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古博夫脱下了风衣,把它递给了安娜·谢苗诺芙娜。
“别放任何人进来找我!”
“沙马耶夫给您来过电话。”
“打的是市内电话?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洛科特科娃没有做声,向门口走去。
“沏杯茶,要热点和浓点的。”
既然沙马耶夫是通过市内电话打来的,亚古博夫也通过市内电话给他打了过去,但是听到的是长音。亚古博夫急于集中思想,用手掌紧紧压住了太阳穴。房间里半明半暗,尽管早晨阳光明媚。为庆祝五一节晚上被高高挂在大楼墙壁上的卡尔·马克思肖像挡住了办公室的窗户。窗户上透射出肩膀、面颊和部分胡须,而整幅肖像挡住了两层楼上的四扇窗户,并且挂在绳子上的肖像被微风吹得微微摇晃,吱吱作响。
洛科特科娃把茶水、装着等待签字的文件的文件夹、社论条样拿了进来,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亚古博夫喝了几口茶,困倦消退了。他伸了个懒腰,感到了胳膊和胸部肌肉的惬意的疲劳。他今天早晨违反了常规,没有去游泳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皱起了眉头,想起了过去的一夜,并且现在对放纵自己干了这事感到后悔。昨天他写好了一份加强思想纪律方面的任务纲要。这些任务刻不容缓要完成:《劳动真理报》上的错误没有消失。针对每一项都有具体的建议以及处罚措施。然而他不想过早地让编辑部的工作人员知道这个方案,他们中有很多马卡尔采夫的支持者。他们会马上告诉后者的。犹豫了一阵后,亚古博夫请安娜·谢苗诺芙娜把打字员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叫到他这里来。
茵娜走进了办公室并站在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桌前,距离不很近,为的是让他能看到她全身,但也不至于远得让细节和味道消失。
“茵娜·阿布拉莫芙娜,”亚古博夫说道,顺便注意到了他应该注意到的一切,“您能满足我个人的一个请求吗?”
“总算来了!”她喜笑颜开,欣喜若狂地说道。
“什么总算?”
“您总算注意到我了,斯捷潘·特洛菲梅奇。如果不注意女人的话,她就会衰老。当然,我会竭尽我的全力为您做一切事的。”
他对谈话的如此转变稍微感到了难为情。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我需要打几页东西,不能让编辑部的其他任何人知道。”
“我明白了。您要亲自口述吗?在哪里打字?也许,最好在我家里?”
口述,况且是在她家里——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个。他本想礼貌地说明这点并责成她打出来后带过来。但是发生了某种不受他控制的事情,于是他盯着她那忠贞不贰看着的眼睛、出乎他本人意料地说出了与准备说的正相反的话:
“可这方便吗?”
“那还用说!”她高兴地大声说道。“您什么时候有空?”
“大概一小时后……”
“一小时后我在地铁等您,在去市中心方向的第一节车厢前。”
“坐出租不更好吗?”
“那就在面包店门口,那里打车更容易。”
他半合上眼睛表示同意,于是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离开了。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大脑同时在完成几项任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还没有允许自己做这事,可身体的所有部位不问许可已经加入了游戏。他还没有决定,但是一切已经决定了。他安慰自己,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因为由于一系列原因是不可能的。嗯,就算是会有,那也只是例外,并且谁也不会知晓。要知道她原来爱我!
其他所有事情退居到了次要地位。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并告诉妻子,让她别等了。他被召到政府别墅去撰写一份很重要的文件,到底是什么文件,他自己也还不知道,他明天会打电话的,没必要担心。他让妻子代他亲亲孩子们,然后通过通话器接通了波利修克,让他负责审稿,因为自己被紧急召见。
在出租车里他坐在了司机旁边,而茵娜在后座上。他半侧着身坐着,详细询问了打字室的情况和打字员们的需要,答应重视改善工作条件,告诉了她一个喜讯,过节拨给了打字室一百卢布的奖金。
女房东在门后就听见了,茵娜不是一个人,她走开到了厨房并且没有露面。
“您可是饿了吧?”茵娜大声说道。“我们马上弄点吃的……”
走进她幽静的角落时,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并小心地坐在了放着伊弗列夫带来的打字机的桌后。茵娜忙碌着。她把打字机挪到了一边,在桌上铺上了干净的报纸,放上了两只玻璃杯、面包、香肠,切好了葱头。
“您的住房条件不够,茵娜。”他没有加上父称。
“有什么是什么吧……”
“我大概可以帮忙……”
“可我没有莫斯科户口!”
