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八月的某一天,在约克港与欧贡奎特之间的沿海公路上空,悬挂着一轮迷蒙的太阳。它既不像马赛的骄阳那般令人炫目,也不像缅因州沿海每年八月时那样带有清爽的凉意。这里的阳光是圣克劳兹式的阳光,虽然无精打采,却让人闷热难耐。美洛妮被晒得心浮气躁,汗流浃背,于是接受一位司机的好意,搭上了一辆前往内陆的送奶车。
她知道自己身在波特兰南部,而缅因州内位于波特兰以南的海岸线并不长。尽管如此,找遍这一有限区域的所有果园,还是花了她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没有气馁,她知道自己只是运气不佳,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时来运转。在波特兰时,她掏过几个人的口袋,借此维持了一段日子。可是当她在基特里对几个水兵下手时,却不慎失手。她拼命反抗才没有被他们轮奸,可最终还是被他们打断了鼻梁,连上排两颗大门牙也给打掉了。她的鼻子现在已经愈合了,却变成了歪鼻梁。她平常本来就很少有笑脸,从那以后,她更是养成了闭紧嘴唇、轻易不开口的习惯。
她最先找去的两座果园都位于海边,看得到大海,可都不叫观海果园,那里的人对观海果园也都闻所未闻。接着,她又去过地处内陆的一座果园,那里倒是有人听说过“观海”,可他相信那只是个名字而已,那个地方根本不可能就在海边。她在比德弗德一家牛奶厂做洗瓶工,赚了些旅费后,又立刻辞去工作,重新上路了。
在约克港及欧贡奎特之间有座果园,叫“约克果园”,那地方看起来与它的名字一样毫无特色。可美洛妮还是请送奶车司机让她下了车,怎么说这也是一座苹果园,没准儿有人多少听说过观海果园呢!
约克果园的工头看了美洛妮一眼,就断定她是水果采摘工,想赶在其他临时工到来前找份工作。
因此他说:“你早来了三个星期。我们这个月只采摘格拉文斯坦品种,产量不多,所以不需要帮手。”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观海’的果园?”美洛妮问。
“你以前都在那儿干活吗?”
美洛妮答道:“不是,我只是在找那个地方。”
“听起来更像一所疗养院!”工头说完,见美洛妮仍然绷着脸,便也收起友好的神色,问道,“你可知道缅因州有多少名叫‘观海’的地方?”
美洛妮耸了耸肩,暗自盘算着:如果约克果园三周后要雇人,她倒不介意留下来,那些工人之中或许有人听说过荷马·威尔士前去的这个地方。
“这里有活儿给我干吗?”她问。
“三个星期之后有,如果你会摘苹果的话。”
“摘苹果有什么难的?”美洛妮说。
“你以为很容易吗?”工头问,接着又说,“跟我来!”他带着美洛妮穿过昏暗的苹果市场,这儿有两个年纪较大的女工正把苹果价格写在木牌上。出了苹果市场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果园,工头便开始就摘苹果的技巧给美洛妮上起课来。
他说:“摘果子时,先握住果柄,但是要注意,果柄上方是明年果子的花苞,也就是花距。如果你摘掉花距,就将两年的果子一起摘了下来。还有,摘的时候只能拧,千万不能用力扯!”他一边说,一边给美洛妮作示范。
美洛妮当下便伸出手去,以正确的方法摘下一只苹果。然后她瞧瞧工头,又耸耸肩,将苹果咬了一口,可苹果还没成熟,她赶紧吐了出来,顺手将啃了一口的苹果扔在地上。
“这是北方间谍品种,”工头解释道,“一直要到十月才成熟,所以采摘时间最晚。”
美洛妮已经觉得乏味了,掉头朝苹果市场走去。
“你每摘一蒲式耳苹果,我给你一角的工钱。如果是掉到地上或碰伤了,就是五分钱一蒲式耳。你看起来挺结实!”工头跟在她身后说,“等你熟练了,每天摘上九十蒲式耳都不成问题。这儿有些工人每天能摘一百蒲式耳,算起来就是每天十块钱了。你过三个星期再来吧!”说到这里,他在苹果市场的女工身旁停住脚,美洛妮这时已经回到大路上了。
“过三个星期我就去别的地方了!”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就太遗憾了!”工头一边说,一边目送她朝海边走去。接着,他对身旁一个女工说:“她看样子挺结实,少说也有一百六十磅。”
“她只是个烂货!”那个女人回答说。
美洛妮往前走了约一英里后,路过一片果园,有两个工人正在那儿摘苹果,其中一个在朝她招手。美洛妮刚想也朝他们挥挥手,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管继续赶路。可她走了还不到一百码,却听到身后有辆货车朝她驶来。一眨眼工夫,那辆货车便在她身旁的路边刹住,开车的那个人对她说:“你像是失去了心上人,好在你遇见了我!”另一个家伙不等货车停稳便打开了车门。
“你最好别惹我,老兄!”美洛妮对开车的家伙说,但另一个人这时已经下车,绕过车身朝她走来。美洛妮赶紧纵身跳过路边的水沟,奔进果园。那人一边兴奋地“嗬嗬”叫着,一边在后面穷追不舍。开车的那个家伙也关掉引擎,跟着追了起来,匆忙之间连车门也没关上。
果园里无处藏身,可是范围很大,似乎一望无际。美洛妮在一行行果树之间来回奔跑。她看到前面那个人越追越近,可是那个司机却越掉越远,跑过了五六行果树便气喘如牛,只好拖着笨重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追着。美洛妮自己也气喘吁吁,但依然健步如飞。尽管身后那个小个子家伙离她越来越近,但她听到他也在大口喘气。
她穿过一条泥土路,跑进另一片果园,回头发现那个胖子司机落后了两三百码的距离,已经索性放慢步子,一边走,一边高喊:“查理,抓住她!”
但美洛妮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出查理的意料之外: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迅速调好呼吸,然后猫着身子直冲向他,喉咙里还发出动物似的低吼。那个叫查理的没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立刻就被她扑倒在地。她趁势跃到他身上,用膝盖抵住他的喉咙,使劲一顶,随着一声沉闷的呻吟,只见他侧过身子,滚到一旁。美洛妮接着跳了起来,对准他的脸部猛踢两脚。他艰难地转过身子,趴在地上,想躲开她的攻击。她却毫不放松,整个人凌空一跃,然后双脚狠狠地落在他的背上,那家伙一下子昏了过去。美洛妮意犹未尽,又将他的双臂扭到身后,朝他的耳朵猛咬下去,直到感觉到自己的上下牙齿碰到了一块,才将他松开,跪在一旁直喘气。然后,她朝他身上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来,发现那个大胖子才刚刚穿过那条小路,走进这片果园。
他一边“哼哧哼哧”地走着,一边大叫:“快起来,查理!”可查理却没有动弹。美洛妮将查理翻了个身,解开他的皮带,三下两下地从他的裤腰上抽了下来。这时候,大胖子司机离她只有三四棵树的距离。她把皮带的一头握在手里,在手腕和拳头上绕了两圈,然后垂下手臂,皮带扣便正好落在她的脚背上。大胖子在距她只有两棵树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问道:“你把查理怎么了?”美洛妮没有回答,只是挥起手中的皮带,在头顶不停地旋转,越转越快,方形的铜质皮带扣发出“呼呼”的响声。她朝大胖子步步逼近。只见这人五十岁左右,灰白的头发稀稀落落的,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他站在那里,看着美洛妮挥舞着那根沾满汗渍和油迹的宽皮带朝他走来,那约有手掌一般大小、四角尖锐的铜质皮带扣呼呼作响,既像是北风的呼啸,又像是大镰刀在空中挥舞时的声音。
“喂!”胖子叫道。
“喂什么喂,老兄?”美洛妮说着,猛地将皮带往下抽去,皮带扣正中胖子的胫骨,将他的牛仔裤连同里面的皮肉削掉一大块,那情形就像是撕破了一张百元大钞。胖子急忙弯下身去护住双腿,可美洛妮的皮带扣紧接着又击中他的脸颊。他猛地坐在地上,伸手捂住脸,发现脸上已经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他还没来得及喊痛,皮带扣又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鼻梁上,令他痛彻心肺,视线顿时一片模糊。他赶紧用一只手臂护着脑袋,伸出另一只手去抓美洛妮。美洛妮正好抓住机会,挥舞皮带,朝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他连忙屈起膝盖挡在胸前,并抬起双臂护着头脸。美洛妮用皮带扣在他背上狠命地鞭打一阵之后,又改用皮带的另一头对着他的两腿和屁股一阵乱抽,似乎永远也不打算停手。
她边抽边问:“钥匙留在车上吗,老兄?”
“在!”他大喊。她又狠抽了几下,才转过身,拎着皮带朝第一片果园走去,一路上还不时地抽打着苹果,动作纯熟利落。
那个叫查理的人已经苏醒过来,却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大胖子悄声问道:“她走了吗?”因为他此刻也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但愿吧!”查理说。但直到听见美洛妮发动引擎的声音,两人才敢动弹。
美洛妮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多亏拉奇医生当初帮她找过一份工作,让她学会了开车,想想还真该感谢他!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紧接着,她掉转车头,朝刚才那个苹果市场开去。工头见她回来,不禁大为惊讶。
她跳下车,当着在旁边干活的两个女工的面,对工头说,他手下的两个工人企图强暴她(在那儿写苹果价格的女人正是胖子的老婆)。美洛妮告诉工头,他可以将那两人开除,将他们的工作交给她。她还说:“他们俩能干的我都能干,而且会干得比他们还要好!”
要不然,她威胁说,他也可以报警,她会对警察陈述事情的经过。胖子的老婆在一旁听了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吭声。可另一个女人却对工头重复着前面说过的话:“她只是个烂货,你干吗要听她胡说八道?”
“你的活儿我也能包下来,”美洛妮转身对那个女人说,“特别是你在床上干的活儿!瞧你那副德行,在床上你肯定像堆狗屎!”美洛妮说着,朝那女人挥了挥手中的皮带,那女人吓得像见了毒蛇似的连忙跳到一边。
“哎,这是查理的皮带!”工头叫了起来。
“没错!”美洛妮脱口说出荷马的口头禅,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她又说:“是查理掉的。”她走到车旁,取出那包用葛洛根太太的大衣裹住的行李,然后用皮带将它扎紧。
“我不能开除他们,”工头说,“他们已经在这儿干了大半辈子了。”
“那就报警呀!”美洛妮回答。
“她这是威胁!”胖子的老婆对工头说。
“你少放屁!”美洛妮喝道。
最后,工头只好留下美洛妮,将她舒舒服服地安顿在他们的苹果酒屋里。
他说:“你可以待在这儿,至少在采摘工到来之前可以这样。不过,我不知道到时候你是不是还愿意留下。采摘工里有时也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可如果全是男人,恐怕你就不想留下了。他们全是黑人。”
“至少现在还凑合。”美洛妮朝四周看了看,说道。
与华辛顿家的苹果酒屋相比,这里的床位较少,也不怎么干净整齐。相对于观海果园来说,约克果园的规模要小得多,经济实力也弱得多,而且没有人将工人宿舍的风格或面貌放在心里,因为这里没有奥莉芙·华辛顿式的女主人。约克果园的苹果酒屋里弥漫着更浓的酸醋味,榨汁机背后的墙上沾着干枯的苹果渣,斑斑点点,十分难看。厨房里也没有火炉,只有常把保险丝烧断的电热盘。这里的抽吸泵、粉碎机和瓦数很低的电灯泡,共用一个电线盒。冰箱里的灯也坏了,不过这样倒好,里面的霉斑起码不那么显眼。
美洛妮对这个歇脚处还算满意,以前在圣克劳兹时,许多有人住没人住的破房子她毕竟都待过。
工头问她:“你是要找观海果园,是吧?你找那地方干什么?”
“我在找我的男朋友。”美洛妮回答。
工头想:她竟然也有男朋友?
后来,工头去看了看那两个工人的情况。胖子由老婆陪着进了医院,缝了好多针(不过他老婆一直没有搭理他,甚至在随后的三个多月也不肯跟他说半句话)。在缝针的过程中,胖子本来还很平静,可一听工头说已经把美洛妮安顿在苹果酒屋里,并且给了她一份工作,至少可以做到收成季节时,便一下子激动起来。
他大声叫道:“你给了她一份工作!她可是个杀人凶手啊!”
工头说:“那你他妈的最好离她远点儿!如果你再敢招惹她,我就叫你滚蛋!实话告诉你,她差点儿就让我开除你了!”
胖子的鼻梁被打断,整整缝了四十一针,脸上缝了三十七针,连舌头也缝了四针,那是慌乱之中他自己给咬的。
那个叫查理的外伤不是太严重,只是耳朵上缝了四针。可是,他的肋骨却被美洛妮踩断了两根。另外,由于头上也被美洛妮狠狠地踢过几脚,造成了脑震荡,而且他腰肌受损,后来出现反复性疼痛,所以在随之而来的整个收成季节中都无法爬梯子摘苹果。
查理对工头说:“老天!我可不想见到她那位狗娘养的男朋友!”
“反正你离她远远的!”工头说。
“我的皮带还在她那儿吗?”查理又问。
工头说:“如果你敢向她讨皮带,我就马上开除你!你自己去买条新的吧!”
“我才不会向她讨任何东西哩!”查理说,接着又问,“她没说她男朋友要来这儿吧?”工头回答说,既然美洛妮在到处寻找她的男朋友,说明她男朋友肯定不知去向,八成是把她给甩了。“如果那小子真把她给甩了,恐怕只有上帝才救得了他!”工头一遍又一遍地说。
那个骂美洛妮“烂货”的女人开口了:“如果你有这种女朋友,难道不会甩掉她?”
工头回答道:“首先,我压根儿就不会找这种女朋友;其次,万一我真遇上这种女人,我一辈子也不会甩掉她,因为我没那个胆量!”
约克果园位于约克港的内陆,欧贡奎特以西。在与荷马相隔几百英里海岸线的这座苹果酒屋里,美洛妮靠在床上,听着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有时跑来跑去,有时东啃西咬。后来,一只胆大的老鼠居然溜到她的床脚,她一挥皮带,老鼠便被皮带扣猛地打个正着,直飞到摆成一排的四张床之外,随着一声闷响,撞在墙根上。接着,美洛妮又将老鼠捡了回来,只见它断了脊骨,当场毙命。她用一根断了笔尖的铅笔将死老鼠撑着,摆成坐姿,放在一只倒扣着的苹果箱充当的床头柜上,再将床头柜移到床脚。她相信死老鼠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让其他的老鼠对她敬而远之。果然,一连好几个小时,再也没有老鼠来骚扰她。她靠在床上,就着微弱的灯光阅读《简·爱》。在她的周围,是空旷漆黑的果园,无数的果实正在渐渐成熟。
她把第27章临近结尾的一段连看了两遍。那一段的最后这样写着:“原定的想法,已下的决心,是我此时此刻必须坚守的一切;我要站稳脚跟。”
看到这里,她合上书本,关掉灯,平躺下来,鼻孔里满是刺鼻的苹果醋酸味。她想:荷马·威尔士现在闻到的也是这种气味吧?蒙蒙眬眬快要睡着时,她轻轻地说:“晚安,阳光!”只有老鼠听见了她的低语。
第二天是个雨天,从肯纳邦克波特到圣诞岬都在下雨,还刮着强劲的东北风。在海芬俱乐部的码头边,停泊着很多船只,船上的小旗虽然都淋得湿漉漉的,却仍被狂风朝岸边方向吹得哗啦直响,雷·肯德尔的龙虾船也在不停地撞击着悬挂在码头边的旧轮胎。
雷一整天都待在二号建筑里,要么在更换拖拉机的集合管,要么就在睡觉。在这样的地方,在他了如指掌的大型机器下面,他往往睡得最香,谁也不会发现他。他的两条腿有时会从车底直挺挺地伸出来,就像被车子碾过一般。有一次,一个工人路过这里,见此情景,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大声问道:“雷,是你吗?”雷·肯德尔便立刻像拉奇医生从乙醚中清醒过来似的惊醒,回答说:“是的,是我在这儿!”
