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迈阿密海滩到马萨诸塞州,我对泰国餐厅的经验是,他们提供的菜品质量普遍都很高,内饰倾向于新造型主义。当然也有例外。但暹罗不是其中的例外。暹罗的店面在拥挤的商业区一带,在平直、沉静(如果以中西部的标准来衡量)又有几分迷人的南本德市中心里,高高的人行道窗户里满是夜光,一组男女侍者在操持局面,他们似乎相信,如果顾客玻璃杯里的水降到四分之三以下,那么帕丁帕汤拉纳南国王本人就会魔力般现身,让他们的日子不好过。
他们是友好、温和的人,黑发的女人瘦得像树苗,很美,他们给仁波切和我上的食物有种健康感和强烈的口味,让我都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舌头。多美好的料理啊!仁波切偏爱白米饭,要了半份泰式炒粉来下饭。在吃完春卷和一整份沙爹鸡肉,又对青咖喱浮想联翩几分钟后,我最后选定了一道包括嫩鸡片、胡萝卜、卷心菜、青椒和姜汁洋葱的主菜。
离我们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戴那种入耳式耳塞的男人,他明显正在跟他的小女儿讲话,说个不停,显然很痴迷于身为人父这件事。“当然,甜心。我后天到家。我想你胜过一切。给我的小南瓜一个吻。”之类的话。这完全让我想起了年轻一点的自己。在前手机时代,站在达拉斯会场外面的公共电话亭里,西南各地来的书商们等着轮到自己,娜塔莎在电话线的另一头,问我还有几天回家,那就是多少个小时、多少分钟,爸爸?我心里想的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销售、市场、宣传,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把她声音里的这份天真快乐尽可能久地保留。
有趣的是,仁波切看不到耳塞,所以从他的角度看去,这个衣着讲究的快乐父亲仿佛在自言自语,要不就是对着他的庞加汤虾子讲话,低声说着:“是啊,甜心,我爱你,爸爸爱你。”我能看到仁波切在观察,我当时已经足够了解他,能理解他正在挣扎,挣扎于他平常对所有事情大笑的冲动和他开始对美国人形成的一些观念,即在有些场合和时间,大笑会被视为幼稚,甚至无礼。他脸部的肌肉在抽动,就好像皮肤被一窝围攻的蚂蚁爬满。“我的小扒手,”他身旁的男人边继续说,边用叉尖搅动糯米饭,“爸爸明晚就回来给你盖被子。”
仁波切几乎不能自持。他的嘴唇在颤搐。眼泪聚在他的眼角。最后,他再也憋不住了,爆发出单音节的一声大笑。男人望过来,露出了耳塞,但已经太迟。仁波切没有辩解,起身离开餐桌,径直朝入口走去,我隔着玻璃看到他站在人行道上,直不起腰,他宽大的枣红色屁股冲着我和快乐的爸爸。笑啊,笑啊,手扶在膝盖上,袍子的褶皱都在抖,过路的行人停下看他需不需要帮助……他真的不太正常。
等到整个暹罗体验结束后,已经8点25分了,我想我们直接去讲堂会比较合理,让仁波切看看他喜不喜欢场地布置。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我从口袋里拿出西西莉亚的信,检查了礼堂的名字和时间。活动是由一个名叫“跨信仰对话”的天主教友会赞助的,听起来前途无量,尽管我在开车前往张牙舞爪的圣母大学校园时,好奇什么样的组织会把他们的特色演讲放在晚上9点。
我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车道开到校园,停好车,向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询问怎么去欧马里大礼堂。结果从我们前面那栋整洁平淡的旧砖楼房开始走,还要走五分钟。当我们到达时,礼堂的门是锁上的,而且里面没有亮灯。入口相当恢宏。三扇玻璃门,石刻拱门,水泥步道两边的灌木整整齐齐。
“我们相当早啊。”我对仁波切说,权当解释,但感觉有点不对劲。应该有人在的,摆出甜甜圈啊,摆齐座椅啊。我展开西西莉亚的信,检查第20次:“8月9号,晚9点。圣母大学的欧马里礼堂。跨宗教对话天主教友会。联系人:玛丽·德雅尔丹。”有住宅电话和手机号码。
我们又等了10分钟,同时跟一个路人核对确认,真的只有一个欧马里礼堂,而且我们就站在它的前面。然后我拨通了玛丽·德雅尔丹的号码。
“嗨,我是奥托·林林。我跟沃利亚仁波切一起旅行,我们现在在欧马里礼堂,他准备演讲,可这里没有别人啊。”
“你们现在人在那里?没收到我的口信吗?”
“什么口信?”
“有个时间冲突——今晚大学有另一场重要活动——我们决定把仁波切的讲座挪到明天11点。”
“晚上11点?”
她大笑:“不,上午11点。是我们早晨环节的最后一场活动,会议以午餐结束。没人通知你们吗?”
“你打的哪个号码?”
“我不知道。我是给最初和我们敲定活动的那个人打的电话。”
“是个声音有点平缓的女人吗?在新泽西?她让你每句话重复两遍,好让她正确记录?”
“听起来没错。她说会把口信带到。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没多大事儿。我们会明天11点过来。还有,酒店的房间非常好,谢谢你。”
仁波切当然觉得这件事最好笑了,我不得不说,在内心里拿惯用台词数落西西莉亚大概60秒之后,我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已经对自己发过誓,不能在圣人面前再次发作,直到那时我都做得很好。“好吧,我猜,你会想回旅馆做晚间冥想吧。”
仁波切微笑着摇头。“不,今晚我们出去,我的朋友。”
“去哪儿?”
“去找美国的乐子。”
“美国乐子?你是看电视了吗?”
“随你选,我的朋友。”
美国乐子,我心想。美国乐子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场电影?如果真是这样,看什么样的电影?《绝命摧毁4》吗?还是应该去玩落袋台球?或者我们要去绅士俱乐部里扔几百块钱?“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之后,我的思绪卷回过去,像个8月里傍晚时分的中年男人,拿着长柄网兜站在自家游泳池的边缘,孩子们在房间里相安无事,家中的女人在书房硬木地板的垫子上做着瑜伽,他伸手出去,远远地伸向他纷杂头脑尽头那处朦胧的蓝色中心,终于捞到那里的一片浮叶。在那种亮度,他几乎看不到叶子,或许说完全看不到,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记得几分钟之前见过,当时光亮尚好,他伸手出去就像是出于本能,网兜往下一捞,把它带了回来,水现在干净了,他的工作完成,职责尽到,可以休息了。
“仁波切,”我问,“你想去打保龄球吗?”
“好啊,”他说,笑得太开,以至于皮肤都被挤到他的光头头顶,“非常乐意。”继而,是一阵短暂的沉思。“这个波零(保龄)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