“户口我们也可以办理。”
“得了吧,斯捷潘·特洛菲梅奇!”她拿着从床底下取出来的开了瓶的伏特加呆住了。
“您怎么,茵娜,不相信共产党员的话?!”
“当然,我相信!”她笑逐颜开,把酒摆到了桌子上。“我们为您干一杯吧,斯捷潘·特洛菲梅奇!为了您这样的平易近人。可我曾害怕您……”
她给他和自己各倒了四分之三杯。
“谢谢,茵娜。”他和她碰了杯,干了,脸微微泛起了红晕,他没察觉,如何改称了《你》。“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我以前怎么……”
“嗨,您哪儿有时间呀?您肩负着报纸……您想我给您算算命吗?”
“那来吧,咱们冒一次险!”他笑了起来。
“这样……”她用纸牌算起了卦。“公家的房子……道路……成功……可就是在这里,您看,红桃K妨碍您,但这不会长久的。”
“这全都是胡扯,茵娜契卡。”他把手放在了牌上,制止了她性急的闲扯。
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把牌扔到了一边,走到了镜子前,好确信,她一切正常。他也站了起来并观察着她在镜子中的影子。
“您这么看着,我感到难为情。”
“我也是。”他简单地回答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走到了他面前,紧紧地靠着他,于是他透过上衣感觉到了她的乳尖。茵娜比他高半头,但她这时微微弯下了膝盖。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
“先干什么?”她问道。“打字机,还是……”
“还是?……”
“还是——我?”
“听凭你的吩咐。女人的话就是法律……”
“那我们再喝点。”
他们又各自喝了半杯酒。
“现在,既然您是男人,亲亲我。不然我对您感到拘束。”
接下来的事情亚古博夫的回忆是片断性的。大概快十二点钟时茵娜从床上起来了,拿来了吉他,并坐在他的肚子上给他唱民间歌谣,而他有时跟着唱。然后他们起来把剩下的伏特加喝完了。他从她的手里拿过吉他,放在了地板上,让茵娜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你是非同寻常的女人。我甚至没想过,有这样的女人存在。”
女房东早晨叫醒了他们。这时亚古博夫才发现,居住条件比他昨天的印象更差。根本就没有浴缸。老太婆在厨房把椅子拼起来睡足了一觉,并要求为如此的不便付双倍的价钱——六个卢布。
“茵娜·阿布拉莫芙娜,”他临走前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没发生过。我希望,您能明白?”
“我守口如瓶。”她简单地回答道。
途中他在理发馆刮了胡子。他害怕,茵娜早晨会突然想到他办公室来,所以吩咐洛科特科娃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亚古博夫回想着夜里的个别细节。她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竟然感到幸福。人们说得对:应该爱幸福的女人。当然,并且是不多嘴的。
喝完茶后,亚古博夫挪开了杯子并打开了装着文件的夹子。安娜·谢苗诺芙娜走了进来,于是他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卡申在外面请求接见。他说,有紧急的事要说。放他进来吗?”
“不得不放进来,有什么办法……”
昨天半夜时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吻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说道:
“可编辑部不是所有男人都像您这样是真正的。就说卡申吧……”
“卡申怎么样?”
“他锁住了办公室的门。我说:‘鱼在看着,不好意思!’然后我自己跑向门口。可门被砌死了,而且砌得锁打不开。他说:‘就让鱼看着好了,随它们看!’他脱光了我却什么也不能。我想:咬他一口好让他兴奋起来。他只是喊了一句:‘哎哟,痛!’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喊出来。我把他浑身都咬伤了,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吗?”亚古博夫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因为他在执行公务。”
“您好!预祝您节日快乐!”