“这活儿可不容易,是吧?”那人担心地问。
“是呀,还真不容易哩!”雷回答。
随着大雨倾盆而下,海边狂风阵阵,海鸥便成群结队地往内陆飞去。一群海鸥飞到了约克果园,瑟缩在苹果酒屋的屋檐下,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美洛妮。还有一群海鸥飞到了观海果园,栖息在苹果酒屋的铁皮屋顶上。在它们的脚下,几个工人正在那里洗洗刷刷。
与往常一样,格雷丝·林奇又摊上了最苦最脏的活儿,擦洗那个几千加仑容量的酒槽。她跪在酒槽里忙着,发出的声响总让人觉得那是动物在小心地筑巢或觅食。米尼·海德已经中途离开,用他老婆弗洛伦斯的话说,又是“借故开溜”。米尼说,传送机的轮带松了,所以他把它拆了下来,要送去给雷修一修。
弗洛伦斯问道:“轮带松了,雷又能怎么办?要不买条新的,要不将旧的拆掉一截,是吧?”
“大概是的。”米尼谨慎地回答。
“可你干吗要急着今天修呢?”弗洛伦斯又问。
“我只不过是送去给雷看看而已。”他心虚地说。
“我看你只是想偷懒罢了!”弗洛伦斯说,可米尼却径自走进雨中,爬上车时还笑着朝荷马挤了挤眼睛。
“我真是嫁了个懒鬼丈夫!”弗洛伦斯感叹道,神情却显得很开心。
“那也比某些人要强!”随着爱琳·提克姆的话声,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朝酒槽望去,格雷丝·林奇仍在那里擦洗得十分起劲。
爱琳和弗洛伦斯既细心,手又稳,所以负责粉刷酒屋宿舍的窗框和窗台,荷马、胖朵特和黛布拉则大大咧咧地刷着厨房的墙壁。
胖朵特对荷马与黛布拉说:“希望你们别嫌我碍事,我可不是什么监护人,如果你们想亲热亲热,尽管请好了!”
黛布拉听了又羞又恼,荷马也难为情地笑了笑。他想:真奇怪,你只要和谁约会了两三次,在她身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地方吻过或摸过几次,别人跟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认定你整天都想着那档子事。其实,荷马此刻的心思主要放在酒槽里的格雷丝·林奇那儿,而不是在黛布拉身上,尽管黛布拉就在他身旁,跟他刷同一面墙。当荷马刷到厨房门边的电灯开关时,便问胖朵特,他是该在四周随便刷刷,还是等弗洛伦斯和爱琳来用小刷子刷仔细一些。
胖朵特说:“就整个刷过去吧。我们每年都这么刷,只要把它刷新刷亮就行,我们可不是在参加比赛,看谁刷得清爽漂亮!”
在电灯开关旁边的墙上,钉着一张纸。由于厨房里没有窗帘,纸上的字迹经阳光长期曝晒后,已经变得很模糊,只隐约看出是一张什么单子。而且,纸的下半截也被撕掉了,所以不管上面写的是什么,也已经不完整了。荷马扯下那张纸,正打算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目光却被第一行的几个大字所吸引,上面写着:
苹果酒屋的规则
什么规则?他好奇地想着,便埋头看了下去,只见下面逐条列出了许多规则:
1.请勿酒后操作粉碎机或榨汁机。
2.请勿在床上抽烟或点蜡烛。
3.酒后请勿爬上屋顶,尤其是在天黑时。
4.榨汁机的过滤布请于用后当天或当晚洗净。
5.榨汁完毕,请立即卸下过滤网,趁苹果渣未干之前冲洗干净。
6.请勿携带酒瓶爬上屋顶。
7.请勿进入冷藏室睡觉,即使你热得难受或刚刚喝过酒。
8.请于早上七点之前将购物单交给工头。
9.上屋顶的人数每次不得超过六人。
……
如果还有其他的规则,荷马也不会看到,因为后面的一部分已被撕掉。他将这张破纸递给胖朵特。
“这上面写的爬屋顶是怎么回事?”他问黛布拉。
黛布拉解释道:“爬到屋顶上就能看到大海。”
“不是这么回事,”胖朵特接过话头,“夜晚爬到屋顶上,就能看见肯尼斯角的费里斯转轮和游乐场的灯火。”
“那有什么好看的?”荷马问。
胖朵特回答道:“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看,可那些黑鬼却特别爱看!”
“有时他们会在屋顶上坐一通宵呢!”黛布拉说。
“有时他们在上面喝醉了,还会滚下来!”弗洛伦斯在宿舍那边接着说。
“要不就是砸碎酒瓶,把自己割得浑身是伤。”爱琳·提克姆也凑了进来。
“当然,也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胖朵特道。
黛布拉说:“有天晚上,一个管榨汁的黑人收工后又热又累,喝得醉醺醺的跑进冷藏室睡觉,结果在里面昏了过去,一觉醒来就得了肺炎。”
荷马纠正道:“不会一觉醒来就得了肺炎,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对不起!”黛布拉悻悻地说。
“反正谁也不会在乎那些规则,”胖朵特说,“奥莉芙每年都将它们重打印一遍贴在墙上,可到头来谁也不把它们当回事儿。”
弗洛伦斯·海德说:“来我们这儿摘苹果的工人多半还是孩子,如果不是奥莉芙每天替他们购物,他们就得挨饿。”
“他们从来都不会自理。”爱琳道。
“有一次,有个工人把整条手臂卡进粉碎机里——不只是手,而是整条手臂!”胖朵特回忆着。
“哦,真恶心!”黛布拉道。
弗洛伦斯附和着:“说真的,那条手臂还确实恶心哩!”
“后来缝了多少针?”荷马问。
“你的好奇心可不小,你知道吗?”黛布拉说。
爱琳以洞达世事的口吻说:“其实,那些黑人只会伤害自己,倒从不伤害别人。如果他们非要喝个烂醉,从屋顶上滚下来,又碍着我们什么事?反正这儿从来没有死过人,对吧?”
“是还没有。”格雷丝又尖又细的声音突然传来了。由于她仍然待在酒槽里,她的声音放大了不少,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再加上平常别人聊天时她一向很少开口,这时,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华力开着那辆绿色的货车载着露易丝·托贝到来时,他们都在埋头干活。露易丝下了车,带着桶和刷子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接着,华力问他们还要不要别的东西——还需要刷子吗?油漆呢?
“只要亲我一下就够了,宝贝!”弗洛伦斯起哄道。
“只要带我们看场电影就成!”胖朵特大叫。
“只要向我求婚,向我求婚吧!”爱琳话音刚落,所有的人便笑成一团,华力在众人的哄笑中离去。这时已近午餐时间,大家都知道露易丝明显是姗姗来迟——她通常与赫伯·弗勒一起上工,也都还算准时。可今天早上,她却不知怎么噘着一张嘴,大家也就懒得搭理她。
过了一会儿,胖朵特忍不住开口道:“就算你的例假来了还是什么的,至少可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早上好。”露易丝敷衍了事地说。
“哈哈!可真妙!”爱琳喊道。黛布拉在荷马的腰上戳了一下,荷马回过头,只见她朝他挤了挤眼。不久之后,赫伯开车来了,提议带大伙儿到饮水路的餐馆吃午餐。
荷马朝酒槽望望,格雷丝并未露面,只听见她仍然在里面擦呀洗呀干个不停。话说回来,她反正也不会接受赫伯的邀请。荷马想,自己也许应该与大伙儿一道去,以便对格雷丝敬而远之。可是,他早就打算要上屋顶去看看,弄清屋顶在月夜下神秘发光的原因,而且,他现在又知道了酒屋的规则,得知在屋顶上能看到大海以及肯尼斯角的费里斯转轮,更想上去了,哪怕下雨也在所不辞。
他与大家一同走到屋外,心里希望格雷丝会以为他已经与众人一起离开。来到车道上之后,他才告诉赫伯他要留下。紧接着,他觉得有个手指勾了一下他牛仔裤的前面口袋。等他们走后,他往口袋里一看,赫然发现里面有个安全套,惊得他赶紧向屋顶爬去。
他刚刚爬上屋顶,立刻吓走了栖息在上面的海鸥,而它们猛然展翅飞起的动作也同样把他吓了一跳。海鸥本来停在背风一侧的屋顶,所以他事先并没有发现。由于下雨,屋顶特别滑,他只好双手抓着铁皮沟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所幸屋顶不是太陡,否则他根本就上不去。他爬上面海的屋脊,意外地发现那儿钉了几块长条旧木板。他想,这大概是板凳了!木板虽然有些倾斜,但总比坐在铁皮上舒服多了。他坐在那儿,淋着雨,希望能欣赏美丽的海景,但因为雨大风急,他连远处的果园都看不清楚,更别提大海了。于是,他只好凭空想象着月明星稀的晚上,肯尼斯角的费里斯转轮和游乐场的灯火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当他浑身透湿,准备爬下屋顶时,突然瞥见一把刀。那是一把大弹簧刀,刀刃陷在他身旁的木板里,刀柄是仿角质材料做成的,上面有两条裂缝。他伸手握住刀柄,想将刀子拔出来,结果刀柄却在他手里断成两截!显而易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把刀才被留在这里:刀柄断了,刀刃便收不起来,带在身上便不安全,而且刀刃也已经锈迹斑斑。随后,荷马发现整个屋顶全都锈了,没有一处地方闪闪放亮,可以将月光反射到华力的窗前。不过,他很快又看到屋顶上散落着几片碎玻璃,有些较大的碎片卡在铁皮沟槽里。荷马想,反射月光的肯定是哪一片碎玻璃吧!
他想,这些碎玻璃大概是酒瓶的碎片,如啤酒、黑麦酒、威士忌酒和杜松子酒等。他试图设想一下黑人晚上坐在屋顶饮酒作乐的情景,可是因为浑身透湿,冷风吹在身上,他不由得打起寒战。于是他一步步挪到屋檐,估摸着不再危险,才一跃跳到地面,却不小心被一片没有注意到的碎玻璃扎破了手。伤口虽小,鲜血却汩汩地涌出来。他回到屋里,心想:这么小的伤口,竟然流了这么多的血,不知道伤口里面是不是有玻璃碴儿?于是他走进厨房,在水池前冲洗伤口。就算格雷丝没有听见他在屋顶上的动静,也一定听见了他冲洗伤口的声音。他完全没有料到格雷丝仍然待在酒槽里。
“帮帮我,我出不来了!”她朝他喊道。
她在撒谎,好把他骗到酒槽边来。可是,孤儿们往往容易上当受骗,因为孤儿院的生活十分单纯,相形之下,每个谎言都显得复杂微妙。所以,荷马尽管存有戒心,还是缓缓走到酒槽边。突然间,她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腕,她的双手虽然干瘦,力气却大得惊人。荷马一个冷不防,差点儿栽倒——实际上,他几乎是被她拽进酒槽,倒在她身上!格雷丝已经将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可是那身皮包骨却比她神秘的裸体更令他震撼。她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被困在人形的躯壳里,她身上伤痕累累,可见捕捉她的人经常毒打她。她的臀部和大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手臂上也有一道道深紫色的指痕,一侧的瘦小乳房上的瘀痕已经由绿变黄,令人触目惊心。
“放开我!”荷马说。
格雷丝死命揪住他的手腕,一边大叫:“我知道你们孤儿院里的人整天都干些什么!”
“没错。”荷马口里答应着,双手却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剥开,但她却敏捷地靠着酒槽壁站起来,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情急之下,他一把推开她,正准备还击时,门外传来一阵车轮碾在地上引起水花四溅的声音,华力开着那辆绿色小货车来了!格雷丝立刻放开荷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华力头顶大雨坐在车上,猛按喇叭,荷马连忙赶了出去。
华力一看到他就大声喊道:“快上车!我们得去救我的笨老爸。他在桑伯恩百货店惹麻烦了!”
荷马从小生活在一个没有父亲的世界里,因此,乍一听到别人管自己的父亲叫“笨老爸”(尽管很恰如其分),他不由得大为吃惊。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上有一袋苹果,荷马将它拎起来放在腿上,华力便开车沿着饮水路赶往桑伯恩夫妇的百货店。开店的密尔德丽和勃特·桑伯恩夫妇都是老华的老朋友,三个人不但是同学,老华当年还追求过密尔德丽哩!当然,那是在老华认识奥莉芙和密尔德丽嫁给勃特之前的事儿。
桑伯恩百货店隔壁是迪德斯五金水暖商店。当华力和荷马开车赶到哈斯洛克时,水暖商店的老板华伦·迪德斯正守在百货店的走廊上,不让人进去。
华伦看到他们奔上走廊,便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华力!你爸爸不知怎么发起神经了!”
荷马和华力大步走进百货店,只见密尔德丽和勃特临时用几个货架将老华困在一个角落里。看样子,只要是够得着的面粉和砂糖都已经被老华撒了一地,老华自己也成了白糊糊的面人。他那被困在一隅的情景,让荷马不禁想起了格雷丝。
“你怎么了,爸?”华力问老华。密尔德丽看到华力,立刻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但勃特依然紧盯着老华,丝毫不敢松懈。
“怎么了爸。”老华重复着华力的话。
“他找不到狗食,便大发雷霆。”勃特一边对华力解释,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华,唯恐他随时再次发作,又在店里乱砸一通。
“你为什么要找狗食,爸?”华力又问。
“狗食爸。”老华又跟着说。
“华力,他好像失去记忆了。”勃特·桑伯恩道。
“我们跟他说过他根本没养狗。”密尔德丽说。
“密丽,我记得跟你干过那回事儿!”老华突然大叫起来。
“瞧,又来了!”勃特说,接着又轻言细语地哄劝道,“老华,老华,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啊!”
老华又说:“我得给眨巴眼喂东西。”
“眨巴眼是他小时候养的狗。”密丽向华力解释。
“老华,如果眨巴眼现在还活着,那它一定比我们还老啦!”勃特说。
“比我们还老啦。”老华重复道。
“我们回家去,爸!”华力说。
“回家去爸。”老华又跟着说,不过他终于让荷马及华力扶他上车。
华伦·迪德斯一边为他们拉开车门,一边说:“华力,我看你爸爸不是喝醉了酒,我没闻到酒味,至少这一次不是!”
