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4月30日早晨起,马卡尔采夫就开始受煎熬,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医生都会留后手,这一点众所周知。可编辑部在这样的日子里离不开他。重要的是要提醒,不要把这期办得枯燥无味:到底是节日,读者也应该开开心,也应该休息一下。亚古博夫不理解幽默的重要性。而最主要的是——亲自祝贺一下全体人员。要知道他们尊敬我并且,我认为,爱戴我。因此,他们等待着,我什么时候能把权力掌握起来。我顺便去一个小时。说到底,给我开的处方是要有积极的情感!我对吉娜解释说,紧急召见我去了,然后我回来,之后整个节日我都会休息。
当季娜伊达·安德烈耶芙娜在厨房时,他从房间偏远的角落给安娜·谢苗诺芙娜打了电话并要她派车来,警告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安涅奇卡真诚地感到了高兴,他明白了。他出乎意料地到了后就会马上根据微小的细节看出,编辑部的情况怎么样。
马卡尔采夫从摆放在小柜上的三个小瓶中滴出了药,把硝酸甘油和另一种进口药放进了兜里,穿好了衣服,向妻子保证,将沿着迪纳摩体育场的围墙慢慢地散步,然后走出了大门,免得让女电梯员发现,他要坐进汽车。
惘然若失的廖沙飞快地开车来接马卡尔采夫。早晨他赶着去了一趟自己的阿诺西诺村并弄清楚了,克拉芙迪娅刚一说,她的丈夫酗酒无度并往死里打她,就毫不拖延地给父母办了离婚手续。尼康诺尔皱了皱眉,哼呀了一阵,但是承认了,于是他不得不付了三十五卢布的离婚手续费。凭他每月十二卢布的退休金,这当然让他感到委屈。然而,房子手续的办理节外生枝了。还在离婚前夕克拉芙迪娅就去了集体农庄管理委员会。在那里,会计员解释说,她现在是外人。她大约在半年前就在一个糊装钟表的纸盒子的车间找到了工作。那里每月付的工资是一百三十卢布——比集体农庄多一倍。可现在车间被转到了表厂的资产负债表上,所以把克拉芙迪娅从农业劳动组合中除名了。因此,要得到外婆的房子是没门了。当然,不应该离婚的,但是老人们害怕违背儿子的指示,所以把事情进行到底了。
父亲今天唉声叹气,不停地苦苦哀求:“你告诉我,廖哈,我们什么时候能再结婚?可人家会允许吗?”唉,廖沙冲他嚷嚷了几句,虽说前者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重新登记,多少次随你们。”他不耐烦地应付说。“爹,要不,你风流一回?你干吗不风流一回?”这让父亲开心起来。他开始大声地思考这个题目,然后阿列克谢开车走了。
廖沙看见在街上等候着的领导后吃了一惊。马卡尔采夫微笑着,慢慢地坐进车里,害怕做出剧烈的动作。
“有烟给我抽吗?”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探询地看了看廖沙并打开了工具箱。
“现在您可不能……”
“我自己知道,不能!”马卡尔采夫啪地关上了匣子。“那聊一聊抽烟的事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聊的?”德沃叶尼诺夫笑了起来。“送您去哪儿?”
“去编辑部,还要快点。”
“当然啦!”廖沙已经把车开上了绕迪纳摩体育场的道路,然后从左边空旷的车道上向列宁格勒大街疾驶而去。“好像您没打算在节日前……心脏怎么样?”
“去他妈的吧!”马卡尔采夫出乎自己本人意料、大众化地骂了一句,他从来没这样做过。“廖沙,最好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您说,伊戈尔·伊万内奇,难道这公平吗?我从战斗机上跳下来过,车队光荣榜上有我的名字。可需要文件时,他们对我说:你是不是英雄——这不确切知道。”
“你说的是什么事?”
“还是那回事,全苏汽车运输公司。我去了那里,讲述了履历。他们说,最好有国防部证明英勇行为的文件。我就去了国防部请求接见。可那里一个上校直接告诉我说:‘我没看到英勇行为。要是你和飞机一起烧掉了——那就无可置疑了。为此会追授红旗勋章,这胜过任何证明文件。可你的情况是,军事设备毁掉了,而自己却活着。你活了下来是好事,但是怎么弄成了这样?谁的责任?如果是你自己,那军事法庭就应该审判你。’我对他说:‘您核实一下,我是不是有责任。要知道我为祖国保存了生命,而不是为自己。’可他告诉我:‘如果所有人都从飞机上跳下来,我们打不赢任何战争。所以说你老老实实在本来的地方工作吧,别指望得到国防部系统的证明!’”
