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果园的收成结束后,工头请美洛妮留下来帮忙灭鼠。他说:“我们必须在地面结冻之前把老鼠消灭光,否则,整个冬天它们会在果园里无法无天。”他们通常用下了毒的大麦和玉米为饵,将它们撒在果树旁边和松鼠洞里。
美洛妮暗暗想道:可怜的老鼠!但她还是留下来,干了几天的灭鼠工作。然而,每次发现鼠洞时,她不但没有将毒饵放进去,反而将鼠洞掩盖起来,而且她在果树四周撒毒饵,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很讨厌毒药的难闻气味,所以常常将毒饵倒在路上,再把沙土装进袋子,撒这些假毒饵掩人耳目。
“老鼠们,好好过个冬吧!”她小声对老鼠说。
天气越来越冷,苹果酒屋里也越来越难挨。他们给了她一只烧木柴的炉子,她把炉子安装在宿舍窗前,利用炉火避免让厕所水龙头里的水结冰。一天早上,美洛妮发现户外淋浴室的水龙头结了冰,当下便决定离开。她唯一遗憾的是不能留下来再多拯救几只老鼠。
工头提醒她说:“如果你想去别的果园找工作,那我可以告诉你,冬天是绝对没有地方要雇人的。”
“我想到城里找个工作过冬。”美洛妮说。
“哪个城里?”工头问。美洛妮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她已经收拾好行李,用查理的皮带把它们扎得结结实实。她还将葛洛根太太那件棉衣穿在身上,只是衣袖太短,露出了她的半截手臂,而且肩膀及臀部也是紧绷绷的,但总算还能凑合。工头又说:“缅因州根本就找不到半个像样的城市。”
“我的要求不高,什么样的城市都行。”美洛妮说。工头目送着她离去,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曾经向她道过再见。时值初冬,路旁树木的枝头都光秃秃的,天空灰蒙蒙一片,脚下的土地也一天比一天坚硬。可是,离下雪还有一段日子,除非突然来一场暴风雪,不过仍然不会持续太久。
工头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与美洛妮一道离开。“希望早点儿下雪!”恍惚之中,他说出了声,随即又为自己的声音感到意外。
“什么?”苹果市场的一名女工问道。
“再见!”工头朝美洛妮高喊,可她没有回应。
“早走早好!”又有一名女工说。
“骚货!”另一个骂道。
“她怎么是骚货了?你见过她跟别人睡觉了吗?”工头气汹汹地说。
“反正她是个烂女人。”有个女工说。
“至少她这人有点意思。”工头抢白道。女工们听了不禁一愣,瞪了他好半天之后,才有人开口道:“难不成你迷上她了?”
“我敢打赌,你一准希望自己是她到处寻找的那位男朋友。”有人挖苦了一句,惹得几个女人哄笑起来。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工头连忙否认,“我倒希望她永远不要找到她那个男朋友,这是为那个男朋友好!”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当然也是为她自己好!”
这时,那个企图强暴美洛妮的胖子的老婆转过身子,不再搭腔。在收银机旁的桌子上,有个公用的大暖瓶。她打开瓶盖,想倒点咖啡喝,结果倒出来的不是咖啡,而是下了毒的大麦和玉米。如果美洛妮存心想害死他们,无疑会做得更加不露痕迹,显然,这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苹果市场那群女工一个个瞪着那些毒饵,就像瞪着一堆尸骨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工头说着,随手从柜台上的展示篮里拿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大口。可是由于苹果放在户外太久,几乎冻成了冰块,咬在嘴里都成了碎末,工头忙不迭地吐了出来。
通往海边的路上寒气袭人,但美洛妮走着走着渐渐暖和起来。再说,这里一直没有车辆经过,除了步行,她也别无选择。好在上了海岸公路后,她没等多久就搭到了便车。一辆运木材的货车在她身边停下,开车的是个面色苍白却性情开朗的小伙子。
“亚摩斯油漆与虫胶清漆公司愿意为您效劳。”小伙子对美洛妮说。他看上去比荷马年轻,也不如荷马成熟稳重——起码美洛妮这样认为。货车里透着一股木材、油漆及杂酚油的难闻气味。“我是木材处理专家。”小伙子得意洋洋地告诉她。
美洛妮在心里说:大不了是个推销员,说不准还是个开车送货的!她抿着嘴笑笑,不想露出那口残缺的牙齿。小伙子有些局促不安,等着她开口打招呼。她却想着:用不了一分钟,我就能让任何人感到紧张。
小伙子问道:“呃,你要上哪儿?”货车这时在轰隆隆地向前行驶着。
“城里。”美洛妮说。
“哪个城里?”
美洛妮这才咧开嘴笑起来,于是,她嘴巴的不幸命运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惴惴不安的小伙子眼前。
“你说呢?”美洛妮反问。
“我要去巴斯。”小伙子紧张地说。美洛妮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似乎他说的是要去洗澡一样。
“巴斯。”她重复了一遍。
“那里还算得上是座城市。”木材处理专家解释道。
如果拉奇医生或荷马听了这话,一定会告诉美洛妮,那是克拉拉的城市!克拉拉就是从巴斯运往圣克劳兹的!可美洛妮对此毫不知情,而且即使知情也不会在乎。她对克拉拉一直心存妒忌,荷马对克拉拉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对美洛妮的了解。不过,如果美洛妮知道巴斯比约克果园离观海果园更近,她可能会兴趣更大。在巴斯,也许有人听说过观海果园,说不定当地会有许多居民能告诉美洛妮,怎样去哈斯海芬或哈斯洛克。
“你想去巴斯吗?”小伙子小心翼翼地问。
美洛妮又朝他咧咧嘴,露出那口烂牙,似笑非笑地说:“没错!”那副神情与其说是微笑,倒不如说更像一条狗竖起毛发准备作战的样子。
感恩节期间,华力终于回来了。早在初秋时,坎蒂回家过了好几个周末,但由于华力不在,荷马始终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去见她。华力回来之后,得知他俩还不曾见面,不禁大感意外,而坎蒂也因此有些尴尬。荷马这才意识到坎蒂也和他一样,不知道两人该怎样相处。可是火鸡每隔十五分钟就要翻动一次,而且还要摆餐具,奥莉芙看到家里又热热闹闹的,十分开心,所以大家根本没有时间觉得别扭。
雷蒙·肯德尔过去也与华辛顿一家共享过感恩节大餐,但今年因为少了老华,刚开始时,他显得非常拘谨,处处一本正经的。可不到几分钟,他便放松自己,又与奥莉芙谈天说地起来。
“我爸爸那样子就像跟女朋友约会似的。”坎蒂在厨房里对奥莉芙说。
“我真是不胜荣幸!”奥莉芙捏捏坎蒂的手臂,笑了起来。不过,这个玩笑也就到此为止了。
荷马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切火鸡。奥莉芙见他手法纯熟,切得非常漂亮,不禁赞道:“荷马,你真该去当外科医生!”
华力听了忍俊不禁,坎蒂却低头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盘子,一会儿看看放在腿上的手。雷也说:“这孩子真是手巧,像他这样手巧的人,任何事情只要上手做过一遍,就一辈子也忘不了。”
“就跟你一样,雷。”奥莉芙说。这句话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们的视线离开了荷马手上的刀子。一眨眼工夫,荷马便干净利落地将骨头上的肉一片片地剔了下来。
华力谈起了战争。他说,他一直在考虑放弃大学学业,改上飞行学校。“这样一来,到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是说如果我们卷入战争的话,我就已经会开飞机了。”
“你可不许这么做!”奥莉芙说。
“你干吗非要这么做不可呢?”坎蒂问道,“我觉得这是自私!”
“自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华力反问道,“参战是为了祖国,是报效祖国呀!”
“可对你来说只是探险,所以才说你自私。”坎蒂说。
奥莉芙重申道:“反正你不许这么做!”
雷有些感慨地说:“上次世界大战时,我太年轻,现在如果再爆发战争,我又太老了!”
“那是你运气!”奥莉芙说。
“就是!”坎蒂附和道。
雷却耸了耸肩,说:“我也不知道。上次大战时,我倒是真想去当兵,所以虚报了年龄,可被人揭穿了。”
“这下你该吸取教训了吧!”奥莉芙说。
雷答道:“这我可不敢说。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肯定会有许多新武器,他们造的那些东西,你甚至想都没法想出来!”
华力说:“我在尽量去想,我一直在想战争的事。”
“可你没有想过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华力,”奥莉芙边说边端着火鸡骨架向厨房走去,“我想,你肯定没有想过那些即将死去的人。”
“没错。”荷马附和着。他自己是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坎蒂看着他,脸上漾出了笑意。
“你周末应该来找我的,荷马。”她说。
“是啊,你怎么不去找她?”华力也问,“一准是忙着和黛布拉约会吧?”荷马只是摇摇头。
“是忙着学习实用兔子解剖!”奥莉芙在厨房里大声说。
“什么?”华力奇怪地问。
其实奥莉芙猜错了。在上了仅仅三个星期的高级生物学之后,荷马就知道,对于学校里所解剖的任何动物,及其与人类解剖学之间的关系,他懂的比瘦骨嶙峋的生物老师胡德先生还多。
韦尔伯·拉奇大概也猜想得到,正是在泌尿生殖系统方面的知识上,胡德先生输给了年纪轻轻却经验丰富的威尔士医生。在讲解子宫三阶段的分化时,胡德先生完全给搅糊涂了。兔子胚胎在母体子宫内只停留三十天,母兔每胎可产下五到八只小兔。为了顺应兔子的原始天性,母兔拥有两个完整的子宫。这一阶段的分化称为“复子宫”。而荷马了如指掌的人类女性子宫的构造,则为两条输卵管通往一个子宫,此阶段称为“单子宫”。第三阶段的子宫分化介于以上两者之间:部分构造合而为一,称为“两角子宫”,许多哺乳类动物——如羊——就属于这一范畴。
可怜的胡德先生在黑板上用粉笔揭示子宫分化的奥秘时,将“复子宫”与“两角子宫”完全混淆,结果把羊当成兔子,把兔子当成了羊。这其实只是个小小的错误,只要不把人类的子宫说成复子宫,不把荒谬的知识教给学生就行了。但这毕竟是个错误,荷马一听就明白,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了纠正权威人士错误的机会。韦尔伯·拉奇曾经写道:“孤儿尤其不习惯也没有信心去纠正权威人士的错误。”
“请原谅,先生!”荷马开口道。
“什么事,荷马?”胡德先生问。在灯光的照射下,他那憔悴的面容使他看起来宛如那一只只摊在实验桌上被解剖的兔子,他骨瘦如柴,简直可以做成标本了。他的眼睛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看来还敏锐的器官,里面透着温和但不耐烦的神色。
荷马说:“您讲反了,先生。”
“什么?”胡德先生一时没有会意过来。
荷马解释道:“先生,兔子有两个完整的子宫,是复子宫动物,与羊不一样。羊的两个子宫部分合在一起,几乎成为一个,羊是两角子宫动物。”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胡德先生眨眨眼睛,那神态就像一条盯着苍蝇不放的蜥蜴。过了半晌,他突然反口,含笑问道:“我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您刚才说的正好相反。”其他同学七嘴八舌地说。
“噢,那是我说错了,”胡德先生和颜悦色地说,“荷马,我本来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大概是我听错了,先生。”荷马说。可其他同学却纷纷说道:“没有,你没有听错!”
与荷马同组做解剖实验的是个矮个子男同学,名叫巴基,他在荷马腰上捅了一下,问道:“你对这些洞怎么这么清楚啊?”
“在我身上搜好了!”荷马回答。这句话是从黛布拉那儿学来的,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如果他问一个她回答不了的问题,她就会说:“在我身上搜好了!”而他也就回答:“好吧!”然后真的动起手来,她就会笑着大叫:“不能搜这里!”同时用力推开他的手。她总是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推开他的手,所以他始终没有机会进入黛布拉的单子宫禁区。
“除非我向她求婚才行。”感恩节晚上,荷马在房间里对华力说道。
“哥们儿,我可不会进展那么快!”华力说。
荷马没有把在课堂上让胡德先生难堪的事告诉华力,也没提胡德先生从那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胡德先生向来萎靡不振,气色难看,可是现在更糟,整天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似乎劳累过度,快要奄奄一息了,大概是每天晚上都在熬夜,既要解剖兔子,又要绞尽脑汁弄清子宫的三阶段分化。他的疲惫反而使他有了点儿人气,而不再是完全像一具尸体,因为,疲惫起码还是一种生命的迹象。胡德先生现在的整个神情似乎在开始等待退休,希望自己能撑到退休。
荷马不禁寻思:我在哪儿见过这种神情呢?
爱德娜护士、安琪拉护士或葛洛根太太也许能够回答他,她们早已见惯了这种神情——疲惫之中含有期待,憔悴忧虑之中似乎又流露出孩子气的任性。多年以来,这种神情渐渐渗透进了韦尔伯·拉奇那一度是最安详无虑的面容之中。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安琪拉和爱德娜护士以及葛洛根太太发现自己也有了这种神情。
一天早上,爱德娜护士问安琪拉护士:“我们到底还等什么?”大家都感受到了一种忐忑不安的气氛,似乎有某种不可避免的变化即将发生。那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顾赫金格里奇问卷让几位善良的女士觉得是奇耻大辱,她们相信韦尔伯·拉奇肯定也有同感。不过,拉奇看了斯诺伊·米多兹的答卷后——委员会认为斯诺伊对孤儿院的工作评价很高,所以顺便寄来给拉奇医生看看——似乎大受鼓舞。
在回答他是否得到“适当的监护”时,斯诺伊说,拉奇医生和两位护士从不让他离开他们的视线;在回答是否得到“足够的医疗照顾”时,他建议委员会“只要去问问富兹·史东就行”,他说,是拉奇医生帮助富兹呼吸的,他写道:“你们肯定没听说过更糟糕的肺,可老拉奇却为这孩子安装了真正救命的呼吸器!”至于院方为孤儿选择收养家庭时是否“慎重”和“正确”,斯诺伊的回答是:拉奇医生最擅长这项工作,简直是天才。斯诺伊·米多兹(现在的罗伯特·马希)写道:“他当时怎么会知道我适合那种做家具生意的家庭呢?我告诉你们,他就是知道!你们也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很重视私人财产,亦即个人的所有物,但让我告诉你们吧,对一个孤儿而言,家具代表了整个世界!”