“华力,他肯定是有别的毛病。”勃特也有同感。
“你是谁?”老华忽然问荷马。
荷马答道:“我是荷马·威尔士,华辛顿先生。”
“华辛顿先生。”老华重复着。
华力开着车,三人一言不发地过了大约五分钟,老华突然大吼起来:“你们都给我闭嘴!”
他们回到观海果园时,奥莉芙走到车旁,没有理睬老华,只是对华力说:“我不知道他今天早晨喝了什么,也可能是伏特加,可他出门时身上并没有酒味。如果知道他喝了酒,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开车出去的。”
华力说:“妈,我想一定是另有原因。”然后,他与荷马一道将老华扶进卧房,替他脱掉鞋子,并哄他躺下。
“你知道吗?我跟密丽干过一次!”老华对儿子说。
“那当然了,爸!”华力回答。
“我干过密丽!我干过密丽!”老华连声嚷道。
为了逗老华高兴,华力便给他念五行打油诗。老华以前教过华力许多打油诗,可现在却一首也记不起来,即使华力一行一行地启发他,他也毫无印象。
华力问:“还记得‘肯特的公爵夫人’吗,爸?”
“当然啦!”老华回答,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哦,肯特的公爵夫人真可怜!”华力念出第一行,但老华只是听着。华力便接着念道:“她的山洞歪了大半边。”
“歪了大半边?”老华愣愣地问。
华力又从头开始,一次念两行:
哦,肯特的公爵夫人真可怜!
她的山洞歪了大半边……
“歪了大半边!”老华跟着大声念。
哦,肯特的公爵夫人真可怜!
她的山洞歪了大半边,
这女人说话也毫不羞愧:
“快快给我一把大铁锤,
我要把男人锤进洞里面!”
我的上帝!荷马不由得暗暗惊呼。可老华似乎感到茫然,只是一言不发。当华力与荷马以为老华睡着之后,他们才走出房间。
下楼后,荷马对奥莉芙和华力说,老华可能在神经方面出了些毛病。
“神经方面?”奥莉芙问。
“这是什么意思?”华力也问。
这时,老华忽然又在楼上大叫:“山洞!”
由于荷马自己也有重复别人话尾的习惯,所以深知老华这种鹦鹉学舌的现象并不正常,于是写信给拉奇医生,首次向他叙述老华的这种症状。他写道:“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跟着重复。”荷马还注意到,老华有时甚至会把最平常的事物的名称给忘掉。荷马记得有一次,老华想向华力要烟,却半天都开不了口,只是不停地指着华力的上衣口袋。荷马在信中写道:“我想,他大概连‘香烟’这个词也给忘了!”荷马前不久开车带老华去桑伯恩百货店购买几样日用品时,无意中发现老华居然连车内仪表盘旁边的杂物箱都打不开。荷马告诉拉奇医生,更奇怪的是,老华还经常在衣服上拈来拈去,“好像觉得衣服上沾了灰尘、头发或线头,可实际上那儿什么也没有!”
奥莉芙却对荷马说,根据他们的家庭医生的诊断,老华的问题完全“出在酗酒上”。那位医生是个年纪比拉奇医生大的老头儿。
华力说:“妈,伯金斯医生已经太老了,当不了医生啦!”
“可你还是伯金斯医生接生的呢,我相信他的能力。”奥莉芙不为所动。
“我敢说,把我接生出来一定毫不费力。”华力笑嘻嘻地说。
荷马在心里说:我想也是。在荷马看来,华力对所有事情都顺其自然,既不自私自利,也不蛮横任性,他为人处事的方式就像缅因州王子,就像新英格兰国王,他生来就注定要统驭一切。
拉奇医生给荷马的回信带来了不寻常的消息,因此,荷马迫不及待地拿给奥莉芙看。
拉奇医生写道:“荷马,根据你的描述,我推断华辛顿先生的情况可能是一种演变中脑部组织退化症的症状。鉴于他年事已高,患其他疾病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这种病症十分少见,我已经查过《新英格兰医学期刊》,应该是错不了。
“喜欢在衣服上拈来拈去的现象,被神经学家称为‘摹空’;随着阿尔茨海默病症状的逐渐恶化,患者会不断重复别人的话语,这种现象称为‘模仿言语’;至于连‘香烟’这么平常的名词都记不住,是因为认不出该项事物所致,这种现象称为‘举名不能’;还有,诸如开杂物箱之类早已熟练掌握的动作,患者却失去了操作的能力,也是典型的症状,称为‘失用症’。
“所以你应尽早劝导华辛顿太太,让神经科医生为她丈夫作检查,因为我毕竟只是猜测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而已。据我所知,缅因州至少有一位神经科医生。”
“阿尔茨海默病?”奥莉芙问。
“你是说他得了病?他哪里出了毛病?”华力问荷马。
他们立刻带老华去看那位神经科医生。在路上,华力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爸!”可老华却似乎特别开心。
那位医生证实了拉奇医生的诊断后,老华居然欣喜若狂。
“我生病了!”他引以为荣地喊着,那股兴奋劲儿,简直就像在高声宣布他的病已经治愈,可事实上,这种病几乎是无药可医。“我生病了!”他还是喜气洋洋地说。
对老华而言,得知自己并非一个十足的酒鬼,真可以说是如释重负,起码暂时是这样。奥莉芙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情不自禁地靠在华力肩上痛哭。她紧紧地拥抱荷马,在他脸上吻个不停。(自从离开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的怀抱后,荷马还是第一次接受如此的热情。)她还一遍又一遍地向荷马致谢。这项新发现对奥莉芙的意义非同寻常:即使她与老华曾经真心相爱,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也早已消失,但是,对老华病情的了解却重新唤起了她对丈夫的敬意。她对荷马和拉奇医生满心感激,他们不仅让老华恢复了自尊,也让她恢复了对丈夫的尊重。
正因为如此,当老华在夏季即将结束、收成即将开始前去世时,大家都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心态,觉得解脱远远多于悲伤。一段日子以来,他们心里都明白,老华正在逐渐走向死亡,可他在最后关头却让自己死得还算有尊严,用勃特·桑伯恩的话说,是死于“真正的疾病”,这对大家而言可谓是个意外的惊喜。
当然,哈斯洛克和哈斯海芬的居民,对阿尔茨海默病这个名词都不甚理解。一九四几年时,缅因州沿海一带对这个词仍然颇为陌生,观海果园的工人更是感到茫然不解,直到有一天,雷·肯德尔对他们解释说:“老华是得了艾尔的槌头症!”原来是艾尔的槌头症!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胖朵特说:“但愿它不会传染。”
“或许有钱人才会得这种病吧?”米尼狐疑地问。
“不是的,这是神经方面的疾病。”荷马再一次强调,可这种说法只有荷马自己明白,其他人还是毫无头绪。
于是,观海果园的男男女女在为收成作准备时,便流行着一种新说法。赫伯·弗勒常说:“你们最好小心点儿,否则会得艾尔的槌头症的!”
每当露易丝姗姗来迟时,弗洛伦斯或爱琳或胖朵特就会问:“你怎么了?是例假来了,还是得了艾尔的槌头症?”而如果格雷丝一瘸一拐地出现,或是身上又有明显的伤痕时,大家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不约而同地嘀咕:“她昨晚得了老艾尔的槌头症,绝对错不了!”
华力对荷马说:“我觉得你应该当医生,你显然是当医生的料。”
“拉奇医生才是医生,我只是个贝都因人。”荷马回答。
在收成即将开始之前,奥莉芙在苹果酒屋的宿舍里布置了鲜花,并且将规则重新打印一遍(内容和往年的几乎一模一样),贴在厨房门边的电灯开关旁。然后,她又为贝都因人提供了一个家。
奥莉芙对荷马说:“每逢华力要开学,我就觉得心烦。尤其是今年,老华又不在了,我更是不愿意华力离开。荷马,如果你认为自己在这儿能过得愉快,我会非常高兴,你可以继续住华力的房间。我喜欢晚上有个伴,而且早晨也有人可以说说话。”她背对着荷马,倚着厨房的窗户看着外面,可以看见老华以前常坐的橡皮筏在游泳池里漂浮,但荷马不敢肯定她的目光是否停留在橡皮筏上。
“不知道拉奇医生对这件事会怎么想。”荷马说。
奥莉芙说:“拉奇医生肯定希望你将来能上大学,我也一样。所以,我很乐意帮你去肯尼斯角高中打听打听,看他们是否愿意收你,并评估一下你的程度,看你还应该上些什么课。你以前所受的教育十分……特殊。据我所知,拉奇医生很希望你学习所有的理科课程。”(荷马知道,她一定是从拉奇医生给她的信中了解到这些情况。)“当然还有拉丁语。”奥莉芙补充道。
“拉丁语。”荷马重复着。拉丁语显然应该是拉奇医生的强项。荷马默默地念着:cutaneus maximus(皮肤病),dura mater(硬脑膜),更别提经常挂在嘴上的umbilicus(脐带)了。他对奥莉芙说:“拉奇医生希望我将来当医生,可我自己并不愿意。”
奥莉芙说:“我想,他只是希望给你一个当医生的机会,一旦你哪天改变主意,就可以用得上了。我记得他是说要你学拉丁语或希腊语。”
荷马猜想他们肯定通了不少信,但他只是说:“我真的很喜欢在果园里干活。”
“嗯,我当然很愿意你留在这儿干活,”奥莉芙说,“我需要你帮忙,尤其是在收成季节。我想你大概不会成为全日制学生,我得跟那所高中谈谈,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会拿你的情况特殊对待,就当是一种试验。”
“一种试验。”荷马重复道。对贝都因人来说,一切不都是试验吗?
他想起在苹果酒屋的屋顶上发现的断刀。那把刀被扔在那里,是因为他一定会去发现它吗?还有那些碎玻璃,其中一片在他难以成眠时透过华力房间的窗口向他发出信号。屋顶上的那些碎玻璃,就是为了给他某种启示吗?
荷马又写了一封信,请求拉奇医生允许他留在观海果园。他在信中还说:“我打算学生物,以及所有的理科课程。可是,我难道非学拉丁语不可吗?现在根本就没人说拉丁语了!”
韦尔伯·拉奇不禁有些纳闷:他怎么变得这么无所不知了?可转念一想,他觉得荷马不懂拉丁语或希腊语(许多医学术语的词根都来自这两种古文)也未尝没有好处。拉奇医生心里想着:比如coarctation of the arota(主动脉狭窄)。这是一种相对较轻的先天性心脏病,病情会随着患者年龄的增长而好转,当患者到荷马这个年龄时,可能已经根本听不出心杂音。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医生,才能通过X光断定主动脉有轻微扩张现象。对于病情轻微的病例,可能只会在上肢出现高血压症状。所以,如果你不想学拉丁语,那就不学吧,韦尔伯·拉奇默默地说。
在拉奇医生看来,最适合荷马的先天性心脏病,便是肺动脉瓣狭窄。拉奇医生在病历中写道(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编得天衣无缝):“从一出生到童年初期,荷马都有极为明显的心杂音。但到21岁时,他心杂音的老毛病几乎已经难以察觉,然而,我在X光片中发现他的肺动脉瓣狭窄现象依然明显。”拉奇医生清楚,荷马的心脏毛病并非显而易见,关键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检查出来。重要的是他患有这种病,这就够了。
于是拉奇医生在回信中写道:“如果你不想学拉丁语或希腊语,那就不用学好了。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对吧?”
荷马看信后有些将信将疑。在这封信中,拉奇医生还附了一封代斯诺伊·米多兹转交的信。韦尔伯·拉奇觉得斯诺伊是个傻瓜,不过是个“坚持不懈的傻瓜”。
斯诺伊的信一开头就说:“喂,荷马,我是斯诺伊!”他解释说,他现在已经改名为罗伯特·马希了,“我的养父母是班格的马希夫妇,我们是个小有名气的家具世家。”
家具世家?荷马有些摸不着头绪。
接着,斯诺伊一五一十地告诉荷马他如何认识了他的梦中情人,并与她结婚,以及如何选择了经营家具生意而放弃上大学等。他说,走出圣克劳兹,他真是快乐极了,希望荷马也“走出”了那个地方。
最后,斯诺伊还写道:“你有没有富兹·史东的消息?老拉奇说他近况不错。我很想跟他写信,如果你有他的地址,请告诉我。”
富兹·史东的地址!荷马不由得大为诧异。他纳闷地想:“老拉奇”说富兹“近况不错”是什么意思?是怎样不错?但他却给斯诺伊回信说,富兹的近况的确不错,只是他一时没能找到富兹的地址。他还说,他自己在果园的生活很健康,他感到心满意足。他表示最近没有去班格的打算,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里,他一定会打听“家具世家马希”。荷马最后说,他不认为斯诺伊关于“回圣克劳兹相聚”的建议绝妙无比,再说拉奇医生也无疑不会同意;他承认他很想念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当然也想念拉奇医生,但把那地方忘掉不是更好吗?他反问斯诺伊:“难道不是本来就该这样吗?孤儿院不是本来就该被人遗忘的吗?”
接着,荷马又写信给拉奇医生:“你说富兹·史东‘近况不错’是什么意思?是怎样不错?我知道斯诺伊·米多兹是个白痴,但如果你向他提起有关富兹·史东的事情,你不觉得也该告诉我吗?”