“算了,阿列克谢。碰上了个傻瓜上校。非典型的情况!我答应了——我会打电话的。”
“谢谢,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您现在要爱惜自己。而编辑部的人都等不及了。”
“廖沙,我现在应该学会步行。”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决定步行去中央。不是马上,当然。先是两条街,然后是一半路……”
“我可以在一旁开车,用一挡。”
“行人可能不正确地理解。你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五一节过后我们开始。”
“也许,您早晨去陆军中央体育俱乐部的游泳池,和将军们一起,像亚古博夫一样?”
“亚古博夫年轻,让他游吧。而我要步行,廖沙,步行……”
街道两边的旗帜和写有号召的布标连成了红色的条带。“审美力不够,他们没有分寸感。”马卡尔采夫想道。“要知道资金的投入是巨大的,应该培养审美力……”到处闪现出第一任和现任领袖的肖像,政治局全体委员的要少些。马卡尔采夫想象出自己作为被新吸收进政治局的成员肖像被悬挂在边上,然后皱了皱眉头。不,这事不仅轮不到他,而且他也不想。他是劳动者,是拉大车的老黄牛。就让那些离不开这个的人享受荣耀吧。
“他们都有点太年轻了。”廖沙瞥了一眼肖像。
“行了!你最好说说:你对你的婆娘变过心吗?”
“那您呢?”德沃叶尼诺夫瞬间作出了反应。
马卡尔采夫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嗯,我……是另一回事。你自己知道,我的时间很紧……”
“明白了……‘我们的舵手!’”当他们紧跟在垃圾车后面停在信号灯附近时,廖沙念道。
“你怎么,怀疑吗?”
“我吗?不!我们的事是开车,伊戈尔·伊万诺维奇。”
垃圾车猛地从原地启动了,几张揉皱了的报纸从车斗里飞了出来。有一张啪地落在了马卡尔采夫的伏尔加车的玻璃上,翻了个个,舒展开来,然后被气流吹得向旁边飞去了。“《消息报》。”马卡尔采夫来得及念了出来。
“马大哈!要知道他开过去后会把整条街弄脏的!你超过他,阿列克谢,再去报告:让他们拦住他。”
德沃叶尼诺夫的意识底层微微露出了下层人的团结感,但是没有形成。他在一个交警身边停住了车,稍稍打开了车门,用大拇指向后面指了指,然后向前疾驶而去。在镜子中他看到,交警伸出了指挥棒,命令垃圾车停下来。
驶近编辑部时,马卡尔采夫变得年轻了。他什么地方也不痛。他恢复健康并归队了。德沃叶尼诺夫在前面跑向电梯,快速旋转着挂着钥匙的“螺旋桨”。他低声告诉值班守卫说,走在他后面的是主编本人,免得产生误解。新值班员还没有见过主编,所以在他面前挺直身子站好了。人们高兴地和马卡尔采夫打招呼,预祝节日快乐。在电梯旁年轻的、长满粉刺的女校对员本想让开路,让主编走到前面,但是他彬彬有礼地让她先进去,在电梯里握了她的手,于是她满脸变得通红。在自己那一层他走动时身边已经有一群人了。各部的编辑跑了过来,询问他自我感觉,晃动着他的双手。这么说,人们的确爱戴我,我没有弄错。并且他们跟我都是同路人,是我工作上的同志。没有他们我算什么?拉伯波尔特也在这里,在走廊里,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抓住了他的袖子,拉到了一边。
“喂,那个事怎么样,塔甫洛夫?压下去了?”
由于时间已久,危险感消失了,所以他随便问了这个,更多是为了礼仪。
“那还用说!”雅科夫·马尔科维奇声音嘶哑地说道。“别担心,我都烧掉了,以防万一。没有也就没有条款了……”
“谢谢!”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握了握他的手。“预祝你节日快乐!”