拉奇对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说:“你们两人肯定有谁曾经让那孩子摔了个倒栽葱!”他口里虽这么说,但她们不难看出他对斯诺伊的回答十分满意。
但委员会为了公平起见,同时还给拉奇寄来了卷毛头戴伊那份不怎么热情洋溢的答卷。布斯贝的卷毛头罗伊·林弗雷特心里始终愤愤不平,他说:“我丝毫没有准备好让这对开药店的夫妇收养,就像我根本没准备好让人割断我的脐带一样!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对夫妇领养了一个根本不需要也不想被领养的人,而我却让一对药剂师带了回家!”卷毛头牢骚满腹,甚至向委员会告状说:“孩子们走在外面,竟然会让尸体绊一跤,你们说,这也叫‘得到合适的监护’吗?想想看吧,那一天,我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理想中的养父母却领养了别人,而拉奇医生还对我说,孤儿院不是宠物店,可过了没多久,两个药剂师便雇我到他们的药店做义务工,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领养!”
安琪拉护士忍不住叫道:“哎呀,这个忘恩负义的小鼻涕虫!”
“哎呀,卷毛头戴伊,你难道不感到害臊吗?”爱德娜护士对着漠不关心的空气质问。
“如果那小子还在这儿,我非打他屁股不可!”安琪拉护士说。
接着,她们又想:可是为什么我们的荷马还没有填写问卷呢?
韦尔伯·拉奇也想:说到忘恩负义……不过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可是安琪拉护士却不客气了,她直接给荷马写了一封信,如果拉奇医生知道了,肯定会非常生气。安琪拉护士在信中开门见山地说:“你最起码可以填一下那份问卷,我们都需要一些支持。你尽可以在那儿玩得昏天黑地(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千万不要忘了怎样去做一个有用的人,不要忘了你属于什么地方!还有,如果你有机会接触到同情我们处境的年轻医生或护士,你最好帮我们相互引荐一下,你得知道,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第二天,拉奇医生也写了封信给荷马:
亲爱的荷马,据我所知,托管委员会正在联络以前在圣克劳兹生活过的几个孩子,要他们填一份可笑的问卷。你收到问卷后,请照着自己的意思填写,但务必要填。而且,他们也许还会给你寄来一些更麻烦的信件,所以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有必要把孤儿们的健康状况对他们如实相告,但不打算说出富兹·史东因呼吸系统疾病而离开的事情,反正说出来对富兹也于事无补。不过,我已经把你的心脏问题告诉了他们,这样,我将来若有不测,也会有人知道这一情况。我很抱歉一直没有对你提起你的病情,我现在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可是你千万不要紧张!你的病情非常轻微,甚至根本算不上是病情,只不过是小时候有点心杂音。可是上次我为你检查时——当时你睡着了,所以并不知道——发现心杂音几乎已完全消失,因此我才没有跟你提起,以免引起你不必要的忧虑,因为这种忧虑反而可能对你的心脏产生不良影响。此外,你还有肺动脉瓣狭窄症(现在可能已经好了),不过也千万不用担心!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你想了解详细的情况,我可以进一步跟你解释。总之,在目前,我不希望你因为从那个愚蠢的委员会那儿听到的什么愚蠢的信息而忧虑不安。我只想让你知道,只要避免极度的压力或极度的劳累,你就几乎可以与其他人一样过正常生活。
荷马想:正常生活?我是个患有心脏病的贝都因人,而拉奇医生还说我可以过正常生活?我现在爱上了我最要好,而且是唯一的朋友的女朋友,这是否就是拉奇医生所谓的“极度的压力”?还有美洛妮,不正是她带给我“极度的劳累”吗?
荷马不常想起美洛妮,但每次想起她时,却总是十分思念,而后又会因此跟自己生气。他想,我为什么要思念她呢?他也尽量不去想圣克劳兹。他离开得越久,就越觉得外界的生活与那儿有着天壤之别。可每当他想起圣克劳兹时,他也是满腹思念,他思念安琪拉护士、爱德娜护士、葛洛根太太、拉奇医生,以及那儿的一切,为此他更是生自己的气。在内心深处,他目前并没有感受到对圣克劳兹的生活有着丝毫渴望。
相反,他很喜欢观海果园的日子,他希望拥有坎蒂,与她一同生活。当她返回卡姆登后,他总是尽量不去想她,可只要想到华力,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坎蒂。因此华力返回奥洛诺后,他觉得如释重负,尽管整个秋天他都十分想念华力。
韦尔伯·拉奇曾经写道:“孤儿在心情抑郁时,往往容易撒谎。撒谎起码是一种主动的措施,它会逼得你提高警觉,因为你必须随时为谎言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你撒谎时必须处处留心,同时要避免谎言被人拆穿。孤儿们一向无法主宰自身的命运,但是,如果你告诉他们,别人也同样不能主宰自身的命运,他们绝对不会相信的。
“人们在撒谎的时候,常常以为在主宰自己的生活,因此对孤儿来说,撒谎更是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清楚这一点,因为我也常常撒谎,我喜欢撒谎。当你撒谎时,会觉得自己在欺骗命运——不仅是自己的命运,也是所有人的命运。”
荷马不但填写了问卷,还对圣克劳兹大加赞扬。他说,“整建”圣克劳兹那些废弃的建筑正是“将孤儿院生活与周围社区生活结合起来”的多项努力之一。他还对安琪拉护士撒了谎,但那只是一个善意的小谎,是为了安慰对方。他写信告诉她说,他把第一份问卷弄丢了,所以才拖了这么久没有寄回,委员会是否可以给他补寄一份?(等他收到委员会寄来的第二份问卷后,他就会马上将颇费了一番工夫填好的第一份问卷寄出去,这样一来,便显得他一收到第二份问卷就立刻填好寄出,而没有丝毫的耽搁。)
他又写了封信给拉奇医生,佯装镇定地询问有关自己肺动脉瓣狭窄的详细情形,比如说,拉奇医生是否认为他有必要每月作一次检查?(拉奇医生当然会认为没有必要。)他自己是否能察觉出发病迹象?他的心杂音会不会复发,他自己能否听见?(对这些问题,拉奇医生的回答是:保持冷静,只有保持冷静才是最好的养生之道。)
荷马为了保持冷静,便将那份多余的空白问卷钉在华力房间的电灯开关旁边的墙上。于是,有关圣克劳兹生活的问卷也变成了一种被视而不见的权威,正如每年张贴在苹果酒屋里的规则一样。每次进出房间时,荷马都会看看自己用连篇谎话回答过的那些问题,比如,他想起当初谈到“关于圣克劳兹的管理方式”的“改进措施”时,总是不由得特别开心。
荷马依然经常失眠,让窗外传来的新的音乐伴他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在十二月初的寒风中,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不停地摇来晃去,发出“咔啦啦”的响声。荷马躺在床上,从窗口漫进来的月光照在他叠放在胸口的双手上,在他听来,那些树仿佛在甩掉压在枝头的积雪,尽管大雪仍未来临。
或许那些树也知道战争即将爆发了吧,但奥莉芙却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年复一年,她听惯了果树摇曳的声音,她亲眼目睹树叶一片片飘落,树枝蒙上一层积雪,待积雪融化后,光秃秃的树枝又重新显现。阵阵寒风从海边袭来,树枝在瑟瑟颤抖,像极了两军对垒时摆出各种恐吓姿势的战士。可是多年来,奥莉芙对冬天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丝毫感觉不到战争来临的迹象。如果说今年的果树显得格外萧索,她也会觉得那是因为丈夫刚刚去世,她第一次独自面对寒冬的缘故。
韦尔伯·拉奇医生在《圣克劳兹简史》中写道:“成年人往往不会在熟悉的事物中寻找征兆,可是孤儿却总是在寻找征兆。”
荷马站在华力房间的窗前,在树叶凋零的果园中寻觅着未来,寻觅着自己的以及坎蒂和华力的未来。拉奇医生,甚至美洛妮的未来显然也在那片光秃秃的果树林中。他又想:上帝的工作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在圣克劳兹,看不到战争即将爆发的任何迹象,一切熟悉或不熟悉的事件都按照一定的仪式或惯例得到解决:妊娠以分娩或堕胎的方式宣告终结,孤儿要么已经被领养,要么等待着被领养。在没有下雪的干冷天气里,四处飞扬的锯木屑刺激着圣克劳兹居民的眼睛、鼻子与喉咙,只有在刚刚下过雪后,它们才会暂时从空气中消失。一旦积雪融化,露在地面上的锯木屑又会发出毛皮潮湿时的气味。等到结冰时,它们又重新出现,干干爽爽地铺在冰雪之上,于是人们的眼睛又痒起来,鼻涕流个不停,喉咙里怎么清都不舒服。
一天晚上,拉奇医生在男孩部宣布:“让我们为史莫奇·菲尔兹祝福吧!史莫奇找到了一个家。晚安,史莫奇!”
“晚安,西莫奇!”小大卫·科波菲尔口齿不清地说。
“晚安!”小史蒂福兹也大声说。
安琪拉护士在心里默默地说:晚安,你这小馋鬼!不管收养你的是哪家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知道该把冰箱上锁。
十二月的一个清晨,玛莉·艾格尼丝·科克站在窗前——美洛妮过去就常常站在这里,面对外面的世界或大发宏论,或冷眼旁观——注视那些女人从火车站走上山来。她想,她们看起来并不像怀孕了呀!
在华力曾经设想要种满苹果树的荒凉山坡上,小大卫·科波菲尔正顶着入冬的第一场雪,吃力地拖着一只大纸箱。这个纸箱本来装有四百片消毒的纱布垫,小大卫知道这一点,因为是他亲手拆箱的。他在山脚下把小史蒂福兹装了进去,直到接近山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方面,把小史蒂福兹拖上山并不容易;另一方面,将装有小家伙的纸箱在湿漉漉的雪地上拖了这么远一段路,箱底都快磨烂了。小大卫想,就算他能把这个自制的雪橇拖上山顶,这玩意儿往后可能再也滑不动了。
“晚安,史莫奇!”小史蒂福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杜口,小笨蛋!”小大卫骂道。
拉奇医生心力交瘁,正躺在诊疗室里休息。在这个冬日里,从窗口透进来的惨淡光线照得四面白墙暗然无光。一时之间,他有些神思恍惚,竟然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了。他不禁想道:从今以后,我一定要有目的地行事,再也不能徒劳无功、白费力气了!
迷蒙之中,他似乎看见窥阴器正置于合适的角度,使子宫颈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眼前。他模糊地想:是谁的子宫颈呢?即使吸了乙醚之后昏昏沉沉,他仍然习惯性地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固定着窥阴器的螺丝,随之他看见自己手腕的汗毛上沾着一缕金黄色的阴毛,由于衬着他的苍白肤色,那淡淡的金色几乎难以察觉。他甩甩手,那抹金色就在空中轻轻飘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伸出左手去抓,却没有抓着。哦,他想起来了,是她的子宫颈!可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有个孩子气的名字,”拉奇忽然说出声来,“对了,叫坎蒂!”他终于想起来了,不禁失声而笑。爱德娜护士这时正好从诊疗室门口走过,听见他的笑声,不由得屏气静听着。可尽管她屏住气息,还是被乙醚熏出了眼泪。这气味以及锯木屑,还有孤儿们,常常令她老泪涟涟。
她打开医院大门,让新鲜空气透进大厅。就在这时,她瞥见山坡上有只纸箱正摇摇晃晃地往下滑。她知道那原本是装消毒纱布的纸箱,可现在装着什么就很难说了,不过看样子似乎很沉,因为它滑得很慢,而且歪歪趔趔。偶尔它也会滑得比较顺畅,速度加快,但不出片刻又会被石头或融雪中的泥团绊得东倒西歪,速度重新慢了下来。接着,纸箱撞翻了,一个小小的身体首先从里面滚了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史蒂福兹,她认得他戴的大手套以及那顶老是蒙住眼睛的滑雪帽。他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几乎与纸箱下滑的速度一样快,最后终于在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上停住。爱德娜护士看见他爬了起来,转身回去捡他掉落的一只手套。
随后,一个较大的男孩也从纸箱里滚了出来,那显然是小大卫·科波菲尔。他两手各抓着一大块湿黏黏的纸箱碎片,纸箱无疑在下滑的途中四分五裂了。
“搭妈的!”小大卫高声骂着。爱德娜护士想,大卫的大舌头至少有一个好处,骂起脏话来起码不那么刺耳。
“把门关上。”拉奇医生不知何时已走进大厅,站在爱德娜护士身后说。
“我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爱德娜护士话中有话地说。
韦尔伯·拉奇说:“你差点儿把我蒙住了,我还以为你想把那些没出世的胎儿给冻死哩!”
爱德娜护士忍不住突发奇想:说不定人们将来就得采取这种方式呢!不知道到时候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方式?
十二月时,老华过去常用的那只橡皮筏仍然漂浮在华辛顿家的游泳池里。在寒风的吹拂下,它在泳池里荡来荡去,一遍遍地撞碎池边的薄冰。奥莉芙与荷马已经放掉了三分之一的池水,好容纳雨水和融雪。
由于气温很低,老华的橡皮筏显得充气不足,但寒风吹来,它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在泳池里东奔西窜。奥莉芙每天都透过厨房的窗户凝视着那艘橡皮筏。荷马想,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提议把橡皮筏弄走。
在一个周末,坎蒂从卡姆登回来了,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荷马这时更是心神不定。从星期五开始,他就一整天心烦意乱,犹豫不决。他早早地来到学校准备上高级生物学,希望能说服胡德先生让他独自做解剖实验,要不就派别的同学跟他一组,而不是巴基。巴基每次都把兔子的五脏六腑切得乱七八糟,而且他对所有动物的生殖系统尤其感兴趣,荷马觉得他简直是神经病,愚蠢透顶。他们最近刚刚学到袋类动物有两条阴道,巴基便时时刻刻将这个话题挂在嘴边。
“两个洞!你能相信吗?”巴基问荷马。
“没错。”荷马回答。
巴基问:“你就只有这句话吗?难道你还不明白?如果你是一只仓鼠,你就可以跟你的哥们儿一块儿干同一只母仓鼠了!”
荷马问:“我为什么要干这个?”
“因为母的有两个洞啊!”巴基兴致勃勃地说,“你真是没有想象力!”
荷马说:“我想,仓鼠对你这项建议恐怕也不会感兴趣。”
“我正是这个意思,笨蛋!”巴基说,“上帝给仓鼠两个洞,简直是糟蹋了!你见过它们就像脚底下装了轮子似的跑得飞快吗?它们真是疯了!如果你的梦中情人有两个洞,对那事儿却毫无兴趣,那你会不会气得发疯?”