快了!快了!韦尔伯·拉奇疲惫地想。他一直都心烦意乱。金格里奇医生和顾赫太太掌握了托管委员会的大权,因此,委员会要求拉奇医生配合金格里奇医生的建议,拟定一份“跟踪报告”,调查每个被领养的孤儿在领养家庭的情况,以表明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说,如果拉奇医生觉得这些额外的文字工作枯燥无味,那么,他可以采纳顾赫太太的建议,任用一位行政助理。拉奇医生想:需要我应付的历史难道还不够吗?他躺在诊疗室的床上,吸了一点儿乙醚,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喃喃自语:“金格里奇与顾赫!金格赫与顾里奇!里奇赫与金格顾!顾金格与赫里奇!”念着念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脑袋也突然清醒了。
“你在乐什么呢?”安琪拉护士在门外的大厅里高声问道。
“顾格赫与里奇金!”韦尔伯·拉奇也高声回答。
于是,他怀着报复心理,走进安琪拉护士办公室。他已经为富兹·史东拟好了计划。他准备让富兹在鲍多因学院圆满完成大学学业,然后在哈佛医学院取得优异成绩。他分别给这两所学校打了电话。他告诉鲍多因学院注册处,圣克劳兹孤儿院获得一笔捐款,这笔捐款将用作学费,提供给一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攻读医学,但这位年轻人学成之后必须乐意前往圣克劳兹服务,以奉献所学。因此,拉奇医生要求取得近年来从鲍多因学院毕业后攻读医学院的学生的登记表。他对哈佛医学院的说辞略有不同,当然,他同样要求取得医学院学生的登记表,只不过理由是上述捐款拟用作妇产科培训的奖学金。
自从上次追回克拉拉的尸体后,这还是韦尔伯·拉奇第一次出门,也是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首次在孤儿院诊疗室以外的地方过夜。但是他必须了解鲍多因学院以及哈佛医学院的学生登记表的格式,只有这样,他才能为富兹·史东编造一份登记表。他要求借用大学的打字机,当然也需要几张纸——“如果是学校的空白登记表,那就更好了!”然后,他假装在表格里打上一些可能人选的姓名与资历。他对鲍多因及哈佛的工作人员说:“我看有很多理想人选,但不知道他们能否忍受圣克劳兹的环境,因为我们那里相当偏僻封闭。”他一边向两校的工作人员致谢,一边把一叠登记表还给他们——富兹的登记表也夹在里面,在字母S那一部分当中。
回到圣克劳兹后,拉奇医生又写信给鲍多因学院与哈佛医学院,请他们提供几位优异毕业生的登记表复印件,他说是经过筛选后他才挑出这几个人选。不久,他便收到富兹·史东与其他几位学生的登记表。
拉奇去哈佛医学院时,还以富兹·史东的名义开了一个剑桥邮政信箱。现在他便写信给邮局局长,请求他将寄给富兹·史东的邮件转到圣克劳兹。如果年轻的史东医生去国外救死扶伤,这个信箱也可以派上用场。接着,拉奇将一个空信封寄往那个剑桥信箱,然后静等结果。
那封信很快被转寄回来,因此,他确信自己设计的体系已经运作正常,便开始编造其他有关富兹·史东及其领养家庭的材料(领养他的家庭姓伊姆丝)。编好后,他将材料连同富兹的信箱地址一并寄给托管委员会。至于卷毛头戴伊,倒不需要他胡编乱造,只是他不得不指出卷毛头已改名为罗伊·林弗里特。还有斯诺伊·米多兹以及其他大部分被领养的孤儿的状况,他也都据实相告,但当他在打字机上打出“家具世家马希”时,却忍俊不禁。在处理荷马·威尔士的材料时,拉奇非常审慎,他考虑着荷马的心脏问题该如何措辞。
委员会中没有任何心脏病专家或放射科专家,甚至连外科医生也没有,只有一位年纪很大的普通医生。拉奇医生确信那个老医生根本就不读书看报,他也不把金格里奇医生当作医生——他压根儿不把心理医生放在眼里。至于顾赫太太,他完全有把握用几个简单的医学术语就能将她吓唬住。
拉奇医生向委员会推心置腹地说(有谁听到别人向他推心置腹时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呢?):他是没有告诉荷马他的心脏有问题,他承认在隐瞒真相;可是话说回来,如果让荷马担忧,只会对他的病情不利,他更希望荷马在外面建立自信,而不是为自己的病情忧心忡忡,不过他很快就会告诉荷马实情。拉奇医生还说,他已把荷马患有心脏病的情况告诉了华辛顿家,所以他们一定会对荷马多加保护,当然,他并没有向他们具体说明荷马的心杂音或肺动脉瓣狭窄的情形。委员会如果想了解这些细节,他很乐于提供相关的详细资料。拉奇想象着顾赫太太看X光片的样子,觉得非常滑稽。
在信的末尾,他写道:委员会要求他作跟踪报告是一个了不起的构想,这项工作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乐趣,所以,他不但不需要行政助理,反而被这项差事“大大地激发了活力”,因为他早就想跟踪孤儿们被领养后的生活情况了。有些情节还是现编现卖的呢,他想。
忙完这件事后,他已经精疲力竭,结果忘了替一个新生的男婴割包皮,而安琪拉护士早已为手术做好准备。他还把一个等待堕胎的女人误认为是头一天刚刚生产,居然对她说她的孩子很健康、情况很好。另外,他还不小心把乙醚溅到了脸上,不得不连忙跑去冲洗眼睛。
因为订购了太多的安全套,他感到心烦意乱,现在医院里的安全套大量过剩。自从美洛妮走后,再也没人偷安全套了。一想到美洛妮,他就忧心忡忡,然后又更加心烦意乱。
于是他又回到安琪拉护士办公室写报告。他首先陈述了小大卫·科波菲尔发音不准的情况,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过他并未提及小大卫是荷马接生的,名字也是荷马取的。接着,他编造了有关另一个孤儿史蒂福兹的部分报告,报告里面说,史蒂福兹的降生极为顺利,在完全不需要医生动手的情况下,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将一切处理得非常妥当。当写到史莫奇·菲尔兹时,他如实相告,提到了史莫奇囤积食物的毛病(这个毛病在女孩部比在男孩部更为普遍),而且史莫奇还开始经常失眠。“自从荷马·威尔士离开之后”,拉奇还是第一次在圣克劳兹看到孩子失眠。
想起荷马在身边的日子,拉奇的泪水夺眶而出,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继续在报告中写道:他和葛洛根太太都很为玛莉·艾格尼丝·科克担心,在美洛妮离去后,玛莉·艾格尼丝常常显得沮丧落寞。(他也交代了美洛妮的一些具体情况,但对她破坏性的暴力行为却只字未提。)拉奇医生这样描述玛莉·艾格尼丝:“或许她自以为承袭了美洛妮的地位,可她却缺乏那种强硬或支配型角色所必须具备的专横霸道的特点。”写到这里,拉奇不禁想道:那个白痴金格里奇医生肯定会喜欢这一段,仿佛孤儿们真有这么好命,居然可以想象自己扮演某种角色!他不由得用挖苦的语气大声说道:“哼,角色!”
一阵冲动之下,拉奇走进诊疗室,将两个安全套吹满气扎紧。他心里说:总得想办法把这些玩意儿用掉!他拿起洗衣房的记号笔,在两个安全套上分别写下“金格里奇”和“顾赫”两个名字,然后拿着胀鼓鼓的安全套去找安琪拉护士和爱德娜护士。
拉奇医生在女孩部找到了她们,她们正在与葛洛根太太一起喝茶。
“啊哈!”拉奇一声大喊,将三位女士吓了一跳。除了他每天晚上来女孩部念《简·爱》之外,她们不太习惯在女孩部见到他,当然更不习惯他拿着胀鼓鼓的、写了字的安全套在她们面前挥来挥去的。
“我假想这是金格里奇医生和顾赫太太!”他说着向每位女士鞠了一躬,然后取出一把手术刀,“砰”的一声突然将安全套刺破。玛莉·艾格尼丝原本闷闷不乐地躺在楼上的床上,听见那声爆响,惊得猛地坐了起来,而葛洛根太太也吓得张口结舌。
拉奇医生离开她们返回医院后,爱德娜护士第一个开口,她小心翼翼地说:“韦尔伯工作那么辛苦,居然还忙里偷闲寻开心,这可真是稀奇!”
葛洛根太太由于惊吓过度,仍然说不出话来,但安琪拉护士却说:“我想,老头子有点失去理智了!”
这话似乎刺痛了爱德娜护士。她缓缓地放下茶杯,平静地说:“我看是乙醚的关系。”
“既是,也不是。”安琪拉护士说。
“你认为跟荷马也有关系吗?”葛洛根太太问。
“是的,”安琪拉护士说,“跟乙醚、荷马、年纪大了,还有委员会那两个新委员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有关系,跟圣克劳兹有关系!”
“跟美洛妮也有关系!”葛洛根太太一提起美洛妮就忍不住落泪,楼上的玛莉·艾格尼丝听见美洛妮的名字也失声痛哭。
“荷马肯定会回来的,反正我就是知道!”安琪拉护士话刚说完,已经是泪流满面。爱德娜护士既要安慰她,又要安慰葛洛根太太,她嘴上说着:“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心里却想:将来照顾我们这些人的年轻人到底在哪儿呢?
“主啊。”葛洛根太太开始祈祷。楼上的玛莉·艾格尼丝也垂首双手合十,当她的手掌合拢成一定角度时,仍会触动锁骨的旧伤而产生痛感。“主啊,请整日扶持我们,直到夜晚降临,长影曳曳,忙碌的世界归于平静,生命的热情消退,我们的工作结束。”
那天晚上,拉奇医生像往常一样,逐个亲吻了所有的男孩,包括史莫奇·菲尔兹,尽管这孩子囤积食物,把东西藏在发出异味的床上。其实拉奇医生亲他时,他只是在装睡。爱德娜护士在黑暗中倾听着拉奇医生的动静,一边在猫头鹰的低鸣声中,轻声低语:“阿门!”
荷马坐在高高的费里斯转轮上,脚底下是游乐场和肯尼斯角的海滩。他久久凝视着观海果园的方向,想找到苹果酒屋屋顶上的亮点。可远处漆黑一片,酒屋里也没有灯火。事实上,即使酒屋里亮着灯,或现在是晴空万里的大白天,他仍然会一无所获,因为那儿距离太远。只有从酒屋的屋顶能看见游乐场的绚烂灯火,尤其是费里斯转轮的璀璨光芒,但是反过来,从这里却根本不可能远眺苹果酒屋的屋顶。
“我想当飞行员,”华力说,“我想飞上天空,真的!如果我有飞行执照,又有自己的飞机,我就可以把在果园里喷农药的活儿全包下来。我会弄一架农药喷洒机,不过我会把它漆得跟战斗机一样。开着那些蠢到家的农药喷洒车,跟在那些蠢到家的牵引机后面,在那些蠢到家的山坡上爬上爬下,简直是太不方便了!”
坎蒂的父亲雷此刻正在干这种不方便的活儿。米尼·海德病了,工头埃弗利特·塔夫特便问雷能不能上个夜班,开农药车喷洒农药,因为雷开这种车非常熟练。这是收成之前最后一次喷农药。因此,当费里斯转轮在高空旋转的时候,在地面上的某个地方,在离海边较远的一座黑暗的果园里,雷蒙·肯德尔和弗农·林奇正忙着喷洒农药。
华力有时也帮忙喷农药,荷马目前也在学习这项技术。赫伯·弗勒偶尔也接手这项工作,可他不愿上夜班,他总是说:“晚上我有更好的事儿可做!”但是晚上喷农药效果更好,因为这时风停了,在沿海地区尤其如此。
华力今晚没有去喷农药,这是他住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早晨他就要开学了。
“荷马,你会帮我照顾坎蒂,是吗?”华力问道。此刻,他们正坐在高高的费里斯转轮上,俯瞰岩石突露的海岸以及肯尼斯角人潮如涌的海滩。夏末时节,海滩上仍有三三两两露营的游客,他们点起的营火在夜色中闪烁。费里斯转轮渐渐降到地面。
坎蒂还有一年才从卡姆登女子高中毕业,因此她周末通常都会回家,而华力则一直都得待在奥洛诺的学校里,只有感恩节、圣诞节或放长假才能回来。
“没错。”荷马回答。
华力说:“如果我参战,去开飞机,我是说如果我参军,当上轰炸机飞行员,我希望开的是B-24而不是B-25,我宁愿承担战略性任务,而不是战术性任务,这样我就会只炸地方不炸人。我也不愿意在战争中开战斗机,因为那同样是开枪杀人。”
荷马压根儿没有听懂华力的话,他对战争的形势一无所知,甚至根本没有听到战争的消息。B-24是四引擎的重型轰炸机,专门执行战略性轰炸任务,轰炸目标包括桥梁、炼油厂、燃料库、铁路等工业设施,但不包括敌人的军队。轰炸军队是B-25的任务。B-25是一种中型的战术性轰炸机。华力研究战争的热情远远超过在缅因大学学习植物学或其他学科的热情,可荷马对战争毫无兴趣。缅因州的人近来都称这场战争为“欧战”,只是那些有家有口的人才会为战争提心吊胆。
荷马想道:贝都因人也有战争吗?如果有,他们是不是非常关心呢?
他只希望收成尽快开始,想到那些季节性临时工,想到那些黑人,他就满心好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也和孤儿一样吗?他们是不是同样没有归属感,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用处呢?
出于对华力的友情,他决定将对坎蒂的爱埋在心底。当他还在高高的费里斯转轮上时,一种高尚的思想驱使他毅然作出了这个决定。这天晚上,荷马还有一个计划,尽管他自己也对这个计划不以为然,但身为孤儿,他喜欢有规律的生活,也喜欢每天晚上都有计划。
他开着老华的凯迪拉克将华力送到肯德尔家的养虾池,坎蒂已经等在那里了。雷此时还在果园里喷农药,他要干上几个小时,坎蒂和华力想在雷回家之前私下聚聚,话别一番。离开他们后,荷马又开车去接黛布拉一同去肯尼斯角的汽车影院看电影,这将是他们头一次单独行动。当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群恶狗,向黛布拉家门口走去时,他在心里想:坎蒂和华力不在,不知道黛布拉是否还会坚持“只准摸这,不准摸那”的规则?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特别在乎,不禁有些失望。有条凶猛的大狗蹿起来对着他的脸一阵狂吠,但那根铁链似乎在半空中卡住了它的脖子,使它猛地摔到地上,胸部重重地挨了一记。它惨叫一声,过了好半天才艰难地站起身来。荷马不禁纳闷:人们为什么要养狗呢?
他们看的是一部西部片,荷马从中得出的结论是:乘敞篷车横穿美国真是一项疯狂而可悲的活动。他想,最起码,那些人在起程前应该和印第安人商量商量,作出相应的安排。另外,电影里的情节也是安排得毫无条理,而荷马自己也没有机会为赫伯·弗勒给他的安全套安排用场。(他事先把安全套放在口袋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黛布拉这一次的确比以往要大方得多,但她依然坚守着最后的防线。
“不行!”她有一次大声叫了起来。
“那也用不着大呼小叫的!”荷马说着,将自己的手移出了禁区。
“可你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黛布拉说,一副对数字(以及其他东西)一丝不苟的口吻。在一九四几年的缅因州,荷马不得不接受这一连串的规则:所谓的“搂搂抱抱”可以,所谓的“东摸西摸”也行,但像他和美洛妮以及华力和坎蒂所做的事情(华力和坎蒂起码做过一次),甚至是格雷丝自愿投怀送抱的行为,却是绝对不允许。
真不知道坎蒂是怎么怀孕的?荷马纳闷地想。黛布拉汗津津的小脸贴在他的胸前,她的发丝搔得他的鼻子痒痒的,但他仍然勉强地从她的头顶望过去,看到了银幕上印第安人大屠杀的情景。既然赫伯见人就送安全套,比拉奇医生发给来圣克劳兹那些女人的都要多,华力怎么还是让坎蒂怀孕了呢?而且,华力要什么有什么,荷马简直不明白华力为什么对战争那么感兴趣。不过话说回来,有哪个孤儿会担心自己太过养尊处优,或经不起考验呢?孤儿是否体会过厌倦或躁动不安的感觉?也许这些全是奢侈的心境?荷马想起了卷毛头戴伊那副不耐烦的厌倦神情。
“你睡着了吗,荷马?”黛布拉问。
他说:“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黛布拉又问。
“我在想,为什么华力和坎蒂能够那样,我们却不能?”
黛布拉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起码没料到荷马会这么直截了当。她谨慎地考虑着该如何回答。
“这个嘛,”她用一副洞达世事的口吻说,“华力和坎蒂彼此相爱,对吗?”
“没错。”荷马答道。
黛布拉说:“可你从没说过你爱我,我也没说过我爱你。”
“没错,”荷马说,“这么说,如果两人没有相爱,那样做就违反规则了?”
黛布拉咬着下唇思索着,她从没料到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这么艰难。她边想边说:“不妨这么讲吧:如果两人相爱的话,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是说比如女方怀孕了,那么,如果他们相爱,就可以结婚。华力和坎蒂彼此相爱,如果他们出了意外,他们就会结婚。”
荷马想:也许吧,也许下次会这样。他嘴上说:“哦,我懂了。”可心里却想:原来所谓的规则是这么回事,是关于意外,关于怀孕却不想要孩子!老天!怎么全是这种事呢?