“好的!”拉伯波尔特眯缝起了眼睛。“总的来说呢,为了孩子们,应该反过来做的。”
“什么孩子们?怎么反过来?”
“烧掉报纸并留下灰色文件夹。”
“玩笑开得不好!”马卡尔采夫向接待室走去,边走边脱下风衣。
廖沙刚一出现在门口,洛科特科娃就急忙站了起来,把裙子转过来摆正,然后跑向主编办公室的门——敞开它,干净的,通过风的,桌子上摆着一杯很淡的并且不烫的茶水。
“领导好!”马卡尔采夫走进了接待室,花白的头发一摆,向她致意。
“啊,您怎么样?”她不安而又高兴地问道。
“壮得像头牛!我们布尔什维克是强壮的人……”
马卡尔采夫拉住了安涅奇卡的臂肘,亲了亲她的嘴唇。她依偎在了他身上片刻,但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也许,因为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完全什么也没有,尽管她等待这一刻差不多九年了。他的嘴唇也冰冷无味,而她向来觉得,它是炽热的,并且带着美国香烟的味道,安涅奇卡很喜欢这种香烟的气味。洛科特科娃紧跟着走进了办公室,关紧了两扇门,不让所有好奇的人看见。
“您的样子很忧伤,安娜·谢苗诺芙娜。要知道快过节了……”
她眼里瞬间出现了眼泪,但是没有流出来,而是留住了。
“我的丈夫离开了,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您别在意。”
她不想告诉他,但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怎么离开了?为什么?”
“汽车撞死了我们的狗,他就离开了……”
“可跟狗有什么关系?”
“他说,狗曾把我们联系起来……唉,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离开去了年轻的那里,而狗是借口……”
“哎呀,安涅奇卡!”他像对小孩那样摸了摸她的头。“我向来说过——应该爱上年纪的正派男人。比如,就像我!”
“像您?”安涅奇卡惊讶地停止了哭泣并盯住了他。“我怎么不记得,您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是,我想过。”
“您在开玩笑,伊戈尔·伊万内奇……”
“唉,好了,我们以后再谈……离碰头会还剩多长时间?”
洛科特科娃看了看手腕上磨旧了的小表,《劳动真理报》编辑部按这块表生活了九年。
“三十五分钟。”
“这正好。让他们先别进来,我打几个电话。”
“我给您买了‘伐力多’,以防万一。在桌子右边的抽屉里,在边上……”她已经向外室走出去了。
“谢谢,我无可替代的人!”
他戴上了眼镜,搓了搓手,坐在了扶手椅上,他有六十二天(他数过)没在上面坐过了。把报纸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到了。但是他离开它还曾生存过,而报纸没有他继续存在。趁着没有忘记,他决定问清楚德沃叶尼诺夫的事。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明白,负责选拔出国司机的是完全另外一个部门,但是既然答应廖沙了,他决定试一试。通过政府专线他给外贸部副部长斯特拉齐耶夫打了电话,他跟他在完成赫鲁晓夫的任务时就一起工作过。在寒暄了几句健康方面的话之后(他不知道,我有过心肌梗塞——这很好!)马卡尔采夫说:
“顺便说一句,你那边有一家全苏汽车运输公司。据说,它的国际声望暂时不高。也许,我们在报刊上提高一下它的名声?”
“提高反正也不妨。”斯特拉齐耶夫考虑了一下后说道。“是谁的指示啊?也许,等我们先结束改组?”
“这是什么改组?”
“是这样,我们正在实行更加进步的制度——肩回运转制,免得把司机派到国外去。在边境口岸我们调换拖车,让司机带着对流货物返回来。方便,并且主要是便宜得多。”
“那你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呢?”马卡尔采夫明白了,没必要提出请求了,但继续说道。
“我想,两个来月吧,最多三个月。”
“我们说好了。”马卡尔采夫同意了,以便忘记全苏汽车运输公司的事。“你准备出去吗?”
“我昨天刚从芬兰回来,签了协议。让我喘口气……”
“好,你休息吧。节日快乐!”