“我的梦中情人。”荷马愣愣地重复道。
荷马想,自己的梦中情人有了两个追求者,这已经够令人发疯的了。
所以,他早早地来到学校,打算请求胡德先生再给他一只兔子,要不就给他重新派一个实验伙伴,把那个满脑子想入非非的巴基给换掉。
他来到教室时,只见一个班的同学正在上地理课。下课后,荷马看见挂在黑板上的大幅世界地图,便对地理老师说:“我能在下一节课之前看看这些地图吗?看完之后我会帮你收起来的。”
于是他独自站在那儿,有生以来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到了全世界,尽管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平面世界。他很快就找到了缅因州,发现缅因州竟然非常小。片刻之后,他又找到了南卡罗来纳州,不觉瞪着眼睛将那儿端详了好半天,仿佛这样就能在地图上发现罗斯先生与其他工人的行踪。他经常听人谈起德国,便在地图上查找,德国比缅因州好找多了。接着他又找到了英国,赫然发觉英国竟然小得可怜!读了查尔斯·狄更斯的书后,他始终以为英国的国土面积应该比这大得多。
他曾多次站在雷·肯德尔的码头上远眺那无边无际的海洋,然而,全世界的海洋竟然如此辽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在荷马的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圣克劳兹,在缅因州的地图上却根本无从找到。他拿着地理老师的放大镜,凑在地图前查看,突然发现教室里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上生物课的同学,而胡德先生正在怪模怪样地打量他。
“荷马,你在找兔子吗?”胡德先生问,全班同学听了不禁哄堂大笑。荷马明白他已经(起码在今天)错过摆脱巴基的机会了。
快下课时,巴基鬼鬼祟祟地对他说:“不妨这么想吧,如果黛布拉有两个洞,她或许会让你进其中的一个,你难道没想到这个好处?”
不幸的是,在星期五晚上,当荷马与黛布拉约会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双阴道的念头。巴斯正在放映一部由弗雷德·亚斯泰尔主演的电影,可是开车去那儿来回各要一个小时,再说,荷马对舞蹈也一窍不通,黛布拉多次请他陪着去上舞蹈课,他都拒绝了。在荷马看来,如果她想去看弗雷德·亚斯泰尔的歌舞片,她完全可以与舞蹈班的同学一起去。另外,现在天气太冷,开车去海边也不合适,虽然奥莉芙很爽快,愿意把车借给他。过不了多久就要实行汽油配给了,荷马觉得这样倒好,就用不着一天到晚心神不宁地把车开来开去了。
他开车与黛布拉一起到了肯尼斯角的游乐场。月光下,那座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费里斯转轮巍然屹立,像世界上的第一座火箭发射台,又像远古时代某种巨型恐龙的骨架。荷马本来想给黛布拉讲讲罗斯先生上次用快刀手法摆平别人的经过,可黛布拉却一心惦记着看电影,正在闹情绪,他知道,现在跟她讲这种精彩的故事完全是浪费口舌。于是他们便去了肯尼斯角的汽车影院,但是由于天气太冷,汽车影院早已歇业了。他们在这里似乎只是在回顾别人的罗曼史,而且不仅是发生在今年夏天,还有发生在上一代人身上的罗曼史。
黛布拉说:“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跳舞。”
“我也不明白。”荷马答道。
他将黛布拉送回她在肯尼斯角的冬季寓所时,时间还早。夏天见过的那群狗也跟着黛布拉一家搬到了这里,它们身上的毛长得更厚了,仍然气势汹汹地对着荷马狂吠,口里呼出的水汽在嘴套上结成了薄冰。在此之前,黛布拉曾经与荷马商量过,是否可以利用她家在饮水湖畔的夏季别墅幽会。那幢房子没有取暖设备,如果在那儿幽会,他们也不能开灯,否则让人看见了,以为是有人私闯民宅而去报警。尽管有诸多的不便,但一想到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管束,还是令人兴奋不已。这到底是为什么?荷马不禁自问。他知道,就算黛布拉有两个阴道,他也仍然难以进入。由于晚上的约会平淡无味,而且这群狗又趴在他的车窗上喘气,白色的水汽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雾,他们也就没有提及那让人心动的幽会。
黛布拉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明天晚上干什么?”
荷马眼睛看着一条狗啃着他车上的后视镜,一边回答:“哦,我说好了要去见坎蒂,她从卡姆登回来了。华力交代过要我照顾她,可我整个秋天还没有去见过她一次。”
“华力不在,你单独去见她?”黛布拉问。
“没错。”荷马回答。他们仍然坐在车上。由于货车的前引擎盖平平的,黛布拉家的狗轻而易举就扑上了挡风玻璃,还有一条大狗的爪子居然打歪了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只听见“咔嚓”一声,雨刷弯曲变形,再也无法贴紧玻璃了。
“你竟然单独去见她!”黛布拉喃喃道。
“也许会跟她爸爸一起。”荷马说。
“那当然!”黛布拉说完便下了车。由于她没有马上关好车门,有条狗便乘机一跃而上,上半身挤进车里,厚实的胸膛压在乘客座上,口水从挂着一层水珠的嘴套里流出来,淌在变速箱上。黛布拉见了,立刻揪住它的耳朵,将它拖了出去,那条狗还一直汪汪叫着。
等她摔上车门后,荷马擦掉变速箱上黏糊糊的口水,才轻轻地说了声:“再见!”
他开车在肯德尔家的养虾池边绕了两次,却仍然无法确定坎蒂是否已经到家。她周末通常是坐火车回来,雷星期天再开车送她返校。荷马想,明天是星期六,我明天再来找她。
见到坎蒂后,她也说想看那部弗雷德·亚斯泰尔主演的影片,荷马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说:“我早就想看他的片子了!”再说,从这里开车到巴斯,一个小时都不到。
汽车经过肯纳贝克河上的大桥时,他们看见河面上停泊着几艘大船,码头上的船只更多。河岸林立着巴斯造船厂的厂房,即使在星期六,厂房里仍然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以及金属的撞击声。由于离电影开始的时间还早,他们便去寻找雷推荐的那家意大利餐馆,只是不知道那家餐馆是否依然存在——雷已经有好些年没来过巴斯城了。
五十年代期间,尤其是对外地人而言,巴斯城最为醒目的标记便是造船厂及横跨肯纳贝克河的大桥了。在这座城市里,造船厂与船只随处可见,许多船只比厂房还高。美洛妮来到这里没多久,就看出这是一座属于工人的城市。
在这座以造船业为主的城市里,美洛妮在一家机械制造厂找了份工作,从而开始了她冬季的打工生活。她与一群女工(偶尔也有个别残疾男工)一起在工厂二楼的生产线上做装配工作。来到这儿的头一个月里,美洛妮一直都在装配一种六角形链轮。这种部件看上去就像是垂直切开的半只火腿,美洛妮并不知道装配另一半火腿的生产线在哪里。链轮经过传送带传到她的面前,不多不少停留四十五秒钟后继续前进,然后另一只链轮再来到她的面前。链轮的接合处涂满机油,工人可以把手指伸进去,直到第二个指关节。这项工作要求工人将六只钢珠轴承装入接合处,每一只轴承要塞进机油中,并且感觉出嵌入底部才行,六只轴承都必须装得准确无误。做这件工作的诀窍是只能弄脏一只手,另一只手要保持干净,以便传递与玻璃珠一般大小的干净轴承,这样才能得心应手。此外,她们还必须检查钢珠轴承是否光滑浑圆,绝对不能出现表面凹凸不平或沾有金属屑的现象。一般来说,每两百个轴承里会有一个不合格,每天下班时,工人必须上交不合格的轴承。如果一整天下来没有发现不合格的轴承,工头就会批评工人检查得不够仔细。
工人干活时既可以站着,也可以坐着,而美洛妮则是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传送带的高度非常别扭,让人坐着干活嫌太高,站着又嫌太矮,所以不论是哪种姿势,都会把人折腾得腰酸背痛。美洛妮不但不知道这个部件的另一半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装配,而且也不明白这玩意儿的用途,再说,她压根儿也懒得关心。
两个星期之后,美洛妮便掌握了一套熟练的程序:在二十六秒至二十八秒之间装好钢珠轴承,再用不到十秒的时间挑选出六个完好的轴承。她学会了坐着时将一堆轴承放在腿上,站立时则将它们装在烟灰缸里(她不吸烟),这样,万一她失手掉落一只轴承,也可以随手补上。于是,在装配两个链轮之间,她争取到了十二至十四秒钟的休息时间,她可以利用这点时间来打量左右两边的人,然后闭上眼睛数到三或五。她注意到装配线上的工人有两种不同的工作方式:有人是装完六只轴承后马上又挑出六只,再等着下一个部件过来;还有人是等到下一个部件过来后,才去挑选另外六只轴承。美洛妮觉得这两种方式各有弊端。
而美洛妮旁边的一位女工则说:“我们这些人有的是急性子,有的却很有耐心。”
“我可不是这两种人,或者说我两种都是。”美洛妮道。
“噢,亲爱的,如果你打定主意选择其中之一的话,你肯定会轻松一些。”这位女工叫多莉丝,有三个孩子,她的一边脸上有颗长了毛的大痣,不过从另一侧看,她还是颇为清秀。多莉丝的动作也很敏捷,她常常利用空出来的十二至十四秒钟时间抽烟。
在美洛妮的另一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名叫华尔特,他患有残疾,整天坐在轮椅上。由于他失手弄掉轴承时总是无法捡起来,有的掉进搭在他膝上的毯子里,还有的掉进轮椅的缝隙中,每当他休息或午餐时间推着轮椅离开时,轮子便嘎吱嘎吱地难以推动。因此,他每天都要大骂三四次:“操他妈的轴承!”
偶尔碰上有人生病请假,大家工作的位置会有所变动,美洛妮便不再处于多莉丝与华尔特之间。有时她被安排到特洛伊旁边。特洛伊是个瞎子,完全凭触觉挑选出合格的轴承,然后准确无误地塞进厚厚的一层机油里。他只比美洛妮略大一些,却已经在船厂工作了多年。他是在船厂的一次焊接事故中失明的,所以船厂给了他这份终身职业。他每天都要说上三四次:“我起码有了保障!”
有时,美洛妮被安排到一个叫路娜的姑娘身边。路娜与她年龄相仿,身材瘦小,但性情活泼。
有一天,路娜说:“还有比这更糟的工作呢!”
“举例说说看!”美洛妮说。
“比如遛狗。”路娜回答道。
美洛妮说:“这个我不清楚,我敢说每只狗都不一样。”
“那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呢?”路娜反问了一句,美洛妮听了,对路娜顿生好感。
路娜十七岁就结了婚,嫁给一个年龄比她大的汽车修理工,可他们的婚姻失败了。路娜对美洛妮说,他当时二十一岁左右,“他娶我,是因为我是第一个跟他睡觉的女孩。”
美洛妮告诉路娜,她是因为“一个富家女的介入”才和男朋友分手的。路娜也认为这是最糟糕的事情。
“我猜,他们现在只有两种情况,”美洛妮说,“要么他还没有睡过她,因为她不肯,从而使他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要么她让他睡了,结果他同样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哈,太对了!”路娜说道,她似乎很欣赏美洛妮。
“我有几个朋友,”她对美洛妮说,“大家常常一块儿吃比萨饼或看电影什么的。”美洛妮点了点头,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路娜身材瘦小,美洛妮却人高马大;路娜一副皮包骨,美洛妮却满身是肉;路娜满头金发,脸色苍白,美洛妮却长着一头棕发,而且皮肤黝黑;路娜弱不禁风,经常咳嗽,美洛妮却身强体壮,她的肺像引擎一样有力。尽管两人外表上有着天壤之别,可彼此却十分投缘。
她们要求工头将她俩安排在一起,工头拒绝了,因为厂方不喜欢将感情好,尤其是爱说话的工人安排在一起,以免影响生产线上的工作效率。所以,只有碰到有人请病假时,她们才能挨在一起。美洛妮只好天天忍受多莉丝拿大道理训人,以及“轮椅华尔特”(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掉了轴承后的破口大骂。然而,越是被迫分开,美洛妮反而越是觉得离不开路娜,而路娜的心情也完全相同。于是,那个星期六她们便同时申请加班,两人在一起工作了一整个下午。
当坎蒂与荷马开车穿过肯纳贝克大桥,前往巴斯市中心看电影的时候,路娜将一只钢珠轴承塞进美洛妮的衣领里,她们就是这样来引起对方的注意。
“城里在上演一部弗雷德·亚斯泰尔的电影,想不想去看看?”路娜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问。
尽管葛洛根太太的声音缺乏拉奇医生那种刻意表达的诚恳,但她仍然尽力以欢快的口吻对女孩们宣布:“让我们为玛莉·艾格尼丝·科克祝福吧!”话音刚落,不知是谁伤心地哭了起来,可葛洛根太太还是将仪式继续下去,“玛莉·艾格尼丝·科克找到了一个家。晚安,玛莉·艾格尼丝!”
葛洛根太太说完,房间里便响起一片哭声,有人把头埋在枕头里哽咽着,还有人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
“让我们为玛莉·艾格尼丝·科克祝福吧!”葛洛根太太以恳求的语气说。
“操你妈的!”黑暗中有人粗声骂了一句。
“听你说这种话,真让我痛心,真是让我们大家痛心!”葛洛根太太悲切地说,接着,她提高嗓门喊道,“晚安,玛莉·艾格尼丝!”
“晚安,玛莉·艾格尼丝!”有个年龄较小的女孩喃喃道。
“小心啊,艾格尼丝!”另一个泣不成声。
天哪,可不是吗?葛洛根太太暗暗想着,泪水不禁流下面颊。是啊,是该小心!