瓦连京打断了亚古博夫的思路,精神饱满地来到了办公室并坐在了靠近一些的椅子上,准备报告紧急消息并期待看到对方对消息的反应。
“什么事,瓦里亚?现在没时间……”
“对不起,斯捷潘·特洛菲梅奇!我简明扼要,说最紧急的……信函部的希洛特金娜服毒自杀了。”
“怎么会?!”
“就这样:她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夜里昏迷不醒地被送到了斯科里弗索夫斯基医院。我打过电话了,问了情况:已经洗过胃了,在输血。接上了人工肾——她父亲,您自己知道是谁?嗯,惊动了医务人员。据说,她会活下来。”
“她进入市委的名单了吗?”
“这我也弄清了。没有。医院把她登记成了大学生。那里没提到《劳动真理报》。”
“嗯,那原因呢?你弄清原因了吗?”
“不确切,当然是暂时的,但是打字室的人说,伊弗列夫让她怀了孕。”
“伊弗列夫?”
“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告诉打字员们的。‘傻瓜,’她说,‘为这样的小事真不该这样!男人们,’她说,‘没有例外的都是下流胚!’”
“没有例外?她是这样说的?”
卡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怎么办?其他人当然可以辞退了。但是这里……”
“我们不讨论了,瓦连京。”亚古博夫的脸阴沉起来。“你汇报完了?”
他想到,过节后在游泳池遇到希罗特金将军时,应有分寸地表示同情。也许,应该相反,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关于游行的事,”卡申继续说道,“走在右翼的人和举旗帜的人的名单编好了,他们都得到了指示,每排整八个人行进,不要有多余出来的人。您看,请签字,我送去审查。第二份是给会计室的,上面注明了金额:举肖像和旗帜各付五卢布,都对得上。”
“这是不正确的,瓦连京。人们应该无偿地举旗帜。”
“总的来说好像是……但是付钱更可靠。我们这样做很久了……”
亚古博夫没有再反对,签了字。
“下面是门的问题。”瓦连京着急起来。“来访者来了,看到门被砸坏了。我已经叫钳工了。他们今天就装上新锁。锁现在在我这里,因为安娜·谢苗诺芙娜没让他们进来打搅您。”
昨天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将近半小时不能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所以不得已撬开了门。狂怒的他吩咐卡申叫民警来,但是后者没有完成委托的任务。现在亚古博夫才明白了原因,于是恼火变成了讥讽。
“你到底为什么没听到,别人怎么粘上的?”
“我忙来着。”卡申的脸红了。
“忙什么?”
“没什么……”
“算了,”亚古博夫宽宏大量地停止了追问,“我离开后让他们干吧。你要监督!还有什么?”
“还有最后一个:马卡尔采夫要来编辑部看看。”
“你怎么不马上说?他在家里待不住……哪儿来的消息?”
“安娜·谢苗诺芙娜给他打过电话。我听到了通话的结尾。他似乎请她不要在编辑部里……说……”
“想搞突然袭击?你这样,瓦连京,即兴像样地准备一下……买束花,怎么样……别忘了通知出入口的人放他进来——他可能把证件忘在家里……”
“可买花从什么经费里出?记入主编基金?”
“真是个官僚!”亚古博夫数落道。“给你拿着……你派个通信员去中心市场。”
卡申把递过来的五卢布对折起来并塞进了兜里。
“明白了,斯捷潘·特洛菲梅奇。我去办!”