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忧郁地想,他自己很久哪儿也没去过了,但是现在也顾不上这个。他要把报纸振兴起来,让亚古博夫有自知之明。把人们调动起来。然后就可以出国了。手很久没有奋笔疾书了,是时候让年轻人看看,该怎么抓住关键了!马卡尔采夫感到,他的大脑在生病期间松弛了并且在逃避,不想行动。应该让自己遵守纪律。他拉出了桌子的抽屉,检查了一下,东西是否都在原位。把社论条样挪近了,带着讥笑浏览了一遍。写得枯燥无味。哪怕引用一首诗也好啊!他喝下了变凉了的茶并把条样扔到了一边。
条样下放着一个蓝色信封,主编打开了它,念了一遍标题,然后皱起了眉,好像因为牙痛一样。心脏还没有反应,可他觉着(是因为恐惧吗?),它已经在跳动,并且跳动得没有节律,一边在减弱,就像那时在中央附近一样。他忘记了社论中必须有的诗,怀着突如其来的愤恨开始看标题为《阳痿制度》的手稿。明白了手稿的内容后,他愤怒地把它扔开了。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愤慨,他的手指在发抖。又来了?……这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想要悄悄从桌后站起来,悄悄走出办公室,从女秘书、值班员身边溜过去并不坐汽车回到家里。埋头钻进被子里并躺着,就像他根本没起来过似的。真是愚蠢!他把一沓手稿挪近了,用不听使唤的手指狂怒地把它们归拢起来并塞进了信封。这一次忍耐到头了。
门打开了,拿着公文包的国家安全中尉走了进来。伊戈尔·伊万诺维奇紧紧闭上了双唇。
“您好,机要通信。”
中尉打开了公文包,掏出了用挂着火漆印的绳子绗上的登记簿,并用手指了指纵行。主编没有松开嘴唇并感到,心脏大声地提到了嗓子眼并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签了字。信使把登记簿放入公文包,在桌子上留下了一个不大的白色信封,然后出去了。里面是保密指令,内容是,吸毒现象,尤其是在青年中,增多了,有鉴于此,特别要禁止刊登这个题材方面的任何材料。马卡尔采夫鼓起了嘴唇,把指令塞进了保险柜。他拿起了装着私自出版物的信封,也扔到了里面。由于剧烈的动作左肩胛骨下出现了他害怕的疼痛感。他急忙掏出了药片并开始吮硝酸甘油。安涅奇卡打开了门,笑着说道:
“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全编辑部都知道您来了,大家都有事找您,并且都在发誓,有刻不容缓的事。我谁也不放进来。”
洛科特科娃的声音显得遥远,像回声,并且没有立刻传过来。
“请告诉大家,碰头会后我们在大厅集合十分钟。我要祝贺全体人员。奖金的命令准备好了吗?”
“好像准备好了。我问问卡申。还有……”安涅奇卡迟疑了一下。“亚古博夫请求准许进来……”
“为什么那么正式?亚古博夫可以不经许可。”
她刚一出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立刻就出现了。此时马卡尔采夫又往嘴里放了一片药。硝酸甘油让他感到呼吸轻松了些,尽管疼痛感还没有过去。但是他更好地明白了亚古博夫说的话。
“我很高兴,您康复了,伊戈尔·伊万诺维奇。说实话,您不在时我觉得有点困难。我还感到高兴的是,您儿子的事情顺利解决了。编辑部中有过议论,但是我制止了!……我必须汇报一下,好让您掌握情况:我们发生了人事方面的麻烦。尽管您关于您不在时不解决人事问题的指示得到了无条件的执行,有一次我出于无奈违反了它。伊弗列夫被机关逮捕了。我们以命令的形式辞退了他,尽管命令没有签署……”
马卡尔采夫突然清楚地明白了,他讨厌自己的副手并且应该让他有自知之明。他把空气吸入了肺部,忘记了肩胛骨下面的痛疼,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了出来:
“立刻就辞退了?没有尝试一下保护人?还是您,斯捷潘·特洛菲梅奇,不能出入那里,不知道该找谁?不可能回到在光天化日之下逮捕人的时代了。我,中央候补委员,完全负责任地告诉您!”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出了这一切,但是是自言自语。实际上他只是吸了口气并沉默着,压抑着憎恨,看着亚古博夫。马卡尔采夫突然感到,他离开了地面,翱翔在天花板附近,周围的空间充满了一团团白色的东西:不知是雾,还是棉花。上面,在这片空间中,在马卡尔采夫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在翱翔,他穿着燕尾服和裤子。伊戈尔·伊万诺维奇马上认出他来,德·库斯汀男爵也冲他使了个眼色并开始招手叫他跟在自己后面。
“您准备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库斯汀问道,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了非凡的光泽。
“我……我……”马卡尔采夫迟疑起来,不知所措,并向下看了看亚古博夫。
但是透过雾看不到后者。
“哎呀,请宽宏大量地原谅我,”男爵急忙开始改正,“我都忘了,您不信上帝。您的天堂和地狱在人间,是吗?”