拉奇医生向葛洛根太太保证说,领养玛莉·艾格尼丝的那个家庭对她这种年纪较大的女孩特别合适。那对夫妻很年轻,专门从事古董修复与买卖。他们平常工作太忙,如果孩子太小,他们会无暇照顾,不过在周末或晚上时,他们还是有足够的精力陪伴大一点儿的孩子。那位太太告诉拉奇医生,她本来有个年龄小她很多的妹妹,姐妹俩感情很好,所以她“很喜欢跟小女孩聊天”。(现在,那个小妹妹已经远嫁国外了。)
此外,韦尔伯·拉奇对巴斯印象很好,一方面因为他认识巴斯医院的一位病理学家,至今还与他保持友好的通信往来;另一方面,那具名叫克拉拉的尸体也来自巴斯城。所以,在他看来,玛莉·艾格尼丝与那对夫妇一起前往巴斯生活,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玛莉·艾格尼丝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因此,她的养父母不但答应她不用改名,而且连她的姓氏“科克”都可以保留。她的养父母姓科勒汉,正好都有个“科”字,也算扯得上一点关系。葛洛根太太认为这个名字比较时髦,想到有人终生保留她所取的名字,她大觉欣慰。
泰德与帕蒂·科勒汉希望玛莉·艾格尼丝·科克把他们当作朋友,而他们作为朋友的第一个举动便是带她去看电影。这是玛莉头一次看电影。泰德和帕蒂夫妇俩精力旺盛,他们认为巴斯的电影院与他们家相隔不远,可以步行去看电影。结果他们却走了好半天,一路上,泰德与帕蒂还给玛莉·艾格尼丝演示狐步舞和华尔兹的基本区别。这时正是十二月,他们不顾人行道上的融雪,一心想让玛莉·艾格尼丝提前做好准备,去领略弗雷德·亚斯泰尔的风采。
从肯纳贝克河上吹来一阵潮湿而凛冽的寒风,玛莉·艾格尼丝忽然感到锁骨酸疼,可她仍然努力跟上科勒汉夫妇的舞步。渐渐地,那种痛楚越来越剧烈,随后又慢慢减缓,最后便麻木了。人行道上很滑,她一个趔趄,急忙伸手抓住一辆绿色货车的挡泥板,这才没有跌倒。帕蒂帮她脱去大衣。这时候,电影院门外有很多人正在昏暗的光线下排队买票。玛莉·艾格尼丝一抬头,赫然看到货车的车门上有个苹果,以及两个W和“观海果园”的字样,不禁觉得分外眼熟,猛然想起曾在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车上见过这个标志!当时,那辆车前还排着一群迫不及待的孩子,那位漂亮姑娘优雅地站在一旁,而那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则在忙着分发食物。玛莉·艾格尼丝默默地对自己说:他们也来了!那对把荷马带走的漂亮人儿也来了,说不定荷马正跟他们在一起呢!想到这里,她连忙东张西望起来。
荷马和坎蒂找到了两三家意大利餐馆,但是并没有找到雷推荐的那家。那几家餐馆里都卖比萨饼、海鲜三明治和啤酒,而且都是人满为患,全是船厂的工人,里面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因此,他们只好买了比萨饼回到车上吃,然后早早地来到电影院。
荷马站在售票窗口前,掏出钱包,这才想到自己以前还从来不曾在户外的寒风中打开过钱包。他背对着风,可钞票仍然被吹得哗啦直响。坎蒂便伸出双掌护着钱包,就像保护即将被风吹灭的火苗一般。突然,那缕被荷马珍藏在钱包里的体毛被吹得飘了出来,刚好贴在她的衣襟上。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抢——荷马连钱包都不顾,任它掉到了地上。可坎蒂速度更快,一把紧紧握住那缕纤细的金色体毛(也许有几根已经被风吹走了),荷马也马上伸手过来,捧住她的双手。
他们离开售票窗口,三三两两的人群从他们身边经过,进了电影院。坎蒂仍然紧紧握着那缕体毛,荷马也不肯松手,他绝不能让她摊开手来端详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其实他这是多此一举,坎蒂已经明白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她认得出那缕体毛,而且荷马紧张的神情也说明了一切。
“我想去散散步。”她轻声说。
“好吧!”荷马说着,依旧捧着她的手不放。两人转身离开电影院,走下山坡,来到肯纳贝克河边。坎蒂面对着河水,倚在荷马身旁。
“你大概是个收藏家吧。”她强作镇静地说。她的声音很低,但仍然清晰可闻。“你大概专门收集体毛,这对你倒是近水楼台。”
“不是这样的!”他分辩道。
“可这是体毛,”她一边极力想抽出被他紧紧捧在手中的拳头,一边说,“而且是我的,对吧?”
“没错。”荷马回答。
“只收藏我的?你只收藏我的体毛吗?”她追问着。
“没错。”荷马说。
“为什么?”坎蒂问,“你可不要骗我!”
他还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此刻想要开口,却不料会如此艰难。他的胸口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他以为这就是肺动脉瓣狭窄的症状。这也难怪,仅仅在不久之前,他才从拉奇医生那里得知自己心脏不好,因此把这种胸肌紧缩的感觉误认为是心脏病发作。其实,他感受到的只是爱情。他松开坎蒂的手,双手捂住胸口。他以前见过胸骨剪操作的情形,也很清楚尸体解剖的程序,可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难受,如此胸口气闷,呼吸困难。
坎蒂转过头来,看见他的脸色,立刻情不自禁地伸开双手,将他的手握住。就在这一瞬间,那缕金色的体毛随风飘去,越过河面,消失在黑暗之中。
“是心脏不舒服吗?”坎蒂问道,“天哪,你什么也不用说,连想都不要去想,求求你了!”
“心脏?你也知道我心脏不好?”他反问道。
“你知道了?”她也不答反问,接着慎重地嘱咐,“不许担心!”
“我爱你。”荷马嗓音嘶哑地说,就像在交代遗言。
坎蒂说:“是的,我知道,你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担心,我也爱你!”
“真的?”他问道。
“是的,是真的,还有华力,”她回答说,“我爱你,也爱华力。可是你不用担心,连想都不要去想。”
“你怎么知道我心脏不好?”荷马问。
“我们都知道,”坎蒂说,“奥莉芙知道,华力也知道。”
荷马听了,立刻觉得这比拉奇医生信中随笔所写的还要可信,于是一颗心更是狂跳不已。
“荷马,千万别去想你的心脏!”坎蒂说着,紧紧地拥住他,“也别担心我或华力,什么也不要担心!”
“那我该想些什么呢?”荷马问。
“只往好的方面想。”坎蒂回答。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留着我的体毛!”他一听这话,不由得蹙起眉头,她连忙解释:“我是说,这没关系,我想我可以谅解,所以你也不用为这个担心。你这么做也许有点奇怪,不过却很浪漫。”
“浪漫。”荷马轻拥着他的梦中情人,一边喃喃自语。他只是轻拥着她,如果得寸进尺去抚摸她,肯定会触犯所有的戒律与规则。因此,他竭力让自己相信,胸口的痛楚便是拉奇医生所谓正常生活的普通症状。他拥着坎蒂,在心中默默地说:这就是正常的生活!河面上的夜雾与黑暗的夜色从四周渐渐向他们涌来。
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失去了看歌舞片的心情。
“我们可以改天再来看弗雷德·亚斯泰尔的影片。”坎蒂自我宽慰地说。
于是他们上了车,向雷蒙·肯德尔那熟悉而安全的码头驶去。他们可以坐在码头上,如果觉得冷了,随时可以与雷一道喝杯热茶。他们开车回到了哈斯海芬,在往返途中没有碰到任何熟人。
玛莉·艾格尼丝看电影时,抱着一大袋爆米花吃个不停。她的养父母想,这可怜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平生头一次看电影而兴奋过度,所以根本就坐不住。实际上,她与其说在看电影,不如说是在看观众: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她不断地东张西望,打量着每一张面孔,寻找那对漂亮男女,说不定还能找到荷马呢!突然,在人群中,她瞥见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张在她狭小的天地里让她日思夜想的面孔,她不禁大吃一惊!一看见那黝黑壮实的面孔,她的锁骨不由得一阵刺痛,那袋爆米花也失手掉在地上。
美洛妮与路娜就坐在不远的地方。与身材高大的美洛妮相比,一头金发的路娜显得娇小而清秀。只见美洛妮自命不凡地靠在座椅上,就像是一个经常光顾影院的老观众,又俨然一副吹毛求疵的影评人模样。其实,这也是她头一次看电影。尽管电影院里光线很暗,玛莉·艾格尼丝还是一眼认出了圣克劳斯女孩部的前任女王兼打手,也就是曾经迫害过她的女暴君。
“我想,你吃够爆米花了吧,宝贝?”帕蒂·科勒汉轻轻地问。玛莉·艾格尼丝的喉咙里仿佛真的噎了一团爆米花。在随后的时间里,电影中的热闹场面一直在延续,可玛莉·艾格尼丝却不眨眼地盯着观众席中那位最为夺目的人物。在玛莉·艾格尼丝看来,如果让美洛妮跟弗雷德·亚斯泰尔共舞,弗雷德·亚斯泰尔绝对不是对手,美洛妮一定会把他全身的瘦排骨给拆散,她只要跟他跳一曲华尔兹,准会把他给累瘫痪!
“亲爱的,你看到熟人了吗?”泰德·科勒汉问。他以为这可怜的孩子嘴里塞满了爆米花,所以才说不出话来。
电影散场后,在电影院大厅诡异的霓虹灯影下,玛莉·艾格尼丝像梦游一般不由自主地赶上美洛妮,那情景像是她又被美洛妮的蛮横魔力所驱使。
“嗨!”她喊了一声。
“你在喊我吗,小丫头?”路娜问,可玛莉·艾格尼丝却只是冲着美洛妮笑。
“嗨,是我!”玛莉·艾格尼丝又叫道。
“这么说,你也出来了?”美洛妮问。
“有人领养了我!”玛莉·艾格尼丝解释着。泰德和帕蒂紧张地站在一旁,他们既不想贸然介入,也不想让艾格尼丝离开他们的视线。玛莉·艾格尼丝介绍道:“这是泰德和帕蒂,这是我的朋友美洛妮。”
美洛妮望着朝她伸出手来的科勒汉夫妇,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路娜一连眨了几下眼睛,原来她一只眼睛的眼皮被结冻的睫毛膏黏住了。
“这是我的朋友路娜。”美洛妮笨拙地介绍着。
大家互相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呆站在那儿。美洛妮心想:这个小妖精到底想干什么?
正在这时,玛莉·艾格尼丝突然问道:“荷马呢?”
“什么?”美洛妮吃了一惊。
“荷马·威尔士啊,他没跟你在一起吗?”玛莉·艾格尼丝又问道。
“怎么了?”美洛妮糊涂了。
“上次开那辆车来的那对漂亮人儿……”玛莉·艾格尼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什么车?”美洛妮追问。
“哦,其实也不是同一辆车,上次那辆更漂亮,可这辆车的车门上也有一个苹果,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苹果的!”
美洛妮一听这话,两只大手猛地压在玛莉·艾格尼丝的肩膀上,玛莉·艾格尼丝觉得自己快要被按进地底下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美洛妮问道。
玛莉·艾格尼丝解释说:“我刚才看见一辆旧车,可是车门上也有一个苹果标志,我以为他们也来看电影了,我是说那对漂亮人儿,还有荷马。可后来我看见了你,就以为他一定也来了。”
“那辆车在哪儿?”美洛妮的双手再度用力,大拇指狠狠地按在玛莉·艾格尼丝的锁骨上,一边大声喝道:“快告诉我!”
“出了什么问题吗?”泰德·科勒汉问。
“不关你的事儿!”美洛妮没好气地回答。
等她们赶去时,那辆车已经无影无踪。美洛妮顶着潮湿凛冽的空气,站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瞪着路边那空空的车位,问道:“你确定是那个苹果吗?上面有两个W,还有‘观海果园’四个字?”
“就是那个,可并不是上次那辆车,”玛莉·艾格尼丝说,“我刚才看到的是一辆旧货车。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认出那个标志,那种事儿谁都不会忘的!”
“行了,住口吧!”美洛妮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她站在路边,双手叉腰,用力吸着鼻子,似乎想嗅出荷马的气息,就像一条狗在空气中寻找闯入它地盘的入侵者的线索。
“怎么了?”路娜问美洛妮,“你男人跟那个有钱的婊子来过吗?”
泰德和帕蒂急着想带玛莉·艾格尼丝回家,他们正要离去,却被美洛妮拦住了。只见她从紧绷绷的裤袋里掏出那枚玛莉·艾格尼丝从坎蒂那儿偷来、后来又被她强行据为己有的发夹,塞进玛莉·艾格尼丝手里。
“留着吧,”美洛妮说,“这是你弄来的,所以是你的。”
玛莉·艾格尼丝紧紧攥着那枚发夹,仿佛那是美洛妮颁给她的英雄勋章,以表彰她所做出的唯一让美洛妮看重的勇猛行为。
“希望能再见到你!”玛莉·艾格尼丝朝大步离去的美洛妮喊道。美洛妮急着去找荷马,也许在下一个转弯处就能看到他。
“那辆货车是什么颜色?”美洛妮高声问。
“绿色。希望能再见到你!”玛莉·艾格尼丝又说。
美洛妮转过身来,朝科勒汉夫妇大声问道:“你们听说过观海果园吗?”他们摇了摇头。古董商怎么会关心苹果园呢?
玛莉·艾格尼丝又问:“我有空可以去找你吗?”
美洛妮告诉她说:“我在船厂上班,如果你有观海果园的消息,就可以来找我。”
“你也不能肯定那就是他。”路娜对美洛妮说,她们这时正在一起喝啤酒。美洛妮没有搭腔。路娜又道:“再说,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跟那个有钱的婊子在一起。”
她们站在夜雾弥漫的肯纳贝克河岸上,路娜的住处就在附近。每喝完一瓶啤酒,她们便顺手将空瓶扔进河里。美洛妮擅长把东西扔进河里。她仍然仰着脸,分辨着风中的气息,坎蒂那缕被风吹走的体毛似乎也逃不过她灵敏的嗅觉。
荷马这时也在往水里扔东西。他坐在雷蒙的码头上,将一只只蜗牛扔进海里,海水中传来轻微的“扑通、扑通”声。
坎蒂与荷马各自靠着码头尽头的两根柱子,面对面地坐在码头边。如果他们同时将腿伸长,两人的脚跟就会顶在一起。可坎蒂却屈起双腿,那姿势让荷马觉得非常眼熟,他见过许多女人这样躺在妇检床上。
“还好吗?”坎蒂柔声问道。
“什么还好?”荷马有些茫然。
“你的心脏啊。”她的声音依然很低。
他怎么知道呢?可他还是答道:“可能吧!”
她说:“以后都会好的。”
“什么以后都会好的?”荷马又问。
“所有这一切。”坎蒂急急地解释。
“所有这一切。”他重复了一句,接着又说,“我爱你倒是没关系,可是你爱我,又爱华力,这也没关系吗?”
坎蒂答道:“耐心等待,顺其自然吧!凡事都一样,都得耐心等待,顺其自然。”
“没错。”
坎蒂无可奈何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做该做的事情。”荷马说。他相信华力也希望做该做的事,而拉奇医生同样在做自认为该做的事。如果你耐心等待,时候一到,该做的事情自然会出现。况且,对一个孤儿来说,除了等待,还能怎么样?
“我可以耐心等待。”荷马说。
美洛妮也可以耐心等待,雷·肯德尔也一样。此刻,雷正站在窗前,俯视着码头。作为一个机械师,他向来都很有耐心:机械师必须等到东西坏了才能加以修理。他注视着坐在码头上的女儿与荷马,发现他们的脚相隔不远。他也曾见过女儿与华力像这样坐着,两人的脚也相隔不远,可是后来,便多次见到他们相依相偎地坐在那里。
雷想:他们三个都是好孩子。可他只是一个机械师,所以清楚地知道不该介入干涉。只有等到问题出现之后,他才能出面“修理”。他为他们三个感到难过。
荷马说:“明天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学校。”
“我爸爸会送我的,”坎蒂说,“我想他很愿意那样。”
奥莉芙·华辛顿看看床头柜上的时钟,然后关掉台灯,一边想:如果是与黛布拉约会,荷马绝对不会回得这么晚。她不难想象坎蒂对荷马的魅力,也很佩服荷马的勤奋。荷马是个好学生,不管是学习有关兔子或其他一切的知识,他都比华力高出一筹,而且,他还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伙伴。可此时此刻,奥莉芙却忍不住跟自己生气。她感受到了一种为人父母者常有的矛盾心理:她完全站在儿子这边,甚至想提醒儿子,帮助他打赢这场战争;但与此同时,她也想让华力得到一次教训,并相信他经得起这次考验。唉,但愿不是这种教训才好!
