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内斯-保罗坐在鲍比的车上,横在防火楼梯下面,把过道堵死。
“歌——呃——莉——嘿,我妈妈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是,肯定不对。她说的都是垃圾,”查莉说,“让开,派特乌斯。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天堂之门。”她展示了自己的幽默,但约翰内斯-保罗纹丝不动。
“我叫约翰内斯-保、保罗。派特乌斯是我哥、哥。歌——呃——莉——嘿,我妈妈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小结巴?”查莉说,“我们想从这里过去。”
“那你妈妈怎么说?”我问。
“她说,你不爱耶稣。”约翰内斯-保罗说。
“可是,我很爱耶稣啊。”我颇为严厉地说。
“把你那辆可恶的车开到一边,否则我把笔记本电脑摔下来,”查莉说,“那对你妈妈来说可就损失大了。”
“可是妈妈说,你让耶稣非常伤心,”约翰内斯-保罗一边说一边慢慢把车退后,“你做了什么让耶稣伤心的事?”
“我……我没有……让耶稣伤心。”我一时语塞。
“就是,”查莉说,“他可以承担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他还很慷慨。这个你大可以告诉你妈妈。”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约翰内斯-保罗问。
黑拉出现在厨房窗口。“过来吃饭,约翰内斯-保罗。”她冷冷地看着我说。查莉则完全忽视她的存在。“作为一个孩子,他很难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随便舍弃耶稣赐给的美丽生命。事实上,连我们成年人都不能理解。”
我急切地想为自己辩护,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的生命并非如此美丽,”我说,“甚至非常……我的生命很可怕,但是我不让耶稣来承担。”
“你的生命在主的手心,至于你怎样做,责任完全在你。”黑拉说。
“就算是吧,也许百分之五十。”我说。
但是黑拉双手叉腰说道:“可怕?可怕?你声称你的生命可怕?你毕竟是健康的,不是吗?你有住所,并且从来就不会挨饿,不是吗?”她一下子爆发了,对我怒目而视,炯炯目光放射着正义的光芒,“你知道吗?全世界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有多少人生活在战火不断的城市,处于饥饿和贫穷之中?有多少人渴望得到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你不能对自己生活得有多好得出一个评价,你就亵渎了主。”
我开始咬嘴唇。
“你知道你很烦人吗?”查莉说着挽住我的手臂,“自以为是的宗教狂!你知道当你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以后,他们要花多少钱来治疗自己吗?当你们争吵时,你们让耶稣难过;当你们发脾气时,你们让耶稣难过;当你们把小便尿在裤子里时,你们让耶稣难过!如果说这里有谁在亵渎主的话,那就是你!只是你从来没有意识到罢了。歌莉,在她把圣水洒到我们身上以前,我们快走吧。”
在车里我哭了。
“黑拉是对的,”我唏嘘道,“如果比我还不如意的人都要自杀的话,那么人口过剩的问题就一下子解决了。”
“当然,总有一些人生活得不如意。”查莉说,“你觉得蔬菜不好吃,可是第三世界国家的孩子们如果有任何东西可以果腹,就已经欣喜不已了。不要为自己受伤的膝盖而苦恼,想一想那些根本就没有膝盖的人。不要为自家死去的猫而哭泣,可怜的卡特琳娜·莱姆斯卡亚在伏拉底沃斯托克的大屠杀中失去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们。”
我已经很久没有读报纸了。“谁是卡特琳娜·莱姆斯卡亚?伏拉底沃斯托克的大屠杀是怎么回事?”