他很想把口袋里的安全套拿出来给黛布拉看,如果她只是因为担心意外才拒绝他的话,那么,她会怎样看待赫伯一再宣传的保险方法?但如果真的以这种方式来说服她,不就说明他认为可以用粗俗露骨的方式来对待所有的亲密行为?或者说明他认为亲密行为本身就很粗俗?要不就是只有对他而言才是如此?
在电影里,有几个人的头皮正挂在长矛上晃来晃去。荷马实在想不通,那几个印第安人居然就那样拿着长矛晃了老半天,简直就把它们当成了宝贝!忽然镜头一转,有位骑兵军官的手被箭射穿,钉在了树干上。他拼命地用牙齿咬,用另一只手拔,可那支箭仍然牢牢地把他的手钉在那里。这时,有个印第安人举着一把弯刀朝他冲来,骑兵军官眼看就要没命了,因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还在指望那只被钉在树上的手,想用大拇指扣动扳机。
荷马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呢?不料他那根大拇指还真的救了他,扳机终于扣响了!因此,荷马推断那支箭在射穿军官的手掌时,碰巧没有伤及通往拇指肌肉的正中神经分支。那军官一枪射中了离他不远的印第安人的心脏——应该是射中了心脏,因为印第安人当场毙命。荷马不禁想道:这家伙真是幸运!有意思的是,他仿佛看见了《格雷人体解剖图谱》中的手部图片,看得比电影里的手还清楚。
电影结束后,他开车送黛布拉回家,一眼看见她家门外有条狗挣脱了铁链。他不敢下车送她到门口,便只好请她原谅。可那条狗还是猛扑过来,幸亏荷马及时关上车窗。只见那条狗趴在车窗上一边喘息,一边流着口水,它尖利的牙齿碰得窗玻璃咯咯响,车窗变得雾蒙蒙的,害得荷马倒车时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荷马开车离去时,听见黛布拉对着那条狗大声喝道:“别闹了,艾迪!”接着,她又换了一副腔调,“请你别闹了,艾迪,求求你了!”可那条狗还是跟在凯迪拉克后面穷追不舍,跑了将近一英里才停住。
艾迪?荷马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安琪拉护士有一次不是给哪个孩子取名为艾迪吗?应该是的,不过,那孩子肯定很快就被人领养了——其实本来就应该如此。
荷马回到肯德尔家的养虾池时,雷已经到家,正在那儿泡茶,那双满是皱纹的粗糙大手在捧着茶壶取暖,他裂痕累累的指甲下藏着黑黑的油垢,机械师的手永远都是这样。
他一见荷马就说:“瞧哇,是谁从汽车影院劫后余生回来了!快过来坐会儿,跟我一起喝杯茶!”荷马看见华力和坎蒂还在码头上相拥而坐。雷蒙说:“我想爱情鸟大概不知道怕冷,看样子,他们那声‘再见’还没说完呢!”
荷马很高兴能喝点儿茶,而且是和雷在一起。他喜欢雷,也知道雷同样喜欢他。
“你今天学了些什么?”雷问。荷马正要开口谈谈汽车影院的“规则”,可转念一想,雷问的应该不是这个,便答道:“什么也没学。”
雷说:“不会吧,我敢说你肯定学了些东西。你很会学习,这我知道,因为我过去也一样,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看过一遍,自己马上就会。”雷教过荷马许多机械方面的知识,如换油、加润滑油、装火星塞、引擎计时、油管维修及前轮定位等,还给他演示过如何拧紧离合器。令雷惊讶的是,荷马居然过目不忘。雷还教过荷马如何换气阀。荷马一个夏天里学到的机械知识与技术比华力有生以来懂的还多。不过,雷欣赏的不只是荷马的动手能力。因为雷喜欢独处,他想,身为孤儿的荷马肯定明白其中的滋味。
雷说:“快讲讲吧!我相信你没有学不会的事情,你那双手无所不能,任何事儿只要一上手,你没有不会做的!”
“没错。”荷马笑着说。他想起了将圆头扩阴器伸进阴道时那种拿捏准确的感觉:用拇指和食指稳稳捏住扩阴器的把手,中指轻轻地顶着,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操作,任何时候想将它伸到哪里,就能伸到哪里。荷马还想到,窥阴器不只有一种型号,因此总能找到大小合适的,这是多么精确,多么奇妙啊!而且,只要将翼形螺钉转个半圈,就可做到细微的调整,而鸭嘴形窥阴器也总是能把阴唇撑开到恰到好处的程度。
二十一岁的荷马·威尔士闻着热茶的清香,坐在那儿,等待着掀开他人生的扉页。
荷马和华力开着凯迪拉克回观海果园,一路上,哈斯海芬的美丽海景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哈斯洛克杂乱纷扰的内陆景象。“我始终在想一件事,”荷马说,“不过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告诉我。我只是在想,坎蒂怎么会怀孕的呢?我是说,难道你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吗?”
华力答道:“当然采取了,我用了赫伯给我的安全套,可安全套却破了一个洞!”
“破了一个洞?”
华力说:“是个小洞,可我还是能看出来,因为里面的东西漏了出来!”
“只要是洞,不管大小都一样。”荷马说。
“那当然,”华力道,“赫伯总是随身带着它们,所以很可能会被他口袋里的东西戳破。”
“我想,赫伯给你的安全套,你大概再也不敢用了吧?”荷马问道。
“是啊!”华力回答说。
晚上,华力睡着了,睡得像王子一般平静,像国王一般安稳。荷马悄悄溜下床,找到裤子,掏出口袋里的安全套,然后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将安全套灌上冷水。果然,上面有个洞眼,只见一线细细的水流从顶端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那洞眼比针眼要大,但比指甲戳破的洞要小。荷马想,也许是赫伯用图钉或圆规脚戳破的。
这显然是蓄意而为,因为洞的位置恰好在安全套顶端的正中央。想到赫伯故意戳破安全套,荷马有点儿不寒而栗。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胚胎的情景,当时他正从焚化炉那儿往回走,乍一看见它,还以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他还想起来三里瀑的那个死于非命的胚胎伸着双手的模样,以及格雷丝·林奇胸口上绿中泛黄的伤痕。格雷丝的圣克劳兹之旅是否也起因于赫伯·弗勒的安全套呢?
在圣克劳兹时,他亲眼目睹过各种不快、痛苦、绝望乃至毁灭,也了解什么叫卑鄙与不公,然而赫伯的行为却完全是邪恶!荷马想:我以前见识过什么叫邪恶吗?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张口里含着小马生殖器的女人的照片,继而又想:明知遇到邪恶时,又该怎么办?
他望着窗外,在黑暗里,在想象中,他依稀看见圣克劳兹医院及男孩部后面那片光秃秃的山坡,以及林木茂密但已遭破坏的森林,那片森林吞噬了他的呼喊,林边的小河埋葬了他对富兹·史东死去的悲伤。此刻,如果他会背诵葛洛根太太的祈祷文,他一定会默默祈祷。他惯常用来平静自己的祈祷文是《大卫·科波菲尔》第43章结尾那一段。在43章之后还有二十多章,所以那段文字里蕴含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或许并不适合作祈祷文,而荷马也是用不确定的口吻念着那一段,仿佛他并不相信这段文字所描述的就是事实,而是竭力强迫它们变成事实。荷马想:只要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这段文字,也许可以使它们变成他自己的事实:
我已经站在旁边,看那些日子的幻象在我身边掠过。它们已经过去了,我又要接下去讲我的漫长的故事了。
可是他却整夜未眠,因为那些日子的幻象并未过去。就像安全套上那些可怕的洞眼一样,那些日子的幻象虽然让人难以察觉,存在意义也不得而知,可它们却千真万确地存在着。
早晨,华力心不在焉地离开家门,到奥洛诺上大学去了。第二天,坎蒂也去了卡姆登女子高中。在苹果采摘工抵达观海果园的前一天,荷马前往肯尼斯角中学注册,成为全校身材最高、年龄最大的男生。他上学后的第一节课是高级生物学。当他去实验室时,竟然走错了地方,闯进了上木工课的教室,最后是由他的朋友黛布拉领着才找到实验室。
高级生物学的教材是B.A.班斯利著的《实用兔子解剖学》,书中的课文和图片让其他同学心惊肉跳,而荷马看了却充满思念之情,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十分怀念拉奇医生那本破旧的《格雷人体解剖图谱》。荷马拿起班斯利的书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毛病:《格雷人体解剖图谱》的开头先介绍骨骼,而班斯利的书却从讲解肌肉与组织开始。不过让荷马高兴的是,干瘦得像一具骨骼的生物老师胡德先生倒还精明,他在班上宣布,他不打算拿着教材照本宣科,而准备像格雷的书一样从骨骼部分讲起。对荷马而言,这是他习以为常的方式,因此,他安下心来,兴致勃勃地打量那具因存放太久而泛黄的兔子骨骼。教室里鸦雀无声,有些同学甚至转过脸去不敢细看。荷马忍不住想:等学到生殖泌尿系统时,还更有你们瞧的呢!他的目光扫视着那具完好的骨骼,心里突然一震——他意识到自己正迫不及待想研究这只可怜兔子的生殖泌尿系统!
他从侧面凝视着兔子的头骨,暗暗地考查自己是否还记得各个部位的名称:头盖、眼窝、鼻腔、前额、下颚、小颚、小前颚……对他而言这真是易如反掌。克拉拉以及其他几具尸体教给了他那么多东西,而他将这一切记得多么清楚啊!
说到克拉拉,它终于得以在圣克劳兹墓地入土为安。墓地位于镇上一个偏僻的角落,如果克拉拉自己可以选择,它大概不会选择这个地点。拉奇医生看着克拉拉下葬,心里想,这地方也许更为合适,因为克拉拉本来就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而且,人们对她的探索和研究显然远远多于对她的爱。
爱德娜护士看见棺材搬出去时,不禁大惊失色,安琪拉护士只好再三向她说明,晚上并没有哪个孤儿死去。陪拉奇医生去墓地的是葛洛根太太,拉奇知道,葛洛根太太喜欢把握每个念祈祷文的机会,所以才请她同行。(圣克劳兹从来没有神父、牧师或犹太教神职人员。一旦需要念祈祷文时,就得从三里瀑那儿请人过来。但韦尔伯·拉奇变得越来越孤僻,不肯与三里瀑有任何联系,如果非得洗耳恭听祈祷文,他宁可让葛洛根太太代劳。)
举行葬礼时,韦尔伯·拉奇潸然泪下,这是他第一次在葬礼上落泪。不过葛洛根太太知道,他并非为克拉拉而流泪,如果他认为荷马还会回来,就绝对不会埋葬克拉拉。
“不,他错了!”安琪拉护士说,“即使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荷马肯定会回来的,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毕竟属于这里!”
拉奇医生纳闷地想:是因为乙醚吗?他的意思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乙醚,他才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对于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他都有先见之明。比如说,他预感自己会收到一封从富兹的邮政信箱转寄给F.史东的信。安琪拉护士拿到信后,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问道:“这是什么恶心的玩笑吗?”
“请交给我吧。”拉奇医生说。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封信是托管委员会寄来的。正因如此,他们才要他作跟踪报告,并要求知道孤儿们目前的住址。拉奇知道,他们在调查他。
他们在信的开头向富兹致以亲切的问候,他们说,委员会从拉奇医生那儿了解了许多有关富兹的情况,可他们想进一步了解富兹“在圣克劳兹的经历”,当然,这里指的是所有他愿意与他们“分享”的经历。
乍一听来,韦尔伯·拉奇觉得“在圣克劳兹的经历”就像是某种神秘事件。接着,他看到了随信附寄的问卷,不由得火冒三丈。不过他也找到了自娱自乐的办法——设想其中哪些题目是无聊的金格里奇医生编的,还有哪些是从冷酷的顾赫太太的脑袋中冒出来的。随后,他又想象荷马、斯诺伊·米多兹、卷毛头戴伊以及其他人会怎样回答这份愚蠢的问卷,不禁觉得好笑。但他马上让自己静下心来,郑重其事地处理这封信。他要让富兹把这份问卷回答得无可挑剔,一定要让委员会永远记住富兹·史东。
问卷共有五个问题,每个问题都基于一个相同的错误假设,认为所有的孤儿都是至少到五六岁时才被领养。诸如此类的愚蠢错误使韦尔伯·拉奇深信,金格里奇医生和顾赫太太这两个对手根本就不难对付。
问卷内容如下:
1.你在圣克劳兹的生活得到了适当的监护吗?(请在答案中说明你是否觉得自己得到了特别的关爱,或接受了很多指导;如果你认为自己遭受了虐待,也请如实相告,我们很愿意了解这一切。)
2.你在圣克劳兹得到了足够的医疗照顾吗?
3.到领养家庭开始新生活之前,你是否已做好充分的准备?你觉得你的领养家庭是经过慎重选择的吗?是正确的选择吗?
4.你认为圣克劳兹的管理方式有任何需要改进的地方吗?(具体地说,如果那里有一位更年轻而有朝气的管理人员,或者有更多的管理人员,你的生活会更顺利一些吗?)
5.院方是否做过任何努力,将孤儿院的日常生活与附近社区的生活结合起来?
“这是哪门子社区啊?”韦尔伯·拉奇气得大叫。他站在安琪拉办公室的窗前,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片荒凉的山坡,心里想:华力说过要在那儿种上苹果树,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把那些愚蠢的苹果树种上?哪怕是逗我开心也行啊!
“这是哪门子社区啊?”他又吼了一声。
哦,对了!他想,我本来可以请火车站站长来为孤儿们上几堂宗教课,告诉他们天空中到处飘浮着没有归属的吵吵嚷嚷的灵魂,甚至还可以请那位了不起的先生展示他的内衣目录哩!
我还可以请三里瀑虐待孩子的那家人每周来讲一次课;我也可以请一些来堕胎的女人留下来,让她们告诉我们,为什么她们当时不想要孩子;也许我还可以把那些来这儿生产过的母亲们请回来,跟孩子们说说她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骨肉留在孤儿院!那肯定会是绝妙的指导!哦,老天!韦尔伯·拉奇想,如果我更年轻,更有朝气,我们这儿的社区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当然,我也犯过一些错误。他闷闷不乐地回忆了一两个小时,想起了自己曾犯下的错误。他想:如果我会制造呼吸器,如果我能替富兹换肺就好了!
荷马也许会告诉委员会的人,当年他在山坡上第一次看见胚胎时,并未做好“充分的准备”。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荷马做好准备,去面对三里瀑那家虐待狂、华特维尔的德勒帕家以及被急流卷走的温克尔夫妇?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可紧接着,韦尔伯·拉奇又回答自己道:也许我本来可以选择不教荷马学医!
韦尔伯·拉奇(以富兹·史东的身份)给委员会回了一封信。这位年轻的理想主义者表示:“我们来到世上,就是要做有用的人。与其对别人说三道四,不如自己采取行动,任何行动都比袖手旁观要好。”拉奇医生一边写,一边默默地说:告诉他们,富兹,把这些话都告诉他们!