他们并排飘荡着,一团团棉花碰着了马卡尔采夫的脸,蒙住了眼睛,挂在了嘴唇上。男爵好像没有觉察到这一切,所以他轻松而舒服地飘荡着。
“我感觉不好,”马卡尔采夫声音嘶哑地说道,他没有为嘲讽感到生气,“非常不好,只有上帝能够帮助。可我……我可以进天堂吗?”
“这个嘛,先生,就看那里怎么决定了。”库斯汀无所表示地向上扬了扬手。
“什么?!”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准备好了表示愤慨,甚至暂时停止了吐字不清。“您想说,在那里我的命运也由上面决定,而我不能为自己辩护?不能保护自己……保护……”
马卡尔采夫感到了肩胛骨下的剧痛;疼痛传到了脖子,手酸痛起来,他的身体也突然变得沉重并开始坠落。
“这是真相,有一些事情我们不能左右。”他说道。“当你感到人道的同情时,会觉得好受些。永恒中的孤独比人间的生活更让人不得安宁,请相信。我斗胆希望,我和您会见面的……”
库斯汀消失在了雾中,而马卡尔采夫降落在了自己的扶手椅中。透过雾亚古博夫变得清楚了,他站在他面前,小小的并且没有表情。
“您有反对意见吗?”亚古博夫问道。
“您说什么?”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含糊不清地问道。
堵住了耳朵和嘴的棉花妨碍听清说话。
“是辞退伊弗列夫的事……”
“不,”马卡尔采夫吐出了妨碍舌头转动的棉花,“您处理得正确……我签署命令。”
这就觉着轻松些了,因为不需要行动及自己承担责任。他,马卡尔采夫,以前过于诚实了,所以现在付出了这种疼痛的代价,该死的疼痛!
“领导都到齐了?”波利修克朝门里看了一眼。“过节好,同志们!有几个需要您解决的问题,伊戈尔·伊万诺维奇!”
又是问题。又需要解决。周围的棉花更多了。也许,说出来——我感觉不好?但是不行,下属不应该知道这个,对于他们我是健康的。
“我们解决。”他咕哝了一句,看了看空空的玻璃杯,然后舔了舔肿起来的干燥的嘴唇。
波利修克与亚古博夫并排站着。伊弗列夫失踪后他连着两天无精打采的,忘记了他自己也要大难临头了。脑子里总是想着统计数字,它证明,记者中的死亡率高于其他类型的职员。他调到报社是个错误,否认这点是愚蠢的。最好回到研究所,写出不管什么样的学位论文并安静地随便上一门非主干课。拿定了这个主意后,他振作了一些。单独跟马卡尔采夫在一起时他可以坦率地谈一谈。对方会帮助在中央拿到调动许可的。但是亚古博夫待在办公室里,就像故意作对似的。钥匙串当啷一响,卡申探身进了门里来。
“节日快乐,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他微笑起来。“对于您是双重道贺。您最后一张病假条已经到了会计室,钱安娜·谢苗诺芙娜稍后会拿来。祝贺您开始履职。”
他说的是什么犯罪?——马卡尔采夫没有听清楚。也许,再问一遍?但是难以转到舌头上。它肿了起来,嘴里变得拥挤了。疼痛这么久也不见轻,它该过去了……
“我想问来着,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封打字室过节?”瓦连京摇了摇绳子上的铜印。“今年有补充的指示:每台打字机单独封并穿上绳子,防止从反面撬开外罩。我几乎已经封了所有的打字机,只留下了一台,但是在它旁边排起了队,并且大家都是急件。可是指示要在十六点整封打字室。”
“这是技术问题,瓦连京,”亚古博夫说道,“我和你不打扰主编去解决它。没看见忙得不可开交吗?”