查莉叹息道:“不知道,这是我刚刚编造的。我只是想说,不幸是没有测杆可以测量的,不幸是相对的。”
“可怜的卡特琳娜·莱姆斯卡亚。”我说,不禁为卡特琳娜·莱姆斯卡亚的悲惨命运失声恸哭,就算她根本不存在。而我的那颗臼齿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因为我还活着而生我的气。有几个人为此感到欣喜万分。不管怎样,乌尔里希这么告诉我,本周末的电话几乎全是他接的。我的姐姐们打来了电话,此外还有卡洛琳娜和贝尔特、玛尔塔和马里乌斯、姨妈阿丽克萨和表弟哈里。他们都想跟我说,对我尚在人世深感欣慰。反正乌尔里希是这样说的。我不敢接电话,如果他把话筒递给我,我只是沉默着摇摇头。和别人通话对我来讲是不可能的。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相当肯定姨妈阿丽克萨和表弟哈里不会对我说什么动听的话。可能露露和提娜也不会。
“歌莉晚些时候会回电话。”乌尔里希说,他宛如一位好秘书,将每个电话都记录在案,还时不时地来个总结:“露露问你是否还有那个叫‘棒槌硬当当31’的电子邮件地址,以及‘31’,是不是她认为的那种意思;提娜想知道那个多媒体播放器使用何种电池;表弟哈里说,你现在名字的排序不再位于弗朗西丝卡和姨夫古斯塔夫之间,而是在加比之后,因为她不久前刚刚回复说要参加庆典。”
整个周末我都待在查莉的健身房——也就是未来的儿童卧室,在沙发上或坐或躺,盯着墙壁或者天花板。遮光帘是拉下来的,所以我也看不到外面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其实也都无所谓。
我真不应该自以为是,现在我的情况确实比自杀前要坏得多。我指的是自杀未遂。一个自认为周密的计划!我对自己所谓的组织能力的确不能再自负下去了。我早该想到,一项完美计划的制订总是将那些无法预知的事件计算在内。至少,我应该再制订一个B计划。
不过至少我的牙痛停止了。
我望着天花板。几年前,我们用盛鸡蛋的盒子把这个房间隔离出来,以便邻居们不被查莉的歌声所干扰。它们看起来有些怪异,一个挨一个紧紧地贴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而查莉又偏偏把它们刷成深紫色和米白色。
当查莉再次进来倒在沙发上时,我说:“虽然这间儿童卧室在隔音方面非常实用,但我还是在考虑用一种新的造型来取代鸡蛋盒子。”
“你指的是浅蓝色再加上白云吗?”查莉问,“对呀,我也早想过了。我有的是时间,因为现在我只有躲在浴缸里才能唱歌。”
“我非常非常抱歉,查莉。我知道唱歌带给你多少乐趣。我真不应该让你扫兴。”我叹息道。
“我倒是还能从其他很多方面找到乐趣,”查莉说,“很遗憾你是对的:我唱歌的水平的确还不及中流之辈。如果以前也有人给我指出来的话,我就会及早认清自己,从而另作打算。可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真实而重要的事,他们不会讲给你听。我觉得你是一个好的典型。我刚才给我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应该尽快为自己的口臭采取措施。”
“那他一定不高兴了。”我说。
“是的。可是如果他能够稍微用一下脑子,就会为我的提议感到高兴。所有人都闻到了,但是从来没有谁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这是不公平的,不是吗?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应该扼杀实话。歌莉,你不想吃点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你不要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考虑如何将你的计划重新实施一次。”
“不是所有时间,”我说,“其他时间我在努力回忆,我都给谁写了信,信的内容是什么。”
“不过它们也许还存在你的电脑里,”查莉说,“或者你把它们都删掉了?”
“当然,”我说,“我差不多把所有文件都删除和丢弃了。我只想留下一些真正的东西,明白吗?”
“当然明白,”查莉说,“这其实也不坏。你现在可以放下包袱,彻底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住所,”我说,“而且所有人都对我很恼火。”
“只有你那些混账家人对你恼火。至于工作,你可以在别的出版社另找一份。”查莉说,“知道吗?也许我真的不会唱歌,但你真的会写作!”