于是,富兹·史东便告诉委员会,圣克劳兹医院称得上是同行业的楷模。他在信中写道:“正是拉奇医生激发了我当医生的志趣,是那位老先生鼓舞了我。你们谈到‘朝气’,那么我敢说,那位老先生精力充沛得像十几岁的小伙子!
“至于选派年轻人去圣克劳兹工作,你们最好三思而行,因为老拉奇会让他们累得半死,一个个累病累垮,然后他们不到一个月就得退休!
“你们以为那两位老护士干不了什么事儿吗?告诉你们吧,安琪拉护士投起棍球来,你会以为她在参加奥运会比赛呢!你们还提到关爱,她们对孩子正是如此,总是又亲又抱,不过她们也会让孩子们明白一些事理。
“说到监护,你们是否有过被猫头鹰注视的感觉?爱德娜护士和安琪拉护士就像猫头鹰,什么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有些女孩还说,在她们还没有采取行动,甚至还没有打主意之前,葛洛根太太就知道她们想要做什么了!”
富兹·史东继续写道:“你们还提到社区,圣克劳兹是个特别的地方。我记得经常有人下了火车,专程走到山上,就为了要看看那里,这一定是因为圣克劳兹是当地的模范社区。我记得那些人来来去去的,就为了要看看我们,仿佛我们是缅因州的某种奇迹。”
缅因州的某种奇迹?韦尔伯·拉奇边想边努力克制住自己。从安琪拉护士办公室那扇敞开的窗户里,一阵轻风飘然而至,送来一缕焚化炉里散出的黑烟,这刺鼻的烟味使拉奇的头脑稍稍清醒过来。他对自己说:我得适可而止,千万不要得意忘形!
完成这项历史性任务后,他便回到诊疗室休息。爱德娜护士探进头来看过他一次,在她眼中,韦尔伯·拉奇才是缅因州的某种奇迹,而她却为他忧心忡忡。
拉奇醒来后自己也忧心忡忡。他想:时间都到哪儿去了?问题是我必须撑下去。他可以改写历史,却无法改变时间,所有的日期都早已固定,时间的脚步永不停留。即使他能说服荷马去上医学院,也得需要时间,富兹·史东得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学业。韦尔伯·拉奇想:我得一直撑下去,直到富兹·史东取得资格来接替我工作的那一天。
他突然很想再听听葛洛根太太的祈祷文,于是在来到女孩部念《简·爱》时比平时略微提前了一些。他站在走廊上,静静地聆听葛洛根太太的祈祷文,心想,该请她也为男孩们念念,可随即又担心男孩们在听完他的“缅因州王子,新英格兰国王”的晚祷词后,再听葛洛根太太的祈祷文,是否会弄得糊里糊涂。拉奇医生明白,有时他自己也会变得糊里糊涂。
葛洛根太太念道:“赐予我们安全的居所,让我们在圣洁中安息,终于获得宁静。”
阿门!韦尔伯·拉奇默默地念着。这位圣克劳兹的圣人、高龄七十多岁、有乙醚瘾的拉奇医生,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一段漫漫长路,但眼前还有一段漫漫长路在等着他。
看了圣克劳兹托管委员会寄来的问卷后,荷马隐约有些忐忑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当然,拉奇医生和其他人是一天天老了,可荷马本来就觉得他们“老了”。他也确实在想,等到拉奇医生真的太老了,圣克劳兹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这个问题实在令他心烦意乱,于是,他将问卷及回函信封夹进《实用兔子解剖学》的课本里。再说,观海果园的收成季节已经开始,临时工们会在这一天抵达,因此荷马十分忙碌。
荷马和华辛顿太太到苹果市场接到这批工人后,便将他们带到苹果酒屋的宿舍里。其实,他们当中有一半以上的人以前在观海果园摘过苹果,所以对这儿的路线非常熟悉,而他们的工头也被华辛顿太太称为“老手”,不过荷马却觉得他很年轻。这是华辛顿太太第一次直接与临时工以及他们的工头打交道,以往总是由老华通过写信来处理这项劳资关系。老华一向认为,只要找到一个好工头,以后每年就不愁雇不到好工人,而且在整个收成期间,工头还可以全权处理所有管理工人的必要事务。
这位工头名叫亚瑟·罗斯,看起来年龄与华力不相上下,比荷马只稍稍大一点儿。不过他应该不止这个年纪,因为他担任工头已经有五六年之久。在他之前的工头是个老头儿,在奥莉芙的记忆中,他们一开始就是和那个老工头合作。有一年,老华给老工头写信后,回信的却是亚瑟·罗斯。亚瑟·罗斯在信中说,从此以后将由他担任工头,因为老工头“烦死了四处奔波”。后来他们才知道老工头已经死了。不过,亚瑟·罗斯倒是干得相当出色,他找的工人不多不少,而且极少出现中途不干、逃跑,或者因为酗酒而一两天不能上工的情形。此外,工人们似乎还有某种严格的规定,即使偶尔有一两个女人陪着来,也很少打架闹事。有的工人偶尔会带着孩子来,而孩子也很守规矩。尽管工人从梯子上摔下来是家常便饭,可从来没人受过重伤。每年榨汁时,常常会出点小意外,但往往是晚班赶工时工人太累或喝了点酒之后才发生的。另外,工人们老是喜欢爬上苹果酒屋的屋顶,偶尔因为笨手笨脚或喝醉了酒而滚下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多年经营果园的经历使奥莉芙白天时往往心情开朗,而对夜晚则疑虑重重。在她看来,人们之所以惹麻烦,绝大多数是因为熬夜的缘故。
奥莉芙早已写信给亚瑟·罗斯,告诉了他老华去世的消息,并表示此后将由她自己来与工人接洽。与往常一样,她将信寄往南卡罗来纳州格林城的一个邮政信箱。亚瑟·罗斯很快回了信,对老华的去世表示哀悼,并保证他的工人会与往年一样如数准时到达。
他果然说到做到。除了在他每年寄来的圣诞卡上,奥莉芙注意到过他以“亚瑟”自称(圣诞快乐!亚瑟)之外,他只在信封上写过自己的名字。奥莉芙从来不对他直呼其名,其他人也一样,大家一律称他为罗斯先生。他们从未向荷马解释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一个好工头必须保持权威吧!
奥莉芙把亚瑟·罗斯介绍给荷马时,语气中便带着明显而适度的尊敬。她说:“荷马,这位是罗斯先生,这位是荷马·威尔士。”
“幸会,荷马。”罗斯先生说。
奥莉芙以亲热的口吻说:“荷马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
“那可太好了,荷马!”罗斯先生边说边用力与荷马握了握手,随即马上松开。他与其他人一样身材瘦长,穿着也跟他们一样破旧,可他破旧的穿着之中却显出了某种格调。他的外套尽管又旧又脏,却是双排扣条纹西装的上装,穿在身上显得很利落。罗斯先生用一条丝质领带权充裤带,他的脚上还穿了一双好鞋,在果园干活时,一双好鞋是必不可少的。这双鞋子虽然很旧,却保养得不错,上了鞋油,换了鞋底,看上去既舒服,又耐穿,他的袜子也原本是一双。他的外套上有个表袋,里面装了一只正在走时的金表,他不时地把金表拿出来看看,似乎时间对他而言十分宝贵。他的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仿佛再也不用刮了,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块光滑的深黑色巧克力,没加糖、带苦味的那种。他口里总是不经意地嚼着一小片白色的薄荷糖,所以全身上下总是散发出一股令人提神醒脑的香味。
他说话与动作都是不紧不慢,一副谦和、审慎的神态。他的言谈及手势给人一种谦卑礼貌的印象,可是,当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时,却给人高度敏捷与自信的感觉。
这一天十分炎热,是典型的秋老虎天气。苹果市场离海边太远,没有一丝海风能吹进来。罗斯先生与华辛顿太太正站在苹果市场交谈,周围的农用车辆有的停在原地,还有的在开来开去。工人们都待在自己的车上等候发落,一只只黑色的手伸在敞开的车窗外,无数的黑手指正在敲打着车身。这次一共来了十七个采摘工,外加一个厨工,没有女人和小孩,奥莉芙不禁松了口气。
罗斯先生看见插在苹果酒屋里的鲜花,说道:“太好了!”
临走时,奥莉芙指指钉在厨房门边电灯开关旁的那张规则,对罗斯先生说:“请你提醒大家注意这些规则,好吗?”
“好的,我对规则可内行了!”罗斯先生笑着回答。当荷马为奥莉芙打开车门时,他又说:“荷马,我们榨汁时你最好来看看。我知道你有更有趣的东西可看,比如电影什么的,但如果你有空,不妨来看看我们榨汁,一次要榨一千加仑。”说到这里,他难为情地擦了擦鞋底,仿佛怕别人说他吹牛。接着,他又自豪地重复道:“我们只需要八个小时,用三百蒲式耳苹果,就可以榨出一千加仑的苹果汁。”
在返回苹果市场的途中,奥莉芙对荷马说:“罗斯先生干起活来很是卖力,如果别的工人都像他那样,那他们就会有出息多了!”荷马没明白她语气中的意味,他听得出其中有欣赏和同情,甚至喜爱,但同时也透着一丝冰冷,隐含着某种年深月久、难以改变的成见。
美洛妮运气不错,约克果园的采摘工里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样,她在宿舍里就有了安全感。其中一个女人是跟着丈夫来的,另一个女人则是前面那个女人的母亲兼厨工。做女儿的与大伙儿一起摘水果,做母亲的则负责做饭带孩子。那孩子很少开口说话,常常令人忘记他的存在。这里只有一处淋浴的地方,而且是在户外,位于苹果酒屋的背后,是用一座由于日晒雨淋而有些腐烂的旧葡萄藤架搭成的。每天晚上都是女人先洗,严禁他人偷看。约克果园这批采摘工的工头性情非常温和,前面提到的那个女人正是他的太太,他也并不反对美洛妮和他的工人住在一起。
这位工头叫拉瑟,这不是他的真名,只是因为他每次做事之前,总是无一例外地说宁愿干别的事情,才得了这个雅号。他不怎么有权威,起码不像罗斯先生那样不怒自威,所以从来没人称他拉瑟先生。他摘苹果的速度不算太慢,但也绝对算不上太快,可他每天都能摘一百多蒲式耳。只用一天时间,美洛妮就看穿了其中的花招:他的工人们都给拉瑟支付佣金,每摘20蒲式耳苹果,就给他一蒲式耳。
拉瑟向美洛妮解释道:“说到底是我给他们找的工作啊!”他常常说,在这种情况下,他收的佣金实在是“很少”。不过,他从未向美洛妮讨过人情,而总是笑嘻嘻地说:“说到底,你的工作又不是我找的!”
干到第三天时,美洛妮就能每天摘80蒲式耳了。工人们开始榨汁时,她还帮忙装瓶,可是,当她抽空向别人打听观海果园时,却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地方,她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至于荷马·威尔士,也许由于他观察事物的角度不像美洛妮那么偏激,所以,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看出罗斯先生在向手下的工人抽取佣金。罗斯先生看起来总是不慌不忙,可动作却是最快,而且他从来没有把苹果掉在地上,也不会让装苹果的帆布袋撞在梯子上将苹果碰伤。他自己每天能摘110蒲式耳。但荷马后来发现,即使罗斯先生动作再快,平均每天一百五六十蒲式耳的采摘量未免还是高得惊人。罗斯先生抽取佣金的方式是每40蒲式耳才抽一蒲式耳,可他手下有15个工人,每人每天都能摘80蒲式耳以上。所以罗斯先生通常是一口气摘上五六蒲式耳,然后休息片刻,要不就是监督工人,提醒他们注意采摘的技巧。
“慢点儿,乔治,”他说,“你把果子碰伤了!碰伤了的果子还能有什么用呢?”
“还能榨汁呀!”乔治答道。
“没错,”罗斯先生说,“可用来榨汁的苹果每蒲式耳才五分钱呢!”
“那好吧。”乔治只好回答。
“放心,”罗斯先生又说,“不会有问题的。”
第三天是个雨天,不能摘苹果,因为下雨天不但工人容易摔倒,苹果也滑溜溜的,极容易掉落碰伤。
荷马便去观看第一轮榨汁,米尼·海德与罗斯先生站在一旁指挥。他们派两个人操作榨汁机,两个人装瓶,每隔约四小时换一次班。米尼专门负责检查榨汁板是否摆正,如果没有,就不仅会白白糟蹋三蒲式耳苹果,而且榨出来的八至十加仑果汁及果渣会四处飞溅。操作榨汁机的工人都系着橡皮围裙,装瓶工人则穿着长筒胶鞋。粉碎机发出的咯吱声使荷马想起了他从未真正听见过的圣克劳兹锯木厂的声音,那刺耳欲聋的声音常常在他的睡梦中猛然响起,或在他难以成眠时隐约萦回。随着抽吸泵的抽吸,果泥从喷嘴里不断涌出,里面含有果核、果皮、果渣乃至小虫(有时确实有小虫),如果安琪拉护士见了这副情景,肯定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称之为“呕吐”。苹果汁榨出来后,流到榨汁机底下的大木桶里,再经过滤网滤去渣质,最后流入一千加仑容量的大酒槽,就是那个不久前格雷丝在里面脱光衣服勾引荷马的大酒槽。
在极为紧张的八个小时里,他们榨出了一千加仑的果汁,然后由传送带将一瓶瓶果汁直接运进冷藏室贮存。一个叫“树枝”的工人负责拿水管冲洗酒槽及滤网(由于他爬树时身手敏捷,从来不屑于用梯子,便有了这个雅号)。还有一个外号叫“英雄”的负责清洗榨汁机的过滤布。米尼对荷马说,那人曾经是个英雄,“我只是听说的。他来这儿好几年了,只有过一次英雄事迹。”米尼说。他的口气仿佛以英雄只有一次英雄事迹为耻,而觉得不应该大举颂扬他的义行。
“我猜你一准觉得很无聊。”罗斯先生对荷马说,荷马连忙回答说这一切很有趣。这不是真话,在厂房里一连晃悠八个小时,实在有趣不起来。罗斯先生接着说:“你只有晚上来这儿,才能真正领略其中的滋味。今天只是因为下雨才榨汁,如果你摘了一整天苹果,再榨上一整夜的果汁,就会领略其中的滋味了!”他朝荷马挤挤眼,似乎透露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然后递了一杯果汁给荷马。荷马一整天都在不停地品尝果汁,可是罗斯先生递果汁时神情严肃,仿佛在就晚上榨汁的事情达成约定。于是荷马接过来喝了一口,立刻被呛得眼泪直流。原来这杯果汁里加了朗姆酒,烈得很,喝下去后只觉得满脸发烫,腹内燥热。罗斯先生见了,不声不响地从荷马手中取回没喝完的苹果酒,递给那个叫树枝的工人,树枝接过去一饮而尽,连手里的水管都丝毫没有晃一下。
当荷马往货车里装上一些瓶装果汁时,他看见那个酒杯正从米尼·海德手上传给那个叫英雄的工人,而罗斯先生则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是从哪儿弄来的酒。看着罗斯先生,荷马忽然想起“隐蔽的礼物”这种说法,他忘了是在哪儿看过这个短语,可能是在查尔斯·狄更斯或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里吧。他相信它不会出现在《格雷人体解剖图谱》或班斯利的《实用兔子解剖学》里。
在罗斯先生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在有条有理干脆利落地进行——荷马曾经以为只有拉奇医生才具备这种特点。当然,拉奇医生还有许多其他的特点,罗斯先生也一样。
在苹果市场里,收成作业似乎也因为下雨而陷入了暂时的停顿,胖朵特与其他女工一个挨一个地坐在包装线上的输送带旁,无精打采地盯着屋外的连绵小雨。
荷马带来的苹果汁也没有让她们兴奋起来。第一批果汁总是汁稀味淡,主要是由收成较早的麦金托希和格拉文斯坦两个品种榨出来的。米尼告诉过荷马,要喝醇美的果汁,起码要等到十月份,罗斯先生在一旁听了,郑重地点头表示同意。好果汁要用最晚采收的金美味、冬日蕉、鲍德温或罗塞特等品种才行。
胖朵特懒懒地抽着烟,一边说:“不到十月份,苹果汁就不带劲。”
荷马听着胖朵特说话,觉得自己就像她的语气一样无聊乏味。华力走了,坎蒂也走了,而他在解剖过克拉拉之后,再解剖兔子,简直是小菜一碟,毫无挑战性可言。再说,这群他原先热切期待的临时工,也不过是一群出卖劳力的普通工人。人生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难道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事情吗?