“不过,谢天谢地,他们三个都是好孩子!”她不知不觉脱口说道,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令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由得睡意全无。她想:喝点热巧克力也许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荷马正好回来,也可以一起喝一杯。
她走进厨房,窗外的景象却让她悚然心惊:朦胧的月光下,夜雾弥漫,使得停在游泳池里的橡皮筏看上去阴森森的。橡皮筏停在池边,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沉在水下,就像是它自己的幽暗的影子。奥莉芙看在眼里,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当下决心把它处理掉。于是她穿上皮靴,在睡袍上套了一件长大衣,走出门外。她发现屋外庭院里的灯坏了,只有池底的灯还可以打开,心里不禁更加烦躁。接着,她意外地发现池水已经结冰。原来是因为这样,橡皮筏才像泥塑木雕一般靠在池边,乍看之下又像是被困在浮冰里的船只。她小心翼翼地紧抓着泳池边缘,用靴底试探性地踢了踢池面的冰层,然后用力拽了一下橡皮筏,可橡皮筏却一动不动。她想:如果我从冰上走过去,肯定会整个人掉进冰窟窿里。
正在这时,荷马回来了。她听见汽车开进了车道,便大声喊他。
“你想把它怎么办?”他问。
“从泳池里弄出来。”奥莉芙回答。
“然后呢?”他又问。
“扔掉!”她说,“你来处理这事儿,我去帮你冲杯热巧克力。”
荷马用力拉了拉橡皮筏,也无济于事。池面的冰层虽然不足以承受他全身的重量,但将橡皮筏结结实实地箍在里面。他灵机一动,一步一步地挪进橡皮筏,心里想但愿橡皮筏里还有足够的气,以便他捣碎周围的冰层后,橡皮筏不至于沉进水底。他用膝盖抵着橡皮筏来回晃动,好不容易才听到冰块的爆裂声,然后他继续努力,直到橡皮筏周围的冰全部碎裂,才爬上池岸,随后用劲将橡皮筏拖出水面。橡皮筏外围还附有许多碎冰,特别沉,他只好一路将它拖到垃圾桶旁边。他必须先把橡皮筏里的气全部放掉,才能将它塞进垃圾桶,可气门嘴早已生锈,怎么也拧不开。他站在上面又蹦又跳,但橡皮筏还是牢不可破。
于是他走进花园的工具间里,找到一把修剪树丛的大剪刀,往橡皮筏上一戳,再朝上一剪,一股潮湿腐臭的橡皮味立刻迎面扑来。他将洞口剪得更大一些,那股臭气更是熏得他满身都是,在寒冷的夜里觉得出奇地温暖,出奇地难闻,不仅像被雨水淋过的旧胶鞋的气味,还令人作呕。他不由自主地瞪着那剪开的洞口,仿佛眼前是一堆被剖开的肠子!他把橡皮筏塞进垃圾桶,然后回到屋里去享用热巧克力。他洗了洗手,那股臭味却无法消除。他捧起双手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那种气味依然挥之不去。他忽然想起,在手术完毕脱下橡胶手套后,残留在手上的就是这种气味!
“坎蒂好吗?”奥莉芙问。
“很好。”荷马回答。
他们坐在那儿喝着热巧克力,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这真像一对母子,可是又不完全像母子。
过了片刻,奥莉芙又问:“你呢,你好吗?”
“很好。”荷马嘴上回答道,心里却想:我会耐心等待,顺其自然。
韦尔伯·拉奇躺在诊疗室的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乙醚,望着天花板上闪烁不定的金星,心想:能够耐心等待,顺其自然,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即使我能支撑下去,恐怕也会东窗事发。堕胎师往往相信概率,他在这一行已经做得太久了,忍不住担心:在我退休之前,被人逮到的概率有多少呢?
就在昨天,他又树立了一个新敌人。那女人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却自称只有四个月,他不得不拒绝替她堕胎。若是换了别的女人大喊大闹,他通常会等她们发泄完情绪。如果她们需要坚定的支持,他会让安琪拉护士前来陪伴,而爱德娜护士则擅长握着她们的手好言安慰。等她们心平气和之后,一旦他认为某个女人堕胎已嫌太晚,一旦他认为自己必须拒绝替她堕胎,他往往会说服她留在圣克劳兹待产,并告诉她,他会替她接生,然后为孩子找一个家,这比冒险晚期堕胎更明智。
可那个女人却不吃这一套。她没有大喊大闹,她内心那股酝酿已久的恨意使她反而显得平静而安详。
“这么说,你不肯帮忙了?”她问。
“请原谅。”拉奇医生说。
那女人又问:“你到底要多少钱?你要多少我都能想办法弄到!”
拉奇说:“如果你能捐款给本院,不论多少我们都会万分感谢。如果你拿不出钱,我们就不收任何费用,堕胎免费,分娩也免费。有人捐款,我们会很感谢。如果你无处可去,我们也欢迎你留下,反正你的预产期快到了,不会等得太久。”
“直说吧,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那女人说,“要我跟你上床吗?那好,我就跟你上床!”
韦尔伯·拉奇说:“我只是要你把孩子生下来,让我替孩子找个家,这就是我的希望。”
那女人直直地瞪了他半晌,然后从办公室里那张又厚又软的椅子里挣扎着站起身来,视线落在桌上的镇纸上。那是一把沉甸甸的窥阴器,压在一大叠纸张上,那些来此面谈领养事宜的人大多不知道这是何物。可那个坚持要晚期堕胎的女人显然清楚这玩意儿的用途,只见她痛苦地盯了它片刻,然后掉头看着窗外。拉奇医生怀疑她是不是打算将镇纸一把扔出去。
可她却将它拿在手中,然后像枪支一样指着拉奇,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后悔的!”
此刻,在恍惚之中,韦尔伯·拉奇又看见那个女人拿着窥阴器指着他。他想:我怎么会后悔呢?
“请原谅!”他不知不觉说出声来。爱德娜护士这时正好从大厅经过——她总是在大厅走来走去。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默默地说:你被原谅了,我原谅你!
这是个星期天,天气又是阴沉沉的。上次在巴斯放过的弗雷德·亚斯泰尔主演的歌舞片,现在正在奥洛诺上映。在一九四几年,缅因州大学的学生还不那么愤世嫉俗,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开心取乐的好机会。华力与几个朋友一道看的是下午场。影片放映的过程中,电影院并没有插播一则惊动全球的大消息,以免破坏观众的兴致。于是,弗雷德·亚斯泰尔得以在影片中载歌载舞,坚持到最后。直到电影散场后,观众们走出昏暗的电影院,来到午后的阳光下时,才突然得知那则消息。
坎蒂坐着父亲的车返回卡姆登。雷蒙·肯德尔为自己替这辆雪佛兰轿车安装的收音机而感到特别自豪:这部收音机收音十分清晰,比当时一般汽车里的收音机效果都要好得多,而且,鞭状的天线还是他自己动手制作的呢!就这样,坎蒂与她父亲跟其他的缅因人一样,及时听到了那则大新闻,并且听得一清二楚。
奥莉芙向来喜欢开着收音机,因此,与许多人一样,她常常听得漫不经心,需要听上好几遍才能听清真正的内容。这天下午,她正在烤苹果馅饼和煮苹果酱,只是播音员不同寻常的焦急语调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时,荷马正在华力房里一边看《大卫·科波菲尔》,一边幻想天堂的情景:“……我头顶上的苍穹蕴藏着无尽的神秘,在那儿,我将以尘世无法想象的爱去爱她,并告诉她,我在尘世爱她爱得多么艰辛。”我宁可在这儿——在尘世——爱坎蒂!他这样想着,可奥莉芙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荷马!”她朝楼上喊道,“珍珠港在什么地方?”
奥莉芙显然问错了对象。荷马只看过一次挂在黑板上的世界地图,而且只是大致浏览了一下,连南卡罗来纳州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更别提珍珠港在什么地方或是什么玩意儿了!
“我不知道!”他朝楼下喊。
“日本人刚刚轰炸了那个地方!”她大声告诉他。
“你是说用飞机吗?在空中轰炸吗?”荷马问。
“当然是在空中轰炸啦!”奥莉芙提高嗓门说,“你最好下来听听这消息。”
“珍珠港在哪儿?”坎蒂问父亲。
“嘘!”雷蒙·肯德尔说,“只管往下听,也许播音员会说的。”
“他们怎么会偷袭成功的?”坎蒂又问。
“因为有人玩忽职守。”雷蒙回答。
最初的报道有些与事实不符,其中提到加州也遭到攻击甚至被敌军入侵,许多听众一开始就糊涂了,还以为珍珠港在加州呢!
“夏威夷在什么地方?”葛洛根太太问。他们正在喝茶吃饼干,一边开着收音机听音乐,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一则消息。
“夏威夷在太平洋。”韦尔伯·拉奇回答。
“哦,那很远嘛!”爱德娜护士说。
“可也不是太远。”拉奇医生说。
“又要发生大战了,是吗?”安琪拉护士问。
“我猜已经开始了。”韦尔伯·拉奇说。反倒是华力,这场大战对他而言意义最为重大,可开战的消息传出时,他却在观看弗雷德·亚斯泰尔的电影。他看着弗雷德跳个不停,心里不禁想道:这么优美的舞步,哪怕一连看上几个小时也不会让人生厌。
美洛妮则是在路娜住的公寓客厅里与路娜一起听收音机。这是一幢女子公寓,住在这儿的女人要么是上了年纪,要么就是和路娜一样刚刚离婚。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留在公寓里听收音机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美洛妮说:“我们应该去轰炸日本,根本用不着啰唆,干脆就去把他们国家炸个精光!”
路娜问:“你们知道日本人为什么是斜视眼吗?”美洛妮与那几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听,立刻竖起了耳朵。路娜接着说:“因为他们一天到晚手淫,男男女女都一样,整天干那事儿!”
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被这话惊呆了,大家好半天都没有吭声。美洛妮倒是出于礼貌才没有开口。
过了片刻,她才一本正经地问她的朋友:“你是开玩笑吧?”
“当然是开玩笑啦!”路娜大声叫了起来。
“我好像没有听懂。”美洛妮坦白地说。
“日本人为什么是斜视眼?因为他们一天到晚手淫啊!”路娜说到这里,顿住了。
“我想,这句话我倒是听见了。”美洛妮说。
“因为每次高潮到来时,他们都会闭上眼睛呀!眼睛一睁一闭的很累,所以才没法直视,明白了吧?”路娜得意洋洋地说。
美洛妮仍然为自己那口烂牙感到不自在,听到这里,便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客厅里的几位老太太吓得浑身发抖,可外人却无法弄清楚她们害怕的究竟是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消息,还是路娜和美洛妮。
年轻的华力·华辛顿迫不及待想成为英雄,所以,当他在奥洛诺的街头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欢欣雀跃,手舞足蹈起来。罗斯福总统称这一天为“可耻的日子”,可华力却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遇,他渴望一尝高尚而冒险的夙愿,驾驶四引擎的B-24解放者重型轰炸机,去轰炸敌人的桥梁、炼油厂、燃料库、铁路等设施。就在这个“可耻的日子”,有架B-24轰炸机,正在某个地方等着年轻的华力·华辛顿去学习驾驶。
哈斯洛克和哈斯海芬的人都说华力是天之骄子,拥有令人艳羡的一切:金钱、容貌、善良、魅力,还有一位美若天仙的梦中情人。可与此同时,他还不乏勇气,又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知天高地厚,因此凡事都过于乐观,浮躁不定。他甘冒一切危险,不惜任何代价,但求能驾驶载着炸弹的轰炸机在天空中翱翔。
在圣诞节前,华力报名参加了陆军航空部队,军方却批准他在家里过圣诞节,然后再接受为期一年多的严格的空战训练。
他回到观海果园,在厨房里对母亲和坎蒂说:“可是一年多之后,所有的战事也许全部结束了,那我可就太不走运了!”
“那才算你走运哩!”奥莉芙说,坎蒂听了也点头赞同。
“没错!”荷马也在隔壁房间大声附和。他还在想着自己免于体检的事情,拉奇医生关于他心脏病史的陈述已经是充分的理由。只有甲等体质的人才需要接受体检,而荷马属于丁等体质。根据荷马的家庭医生(拉奇医生)的说法,荷马患有先天性的肺动脉瓣狭窄症。拉奇医生写给当地医疗顾问委员会的信,已经被委员会接受为荷马暂缓入伍的证明,而拉奇医生正是该委员会的委员之一。
华力在自己的房间里对荷马说:“我要她嫁给我,可是她不肯。她说她会等我,可现在不能嫁给我,因为她要当我的太太,而不是做我的寡妇!”
“这就是你所谓的耐心等待,顺其自然吗?”荷马第二天见到坎蒂时问道。
“是的,”坎蒂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期待着嫁给华力,后来你却出现了!所以,关于你,我需要耐心等待,顺其自然。如今又爆发了战争,对此我也只有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了。”
“可你已经给了他承诺。”荷马说。
“是的,”坎蒂说,“可承诺本身不就是耐心等待,顺其自然吗?难道你不曾真心许下诺言,后来却违反当初的承诺吗?”荷马听见这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听见美洛妮在喊他“阳光”。
圣诞晚餐时,雷蒙·肯德尔为了打破席间的沉默,说道:“如果是我,就选择潜水艇部队。”
“那你最后一准会沉到海底喂龙虾。”华力说。
“没关系,反正它们一直也在喂我。”雷回答。
“如果开飞机的话,就会多一些机会。”华力说。
“是啊,机会!”坎蒂挖苦道,“你为什么非要去那些仅仅只有‘机会’的地方呢?”