“是的,但是我没希望了,”我说,“在我用一封薄薄的信激怒我的主编之后,我连最后一个微乎其微的机会也失去了。”我交叉着双手,“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人很不错。”
乌尔里希打开门,把头伸进来说:“卡洛和贝尔特来了。”
“我不想见任何人。”我说。但卡洛琳娜已经从乌尔里希身边挤了进来,径自跪在沙发上,想给我一个拥抱。
“歌莉,啊,我的天哪,你可真是把我吓坏了。我非常高兴你没有那样做,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竟然对此没有任何察觉,我还一直认为你挺幸福的。你是一个那么快乐的好人,所有人都喜欢你,孩子们也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选择你作为弗洛的教母吗?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一想到你会照顾她,我忐忑的心就会平息下来,哦,歌莉……”
“非常抱歉。”我喃喃说道。
“这儿,你的戒指,”卡洛琳娜说,“它非常漂亮,你要把它留给弗洛,这也让我感到无比欣慰,但是我更愿意你在四十年之后,或者更久以后再送给她……”
她把这枚海蓝宝石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
“那么,兔子的事怎么样了?”我问,“再过四十年大概就有点晚了。”
卡洛琳娜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过那些清理工作总归都是由我做……地方我们倒是有的,而弗洛也已经比较懂事了……就这样,我想,她会得到一只兔子的。”
“最起码没令人失望。”我说。
贝尔特倚在门框上说:“乌尔里希告诉我你失业了。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我们公司一直需要一些办公人员。反正在那里你也可以赚到和你写作差不多的薪水。”
“那将会……”我说着轻咳了一声,“谢谢。”
“至于男人嘛……嗨,歌莉,一个像你这么漂亮、幽默和有专长的女人现在嫁人还太早了。”贝尔特说。
“千真万确。”乌尔里希说。
“就是你不想要我的。”我说。
“不是,是你不想要我。”乌尔里希说。
“是,因为你不想要我。”我说。
“只要还维持现状,你就应该及时享受生活,”贝尔特说,“承受家庭和房贷的重压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有时候只为了在星期天能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我宁愿拿一切去交换。”
“讨厌的男人,”卡洛琳娜说,“这是典型的男人思维模式。但是其中当然也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歌莉。至于作为单身能够得到的乐趣,你想一下布里奇特·琼斯就知道了。”
“拙劣的例子,”查莉说,“毕竟她最终还是得到了科林·菲尔斯。”
“只是在电影里才有的。”卡洛琳娜说。
“对,可是想一想那些不幸的婚姻吧,”贝尔特说,“你们还不知道,米亚和奥立之间已经岌岌可危了。”
“是吗?”查莉问。
“是啊,”贝尔特点点头说,“奥立昨天晚上在我们家,他的话给了我们很明显的暗示,米亚……”
“这个轻浮的女人。”卡洛琳娜补充道。
“她欺骗他,”贝尔特接着说道,“奥立的坎肩也不是那么干净。他妈的,他看起来累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当我们向他讲述歌莉的事时,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卡洛琳娜说,“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还真是这样,”查莉说,“那米亚昨天晚上在哪里?”
“由于头痛在家卧床休息,”贝尔特说,“一转眼就完成了她的进修课程。”
“她是个婊子,真该死,”卡洛琳娜说,“我常常这样说。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要走了,保姆只在家待一个小时。”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保重,歌莉,还有你们两个,好好照顾她。”
“我们当然会的,”查莉一边说一边用手抵住胃部,“如果我不是现在要吐的话。”
“哈哈,”卡洛琳娜说,“呕吐和其他那些即将到来的麻烦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纯粹的儿童游戏。”
我非常希望就这样一直在查莉那里无所事事地坐着,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对我来说只有三种可能性,可是我一种都不喜欢:其一,再策划一次自杀;其二,接受一个社会团体或机构的指导;其三,继续以某种方式生活下去。
周日晚上,乌尔里希又拿着一张纸进来,他读道:“你的母亲让我转告你,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家里去见她,否则她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她问你能不能稍微想象一下,由于你的不负责任她要怎样收拾这堆烂摊子。如果还要她再一次在电话里说起你那怯懦而无趣的愚蠢行为的话,她就不得不因心脏病而接受住院治疗。”
“很好,”查莉说,“我觉得她还真应该去那里。”
“你母亲说,如果可以,你至少应该亲自打个电话向她解释一下你的所作所为。”乌尔里希说。
“哦,见鬼!”我说。
“你根本就没必要去,”查莉说,“让他们发脾气好了。”
“你不了解她。她可是认真的,”我说,“只要她还在,我就永远不被准许踏进家门一步。”
“那又怎样?最坏的结果就是失去继承权,那你就得不到陶制的豹子了!呀,呀,太可惜了。”查莉说。
“不过她是对的,我的做法确实怯懦。”我说。
“我不这样认为,”查莉说,“我甚至觉得你很勇敢。尽管写了那么多信,之后还是决定要活下去。”
“这个是始料未及的。”乌尔里希说,“唉,查莉,你到底还要让我解释多少遍才好?”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查莉坚定地说,“你们低估了潜意识的作用!它比我们本身要强大得多。歌莉在潜意识里想要活下去!它需要抗争!它想行动起来!它早厌倦了所有的虚假和客套。”
“很好。”我说。现在我要承担所有后果。我痛恨自己的潜意识。
但查莉甚至有可能是对的:尽管我恨不得一直在沙发上躲着,但是第二天早晨我的潜意识还是把我从睡梦中扯起来。它的确想抗争。
八点整,我准时叩响了父母家的房门。
我父亲为我打开门。他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也比平时显得有些苍老。
“你好,爸爸。”我说。
“你好,歌莉。”父亲说。他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进一步行动,比如说吻我一下之类的表示。“你母亲在厨房里。”
“知道吗?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我说,“而是我的潜意识。”
父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的母亲不想见你。她刚才收到了老姨妈胡尔达寄来的鲜花。”
“哦,”我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告诉老姨妈胡尔达我没有……竟然没有……我可以走了吗?”