接下来一连四天观海果园都是大晴天,工人们采摘了大量的苹果,于是米尼宣布晚上榨汁,罗斯先生再次邀请荷马前来“领略其中的滋味”。荷马与华辛顿太太一起默默地吃完晚餐,并帮她洗完盘子,然后才说要去苹果酒屋看看能不能在他们榨汁时帮个手。他知道他们会忙上两三个小时。
“荷马,你真是个好工人!”奥莉芙赞赏地说。
荷马耸耸肩,走出门外。外面的空气比较清凉,这是最适合麦金托希苹果生长的天气——白天风和日丽,夜晚略带凉意。荷马朝苹果酒屋走去。由于此时的气温不是太低,他能嗅到苹果的芬芳,而且天色也不是太暗,所以他用不着沿着小路走,而可以走在路边的草地上。因为他不是从路上走来,接近酒屋时便没有人察觉。
厂房里灯火通明,他默默地站在一片阴影中,只听得操作榨汁机的工人有说有笑。在酒屋的屋顶上,也有一些人在谈笑风生。听了许久之后,荷马才渐渐明白,如果黑人不是努力要让白人听懂,白人对他们的话只会一窍不通,就连罗斯先生的话也同样难懂,尽管他口齿清晰,声音不疾不徐,而且抑扬顿挫。
就在这天晚上,约克果园的工人也在榨汁,可美洛妮却毫无兴趣,她压根儿也不想去了解榨汁的过程或黑人的语言。工头拉瑟已经向她明确地表示过,他手下的工人不愿意她去榨汁或装瓶,以免抢了他们的外快。反正美洛妮摘了一天苹果也累了,于是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简·爱》。在宿舍的另一头,有个工人正在呼呼大睡,不过美洛妮的灯光丝毫不会打扰他,因为他灌饱了啤酒(拉瑟只允许工人们喝啤酒)。啤酒就存放在厂房隔壁的冷藏室里,工人们榨汁时常常边喝酒边聊天。
拉瑟的太太珊德拉对人十分和善,这时她正坐在离美洛妮不远的床边修理一条长裤的拉链。裤子是一个名叫山米的工人的,他只有一条长裤。每隔一会儿,他就从厂房里跑回来,看看珊德拉修好了没有。他身上只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裤衩,裤管一直垂到他瘦瘦的膝盖骨上,而两条小腿则青筋凸起。
珊德拉的母亲替大家做饭,大伙儿全叫她“老妈”。她做菜的手艺平平,却绝对可以管饱。此刻她正缩成一团躺在珊德拉旁边的床上,身上盖着几条毛毯。她每到晚上都要喊冷,不过除此之外,她倒没有别的怨言。
山米拿着一瓶啤酒边喝边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苹果泥的气味,光溜溜的腿上也沾满了苹果渣。
珊德拉说:“瞧你那双腿,难怪你催着要裤子。”
“能修好吗?”山米问。
珊德拉回答道:“第一,你的拉链卡住了;第二,你都快把它扯掉了。”
“你那么急着扯拉链干吗?”老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问。
“妈的!”山米咕哝一声,走回厂房。有时,粉碎机里会卡进一些杂物,比如树枝或果核什么的,于是便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仿佛锯木头时碰到了节疤。每逢这时,老妈就会说:“谁的手被轧进去了!”要不就是:“谁的整个脑袋被轧进去了,准是喝醉了,一头栽了进去!”
美洛妮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专心看书,她觉得自己并非不合群。那母女俩得知她根本无意与那些男人纠缠不清后,对她都十分友好。男人们对她的工作能力都有目共睹,而且,她那位失踪的男朋友留给她的东西,也让他们对她不敢存非分之念。大伙儿虽会开她的玩笑,却从来没有恶意。
她曾经对一个工人撒了谎,而那个工人居然信以为真,并且将她的话传了开去,这正中她的下怀。那个工人叫“星期三”,美洛妮不知他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字,也懒得去寻根问底。星期三总是没完没了地问她一些问题,打探她正在寻找的观海果园以及她男朋友的情况。
有一次,她的梯子在一棵果实累累的树上卡住了,她想把梯子移开,并尽量不晃动树枝,免得苹果掉到地上。星期三过来帮忙,她就问他:“我穿的裤子太紧了,是吧?”
星期三看了看她,说:“是有点儿。”
“我裤袋里的东西你都能看见,对吗?”她又问。
星期三又看了一眼,只见她裤袋里塞着一个镰刀状的怪东西。其实,在她紧绷绷的旧牛仔裤的口袋里,塞的是一枚半折起来的发夹,也就是玛莉·艾格尼丝从坎蒂那儿偷走,又被她抢为己有的发夹,她总是把它像小刀一样塞在右边的裤袋里,打算等头发长长后再用。
星期三问:“那是什么?”
“是一把阴茎刀。”美洛妮回答。
“什么刀?”星期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见了!”美洛妮说,“这把刀很小,却很锋利,用来切某种东西特别合适。”
“什么东西?”星期三问。
“专门切你们男人的命根子,”美洛妮说,“可快了!‘嚓’的一声,前面的头就给切掉了!”
如果约克果园这群工人都随身携带小刀,他们或许会要求美洛妮将她那把小刀拿出来展示一下——带刀一族往往会互相比较,欣赏别人的家伙。可是谁也没有开这个口,她的故事显然生效了。与此同时,约克果园还有其他有关美洛妮的许多传言,这使得工人们对她更是心存畏惧,一个个都知道她十分难缠。所以,在美洛妮面前,他们都规规矩矩,连那几个酒鬼也不敢造次。
约克果园的工人们总是一边榨汁,一边喝啤酒,这样的唯一坏处就是他们经常得小便,而只有当他们在苹果酒屋旁边方便时,美洛妮才会提出抗议。
“喂,我可不想听那种声音!”只要听见有人在外面小便,她就立刻把头伸到窗外大吼,“也不想闻那种怪味!离房子远点!怎么啦,难道你怕黑不成?”
珊德拉与老妈都很欣赏美洛妮这种作风,也很欣赏她的激将法,所以每当听见外面有人撒尿时,便不约而同地大吼:“怎么啦,难道你怕黑不成?”
不过,大伙儿对美洛妮的强硬态度虽然能够容忍,甚至有些钦佩,却没有人喜欢她晚上看书。除了她以外,这里没有任何人看书。过了好一段时间,她才终于意识到,他们认为看书是一种不友好的行为,她每次看书,都给他们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
这天晚上,大伙儿榨汁完毕,准备上床休息时,美洛妮又像往常一样,问她的灯光是否会影响他们。
“灯光不会影响我们。”星期三说。
大家听了,都七嘴八舌地表示赞成。这时,拉瑟开口说道:“你们还记得凯莫隆吗?”话音刚落,大伙儿全都哄笑起来。拉瑟对美洛妮解释说,凯莫隆在约克果园干过好几年,那么大个人,却还像小娃娃似的,每天晚上都得开着灯才能睡觉。
山米说:“他以为关了灯后,野兽就会把他吃掉!”
“什么野兽?”美洛妮问。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不知是谁在回答。
美洛妮又埋头看起了《简·爱》。过了一会儿,珊德拉忽然说道:“影响我们的倒不是灯光,美洛妮。”
“是啊。”有人附和着。美洛妮一时没有听明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大伙儿都已经转过身来,满脸严肃地望着她,于是问道:“好吧,那影响你们的是什么?”
“你到底在看什么书呢?”星期三问。
“对啊,那本书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山米跟着问。
美洛妮答道:“只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你会看书,很了不起是吧?”星期三又问。
“什么?”美洛妮问。
拉瑟道:“既然你这么喜欢看这本书,说不准我们也会喜欢。”
“你们是要我念给你们听吗?”美洛妮问。
珊德拉说:“以前有人给我念过一次。”
“反正不会是我,也不是你爸!”老妈插嘴道。
“我也没说过是你们!”珊德拉没好气地说。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念书给别人听。”山米又开口了。
“是啊!”不知是谁又在附和。
美洛妮看见几个人撑着胳膊肘半靠在床上,一副有所期待的样子,就连老妈也艰难地换了个方向,转身面对美洛妮。
拉瑟喊道:“大家别吵了!”
有生以来,美洛妮第一次产生了畏惧心理:她费尽千辛万苦,四处奔波之后,却猛地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又回到了女孩部,而且,这也是她头一次觉得有人对她有所期待。她清楚《简·爱》这本书对于她自己的意义,可是对他们而言,又会代表什么?尽管她以前也念给那些小女孩听,而她们都听得似懂非懂、心不在焉的,可她们毕竟是孤儿,听别人念书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们习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对她们而言,重要的是生活的一成不变。
美洛妮已经将《简·爱》看过了三四遍,目前这次也已经看了一半以上。她说:“我看到了第208页,前面发生了很多事情。”
“只管念吧。”山米催促道。
“也许我该从头念起。”美洛妮说。
“只管往下念吧。”拉瑟温和地说。
于是,她开始念了起来,她的声音第一次有些发抖。
“风高高地在遮掩着大门的巨树间咆哮。”她念道。
“什么叫遮掩?”星期三打断了她。
美洛妮解释道:“就像凉亭或树荫之类的东西,像葡萄藤或玫瑰花架一样悬在你上面。”
珊德拉也进一步说明:“就像是我们淋浴的地方。”
“哦!”有人恍然大悟地说。
美洛妮继续念道:“我极目远眺,路的左右都静悄悄、冷清清的……”
“你说什么?”山米又问。
“冷清就是觉得很孤单。”美洛妮告诉他。
拉瑟说:“就是孤独,你们知道孤独的意思吧?”大家都小声说明白。
“别打岔了!”珊德拉道。
星期三说:“可我们总得弄明白啊!”
“你给我闭嘴!”老妈吼了一声。
“接着念吧。”拉瑟对美洛妮说。于是美洛妮继续念道:“只有当月亮偶尔露出脸的时候,路上才有云块移过去的影子。除此之外,路就只是一条苍白的长线,单调得看不见半个人影。”
“单调是什么?”有人问。
美洛妮回答:“就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变化。”
“我知道,这个我懂了!”星期三又道。
“闭嘴!”珊德拉吼了一句。
“我向前看去,一滴孩子气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念到这里,美洛妮停了下来,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孩子气的泪水,不过你们也用不着把每个字眼都弄得一清二楚。”
“好吧。”有人回答。
“那是一滴失望和焦虑的眼泪。我为此感到害臊,便把它擦掉了……”
“哎,这个我们听得懂!”星期三忍不住又插嘴。
“……我徘徊着。”美洛妮念道。
“你什么?”山米问。
“徘徊就是在一个地方走来走去!”美洛妮不耐烦地说,然后继续念道,“……月亮把自己关在房里,拉起密云做的窗帘,夜色更加黑暗了……”
“现在可有点吓人了。”星期三评论道。
“……骤雨乘着大风,正在迅猛地袭来。”美洛妮不动声色地将“狂风”改成了“大风”。她继续念着:“但愿他会回来!但愿他会回来!我被忧郁的预感揪住了,不禁喊出声来。”美洛妮猛地停住,她双眼已经噙满了泪水,书上的字迹变得一片模糊。见此情景,大家都吓得不敢吱声。
许久,山米才怯生生地问:“她被什么揪住了?”
“我也不知道,”美洛妮一边抽泣,一边说,“大概是害怕吧。”
他们对美洛妮的情绪有点肃然起敬。她哭了好一会儿后,山米才接着说:“我猜这大概是个鬼故事。”
“你睡觉前干吗要看这种书呢?”拉瑟真诚而关切地问,但美洛妮却一声不响地躺下来,顺手关掉了台灯。
房内全部熄灯后,美洛妮感觉到珊德拉摸黑过来,在她床边坐下。美洛妮知道是珊德拉,如果是老妈的话,她的床会被压得陷下去一大块。珊德拉悄声说道:“要我说,你最好忘了你的男朋友,如果他没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你,他压根儿就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珊德拉说着,伸手轻抚着美洛妮的额头。美洛妮有生以来只在圣克劳兹被葛洛根太太这样抚摸过,此刻,她不禁强烈思念起葛洛根太太来,因而将荷马暂时抛到了脑后。
众人全部睡熟后,美洛妮又打开台灯,拿起《简·爱》。不管别人对这本书如何评价,在她而言,这本书始终能给她带来安慰,尤其是现在,她迫切需要它的帮助与引导。于是她又看了二十多页,可荷马的影子却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必须永远离开你,我必须在陌生人和陌生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读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阵惊惶,觉得这句话中隐含着某种真实,便毅然合上书,将它塞进床垫底下,并永远留在了约克果园苹果酒屋的宿舍里。如果她读过《大卫·科波菲尔》中荷马最喜欢并且几乎当成了充满希望的祈祷文的那段文字:“我已经站在旁边,看那些日子的幻象在我身边掠过……”她一定会把那本书也给扔掉,她一定会想:才怪呢!她知道,所有那些日子的幻象都比影子还紧密地缠绕着她和荷马。在啜泣声中,美洛妮渐渐睡去。她不再存有任何希望,但决心却毫不动摇,她在幻想中搜遍黑暗,寻找着荷马·威尔士的影子。
在这个晚上,美洛妮不可能看见荷马,他正藏身于观海果园苹果酒屋外的黑暗之中,厂房内的明亮灯光照不到他。在粉碎机和抽吸泵等声音的掩护下,即使他打喷嚏或摔倒,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他站在那儿,久久凝视着酒屋屋顶上忽明忽暗的烟头。直到觉得有点寒意了,他才走进厂房观看工人榨汁,同时也好要点兑了朗姆酒的苹果汁暖暖身子。
罗斯先生见他进来似乎非常高兴,连忙端给他一小杯苹果汁,然后两人并肩观看粉碎机与抽吸泵的合奏。有个叫杰克的工人喉头上有道可怕的刀疤,是那种几乎致人死命的疤痕。他正在调整抽吸泵的喷嘴。另一个外号叫“橘子”的人在忙着将滤网架凑到下面,他脸上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情,仿佛苹果渣溅到身上反而给他带来了无上光荣。“橘子”的得名起源于他曾经把头发染成橘黄色,不过,现在他全身上下都看不到这种颜色了。在朗姆酒的作用下,杰克和橘子干活十分卖力,全然不顾那四处飞溅的苹果渣。但是,荷马感觉到罗斯先生依然十分清醒地掌控着全局,在他的指挥下,工人和机器都在不遗余力地忙活。
“我们要争取在十二点之前收工。”罗斯先生平静地说。这时,杰克正将苹果泥拦在滤网架的顶层,而橘子则把榨汁板推回原位。
在厂房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两个荷马不认识的人正在飞快地装瓶。忽然,其中一人笑了起来,另一个也跟着大笑,罗斯先生不禁问道:“你们在笑什么呢?”