这么说,亚古博夫察觉到我不舒服了,马卡尔采夫皱起了眉。脑子里嗡嗡在响,我听不清说话。这是由于耳朵里的棉花。
“有人在打专线电话,”亚古博夫礼貌地提醒道,“安静点,同志们!”
就像帝王的权杖一样,专线电话是权力的真正而庄重的标志,它没有被赐予亚古博夫。主编现在自己也听到了铃声。电话放在左边真不方便,要知道伸出左手有多困难。过节后应该换个位置。
“马卡尔采夫。”他对着话筒报告道,尽量不让舌头因为不听使唤而拖长字母并吐字不清。
听筒中响起了霍穆吉洛夫——甘居幕后的人的助手——的声音。
“我提前打个电话,马卡尔采夫,因为要过节了……你记一下:5月5号十一点三十分。”
“去见本人?”马卡尔采夫问道。“5号?……报刊节。”
“这么说,是这样。”
“是什么问题?”他一瞬间听出了语调中报警的意味来。
对方没有回答,于是马卡尔采夫明白了,事情比他觉着的更糟糕。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尽管他很清楚,不能问,更别说是第二次了。“我好有准备……”
“我不知道。”霍穆吉洛夫叹了口气。“我可是,你自己知道,执行者……”
话筒里嗡嗡地响起了低声的忙音。
“该开碰头会了,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亚古博夫的声音传到了他这里。“您主持,还是委托给我?”
“我。”马卡尔采夫不客气地低声说道。“我亲自主持……”
但是他的话淹没在了一团棉花中,并且不知道,他说了出来,还是只是想说出来。他想主持碰头会,还是已经主持了。想祝全体人员五一节快乐,还是已经祝贺了。他是一个人在办公室,还是人们在他周围站着并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了……他突然缩小了,成了侏儒,而周围的他们都是巨人。由于害怕他们现在会把他踩死,他冒出了汗,开始张开嘴,试图多吸入些空气,储存起来,以便够下一次呼吸用,但是他们把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吸了进去,他除了棉花外,什么也没剩下。
他试图站起来,好敞开通风窗,双手撑住了窗台,但是忘记了,手中还拿着专线电话的话筒。话筒掉了下去,挂在了电话线上,继续发出令人不安的滴滴声。然后滴滴声停止了,一个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放好听筒?”亚古博夫急忙抓住听筒,探身越过桌子,把它放在了叉簧上。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没能站起来,他用手在小桌子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了铃的按钮。
安娜·谢苗诺芙娜跑了进来,她看到,马卡尔采夫正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并且他的脸色苍白。
“坐着不舒服!”他对她说。“棉花往嘴里钻……憋闷!”
“天啊!”洛科特科娃大声喊道。“你们怎么都站着?瓦连京,叫急救车!”
她冲到了窗前,但是没能够打开:挂在外面的肖像框碍事。卡申出去到了接待室并开始拨打克里姆林宫医院的号码和03,他用手掌捂住话筒,免得别人听见。马卡尔采夫此时眼睛注视着安娜·谢苗诺芙娜徒劳地试图打开窗户。
“有空气时,呼吸轻松些。”他清晰地说道。
也许,他没有说,而只是又在想。他突然猜到了,他要死了。他不知道,通常这会怎么发生,此前他没有死过。他的后脑勺感到了沙发椅的靠背,于是意识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楚。由于姿势不舒服,后脑勺开始变得麻木。麻木向四面扩散,向上,向下,由于太阳的反光眼睛发花了,然后黑暗来临了。马卡尔采夫得出了自己最后一个结论:人们从后脑勺开始死去。
“看,我们这就在一起了。”一个与编辑部声音不同的悦耳声音在伊戈尔·伊万诺维奇的耳朵的紧上方说道。
德·库斯汀男爵又从雾中现身了,他敲了一下佩剑并做出了邀请的手势,不知是去天花板,还是去窗口方向。
“我很遗憾,但是您短暂的尘世空虚结束了,”他安慰马卡尔采夫说,“该溜之大吉了,你们这里好像是这样说的。没什么可怕的,请相信一个早已经历过这个的人,并且他对您有着无法解释的好感。也许,甚至是喜爱……再过一瞬间,就会觉得轻松,而最主要的是,终于觉得自由了。很快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充分地交流并讨论一切……一切……一切……”