“你敢!”母亲在厨房里喝道,“让她进来吧!”
“进去。”父亲说。
“老姨妈胡尔达周末不在家,”母亲在厨房里说,“我告诉了她的管家,请求她把你的信毁掉,但是现在看来,好像这个波兰贱妇根本没有弄明白我的——”
“我很抱歉。”我说。那一部分所谓的富于抗争性的我的人格又躲藏在深处了。我独自站在这里,只求和谐共处,息事宁人,如同一贯的我。
“哼,闭嘴,”母亲在厨房门后说道,“你现在亲自给老姨妈胡尔达打电话,自己把一切解释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电话号码就在电话旁边。”
父亲铁青着脸从餐厅拿过来一把椅子放在电话旁,然后消失在客厅里。
我拨通了老姨妈胡尔达的电话。
电话那头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这一定就是那位管家。
“我是歌莉·塔勒,是弗卢克曼女士的孙外甥女,她在家吗?”现在才早上八点,我就已经开始对伏特加产生欲望了。可恶的是所有的酒都在厨房里,而我的母亲也在那里。她极有可能把耳朵贴在门上,好来监控我能不能完成她指派的工作。
“喂,请问哪位?”正是老姨妈胡尔达文雅而年轻的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是歌莉。”
“歌莉?”
“歌莉,你外甥女多洛提亚最小的女儿。”
“多洛提亚?”
我叹了一口气说:“就是那个摔坏迈森瓷器的歌莉,老姨妈胡尔达。”
“哦,是那个歌莉。谢谢你那封友好的亲笔信函,小心肝,”老姨妈胡尔达说,“不过我还以为你已经自杀了。我肯定是什么地方读错了。不幸的是我已经给你母亲寄去了鲜花。”
“是,我知道,非常感谢。呃,不管怎样我还活着,想对你说……我的母亲反正是很……她一直很希望……其实在所有姐妹之中她确实是……”
“你不要再说这些了!”母亲在厨房门后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不出话来。
“你当然还活着,否则你也不可能给我打电话,不是吗,小心肝?”老姨妈胡尔达停了下来,我听见她燃起一支小雪茄,“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计划,会不会因此使你的生活更加艰难呢?”
“我……我本来想吃安眠药的,”我说,“那会是一个死亡事件。我一共有三十五粒药片,但是我在经历了种种周折——如果要解释清楚的话,会占用很多时间——之后,把它们弄丢了。”
“弄丢了?”
“一个宾馆服务员用吸尘器把它们都吸走了。”
“哦,我明白了,小心肝。在过程中自然是出现了偏差,”老姨妈胡尔达说,“那你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再临时准备另一个解决方案?”
“不能。”我说。
“其他那些方式都是让人倒胃口的。就好像如果你碰巧需要一个鹅膏菌的话,你肯定得不到它。”老姨妈胡尔达在电话那头哧哧地笑着,“你有没有打算再试一次呢,小心肝?”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再试一次吗?
“你快道歉。”母亲在厨房里厉声说道。
“请原谅,老姨妈胡尔达。”我说。
“可为什么呢,小心肝?”
“就是我……你收到了我那封信。”我结结巴巴地说。
“快别这样,小心肝!这也是一次不错的生活调剂。还有,谢谢你寄来那么多小册子。我平时几乎不读这方面……”
“当然不会。”我苦涩地说。所有的人只读卡夫卡和托马斯·曼。
“但是我很喜欢上面的图画。那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身体向后倾斜着的那张,确实非常灵敏的样子。还有那个青年男子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结实胸肌,他看起来如此冷峻。我想,我现在要慢慢消化一下它们了。再见,我的小心肝。”
“呃,好,再见,老姨妈胡尔达。”
“这就算完了?”母亲在厨房里说,“她说了些什么?”
