚上到哪儿去了。对昨晚可能发生的一切,她完全不做反应。
她从那只难看的蓝色木篮子里取出刚烤好的面包,轻声告诉他,这是她刚才亲手烤的新鲜面包,还是热的。
她以为做做样子,讨好他一下,就没事了吗?
他轻蔑地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睛。
两人只是静静地吃着晚饭。
他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吼出来。
好,只要她不问,他就不说。这样正好。
他嚼着软热的新鲜面包,还有半融的奶油与盐,闭上双眼,脑中却只想到对方,只看见对方的身体——橄榄色的肌肤、乳头、多毛的下腹,还有昨晚的缠绵。然后,他瞧了瞧自己的未婚妻:她脸色苍白、憔悴,微驼着背,面无表情,无趣至极。她只是坐在那儿,焦虑不安地看着他,像头该死的母牛。
她还是不说话,所以他也不说话。
上床睡觉时,他故意背对她而睡,却听见她的哭泣声。
但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
她到底想怎样?
继续逆来顺受?展现耐心?挺住?
她真以为这样就能使他改变心意吗?
最后,他生气起来,告诉她,要是她继续这样哭下去,他根本睡不着觉。她向他道歉,努力压抑住哭声。
这就是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什么话都没说。
她一直哭。他非常生气。
最后,他们也许真的睡着了,也许没睡。拉许欧克永远记得这漫长、无止境的最后一夜。等隔天一早醒来,两人都会明白这段感情已经吹了。
和索菲亚分手竟出乎意料地简单。她的身影迅速在他心中淡化,很快就不复存在。拉许欧克就在这年秋天展开全新的人生。大部分时候他住在新男友史蒂芬的家里,两人达成协议,要来一段开放的亲密关系。
但才过了几个星期,史蒂芬就对他失去兴趣。这时,有一名男子登了一则斯维兰路公寓房间出租的广告,拉许欧克去信询问,短短一星期后便加入保罗与古那的行列,成为“公鸡公寓”的一分子。
保罗真称得上奇人。同性恋圈子里的三教九流,从东矿广场区讲究气氛、附庸风雅的娘炮,到南岛区的左派小娘娘腔,他都认识。
那些比较低调、不想那么开放的同性恋者其实很瞧不起同性恋平权人士。在他们眼里,这些人只会装腔作势,到街上举牌子,拉白布条,喊口号。
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同性恋者都视彼此为亲兄弟,在争取权益的艰辛道路上一起奋斗,共患难、同生死。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保罗不胜愉悦地向拉许欧克说明:“瓦萨区和东矿广场上那些温文尔雅的娘娘腔,他们可是很讨厌这些可怜的同性恋平权人士的!没想到吧!”
性平会通常被视为左派势力的大本营,根据保罗的说法,东矿广场绝大部分的男同志是绝对不会想去南岛区看那被称为提米俱乐部的“共产党大本营”的。
性平会人士通常也不会被邀请参加雷纳·史汪恩、爱赫曼博士、史维克、欧斯壮与其他较富裕的同性恋人士在东矿广场区所安排的大型联谊活动。
保罗说,比较富有的同性恋者,通常偏好在国王花园的维多利亚餐厅或大卫面包师街上的“黑夜之后”私下聚会,那些场所的氛围与成员比较混杂,甚至还有人说自己在那儿见过克莉丝蒂娜女王呢!全能的上帝啊,请保佑我们吧!
在他们心目中,最粗俗的行为无非就是揭穿同性恋性向。他们看那些整天声嘶力竭高喊“男同志平权”的抗议人士非常不顺眼,这已经威胁到他们规律而稳定的生活。
保罗号称自己比NK百货公司在圣诞节后、新年前大拍卖的价格还要“开放”。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与这些较低调的同性恋者有所往来。
保罗非常喜欢开派对,享受像国王一样接受各方崇拜的尊荣感。找上他的娘娘腔们来自各个不同派系,从左派到右派,简直一应俱全。他几乎一天到晚带不同的年轻男孩回家睡觉,他常自吹自擂:那些从穷乡僻壤来的小少男,还没在中央车站下车,他就已经守在那儿,恭候他们大驾光临了。
他是所有人的“妈妈”,待人虽然随性,但每个被他照顾过的人都能感觉到心暖暖的。他称每个人都是“死婊子”,他就是这么一个喜爱夸张,“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感到震惊不已”的角色。
拉许欧克对保罗简直崇拜到无以复加,不过他们从没变成情侣。
不久之后,他在社会主义同志党的代表大会上邂逅了赛尔波,两人一拍即合。
赛尔波是地地道道的行动派。他亲身参与占领卫生署办公室的抗争活动,那场抗争迫使卫生署不得不将同性恋从疾病清单中排除,早已成为传奇战役。他在那场行动中担任岗哨,负责在大部队到达前调查卫生署办公室是否配置警卫。
卫生署办公室就位于步兵团的旧营区内。他们大约有35个人突袭办公室,把守住通往上方楼层的大石阶,挂上了一面旗帜,狂吹口哨,准备来硬的。
提到这一段,赛尔波总是边说边笑。他们高声唱着“没有人能夺走我的骄傲,我至死以同志为傲”以及“我们永不放弃”。卫生署正在上班的职员纷纷冲出来,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大吵大闹。赛尔波理所当然地预想他们会直接报警,可是他们没报警,反而是总秘书长芭布萝·韦斯特宏恩亲自出面,把其中两位平权人士请进自己的办公室谈话,仔细聆听他们的诉求,随后承诺一定尽快处理这件事。
然后就结束了。整场“战役”不到一小时。
即使卫生署职员多有不满,芭布萝秘书长还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这场抗争在8月底进行,10月,同性恋就从法定疾病清单中消失了。
在拉许欧克心中,赛尔波才是真正的英雄。他对赛尔波英勇的表现佩服不已。拉许欧克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见赛尔波,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冥冥之中,赛尔波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赛尔波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伴侣。无论如何,拉许欧克都乐于拥抱、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以后如何,他一辈子都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