亚古博夫站了起来,表示接见结束了。他又拨打了沙马耶夫的号码,但是对方还不在。由于主编可能出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决定到各部走一走,检查一下,五一节一期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怎么样,好详细地向马卡尔采夫汇报。
节日一期的编排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大部分材料事先准备好了,编辑部中某些人身上发出了酒味,但一切进行得顺利,于是亚古博夫满意地回来了。他把社论的条样拿到了手里,但是随后决定:就让马卡尔采夫看它吧,他会感到高兴的。
条样下面放着一个蓝色的大信封,厚厚的,没有写字,没有粘上。亚古博夫拿起了它,不明白它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信封里塞着一本厚厚的卷烟纸手稿。手稿是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隔着一个行距并且没有留页边。“阳痿制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第一页上念道,“意识形态衰老的生理学原因。私自出版物。1969年。”亚古博夫哼哼哈哈了几声,翻了翻书页,从中记住了几个极具批判性的论点。
“挑衅,”他马上就断定了,似乎对它有准备,“在节日前夕。”他没有感到惊吓。只是要迅速地分析局面,以便找到正确的解决方法。
“安娜·谢苗诺芙娜,”他叫来了洛科特科娃,“这是您放的吗?”
“我没进来过,斯捷潘·特洛菲梅奇。根本没见过。”
“好吧,我自己来处理……对了,伊戈尔·伊万内奇怎么样?听说,他要顺便来看看……”
安娜·谢苗诺芙娜脸红了,但是继续保持沉默。
“明白了!既然他不让说,我不生气……请从小卖部给我拿几支烟来……”
洛科特科娃感觉轻松地跑开了。他从桌上拿起了社论条样和蓝色信封,打开了门,确信接待室里没有人后,迅速走进了主编的办公室。和亚古博夫的办公室一样,房间里半明半暗:列宁肖像占据了与亚古博夫窗户对称排列的窗户的三分之二——可以看到肩膀的一部分和巨大的耳朵。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把装着手稿的信封放到了马卡尔采夫的桌子上,在上面放上了条样。他走到专线电话前并通过政府通讯线路给沙马耶夫打了电话。信封的事再恰当不过了,它证实了亚古博夫的不安,因此中心机关的同志们会建议,该怎么处理。
沙马耶夫在岗位上,看来,他没有接市内电话。他仔细地听完了后说道,他会报告的。
主编马卡尔采夫的过去不可能让克格尔巴诺夫感兴趣,因为一切都了解了。中央了解马卡尔采夫所执行的思想路线和人事政策,情况让某人感到满意。剩下了他儿子的事。沙马耶夫在其他问题中间简要地把此事汇报给了叶戈尔·安德罗诺维奇,援引的消息来源是——亚古博夫。
克格尔巴诺夫突然把加柠檬的茶杯挪到了一边,放下了文件,并且,让沙马耶夫惊讶的是,前者不安起来。总的来说克格尔巴诺夫不喜欢他的人不经召唤就提醒自己的存在。但是这里问题在另一方面。就在不久前长着浓眉的同志对他说了马卡尔采夫的事,说这是我们的人。而克格尔巴诺夫本人的一个人却突然暗示,马卡尔采夫——不是我们的人!看来,亚古博夫太急于生存了,既然他想提示该怎么处理,也许,他有干这件事的能力,并且对于马卡尔采夫有人已经改变了主意?如果是这样,那么是谁呢?
“对这个信号,”叶戈尔·安德罗诺维奇重新把杯子挪近了并喝了一口凉了的茶,“我们暂时不作出反应。你,沙马耶夫,顺便再查清楚,亚古博夫还是谁的人……”
“可好像……”
“不要好像,而要查清楚!”
亚古博夫的电话被控制了起来。走出来到接待室后,亚古博夫听到,他办公室的通话器在嗡嗡响。
“斯捷潘·特洛菲梅奇,”波利修克说,“您当然已经知道了:塔斯社所有新闻稿中开始把总书记同志中的‘同志’一词由缩写改为全称了。”
“早就该改了。”亚古博夫说道。“列夫·维克托雷奇,请你通知秘书处,各部、打字室、校对室、本期值班员,不要出错误。再检查一遍各版上的所有材料和引文,还有照片下的文字。这是最重要的指示!”
“我就是这样理解的。”波利修克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