“问你们好。”我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想都别想,”母亲嚷道,“今天你就守在电话旁接电话吧。是你自己把整锅汤煮坏的,你现在就拿起勺子把它们都喝光吧。”
“为什么你不关掉留言功能?”我提议。
“因为这样会使事情更糟,”母亲说,“我还得再回电话……不,不,你必须亲自在电话里跟大家解释,说这不过是一个可怕的误会而已,并且我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意思是,这个误会是……嗯……”
“随便是什么,见鬼!你怎么不再去死一次!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希望根本就没有电话打进来。但遗憾的是很快电话铃声就响了。这第一个电话是考勒太太,即克劳斯·考勒的母亲打来的。
“我刚刚想到,这应该是个令人讨厌的玩笑吧,”当她听出来谁接的电话之后说道,“你向来具备一种特有的幽默感。”
“道歉!”母亲在门后命令道。
“对不起。”我说。
“你应该向克劳斯道歉,”考勒太太说,“对你如何践踏他的感情!反正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否则你迟早会知道,作为一名母亲,当她目睹自己儿子的心如何被他最爱的人撕碎时,她有多么心痛……当他所有的幻想被通通打碎,就这样走向社会时!”
“可是我已经在信中向您解释过当时的情况了,考勒太太!”我说,“实际上是克劳斯打碎了我的幻想!”
“我亲爱的姑娘,”考勒太太说,看来她对我丝毫没有善意,“不管你如何这样或那样辩解,同时约了两个男孩参加毕业舞会的经历将成为你一生的污点。我经常告诫多洛提亚:早熟的少女是轻浮的少女,那些留级生反而有着光明的未来。”
而臭烘烘、抠鼻孔的人会成为明日之星吗?我从未轻浮过!也并非早熟。我在十六岁时还不知道如何使用卫生棉条。考勒太太这是从何说起呢?
“道歉!”母亲在门后面命令道。
“我再次向您道歉。”说完我挂了电话,“考勒太太为什么认为我不会有孩子呢,妈妈?她也觉得我是同性恋?”
“想要孩子,首先得有男人,”母亲在门后面说,“在你做了这些事以后,你再也得不到男人了。只要是八个感官俱全的男人,他们就不会要你。你知道克劳斯该多么庆幸自己能免除这个苦难!唉,我真是羞得想钻到地缝里去。”
八个感官?克劳斯·考勒具备八个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臭觉,挖鼻孔觉——而第八个感官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个电话来自姨妈阿丽克萨。“嚯,歌莉,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母亲不允许你再踏进这个门槛了。”
“还可以,但是只能进到走廊那里。”我说。
“快道歉!”母亲喝道。
“对不起,阿丽克萨姨妈。”我说。
“这又从何说起?”姨妈阿丽克萨问。哦,的确如此,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给她写告别信。
“对不起,我打破了那套迈森瓷器。”我说。
“呵,宽恕并且忘记,”姨妈阿丽克萨说,“我一直告诫多洛提亚,总有一天她会尝到自己教育失败的恶果。够了,歌莉,我的孩子,这种事情确实不能做!人们只在自己死后才留下遗书,没有人在事前就把它们寄出去!希望我的克劳蒂亚永远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她让人看着不顺眼,如同我所有的姨妈,但她是对的。我的所作所为委实荒谬之至:如果我没有寄出那些信件,现在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些原本就存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你和老姨妈胡尔达联系过了吗?”姨妈阿丽克萨问。
“她给妈妈寄来了鲜花。”我说。
“哦,真的?”她笑得非常由衷,“她也知道你的药片是从你母亲那里得到的吗?”
“不。”我说。
“那我下次可要告诉她呀。”姨妈阿丽克萨神采飞扬地说,并就此挂断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曙光出版社的格利高·阿德里安打来的。
“塔勒家。”我说。
“您好,我是曙光出版社的格利高·阿德里安,”他说,那是一个温暖的男中音,“歌莉·塔勒曾经为我们工作过。您是歌莉·塔勒的亲戚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双腿忽然间变得软绵绵的。不过还好,我反正是坐着的。
“是谁?”母亲在门后追问。
“喂,您还在吗?”阿德里安问,“是这样,我们曙光出版社想对她进行哀悼,并且……哦……歌莉她非常优秀……”
“可是您并不认识她啊。”我不禁脱口而出。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阿德里安说:“可能不是很熟,但足够让我们得出她是一位非常有天赋的作者的论断。”
“哈哈!”我说,“那您为何终止了诺利那小说系列?您又为什么不和她签约,让她为劳罗思集团创作?嗯?”
“因为——可惜我在劳罗思并没有决策权,”阿德里安说,“再加上我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他清了清嗓子,“现在为时尚早,对……但是……”他又清了清嗓子,“葬礼何时举行?”