其中一个人说,他的烟头掉进了酒槽里。话音刚落,杰克和橘子立刻放声大笑,荷马也忍俊不禁,可罗斯先生却不动声色地说:“那你最好把它捞起来,谁也不希望一槽酒都给糟蹋掉!”
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整座厂房只听见机器的轰鸣。罗斯先生催促道:“快呀,下去捞呀!”
掉了烟头的那个人怔怔地望着一千加仑容量的酒槽,酒槽虽然才装到一半,却像游泳池一样深不见底。他脱去胶鞋,可罗斯先生说:“只脱掉鞋子还不行,你得把全身的衣服都给脱了,然后去冲个澡。动作要快点儿,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
“什么?”那人叫了起来,“你让我脱光衣服去洗澡,就为了跳进那儿去?”
罗斯先生说:“你身上太脏了!别磨蹭了,动作快点儿!”
那人说:“喂,要快你自己快去!既然你要把烟头捞出来,你自己去捞好了!”
这时,橘子开口了:“你是干哪一行的?”
“喂,你说什么?”那人反问。
“你是干哪一行的,老兄?”橘子重复道。
“就说你干的是苹果这一行,老兄。”杰克提醒那人。
“说什么?”那人仍然糊里糊涂。
“老兄,你就说,你干的是苹果这一行!”橘子道。
这时候,罗斯先生扶着荷马的手臂,说:“朋友,你该去屋顶看看风景。”罗斯先生的手非常坚定,可动作却很轻。他客客气气地领着荷马走出厂房,来到厨房门外。
“你知道罗斯先生是干哪一行的吗,老兄?”荷马听见橘子问。
“他是干刀子这一行的,老兄。”杰克在一旁接腔。
“你该不想和罗斯先生动刀子吧?”荷马又听见橘子说。
“老兄,你只要好好干你的苹果这一行,那就包你没事。”杰克说。
荷马跟着罗斯先生爬上梯子,刚刚到达屋顶,就听见下面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这里的浴室位于室内,比约克果园的要隐蔽得多。屋顶上一片漆黑,只有随着几点烟头的闪烁,才能依稀看见人影。荷马拉着罗斯先生的手,跟着他在屋顶上往前走,找到了两个好座位。
罗斯先生向屋顶上的工人介绍道:“大家都认识荷马吧?”几个人便异口同声地向荷马打招呼。只见外号叫英雄的在这儿,树枝也在,还有一个叫维利的,外号叫“黑锅”的老厨工也来了,另外还有两三个人荷马不认识。黑锅的体型就像一只大汤锅,他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在屋顶上勉强坐下来。
有人递给荷马一瓶酒,可酒瓶却热乎乎的,里面装满了朗姆酒。
“又停了!”随着树枝的话音,大家都转头朝海边看去。
只见肯尼斯角灯火朦胧,那齐放的华灯由于接近海平面,从屋顶上无法看到,只有倒映在海面上的灯光在闪耀。可是那座高高的费里斯转轮却光芒四射,在夜色中显得绚烂夺目。此刻它正停下来,准备换一批乘客。
“它大概是停下来喘口气吧。”树枝说。大伙儿听了,都哈哈大笑。
又有人说可能是停下来放屁的,大家笑得更欢了。
这时,维利说:“我想,如果它离地面太近了,就不得不停下来吧!”众人都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
接着,费里斯转轮又转动了起来,屋顶上的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又开始转了!”英雄喊道。
老厨工黑锅说:“它就像一颗星星,看起来很冷,可是如果靠得太近,准会把人给烤焦——那玩意儿比火还烫!”
荷马说:“那是费里斯转轮。”
“是什么?”维利问。
“什么轮?”树枝也问。
“费里斯转轮,”荷马重复道,“那边是肯尼斯角游乐场,那是费里斯转轮。”他刚刚说完,就觉得罗斯先生在他腰上捅了一下,不禁莫名其妙。过了好半天,都没有人吭声,荷马忍不住看看罗斯先生,可罗斯先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过这玩意儿,”黑锅总算开口了,“查尔斯顿那儿好像也有一个。”
“它又停了!”英雄插嘴说。
“它在换乘客,”荷马解释道,“让前一批人下来,另一批人上去。”
“那种他妈的玩意儿上面还能坐人?”树枝问。
“你少蒙我了,荷马!”英雄道。
荷马觉得罗斯先生又捅了他一下,只听得罗斯先生轻言细语地说:“你们都没念过书,荷马只是跟你们闹着玩的。”
那瓶朗姆酒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传到罗斯先生手上时,他一口也没喝,又递给了旁边的人。
“你们不觉得‘荷马’这名字有着什么意义吗?”罗斯先生问道。
“我好像听过这名字。”厨工黑锅回答。
“荷马是世界上第一个讲故事的人!”罗斯先生说着,又捅了捅荷马,然后道,“我们的荷马也知道一个好听的故事。”
大家都没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狗屁!”
“荷马,你管那玩意儿叫什么轮来着?”树枝又问。
“费里斯转轮。”荷马回答。
“可不是嘛!”有人应了一句,众人大笑起来。
“他妈的‘费里斯转轮’!好极了!”英雄说。
正在这时,有个荷马不认识的人从屋顶上栽了下去,一直等到听见他落地的声音,才有人开口说话。
“你没事儿吧,烂屁眼?”黑锅问。
“没事儿。”那人回答,大伙儿立刻放声大笑。
接着,下面传来了稀里哗啦的水声,罗斯先生知道那个装瓶工人已经把烟头捞了起来,现在正在冲洗满身的苹果汁。
于是,罗斯先生说道:“维利,英雄,该你们去装瓶了。”
“我上次已经装过了。”英雄说。
“那你肯定很熟练了。”罗斯先生说。
“我去榨汁吧。”有人说。
罗斯先生说:“杰克和橘子这会儿干得正带劲,让他们多干会儿再说吧。”
荷马觉得自己应该与罗斯先生一同下去,于是两人互相帮着下了梯子。刚到地面,罗斯先生便表情严肃地悄声对荷马说:“你得明白,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知道了对他们又有什么用?”
“好吧。”荷马说。随后,他在屋檐下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站了很久,他已经稍稍习惯了黑人的口音,所以,偶尔也能听懂几句从屋顶上传来的对话。
“又停了!”这是树枝的声音。
“是啊,要换乘客嘛!”有人说了一句,其余的人大笑起来。
“那儿说不准是军队待的地方。”黑锅说。
“什么军队?”有人问。
黑锅回答:“我们快打仗了,我听别人说的。”
“狗屁!”有人骂了一声。
“那玩意儿可能是给飞机看的。”黑锅又说。
“谁的飞机呢?”英雄问。
“又转起来了!”树枝喊道。
荷马穿过果园,回到华辛顿家,发现华辛顿太太将楼梯上的灯专门为他留着,不禁有些感动。他从她房门口走过时,看见门缝底下漏出了灯光,便轻轻地说:“晚安,华辛顿太太,我回来了。”
“晚安,荷马!”她说。
他进了华力的房里,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着外面。由于苹果酒屋距离太远,当费里斯转轮夜间关闭时,他根本无法看到屋顶上的工人会有何反应。他想,见到费里斯转轮的灯光在一刹那全部熄灭,不知他们会作何评论?
也许他们以为费里斯转轮是天外来客呢!当上面的灯光全部熄灭时,他们会以为它又回到原来的星球去了!
荷马又想:如果富兹·史东看到费里斯转轮,一定会非常高兴吧?还有卷毛头戴伊和小大卫!如果能和美洛妮一起坐上一趟,肯定会非常有趣,他真想知道美洛妮会作何评论。不过拉奇医生绝对不会大惊小怪。对拉奇医生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神秘的事儿吗?
第二天早上,罗斯先生为他那双神奇的手安排了一点儿休息时间——他没有去果园摘苹果。他找到荷马时,荷马正在煎锅果园忙着登记工人的采摘量,并清点一箱箱的苹果,再把箱子装上拖拉机的车斗。
罗斯先生笑着对荷马说:“我想让你带我去看看那个轮子。”
“费里斯转轮吗?”荷马问。
“如果你不介意带我去的话,”罗斯先生说,“不过,可不要跟别人谈起这个。”
“好的,”荷马说,“要去就得赶快,要不然天气转冷,游乐场就要关闭了。我猜现在坐那玩意儿也一定挺冷的。”
罗斯先生说:“等我看过之后,再决定坐不坐吧。”
“那当然。”荷马说。
华辛顿太太答应把小货车借给他。当他开车去苹果酒屋接罗斯先生时,大家都十分好奇。
罗斯先生对他们说:“我们要去远点儿的果园检查一下。”
“他说的是哪一个远点儿的果园?”荷马和罗斯先生上车时,听见黑锅在问英雄。
荷马想起上次与华力一起坐费里斯转轮的情景,当时没有这么冷。在去肯尼斯角的路上,罗斯先生话语很少,即使到了游乐场后,他也一反平素的表现,显得沉默收敛。夏季的人潮早已散去,游乐场里的好几项设施都已经关闭了。
荷马对罗斯先生说:“别紧张,费里斯转轮上绝对安全。”
罗斯先生说:“我才不是因为什么轮子而紧张!你难道没看见这儿跟我一样肤色的人没几个吗?”
荷马一直没有发现人们注视他们的眼神中有什么敌意。他从小是个孤儿,总是怀疑别人对他另眼相看,所以,现在与罗斯先生在一起,他反而不觉得受到特别的注目。可是经过罗斯先生的提醒,他确实注意到了许多异样的眼光,相比之下,他以往作为孤儿感受到的另眼相看,只不过是他自己多心而已。
他们来到费里斯转轮前,这里没有人排队,可他们必须等到费里斯转轮再次停下来载客。当费里斯转轮终于停下来后,荷马与罗斯先生便登上巨轮,坐在同一张椅子上。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坐,我们可以各坐一张椅子。”荷马说。
“没关系,这样就行。”罗斯先生说。费里斯转轮开始上升之后,罗斯先生便一动不动地笔直坐着,直到费里斯转轮快升到最高点时,他仍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荷马指着远方说:“果园就在那边。”可罗斯先生依然双眼平视,仿佛只有每个乘客都一动不动,费里斯转轮才会保持平稳。
“坐这玩意儿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吗?”罗斯先生语气紧张地问他。
“我想只是为了玩玩,看看风景而已。”荷马答道。
“我喜欢在屋顶上看风景。”罗斯先生说。当他们开始下降时,罗斯先生又说:“好在我今天吃得不多。”
他们降到地面,准备再次上升时,只见附近聚集了一群人,可看样子他们并不像在排队等坐费里斯转轮。在荷马和罗斯先生搭乘的这趟费里斯转轮上,只有两对夫妻和一个没有伴的男孩。一直到他们重新升到最高点时,荷马才若有所悟:原来那群人是站在那儿看罗斯先生!
罗斯先生说:“他们大概想看看黑鬼会不会飞,可我哪儿也不去,也不想逗别人开心!他们大概想知道这机器会不会因为坐了黑鬼而垮掉,要不然,就是想看我会不会吐出来!”
“你可别胡来。”荷马说。
“小子,这句忠告我已经听了一辈子了!”罗斯先生说。他们刚刚开始下降时,罗斯先生忽然把上身尽可能地探出车厢,看起来非常危险。紧接着,他大口吐了起来,呕吐的秽物在空中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向下坠落。下面的人群连忙四散躲避,可还是有些人躲避不及。
当他们降到地面时,费里斯转轮停住了,好让病人下来。人群已经散去,只有一个被吐得满身满脸的年轻人站在那里。荷马和罗斯先生走下座位离去时,那年轻人走了过来,对罗斯先生说:“你刚才好像是故意的!”
“谁会故意呕吐呢?”罗斯先生边说边往前走,荷马也跟在一旁。那年轻人与荷马年龄相仿。荷马想:今天不是假日,如果这年轻人还在上学的话,应该有家庭作业要做。
“我认为你是故意的!”年轻人又说,罗斯先生听了,停下了脚步。
“你是干哪一行的?”罗斯先生问。
“什么?”年轻人有些莫名其妙,荷马连忙走到两人中间,说:“我朋友不舒服,请不要打扰他。”
“你朋友!”年轻人叫了起来。
“问问我是干哪一行的!”罗斯先生对年轻人说。
“请问你是干他妈的哪一行的,先生?”年轻人恶声恶气地问。荷马猛地被推到一边,眨眼之间,只见罗斯先生已经胸贴胸地站在年轻人面前。罗斯先生虽然刚刚吐过,口里却没有酸味,不知他什么时候将一颗薄荷糖塞进了嘴里。他刚才不舒服时,失去了机敏戒备的眼神,可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年轻人发现自己猛然间离罗斯先生太近,似乎大为意外。尽管他身材比罗斯先生要高,而且更壮实,看起来却有些心虚。可他还是壮起胆子问:“我说过了,‘请问你是干他妈的哪一行的,先生?’”罗斯先生笑了。
“我是干呕吐这一行的。”罗斯先生低声下气地回答,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荷马不由得长嘘一口气。接着,罗斯先生又露出诚恳的笑容,年轻人也跟着绽出一丝笑意。“如果弄脏了你,就实在对不起啦!”罗斯先生客气地说。
“没关系。”年轻人说着,便转身走开。可刚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罗斯先生,但罗斯先生已经拉着荷马正要离去。荷马看到年轻人满脸惊愕的表情,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的夹克虽然仍拉着拉链,却大敞着,原来从领口到腹部已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连衬衫的纽扣也已经一颗不剩!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看看自己,又看看罗斯先生,可罗斯先生却头也不回。年轻人只好由着众人把他拉走。
“你是怎么干的?”他们走到车旁时,荷马忍不住问。
罗斯先生说:“手法要快,刀子要利。不过干的时候主要是用眼神,你得用眼神来引开对方的视线,让他注意不到你的手。”
年轻人那件被划开一道长口子的夹克,使荷马联想到了克拉拉,联想到解剖刀是多么精确无误,从来不会出错,只有人的手才会出错。荷马胸口发冷,将车开得飞快。
荷马驾车驶离饮水路,穿过果园。当他们快到苹果酒屋时,罗斯先生说:“明白了吗?我说的没错吧?让那些摘苹果的工人了解费里斯转轮,能有什么好处?”
荷马想:是没有好处,让美洛妮、卷毛头戴伊、富兹以及所有的贝都因人了解那玩意儿,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说的没错吧?”罗斯先生追问道。
“没错。”荷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