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观雨

天阴了半日,将太阳匿在厚厚的云层之后。

终于到晌午时,乌云似点点墨团在穹顶晕开,伴随着几声闷雷,骤然下起了大雨。

空气闲凉,雨声饮泣,斜斜打进窗来,打湿沈微桌上摊开的卷宗。

他淡淡蹙眉,将卷宗收起,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着满庭落樱而怔怔发呆。

他最喜雨天,空气之中湿润之意令人身心舒适。没有阴天的郁色,没有骄阳挂空的炙热,有的只是凉风飒飒,雨打长阶,徒留心声的寂静。

脑海里,止不住的回想着昨晚未尽的欢愉。她若甘霖,若蜜糖,她的身上很暖和,就像是一个温热的小炉,将他一分,又一份的暖化。

他不知何时,嘴角挂上一抹淡笑。

以至于江阙迎面朝他走来,止不住的打了个冷战。

在他看来,笑容出现沈微这种人的脸上,多少有些瘆人。

烟雨朦胧之中,江阙根本捕捉不到他全部的神情,若是凑近了看,便发现他眸光也是软的。那笑更是温和的。

“师兄,昨夜你过的可好?美人在侧,裙下风流,今日看上去精神头还是这么足,啧啧,佩服。”

江阙眼下有明显的乌青,衣冠也不如昨日那般休整了。

但沈微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衣服上连个褶皱印子都没有,看上依然一丝不苟,精神奕奕,没有丝毫的倦怠之意。

看上去,似乎比以往还要有些生气。

沈微鼻息间冷哼一声,幽幽道:“玩够了?只许一次,下次我直接禀报江侯爷。”

江阙一脸不服:“师兄,你好不仁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别忘了啊,昨晚请姑娘的钱还是我给的!”

江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昨晚睡得什么姑娘?神神秘秘!结账时候,那老鸨,要的钱可比我叫的那一桌子的都贵?”

“要不,你介绍给我,我下次去看看,究竟是何方仙女,啧啧,把我们司命大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沈微听罢这话,耳根烫起,眸里结起冰霜,气场瞬间冰冻九尺之高:“江阙,再多问一句下个月全月无休。”

“师兄啊,你还是那么没人性!”

“真的不告诉?我们这情同手足的关系,还有秘密?”

“我不问了,爱说不说,哼!”

......

江阙在沈微越来越饱含杀气的眼神下,渐渐闭嘴,又气又怂。

江阙本不打算再招惹沈微,却又想起方才路过念远亭时,碰到的那一抹纤纤身影。

他拍拍沈微肩膀:“对了,重要的事情忘说。方才小苏说有事找你,你若有空,便去找她,她在念远亭等你。”

“喔。”

沈微想,大约是安平王一案有了进展。

雨依旧下个不停,沈微睫毛微垂,眼眸也仿佛被水打湿一般湿润,他撑了一把素白的油纸伞,墨色的身影隐入雨中。

他踩过湿漉漉的石砖,踏起一晕一晕的水花,伞下的他身量修长,朝念远亭而去。

念远亭。

苏晚妤身材比一般女孩要高挑,但比起男子来说,骨架相对来说要小一些。她穿着密侦司探员们统一的墨色校服,略显薄瘦。

她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终是撑伞为她而来,眉目舒展,凝起一抹淡笑。

“大人。”

苏晚妤的面容隔着淅淅雨幕,显得尤为清丽。

沈微抬眸掠过她一眼,语气依旧是不冷不淡,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小苏,江阙说你找我。”

没等苏晚妤开口,沈微又道:“是安平王的案子有了新的眉目么。”

苏晚妤眼神一暗,苦涩一笑:“没有线索,便不能找你么?之前,你我没有如此生分。”

“你不是说过,让我好好跟着你。如今,丢下我?不管不顾。”

沈微轻轻“嗯?”了一声。眉目间依旧霜气萦绕,不见冰隙,神色居然带着微微困惑。

困惑于他认为,他与小苏之间只是寻常上司与下属的情谊,与她一起共事了几个案子,他是很欣赏小苏的断案能力,所以对她颇为欣赏。

之前让她以后好好跟着他,一起联手断案,必定是前途明了。

仅此而已。不存在丢下不丢下,她是他的得力下属,自然银钱吃住不会亏待她。

但她的语气分明透着一丝埋怨。还怨他与她生分?

他在这世上,与谁又熟络过?除了江阙、师父贺老、如今,还有昨夜与他抵死缠绵的她。

沈微沉默片刻,道:“你若是缺银钱了,与我说,先拿去应急,不必客气。”

见沈微如此反应,苏晚妤哭笑不得:“谁要你银钱了?”