“问得好!”奥莉芙悻悻地说,接着将手中的叉子往盘子里重重一放,盘子里的烤鹅似乎也被震得瑟缩了一下。
“有机会就已经不错了,”荷马接过话头,一时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什么不同,“我们所拥有的本来就只有机会,对吗?不论是在空中、海底还是这里,打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他又想:或者从我们没出生的那一刻起也是这样。他突然想起来了,这是拉奇医生的口气。
“你这种哲学可真消极。”奥莉芙说。
“我还以为你在学解剖学呢!”华力对荷马说,荷马转头看看坎蒂,坎蒂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华力被派往马里兰州的米德堡,他将在那里待到一月份结束。他去了之后,倒是常常写信回来,可总是写得乱七八糟。他不仅给他母亲写信,还给荷马和坎蒂甚至给雷写信,但他绝口不提军方的训练计划,不知是对计划一无所知,还是知道了也说不清楚。他在信里啰里啰唆地描述的往往是他提笔前那一瞬间闪现在脑海中的事情,比如,他设计了一个袋子挂在床头,以便分装鞋油和牙膏;还有为飞机命名的比赛,充分发挥了战士们的想象力。华力还兴高采烈地告诉大家,他从一位伙房中士那儿学到了更多的打油诗,比他父亲老华晚年记得的还要多。给每个人写信时,华力都会附上一首打油诗,雷与荷马觉得很逗,坎蒂看了却恼羞成怒,而奥莉芙则往往是目瞪口呆。荷马与坎蒂常常把华力写给他们的打油诗交换着看,荷马后来才知道这是火上浇油,因为华力寄给坎蒂的诗比较委婉,而给荷马的却非常露骨。例如,他寄给坎蒂的诗是这样的:
艾塞特有位女郎年轻又貌美,
男士们为睹芳容伸长脖子站断了腿。
其中一位色胆包天,
居然掏出粗壮的本钱,
远远地对着女郎晃了好几回。
而给荷马的则是:
有位小姐名叫贝伦,
她的洞穴宽广无垠,
既深且阔音效无敌,
声声美妙动听至极,
倾泄之后不绝余音。
给雷蒙的也不相上下:
多伦多有个未开苞的美娇娘,
泼辣刁钻难以弄上床,
可一旦你能拨开草丛,
登堂入室闯进她洞中,
就会欲仙欲死尽情游历风流乡。
荷马想:天知道华力会给奥莉芙寄什么样的打油诗!他能去哪儿学到在他母亲面前拿得出手的打油诗呢?在华力走后,坎蒂也已返校的那天晚上,荷马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他想,如果知道该听什么就好了,对情况多少会有所帮助。
不久,华力又被调到圣路易丝的杰佛逊军营,编入第二十八飞行中队学校第十七组。荷马猛然想到,陆军航空部队的编制可能是参照《格雷人体解剖图谱》的模式——坚信各个部分都必须严格分类并逐一命名。这使荷马宽下心来,他觉得这种详细分类的编制能增加华力的安全,但任凭他怎么解释,坎蒂就是不肯相信。
“他这一刻也许安全,可下一刻就很难说了。”她耸耸肩道。
华力在写给坎蒂的信中常常提醒她:“照顾好荷马,注意他的心脏。”
她在回信中写道:“可有谁注意我的心脏呢?是的,我还在生气!”虽然华力并没有问她是否生气。
尽管她还在跟华力生气,她对他却忠贞不贰,始终遵守着耐心等待、顺其自然的诺言。每次与荷马见面或分手时,她都会吻他,但从不让他得寸进尺。
她对父亲说:“我们只是好朋友。”其实雷并没有问起什么。
“我看得出来。”雷说。
这个冬天里,观海果园的工作非常轻松,主要是修剪树枝。工人们轮流教着荷马。米尼·海德告诉他:“最好是在气温降到冰点以下时,才修剪大枝。”
“天冷时,树枝流血较少。”弗农·林奇一边解释,一边挥刀砍着树枝。
“天冷时,伤口很少感染发炎。”这是赫伯·弗勒的说法。入冬以来,赫伯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随手散发安全套了,也许是怕麻烦,因为他得取掉手套之后才能拿安全套。不过,荷马相信,自从他上次就安全套上的洞眼质问赫伯之后,赫伯就已经有了警觉。
“有洞眼?我想,可能是产品质量问题吧?”赫伯搪塞道。
可后来他又悄悄对荷马说:“也不是每个都有洞眼。”
荷马问:“你有一套分类的方法吗?关于哪些有洞眼,哪些没有?”
“不是我的方法,”赫伯说,“而是本来就这样,是产品质量问题。”
“好吧。”荷马说。但从那以后,赫伯就很少再朝他扔安全套了。
米尼·海德的太太弗洛伦斯又怀孕了,一整个冬天,胖朵特与爱琳都拿米尼的生殖能力开玩笑。
“你离我远点儿,米尼!”胖朵特说,“连我的咖啡杯都不许碰!我看,你大概只要朝谁吐口气,她就会怀孕!”
“是啊,他只是朝我吐了口气而已!”弗洛伦斯在一旁接腔。胖朵特听了哈哈大笑。
“米尼,你可不许把‘吐气功’传给别人!”爱琳·提克姆打趣道。
挺着大肚子的弗洛伦斯容光焕发,颇为得意地说:“米尼只要吻吻你的耳朵,你就会怀上。”
“快给我一副耳套,”露易丝·托贝故意大叫,“快给我一顶滑雪帽!”
“快把赫伯的安全套给我拿一打来!”爱琳也跟着起哄。
荷马却想:哦,不要,千万别用那玩意儿,弗洛伦斯说不准就是那样怀孕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洛伦斯,她那副因为怀孕而开心的样子,让他不知不觉看呆了!
胖朵特问:“怎么了,荷马?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怀孕的人吗?”
“我见过。”荷马说着,便移开视线,却不期然与格雷丝四目相遇,只好又把脸转向另一边。
有一次,荷马与弗农·林奇一同在一座名叫“鸡公山”的果园剪枝,弗农对荷马说:“如果我是你这个年纪,我准会去当兵,就像华力一样。”
“我不能当兵。”荷马回答。
“他们不收孤儿吗?”弗农问道。
荷马说:“不是的,我有心脏病,是先天性的。”
弗农向来不爱说三道四,可自从荷马告诉他这件事后,整个观海果园的工人不但原谅了荷马不去当兵,还开始处处关心照顾他。一切正如拉奇医生所愿。
赫伯·弗勒对他说:“你知道,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我是说关于产品质量的事儿。如果我知道你心脏不好,我就不会那么说了。”
“没关系。”荷马回答。
早春时节,又该修理养蜂用的木箱了,艾拉·提克姆看见荷马搬着一块沉重的板子,连忙上前帮忙。
“老天!你可别累着了!”艾拉说。
“我能对付的,艾拉,我的身体比你还要壮哩!”荷马一时没能明白艾拉的好意。
“可我听说你的心脏却不那么壮。”艾拉说。
母亲节那天,弗农·林奇教荷马独自喷农药时,再一次向荷马讲到了防毒面罩的使用问题。他说:“尤其是你,最好戴上这玩意儿,并注意让它保持干净。”
“尤其是我。”荷马喃喃地说。
连黛布拉也原谅了他与坎蒂之间的暧昧关系。天气渐渐转暖后,他们俩又经常开车外出兜风,然后找个地方停下来,在车上亲热亲热。有天晚上,他们去了饮水湖畔黛布拉家无人居住的别墅,两人在那儿拥吻缠绵了一阵。别墅里有一股阴冷的、尘封已久的气味,使他回想起初到苹果酒屋的情景。接吻时,如果他显得过于平静,黛布拉就会心神不宁;而一旦他过于热情,她又会说:“小心点儿!不要太兴奋了!”荷马实在是心地善良,否则他会告诉她,不论她允许他进行到哪种程度,都不会对他的心脏造成危险。
春天时,华力被调到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的凯利基地,进入飞行军校受训,他被编入第二中队的C组。与此同时,美洛妮觉得自己该重新上路了。
路娜对她说:“你真是疯了!战争越是激烈,咱们的工作机会就越多。国家需要有人制造武器,而不是吃更多的苹果!”
美洛妮说:“去他妈的国家需要吧!我要去找荷马·威尔士,我一定得找到他!”
路娜问:“那到冬天我们还会见面吗?”
“如果我找不到观海果园或荷马·威尔士的话。”美洛妮回答道。
路娜说:“那我们冬天再见吧!你真是让男人给整惨了!”
“我才不会哩!”美洛妮说。
葛洛根太太那件大衣已经穿旧了,不过,用查理的皮带紧紧捆着的行李中也增加了不少新内容。美洛妮在船厂里赚了一些钱,便为自己添置了几件耐穿的衣物,包括一双不错的皮靴。临行前,路娜又送给她一份礼物。
“我以前经常织毛线。”路娜解释说。她送给美洛妮的是一只左手的小毛线手套,美洛妮根本戴不进去,可颜色却很漂亮。路娜说:“本来是打算织给我的孩子的,可我还没来得及怀孕就离了婚,所以右手的一直没有织成。”美洛妮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套,只觉得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路娜在手套里塞满了从工厂偷来的钢珠轴承。路娜解释说:“万一碰到比你更坏的坏人,这是最好的武器。”
这份礼物让美洛妮的眼睛湿润了,两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便分手了。美洛妮离开巴斯时,并没有向玛莉·艾格尼丝道别,可玛莉·艾格尼丝却费尽心机地想讨好美洛妮,她在学校里问过所有的同学,还向光临科勒汉夫妇古董店的每个顾客打听,希望能得到观海果园的消息。如果替美洛妮打听这个消息能使美洛妮成为她的朋友,她愿意永远打听下去。美洛妮离开之后,路娜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思念她,还发现自己常常不知不觉地四处打听观海果园,仿佛这是忠于她们友情的必要之举,就像她送给美洛妮的那只羊毛手套做成的武器一样。
于是,便有三个人在不约而同地寻找荷马·威尔士的下落。
夏天到了,华力又从圣安东尼奥被调到得克萨斯州的科耳曼。他在给荷马的信中写道:“真希望有人向得州宣战,否则我待在这里未免太不值得了!”他还说那里酷热难熬,他开飞机时身上只穿内裤和袜子,其他人也一样。
“他以为自己是去度假吗?”坎蒂向荷马抱怨道,“居然指望有好天气?他可是去打仗呀!”此时,荷马正与她面对面坐在雷·肯德尔的码头上。他们每次在这儿聊天,蜗牛的数量就会急剧减少。
在肯尼斯角高中那间凉爽的教室里,荷马常常展开世界地图。除了门卫之外,很少有人会来这里,而门卫的地理知识也跟荷马一样有限。在寂寞的夏日里,荷马仔细查找世界各地的位置,猜想着华力以后可能会去哪些地方。
有一次,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地图,胡德先生突然来到教室,让他吃了一惊。胡德先生也许是想念这间旧教室了,特地来回顾一番,要不就是又该预订明年上课做实验用的兔子了。
胡德先生说:“我想,你大概要去当兵了吧?”
“不,先生。”荷马回答道,“我的心脏不好,有先天性的肺动脉瓣狭窄症。”
胡德先生听了,直愣愣地盯着荷马的胸口。荷马知道,这位老先生只看得懂兔子的内脏——准确地说,他连兔子的内脏都看不太懂。“你有先天性的心杂音?”胡德先生问。
“是的,先生。”荷马说。
“现在还有这种现象吗?”胡德先生接着问。
“很少,差不多已经好了。”荷马答道。
“那你的心脏还不错嘛!”胡德先生以鼓励的口吻说。
可荷马凭什么要相信胡德先生的话是权威之言呢?他甚至连羊和兔子的子宫都分不清!
这一年的收获季节来临时,连工人也换成了一批新面孔,不是老的,就是小的,除了罗斯先生之外,年轻力壮的全都去当兵了。
罗斯先生对奥莉芙说:“今年的工人可真难找,现在的傻瓜太多了,居然认为打仗比摘苹果更有趣!”
“是啊,我知道,你不说我也明白。”奥莉芙说。
工人当中,有一个被罗斯先生称为“老妈”的女人,可她实际上年纪轻轻,根本不可能是其中任何人的母亲。那女人似乎只听罗斯先生的话,荷马注意到她可以随心所欲,只是偶尔才去摘点苹果,那也多半是因为她自己心血来潮或罗斯先生的吩咐。有时她也会下厨,可并非天天晚上都有兴致,而且也不是替所有的人做饭。她晚上有时也会爬上屋顶观赏风景,不过每次都有罗斯先生陪伴。她身材高大,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在模仿罗斯先生;她脸上经常挂着微笑,既不是很自然也不是太造作,似乎也是从罗斯先生那儿学来的。
令荷马诧异的是,他们在宿舍里并没有为那女人做特别的安排,她的床与罗斯先生的床相邻,旁边没有布帘或任何其他物品为他们隔出一点隐秘的空间。不过,荷马有时开车从酒屋经过,会看见大家都站在外面或坐在屋顶,唯独不见罗斯先生和他的女朋友,于是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幽会。显然,罗斯先生安排这样的幽会就和他指挥其他事情一样井然有序。
这年夏末,沿海一带实施灯火管制,所以,夜里再也看不见肯尼斯角的费里斯转轮或其他游乐设施的灯火,可工人们依然喜欢爬上屋顶。他们常常坐在黑暗中,凝视着漆黑的夜空。这时,罗斯先生就会说:“那玩意儿以前就在那边,比我们这屋顶还要高很多,而且比天上的星星全部加起来还要亮。它总是不停地转呀转的。”那高大的女人依偎着他,大伙儿都频频点头。罗斯先生又说:“现在他们在海底藏了东西,里面还有炸弹和机关枪,它能知道哪儿亮着灯,然后炸弹就会直飞过来,就跟金属吸到磁铁上一样,是自动的。”
“没有人在那儿扣动扳机吗?”有人问。
“没有扳机,”罗斯先生说,“全部是自动的。不过那儿有人,他们在那儿看守和检查那些东西。”
“你是说那些人也藏在水底下?”又有人问。
“当然,”罗斯先生说,“而且人数还不少。他们可厉害了,有了那玩意儿就能看见我们。”
“地面上的人?”
“当然,”罗斯先生说,“不管你在哪儿,他们都能看见。”
于是,大伙儿便不约而同地叹口气,看上去就像合唱团在中场休息。荷马躺在华力的房间里,想到人们在创造世界的同时又在毁灭世界,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如果拉奇医生在他身边,一定会告诉他,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对圣克劳兹而言,战争的影响微乎其微,除了白糖及其他物资实施配给所带来的不便之外,其他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受到所谓的“经济大萧条”的太大影响,韦尔伯·拉奇想道。)
拉奇医生想:这里是孤儿院,我们尽可能提供我们的服务,只要允许,我们就维持现状。有时,他也感到灰心绝望,在乙醚的强烈作用下,觉得自己的衰老终于成了最后的障碍,他的不合法行为犹如松树在秋天夜空的映衬下那般清晰可见。每逢这时,他就会用同一个念头来自我安慰:我爱荷马·威尔士,我拯救了他,使他免受战争的磨难!