“根本就没有葬礼。”我窘迫地说。
“什么?”
“根本就没有葬礼!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死。”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时间明显要长很多。
“歌莉,我说,塔勒女士?是您本人吗?”
“是。”我倔强地说。
“您原来没有死?”
“对,”我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死。”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一种被称为……哦,公关玩笑的东西?”阿德里安问。
“不,不是这个!”我冲他大声嚷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偏偏在这时如此愤怒,而偏偏又是对他。“我就是倒霉,不行吗?向来如此!它如同一条贯穿我生命的红线。您觉得如果我早知道在某一天我们还会谈起这个话题,我还会把那封信寄给您吗?”
电话另一端又是短暂的沉默。“我想不会。”阿德里安说。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都写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您不记得了?”
“我喝醉了,”我说,“我写了很多信。”
“我理解。”阿德里安说。
“快道歉!”母亲在门后命令道。
“对不起。”我机械地说。
“为什么道歉?”阿德里安问。
“您是谁?一个施虐狂?”我厉声说道,“我记不清楚我都给您写了些什么,但是我为此请求谅解并收回这一切,行了吗?”
“好的,好的,”阿德里安说,“您难道不觉得我的文字功底很差劲,写作风格也不值一提,而且所写的小说都是垃圾吗?”
“哦,那倒是,”我说,“但是我还是为此向您道歉,也为其他的所有这一切。拉克里茨会因为对出版社内部议论太多而惹上麻烦吗?”
“我觉得您确实记不得您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阿德里安说。
“我本来就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拉克里茨对我讲述的一切。她会因此而惹上麻烦吗?”
“不会,”阿德里安说,“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因为我的自杀,她也生我的气了吗?”
“她也收到了你的信吗?”
“没有。”
“那她还不知道,”阿德里安说,“她今天上午不上班。您听我说,歌莉,我读了您的书稿。我必须承认它很好,实在是——太出色了!”
“谢谢。”我惊诧地说。
他由于疏忽对她直呼其名,而她的心竟莫名其妙地开始奔腾。
“我认为您的建议也很有启发性,”阿德里安说,“您对人物形象和小说布局确实很有见地,这也是我打这个电话的原因。我本来想询问一下谁将获得这本遗作的稿费。”
“哦,是这样,要是这件事早一点发生就好了。”我说。我开始设想如果我真的吞食了那些药片,我的父母会对这通电话有何反应。首先致以沉痛的哀悼,我们是否允许将您女儿的吸血鬼小说出版?您可以用这笔钱买一副上好的棺材。
“是,我知道,”阿德里安说,“但是我想知道您现在的状态怎么样。”
“要是我真就这么死了……”我说。
“可能您的药片不够多,”阿德里安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又或者您被及时发现了。”
“可是……”我说。
“没有可是,孩子!”母亲在门后喝道,像她一贯的那样。
“无论如何稿费属于我,”我说,“至少可以把我户头上的钱重新变成正数。”
“好,”阿德里安说,“这个我们已经讲清楚了。其他相关事宜让我们以后再谈吧。”
我还不希望他挂断电话。“您本来打算来参加我的葬礼吗?”
“我会寄一个花圈的。”阿德里安说完放下了电话。
亲爱的哈里:
请原谅我的耽搁,然而由于要为自杀做准备,我实在是太忙了。随信附上终于完成了的为你父母银婚而作的八行诗文:
阿丽克萨想嫁有钱郎,哈啦嘿,哈啦吼,
设法接近弗来德,哈啦嘿,哈啦吼,
汽车、豪宅、孩子和狗,哈啦嘿,哈啦吼,
这一切看起来好完美,哈啦嘿,哈啦吼。
唉,其实却是嫁错人,哈啦嘿,哈啦吼,
阿丽克萨已把刀磨亮,哈啦嘿,哈啦吼,
直奔弗来德的前列腺,哈啦嘿,哈啦吼,
这次生活变美好,哈啦嘿哈吼!
来自你表姐D大调的衷心祝福!
歌莉
又及:我曾经告诉你如果你吃了肥皂就会飞,对此我致以深深的歉意。但是那时候我还小,不晓得多年以后你依然把厕所里所有的肥皂偷过来全部塞在嘴里。当你把肥皂当成兴奋剂,从姨父古斯塔夫的车库上跳下来时,你已经九岁了!说实在的,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你是如何利用自身的这些设备成为企业老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