真是个闷木头,办案聪慧不已,对待女人对他的暗暗示好,示弱,便一点都不懂。

上一世,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喜欢她,又不说,只是背地里默默替她搜集关于父兄冤案的线索。默默的一次又一次救她于危难。

只是她那个时候,被猪油蒙了心,居然深爱于裴凝。

——那个间接害死她父兄,为谋求皇位将她算计的明明白白的男人。

苏晚妤想起裴凝,心里就涌上恨意与不甘。

“沈大人。你不最喜欢下雨时坐亭观雨么?我邀你来观雨。”

苏晚妤想起上一世,她与他一起坐亭观雨,他随手摘了一只海棠递给了她,说此花配她。

当时,他连给她带上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世,沈微空手而来,带着满目薄情。

沈微是喜欢观雨。只是他不记得与她提起过。他幽幽道:“小苏,这天气忽冷忽热,容易着了风寒。我劝你还是回司里避避雨好。”

苏晚妤此时心里徒然升起几股怒火,但面上没有展现一分:“风寒?沈大人真是关心下属。”

“沈大人,安平王的证据已收集的差不多,只要几日后寻找良机,便可一举捣毁沧岚国安插于我天启的最高情报处。”

“所以,沈大人为何还夜夜流连于镜花阁?你不怕私下里传你荒淫无度,日日花眠柳宿,有损威严么?”

苏晚妤的一番话让沈微面生寒意,吹皱一汪春水,他的语气变得极冷:“我去镜花阁做什么,轮不着别人来评判吧。”

“小苏,你不觉得你管的有些多了么。”

“我做什么,就是密侦司要做什么。这天下除了圣上,谁敢妄议密侦司?”

“沈大人,你真的......”

苏晚妤不敢问出口了。他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么,她是在吃醋,他为何要流连于镜花阁,去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

如今,竟连坐亭观雨如此寄情之事都不愿与她好好一起。

“沈大人。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有事,先走了。”

苏晚妤不想再自讨没趣,她从不是个卑微求爱的人。她眼眸微垂,神情暗暗,转身便要去下念远亭的长阶。

却被沈微一把拽住了衣袖。

她心头一动,回眸去看他,只见沈微将手里的伞递给她:“伞你拿着。”

说罢,沈微先她一步踏下长阶。

沈微的身影迅速奔走在雨中,雨滴坠在他的肩头,润湿他的眉眼,额发,水珠顺着脖颈钻进衣里。

本该会造成狼狈的景象,但偏偏就有几朵粉樱无声无息的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鸦青的衣襟之上,好似一副幽远的水墨画,兀自染上了一抹色泽,幕雨之中少年独自惊艳。

“你宁愿淋雨,也不愿与我共撑一把伞。”

苏晚妤冷笑着,无奈着,抓着那把还留有他手余温的伞柄,只觉得心生寒凉。

沈微回到密侦司,将自己淋湿的衣物换上崭新的。

湿漉漉的衣袍随意挂在一旁,那上面属于温轻轻的味道已经被雨水冲散,他心里竟觉得有一丝怅然若失。

他喜欢她替他晾的衣服,干净,温暖,含香。

沈微坐下正准备批一些司里的暗折,谁知门猛地被推开,闯进一人,顺带着瑟瑟的凉风与斜飞的雨丝跑进屋里。

“师兄,宫里出事了,唤你我进宫。”

原是江阙,他虽是打了伞,但身上还是挂着雨迹,他向来都是乍乍乎乎,毛毛燥燥的。

沈微抬眸,问他:“你可知何事。”

江阙喘着粗气道:“长公主府失窃了。”

沈微手里默默批着暗折,过于镇定的抿了一口热茶:“长公主府失窃,你去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叫我。可是什么贵重物件?”

江阙抖落抖落伞上的水:“害,一只簪子而已。”

长公主府失窃一根簪子压根就不在在密侦司负责范围内。

先不说失窃一只簪子这等小事她府内自行不解决,一司出面已经算是阵仗颇大,就好比太监出街要皇帝陪一个道理。居然还要劳动他沈微这个司命大人?

江阙语气也是颇为无奈:“虽说只是一只簪子,但是架不住筠栖长公主在皇上面前撒个娇......是皇上口谕,要你我亲自去找。”

“走吧~沈司命。”

密侦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无论是抓贵妃娘娘跑丢的猫也好,还是抓小皇子丢失的蛐蛐,从前沈微也不是没干过这种差事。他起身找了一件披风来,说:“走吧。”

沈微与江阙带了一司的一匹人马赶到了公主府。

彼时雨已经停,但到处都是水迹,他们一行人为了赶路,踩了一脚泥泞,裤腿之上扒着斑驳泥点。

对于密侦司来说,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但当他们行至公主府主殿前,却被宫婢们拦下,说是他们的脚太脏了,会污了公主殿内的地砖。

筠栖长公主贴身女官阿阮上前道:“你们且等着。我先去进去禀告长公主一声。”

江阙此时已经憋了满腹的牢骚,悄悄在沈微耳边暗骂:“这公主还真是有毛病,兴师动众的把我们喊来,又把我们晾在外头,呵呵。”

沈微脸色也不大好,毕竟密侦司整天很忙很忙,能抽出一部分时间和人马来替筠栖长公主找一只簪子已经误了不少事。

女官阿阮不一会儿出来了:“长公主说,让沈司命先进来,她先说明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