可荷马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如果你堕入了情网,却认为对方没有回报你同样的深情,难道你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吗?相反,荷马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承受着特别的折磨。对于爱情,有哪个年轻人——即使是孤儿——能够耐心等待,顺其自然呢?而且,就算韦尔伯·拉奇使他免受战争的磨难,却也无力阻止美洛妮对他的纠缠。
在这一年的收获季节,华力又调到了得克萨斯州谢尔曼的佩林基地,被编排在D中队接受基础训练。而美洛妮此间换了五个地方,反正她已经攒足了钱,用不着打工维生。她不停地更换打工地点,每到一处,只要发现无从打听到观海果园的消息,便立刻转移。她在哈泊斯维尔的一家果园待了不久,又去了阿罗西克,最北到过罗克波特,而往内陆方向则不辞遥远去过阿普尔顿和里斯本。中途有一次,她听说威斯卡西特有个叫“观海”的地方,便连忙起程,结果却发现那只是一幢出租公寓的名称。还有一个卖冰激凌的小贩说,他曾在弗伦德希普见过“观海”,可她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艘帆船的名字。在南托马士敦,她还与一家海鲜餐馆的领班大打出手,因为她纠缠那儿的每一位顾客,向他们打听观海果园。最后她打赢了,可也因为扰乱治安而被警方罚款。十一月初,她经过布斯贝时,手头已经有些拮据了。海面上灰蒙蒙的,白浪滔滔,那些夏天时曾在水上游弋的美丽船只都停泊在码头边。阵阵海风在传递着冬天的信息,路面将越来越坚硬,美洛妮瑟缩着身子,一颗失望的心也越来越沉。
她走过林弗里特药房时,并没有认出那个在糖果柜台后卖冰激凌苏打的男孩。那孩子面有菜色,愁眉苦脸。可罗伊·林弗雷特——就是一度伤心绝望的卷毛头戴伊却一眼认出了美洛妮。
“我是卷毛头戴伊呀!还记得我吗?”卷毛头激动不已地问美洛妮,一边塞给她一大堆糖果和口香糖,还坚持要请她吃冰激凌苏打。“来一份双球冰激凌苏打,我请客!”他说。如果让他的养父母知道了,肯定不会答应。
“老天,看样子你过得不怎么样嘛!”美洛妮说。她这话原本没有奚落的意思,只是觉得他气色不好,人又瘦小,好像没长大多少。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卷毛头一听,积压在心底的怨愤便猛地爆发了。
“你说的一点儿没错!”他愤愤地说,“我确实过得不怎么样!我被耍了,荷马·威尔士抢走了本来要领养我的人!”
美洛妮的牙齿残缺不全,嚼不了口香糖,可她还是欣然收下,放进了口袋里——这是可以送给路娜的好礼物。吃硬糖时,她的牙腔会痛,可她喜欢偶尔吃一颗,即使牙痛也无妨,也许她就是喜欢那种感觉。至于冰激凌苏打,她以前还从来没尝过呢!
在为美洛妮的冰激凌苏打浇草莓汁之前,卷毛头假装试试喷嘴,故意把黏糊糊的草莓汁浇在地上,以表达他对这地方的厌恶之情(当然,他事先左右侦察了一番,确信只有美洛妮能看见)。他解释道:“这东西招蚂蚁。”美洛妮却有些怀疑,十一月天里哪还有什么蚂蚁呢?卷毛头说:“他们老是对我说,别弄撒了,会招蚂蚁的!”说着,他又往地上多浇了些草莓汁,一边嘟哝着:“我要让蚂蚁把这鬼地方全给搬走!”
“你还在记恨荷马吗?”美洛妮狡黠地问。
接着,她帮卷毛头出主意说,他应该向每个顾客打听观海果园在哪儿。卷毛头从来没有具体想过,如果他真的碰到荷马,他到底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虽然对荷马心存不满,却也不是个记仇的人。他忽然想起美洛妮性情凶暴,不禁起了疑心。
“你要找荷马干什么?”卷毛头问。
“干什么?”美洛妮柔声地反问。很难说她自己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她继续问道:“卷毛头,如果是你要找他,你会干什么?”
“这个嘛,”卷毛头费力地思考着,“我猜,我只是想见见他,顺便告诉他,他就那样撇下我,一拍屁股走了,让我多么难过。当时,我还以为要走的是我,而不是他。”说到这里,卷毛头才明白自己只是想见见荷马,两人或许能做朋友,一起做些事情,他始终很崇拜荷马。他的确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想着想着,他不禁哭了起来,美洛妮连忙拿起吃冰激凌苏打时放在手边的纸巾,替他擦眼泪。
“好啦好啦,我懂你的意思,”她轻言细语地说,“我也知道你的感受,因为他也撇下了我。说真的,我也挺想念那家伙,也想再见见他。”
卷毛头的哭声引起了他养父林弗雷特先生的注意。林弗雷特先生是药剂师,原本站在药店最后面的配药处。
美洛妮向他解释道:“我是从圣克劳兹来的,在那儿,我们大家相处得很好,所以现在意外相逢,不免有些激动。”说着,她还爱怜地紧紧搂住卷毛头,林弗雷特先生见了,也就没有干预。
美洛妮搂着卷毛头,就像睡觉之前讲故事似的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小声说:“记着,卷毛头,观海果园,可别忘了随时打听这地方!”她好不容易让卷毛头平静下来,然后将路娜在巴斯的住址留给了他。
在返回巴斯的路上,美洛妮希望船厂能重新雇用她,更希望所谓的“为战争出力”能使生产线上的玩意儿有所变化,也许她能有机会干些别的活儿,而不再是将钢珠轴承塞进那火腿似的链轮里。想到这里,她从葛洛根太太的大衣口袋里取出路娜送给她的钢珠手套。到目前为止,她还用不着拿它当武器,但无数个夜晚,它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回头想想,这一年也不完全是一事无成,她心里不禁暖暖的。她用那沉甸甸的手套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上奋力一击,感觉到了一丝痛意。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阳光,现在我们有四个人在找你了!
华力虽然一直驻在得克萨斯州,不久却又被调到拉伯克飞行学校,编在第十二营第三大队。从十一月到十二月下旬,他都会驻守该地,不过军方允许他回家过圣诞节。
他在给坎蒂的信中写道:“我马上就要回到亲人的怀抱了!”他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荷马、奥莉芙以及雷。雷加入了基特里的海军船厂技工团,在那里制造鱼雷,以此为战争出力。他雇了当地几个中学生帮他经营龙虾生意,每到周末才回观海果园保养机器与车辆。他兴致勃勃地拿着陀螺仪,在奥莉芙的餐桌上向奥莉芙与荷马做示范。
雷常常说:“要了解鱼雷,首先就得弄懂陀螺仪。”荷马对此很感兴趣,但奥莉芙只是出于礼貌——更重要的是由于对雷的依赖——才耐着性子听这些。奥莉芙深信,如果不是雷帮她修理果园里的所有器械,果园里一定长不出苹果来。
坎蒂近来心烦意乱。看到别人都在为战争出力,她就感到莫名的抑郁,尽管她也自告奋勇地志愿前往肯尼斯角医院担任护士助手,每次都工作很长时间。她认为,在这种非常时期还上大学,也未免太“享受”了。她还对荷马说,就他的背景而言,他比大多数人更适合担任护士助手,从而轻而易举地说服荷马加入了志愿者阵容。
“好吧。”荷马说。
于是荷马又违背初衷,重新与医药为伍,但他很快便感到如鱼得水,适得其所。不过,他也面临许多困扰:他必须勉为其难地装出初学者的模样,可有时又忍不住对某些问题发表专业性意见。在医院里,护士喜欢对助手摆架子,而医生对所有人(尤其是对病人)更是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气,这使荷马愤愤不平。
坎蒂与荷马不能为病人打针或配药,但他们可以做些铺床、倒便盆、替病人按摩、洗澡、跑腿等差事,所以这家气派的医院里显得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此外,他们还要到产房帮忙。荷马在见识了这里的接生过程之后,感到很不以为然,觉得这儿的医术根本无法与拉奇医生的医术相提并论,有时甚至比他自己都不如。拉奇医生过去常常批评荷马对病人的乙醚用量太重,可如果老先生现在看见肯尼斯角医院让病人呼吸乙醚的大手笔情形,真不知会作何反应!在圣克劳兹时,荷马曾看过许多病人的乙醚用量恰到好处,以至于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可以与别人谈笑自如;而在肯尼斯角医院的观察室里,手术后的病人很久都不能从麻醉中苏醒,一个个就像被棍子打昏了似的,嘴巴张得大大地打着呼噜,双手无力地下垂,而脸上的肌肉则耷拉得厉害,有时扯得眼睛都闭不上。
最令荷马怒不可遏的是,孩子们也不能幸免,仿佛那些医生或麻醉师根本就不知道要考虑体重与药量的比例。
一天,他和坎蒂坐在一个五岁小男孩的病床两侧,这孩子刚刚做过扁桃体摘除手术,他们得等他苏醒过来。护士助手的职责就是陪伴病人,尤其是孩子,特别是扁桃体摘除的孩子,直到他们从麻醉中苏醒。孩子们醒来后常常会感到恐惧、痛苦,甚至恶心。荷马说,只要少用一点儿乙醚,他们就根本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
一位名叫卡罗琳的护士这时也在观察室里。她相貌平平,年龄和他们俩不相上下,颇得他们的喜欢。卡罗琳对病人态度温和,对医生却不苟言笑。
卡罗琳护士说:“荷马,你对乙醚懂的还真不少哩!”
“我觉得他们有时用得太重了。”荷马支支吾吾地说。
卡罗琳护士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医院,十全十美只是人们对医院的期望;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医生,尽管他们自以为十全十美。”
“没错。”荷马说。
小男孩终于苏醒过来,说喉咙很痛,他们便喂他吃冰激凌,可他刚吃几口,便吐个不停,过了好半天才舒服一些。护士助手的职责之一就是照顾从麻醉中苏醒的孩子,避免他们被呕吐物呛着。荷马向坎蒂解释说,孩子在半麻醉状态时,千万不能让如呕吐物等流质的东西吸入肺部,这一点非常重要。
卡罗琳护士听了不禁问道:“荷马,你爸爸是医生吗?”
“不是。”荷马回答。
但卡罗琳护士还是把荷马介绍给了哈洛医生。年轻的哈洛医生正为自己不能在同行中出人头地而苦恼不已。他总有一绺乱发坚定不移地翘着,露出一点也不饱满的额头,还有几根黄色的发丝遮住了眼睛,使他的眼神显得焦虑,仿佛总是从帽檐底下打量别人似的。
“哦,对了,威尔士,我们的麻醉专家。”哈洛医生言不由衷地说。
荷马说:“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儿有所医院,我常在那儿帮忙。”
“可你应该没有给病人用过乙醚吧?”哈洛医生问。
“当然没有。”荷马撒了个谎。正如拉奇医生在与托管委员会的交往中渐渐明白的那样,对那些令人讨厌的人撒谎能让人产生意外的满足感。
在驱车返回哈斯海芬的路上,坎蒂对他说:“不要到处卖弄,这对你没好处,而且还可能给你的拉奇医生惹麻烦。”
“我什么时候卖弄了?”荷马问。
“你确实还没有,”坎蒂说,“最好永远也不要,好吗?”
荷马有些闷闷不乐。
“也不要闷闷不乐,”坎蒂又说,“这也对你没好处。”
荷马说:“我只是在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他通常会送坎蒂进屋,然后跟雷聊上几句,可这次却让她在虾池边下了车。他把坎蒂的气恼误认为是对他的冷淡,压根儿也不知道那是出于她内心深处最沉重的困惑。
她下了车,用力摔上车门,在他还没来得及开走前,绕过车头来到他那一侧,示意他将车窗摇下来。车窗开后,她探进头去吻住他的嘴唇,同时双手用力扯着他的头发,逼得他仰起头,然后在他的喉咙上重重地咬了一口。接着,她松开他,缩回身子,却不小心一头撞在窗框上。她两眼泪光闪烁,但泪水并没有淌下她的面颊。
“你以为我很开心吗?”她问道,“你以为我在逗你玩吗?你以为我很清楚到底该选择你还是华力吗?”
他又开车返回了肯尼斯角医院——他需要一位更实在的工作,而不仅仅是消灭老鼠。又到了该死的灭鼠季节,他恨透了捣弄那些毒药!
他到达医院时,正碰上一个在斗殴中被刀划伤的水兵被送了进来。那水兵的基地正是雷工作的基特里海军船厂。受伤水兵的同伴匆忙帮他包扎止血后,开车载着他到处找医院,把汽油票都快用完了,却四处迷路,错过了好几所距离很近的医院,才终于找到肯尼斯角医院。水兵手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从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肌肉一直划到手腕。荷马帮卡罗琳护士用肥皂和消毒水替水兵清洗了伤口。由于他以往与爱德娜护士或安琪拉护士一起做这类工作时习惯于发号施令,这时便情不自禁地扮演起了旧时的角色。
他对卡罗琳护士说:“量一量他的血压,在另一只手上。先用绷带把手包起来,再戴上血压器。”说到这里,他发现卡罗琳护士正诧异地盯着他,便解释说,“这是为了保护皮肤,血压器可能要戴半个小时以上。”
这时,哈洛医生开口了:“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吩咐卡罗琳护士怎么做的!”哈洛医生和卡罗琳护士都直瞪瞪地看着荷马,仿佛看见一头平常的动物忽然拥有了神的力量,他们似乎以为荷马伸手摸一摸水兵血流不止的伤口,那泉涌而出的鲜血便会立刻止住。
“处理得真利落,威尔士。”哈洛医生说。荷马看着他将0.5%的普鲁卡因注射进伤口,然后检查了一下伤口的情况。荷马注意到那一刀划进了水兵的手掌心。他还记得《格雷人体解剖图谱》,也记得他与黛布拉一起看的那场电影,那个骑兵军官的手被箭射穿,好在那支箭并未射中通往大拇指肌肉的正中神经分支。正在这时,荷马看见水兵的拇指动了动。
哈洛医生也注意到了,他慢条斯理地对受伤的水兵说:“这里有一根非常重要的正中神经分支,如果没被割断,就算你走运。”
“没有割断。”荷马说。
“对,没有割断。”哈洛医生说着,抬起头来问荷马,“你是怎么知道的?”荷马竖起右手,动了动大拇指。
“原来你不只是麻醉专家,连肌肉也一清二楚嘛!”哈洛医生话中带刺地说。
荷马说:“我只是略懂一些。我以前常看《格雷人体解剖图谱》,只是为了好玩。”
“为了好玩?”哈洛医生问,“我猜,你对血管也一定了如指掌,何不说给我听听,这些血都是从哪儿流出来的?”
荷马感觉到卡罗琳护士的臀部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他知道这是一种同情的表示,卡罗琳护士也不喜欢哈洛医生。尽管坎蒂显然不会赞成他这样做,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答:“这条血管是掌弓的分支。”
“很好,”哈洛医生的口气里透着一丝失望,“那你建议我该怎么做?”