库斯汀又消失在了白雾中,而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周围的雾成了灰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然后突然变黑了。马卡尔采夫突然开始像孩子一样吹气泡。大大的气泡闪烁着紫色的光斑,悬挂在了他的下嘴唇上,顺着下巴滑了下去并破裂了。主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个东西是外面肖像的巨大的耳朵。
办公室里挤满了来开碰头会的人们,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墙边。马卡尔采夫坐在沙发椅中,双手扶着扶手,并直视自己前方的远处。他仍然还是《劳动真理报》的主编,在领导着,是报纸与上面之间的链条的一个环节。但他已经不是主编了:其余的肢体还在起作用,他的眼睛呆住了,大脑也停止工作了。
“往哪儿走?”一个身穿不干净的白大褂,有着乡下人体格的魁梧医士问道。
他把小箱子举在身前,用它不客气地把人们分开。
“你们迅速赶来了,好样的!”亚古博夫夸奖道,用手指了指方向。
医士不慌不忙地把小箱子放到了主编的桌子上,打开了它,然后拿起了马卡尔采夫的手。手没有与扶手分开,于是小伙子用力把它拽开了。他听了几秒钟脉搏,然后从两面抬起了主编的头并摇了几下。
“没有任何反应,看到了吗?”医士对安娜·谢苗诺芙娜说。
后者把手掌紧贴在喉咙上,站在旁边。
“您打一针!”她命令道。“让他能撑到克里姆林宫医院。”
“这是什么人啊?”
“是中央候补委员!”
医士拨开了马卡尔采夫的下眼皮。
“您干什么?他会痛的!”
“不痛,”医士认真地说道,“他已经不痛了。有过心肌梗塞吧?”“有过,”安涅奇卡说,“2月26日。”
“我们要运到停尸间去。节日期间禁止安葬。他要在停尸间躺到游行结束。请帮忙把尸体放上。”
亚古博夫吩咐卡申帮忙。医士用酒精浸湿了一团药棉并擦了擦手,然后又擦了放着小箱子的桌子的边缘。药棉上有少许酒精从桌子上带下来的凝结的血。这是娜佳老早与伊弗列夫幽会时留下来的血迹。医士把药棉扔进了垃圾篓。
响起了内线电话,于是亚古博夫轻轻地拿起了话筒。
“我是沃罗布耶夫,伊戈尔·伊万诺维奇。祝您节日快乐!噢,还有康复……”
“沃罗布耶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打断了他,“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再也没有了。”
“没有?可我听说,他来了……是您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明白吗,应该删掉材料中说游行者将八个人排成一排走过的话。西方报道说,似乎我们事先安排好了全民欢庆活动。要写排成纵队,别的不用写!”
“你别着忙,沃罗布耶夫。我们删掉。现在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死了。”
“死了?那报纸呢?”
“报纸?《劳动真理报》会出版的,就算是我们全死了!”
主编死的消息传遍了各部门和印刷厂。看到车间主任们向楼上跑去后,工人们拿出了为工作日结束预备好的酒瓶并把新出来的条样版样放进玻璃杯,开始为马卡尔采夫的灵魂安息而喝酒。铅制油墨会缩短生命,但是能压住伏特加的酒味。
马卡尔采夫的尸体被慢慢地从走廊抬到了楼梯上。一群人跟在担架后面走着。值班守卫员用肩膀使劲一挤,打开了正门的两扇门。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迎面急忙走来。
“站住!”
“晚了,”医士说道,“抢救已经晚了……”
担架上盖着单子的马卡尔采夫的尸体一摇一晃的,队列跟在后面从前厅拥到了外面。克里姆林宫医院的医生与市急救站的人争吵起来,该谁拉走尸体,并且怎么也达不成协议。突然从上面的什么地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歌声:
我们生来就是要把神话变成现实,
跨越辽阔的空间,
钢铁翅膀般的手臂给了我们智慧,
灼热的马达是我们的心脏。
这是为明天的游行而检查街道两旁楼顶上的扬声器。
1969—1979年,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