“把它扎起来,”荷马说,“用3号铬线。”
“对极了!你这可不会是从《格雷人体解剖图谱》上学来的!”哈洛医生说着,又指着那两条被割伤的屈指深肌腱及屈指浅肌腱,问荷马,“这两条肌腱通往哪儿?”
“通往食指。”荷马回答。
“有必要两条肌腱都缝合吗?”哈洛医生又问。
“我不知道,”荷马说,“我对肌腱懂得不多。”
“这我倒没想到!”哈洛医生说,接着又解释道,“只需要缝合屈指深肌腱就行了。我要用2号丝线来缝合,至于肌腱边缘就要用更细的线了。”
“那就用4号丝线。”荷马建议道。
“很好!”哈洛医生说,“那用什么来缝合手掌筋膜呢?”
荷马答道:“3号铬线。”
“这孩子对缝合伤口也挺内行哩!”哈洛医生对卡罗琳护士说,而卡罗琳护士这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荷马。
“最后用4号丝线缝表皮,”荷马接着说,“然后,我建议用压力绷带包扎手掌,这样,如果想轻微地动动手指,也不会有问题。”
“那叫‘功能位置’。”哈洛医生解释道。
“我不知道叫什么。”荷马说。
“威尔士,你上过医学院吗?”哈洛医生又问。
“没有。”
“你有这个打算吗?”
“不太可能。”荷马说完,转身向手术室门口走去,可哈洛医生又叫住了他。
“你为什么不去当兵?”哈洛医生大声问。
“我的心脏不好。”荷马回答。
“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具体叫什么病吧?”
“没错。”荷马说。
这时,只要荷马开口问问,就能马上得知自己肺动脉瓣狭窄的真相,他也许会照X光,还会有专家分析他的病情。他本可以了解真相,可谁愿意向自己不喜欢的人了解真相呢?
荷马接着去给几位扁桃体摘除的小病人读了几个小故事,都是些枯燥无味的故事,因为荷马对儿童书刊不感兴趣。可是话说回来,这些扁桃体摘除的孩子都不会在医院待太久,所以也不可能为他们读《大卫·科波菲尔》或《远大前程》。
卡罗琳护士请荷马去帮一位男患者洗澡和擦背,那位患者是个大块头,刚刚做过前列腺手术。
“千万不能低估了小便的乐趣。”大块头患者说。
“可不是嘛,先生!”荷马说着,一边用力擦洗那人结实的身躯,好不容易才擦出一点健康的颜色。
荷马回到观海果园时,奥莉芙不在家,这会儿正轮到她监测飞机。他们利用海芬俱乐部的“观艇台”监测敌机,可荷马并不认为他们能监测到什么飞机。那些男监测员大多是老华生前的酒友,他们都喜欢把敌机的剪纸贴在俱乐部里各自的小衣柜上,而女人们则把剪纸带回家,贴在冰箱门一类的地方。奥莉芙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去监测飞机。
荷马打量着奥莉芙贴在冰箱门上的剪纸。
他想:这些我都能学会,关于苹果种植的所有知识我都可以学会。可是他心里明白,他真正已经学会的是近乎完美的接生手术,以及那违反规则却简单得多的堕胎手术。
他想起了“规则”这个词。那个手被划破的水兵与别人动刀子时,一定没有遵守任何人的规则。但是,所有与罗斯先生动刀子的人,都一定得遵守罗斯先生的规则,不论那是怎样的规则。荷马想,任何人和罗斯先生交手,肯定会产生活活被小鸟啄死一般的感觉。罗斯先生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家,他的刀法出神入化,精确到仅仅削去对手的鼻尖、纽扣或乳头。罗斯先生的规则才是苹果酒屋的真正规则。
那么圣克劳兹的规则是什么呢?拉奇的规则又是什么呢?拉奇医生遵守或违反,甚至更改过哪些规则?他这样做,又是基于怎样的信心?坎蒂显然也在遵守某些规则,可那是谁的规则?华力知道那些规则吗?还有美洛妮,她会遵守任何规则吗?荷马心里茫无头绪。
“你瞧,现在正在打仗,你没注意到吗?”路娜说。
“那又怎么样?”美洛妮问。
路娜答道:“因为他可能当兵去了,就是这样!就算他没有主动报名,也会被征召入伍的!”
美洛妮却摇摇头,说:“我看不出他会去当兵,他不会去的,他根本就不属于战场。”
“我的老天爷!”路娜说,“你以为当兵的人都属于战场吗?”
“就算他去当兵了,也会回来的。”美洛妮说。她们坐在肯纳贝克河畔,此时已是十二月,河面上的冰层还不够结实。这是一条潮汐河,河水略带咸味,河中央有一部分仍未结冰,灰暗的流水十分汹涌。不过,连美洛妮也无法把空啤酒瓶扔到远远的河中央,它只是落在吱吱嘎嘎的冰层上,发出空洞的响声,然后滚向那一片尚未结冰的水域。有只海鸥被惊动了,站起来在冰面上走了几步,就像一位老太太费力地撩起裙摆跨过一摊泥浆。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从这场战争中活着回来,我只能这么说。”路娜告诉她。
华力从得克萨斯州回家也是一波三折:首先是回家度假的事几经推迟,后来又是天气不好,机场关闭。当荷马和坎蒂好不容易在波士顿接到他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只有四十八个小时,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尤其是为自己被授予了军衔而得意。用坎蒂后来的话说:“华力还是老样子。”
“我是华辛顿少尉!”华力对奥莉芙说。大家都流下了眼泪,连雷也不例外。
由于实施汽油配给,他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开车到处兜风。荷马想,不知华力何时才会与坎蒂单独相处,也不知两人会怎么安排独处时间。华力当然想和坎蒂独处,不过,她也这样希望吗?荷马在心里默默地问着。
圣诞夜里,大家欢聚一堂,第二天圣诞节时,他们同样没有地方可去。奥莉芙待在家里,雷也没有去装鱼雷或起虾篓。再过一天,坎蒂与荷马就要送华力回波士顿了。
当然,坎蒂和华力经常互相拥抱和亲吻,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圣诞节那天晚上,荷马躺在华力的房里,才突然想起自己因为见到华力而过于高兴,竟然忘记这是他离开圣克劳兹后的第二个圣诞节了,而他居然连一张圣诞卡也没有寄给拉奇医生!
华力告诉他:“我还得接受更多的飞行训练。不过,我想我可能会被派到印度。”
“印度。”荷马不自觉地重复着。
“是缅甸航线,”华力解释道,“要从印度到中国,就得飞越缅甸上空,可是日本人占领了缅甸。”
荷马在肯尼斯角高中的教室里研究过世界地图,知道缅甸的山多,丛林多,如果飞机被击落,不知道会掉到什么样的地方。
“你和坎蒂怎么样?”荷马问。
“很好!”华力脱口回答,随即又说,“噢,明天看情况再说吧。”
一大早,雷就到基特里海军船厂装配鱼雷去了,荷马注意到大约在雷出门的同时,华力也离开了观海果园。荷马一上午都在家里陪伴奥莉芙,却没能给她多少安慰。她说:“四十八个小时也算是回家?他离家整整一年了,回来这么一会儿,他也叫度假?难道部队管这么短的时间叫正式度假?”
中午之前,坎蒂和华力来接荷马。荷马想,他们之间大概已经“办完事儿”了,可这种事情如果不开口问又怎能知道?
“要我来开车吗?”荷马一上车就问。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坎蒂坐在他与华力之间。
“为什么?”华力问。
“也许你们想手牵手啊。”荷马说,坎蒂看着他。
“我们已经牵过手了,”华力说着,笑了起来,“不过,还是多谢你啦!”
荷马觉得坎蒂好像并不开心。
“这么说,你们已经办完事儿了?”荷马又问。
坎蒂听了怔怔地看着前方,华力也笑不出来了,过了片刻,才问:“你说什么,哥们儿?”
“我说,‘你们已经办完事儿了?’也就是做爱。”荷马说。
“老天!你怎么问这种问题,荷马?”华力叫了起来。
“是的,我们办完事儿了,做过爱了。”坎蒂依然目不斜视地回答。
“我希望你们当时很小心,希望你们采取了措施。”荷马对他们说。
“天啊!荷马!”华力简直是无可奈何。
“是的,我们当时很小心。”坎蒂说着,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噢,那就行了,”荷马直视着坎蒂说,“跟一个马上就要飞到缅甸上空的人做爱,你是应该小心。”
“缅甸?”坎蒂转头看着华力,问,“你没说要去哪里,是去缅甸吗?”
华力气恼地答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老天!你到底是怎么了,荷马?”
“我爱你们俩,”荷马回答,“如果我爱你们,就有权利问任何事情,有权利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
用缅因人的说法,荷马这话让大家顿时变成了闷葫芦。一直到波士顿,三个人都很少开口,只有华力一度想打破僵局,没话找话地说:“荷马,我有些不了解你了,你越来越有哲学味了!”
大家匆匆地分了手,华力临别时说:“我也爱你们俩,你们都知道。”
“我知道。”荷马回答。
回家途中,坎蒂对荷马说:“我才不会说你‘有哲学味’哩,我觉得那是‘古怪’,我看你是变得越来越古怪了!而且,不管你是不是爱我,你都没有权利要求知道我的一切!”
“而你所需要知道的是:你真的爱他吗?你爱华力吗?”荷马问她。
坎蒂答道:“我从小就爱华力,我一直爱他,而且永远都会爱他。”
“很好,”荷马说,“既然这样,也就无话可说了。”
“可我越来越不了解华力了,”坎蒂说,“相反,我更了解你,而且也爱你。”
荷马叹了口气,心想:这么一来,我们就得继续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了。他有点伤心,华力居然一次都没问过他的心脏情况。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华力问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韦尔伯·拉奇倒是清楚地知道荷马的心脏根本就没有问题,他只是奇怪:荷马的心跑到哪儿去了?恐怕已经不在圣克劳兹了。
华力接着又被调到加利福尼亚州的维克多维尔,进入美国陆军航空部队高级飞行学校——他的信纸上这么印着。华力在那儿待了几个月,那段时间,荷马一直在果园里修剪树枝。苹果花开不久,当养蜂人艾拉的蜜蜂又在观海果园各处播粉采蜜、展现惊人的生命力时,华力被派遣到了印度。
日军占领了曼德勒。华力在密支那上空投下了他的第一批炸弹,炸断了一座铁路大桥,并严重毁坏了桥南的铁路及路基。这次行动后,所有飞机及机组人员全都平安返航。后来,华力还在密集的工业区投下炸弹,但因当时云层太厚,无法清楚观测这次轰炸的战果。在这一年的夏天,当荷马又在粉刷苹果酒屋时,华力轰炸了位于缅甸北部的阿恰布的码头以及瑞利大桥,还炸毁了勃朗车站的调车场。美军在瑞保车站的调车场共投下十吨炸弹,在靠林、桑布尤札亚的仓库燃起了熊熊大火,这其中都有华力的一份功劳。在他的印象中,最壮观的场面是轰炸仁安恙的油田,当他驾机飞越高山丛林返航时,那些油井铁塔烈焰冲天的景象仍然在他眼前浮现。那次任务后,所有飞机与机组成员都安全返航。
不久,华力被提升为上尉,并得到了一份他所谓的“闲差”。
韦尔伯·拉奇医生曾对荷马说过:“永远不要轻信‘闲差’。”
华力在米德堡时就曾获得“最佳飞机命名奖”,现在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将他的飞机命名为“机会出击”,还将这个名字漆在机身上,下面还有一只拳头,看起来相当威风。坎蒂与荷马后来感到费解的是,为什么不是“出击一次或两次”,而仅仅是“出击”。
华力专飞印度—中国航线,途经喜马拉雅山和缅甸。他负责将汽油、炸弹、大炮、枪支、弹药、衣物、飞机引擎、零件及食物送到中国,然后将军人运回印度。这趟航程来回约五百英里,共需七个小时。由于飞行高度极高,在其中六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都得戴上氧气罩。在飞越大山时,他必须高飞,因为山势很高;飞越丛林时,他也必须高飞,以避开日军的雷达。另外,喜马拉雅山一带的气流十分险恶,因此飞行危险极大。
当他离开阿萨姆时,气温常常高达110华氏度,几乎与得克萨斯不相上下,所以他们飞行时身上只穿着短裤和袜子。
在三十五分钟之内,满载货物的飞机必须爬到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然后飞越第一道山口。
当飞机爬升到九千英尺时,华力便穿上长裤,而到一万四千英尺时,气温已低至零下20华氏度,就需要穿上那套毛里军装。在雨季时,他们常常依赖仪器飞行。
他们将这条航线称为“生命线”,谓之“在驼峰上飞行”。
七月四日那天,各大报纸的头条新闻是:
我军炸毁缅甸境内大桥
中国击溃湖北省内日军
华力渐渐变得疏懒起来,因此给坎蒂与荷马两人寄的打油诗一模一样:
孟买有个年轻小伙,
用黏土将洞穴制作。
谁知他的大炮早已热透,
瞬间把土穴烧成砖头,
而他的包皮也全给磨破。
一九四几年的夏天,由于公众要求对沿海地区的灯火实行更加严格的管制,肯尼斯角的汽车影院只好临时关闭。荷马倒不怎么觉得惋惜,因为他近来除了陪坎蒂和黛布拉去看电影外别无选择,因此,反而庆幸这项战时措施使他免去了一项尴尬的差事。
罗斯先生来信告诉奥莉芙说,这一年的收成季节恐怕无法找到一批像样的工人。他在信中写道:“男人都上前线了,而汽油又实行配额,工人没办法长途北上。”
荷马对奥莉芙说:“这么说,我们把苹果酒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完全是白费力气了!”
奥莉芙说:“荷马,凡事只要做好了,就不会是白费力气。”新英格兰人认为,在夏季的几个月里,所谓的辛勤工作就是拼命忙碌,因为短暂的季节会一晃而过,难得的乐趣也会瞬间消逝。
噩耗传来的那一天,身兼护士助手与果园工人两职的荷马正在一排排的苹果树间割草。那是个闷热的六月天,他驾驶着割草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转动的刀片,以免碰到树桩或掉在地上的树枝,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那辆绿色的小货车正朝他开来,以至于差点两车相撞。由于牵引机的轰隆声以及割草机刀片的转动声,他也没有听见坎蒂的叫嚷。只见坎蒂跳下车朝他奔来,而奥莉芙铁青着脸坐在驾驶座上。
“击落了!”荷马关掉引擎时,听见坎蒂在尖声大叫,“他在缅甸上空被击落了!”
“缅甸上空。”荷马喃喃地念着。他跳下牵引机,上前抱住失声痛哭的坎蒂。牵引机的引擎关闭后,还在啪啪作响,接着摇晃了几下,然后慢慢震动着,热气不断地冒出来,蒸得空气微微发颤。荷马想:也许缅甸上空的空气也一直这么蒸腾颤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