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伯波尔特同志!现在要和您通话的是装甲兵元帅米哈伊尔·叶菲莫维奇·卡图科夫。”
“好的,”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无精打采地回应道,“请讲。”
“拉伯波尔特同志!”元帅说话了。“我想提醒您我的文章的事。它应该在纪念胜利日时发表。”
“是的,当然,”塔甫洛夫含混不清地说道,“请不要担心……”
“可我不担心,”元帅吼道,“如果不见文章——请注意:我派坦克进编辑部!”
雅科夫·马尔科维奇闭上了眼睛。卡图科夫的文章他老早就扔掉了。他没有力气拿着燃烧瓶再度冲向坦克了。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拉伯波尔特决定,他再也不接了,他累了。但是铃声没有停止,于是他恼火地一把拿起了听筒:
“快说!”
“雅科夫·马尔科维奇,”他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我是托尼娅……”
“哪一个托尼娅?”
“托尼娅·伊弗列娃……”
“啊,当然,我没弄明白!对不起!”
拉伯波尔特明白了,托尼娅听说了娜佳的什么事并且现在要请他劝导丈夫。这只是说得轻巧!当然,他会说服她,伊弗列夫什么人也没有,这些都是流言蜚语。如果她聪明的话,就应该听从说服。
“我不知该怎么办,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我不知道该找谁……”
“怎么回事,托涅奇卡?”拉伯波尔特无辜而温柔地问道。“主要的是不要激动!”
“他们逮捕了斯拉瓦……”她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然后变弱了。
“什么?”塔甫洛夫吸进了一口气并把它憋在里面,害怕吐出来,好像要是他吐出来,他就不会再有空气了。这辈子他头一次事先没有猜对,别人为什么找他。他沉默了一阵后问道。“您从哪里知道的?”
“他们自己打来了电话。他们说,让我不要担心,也别找他。说他在……”
“哪里”
“他们那里……”
服务多周到!他们现在亲自打电话……他们给她打电话,目的是要弄清楚,她会给谁打电话,要去什么地方。他们需要他的关系。塔甫洛夫开始从鼻子里发出喘息声。安托尼娜·唐纳德芙娜明白了。
“我从公用电话亭给您打的电话,离家很远,所以说……”
这是微不足道的安慰,因为拉伯波尔特用的不是公用电话。
“您和什么人商量过了吗?”他问了这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给他母亲去了电话。她喊了起来,说她的儿子是祖国的叛徒并且让他受到惩罚好了。说她感到羞愧的是,她生下了他……我该怎么办呢?”
“不要哭,托涅奇卡!我恳求您……”拉伯波尔特逾越了危险,问道。“那他们指控他什么?”
“他们说,是流氓行为。似乎他挑起了斗殴,有证人……会调查的……他们说,做判决的当然是法庭,一切依法办事……”
“依法办事?还用说,当然了,依法办事……”
老一套,我们已经领教了。噢,上帝,一切在重新开始。篝火因潮湿在冒烟。
“您想想办法吧,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要知道这是谎言……他不会的……”
“难道我怀疑吗,托涅奇卡?但是我能做什么呢?当发生这样的事时,谁能帮助呢?除非是所罗门王……也许,会顺利解决的?他们审问完,拘禁一阵,就会释放……应该抱有希望……给我来电话,托尼娅,告诉我你们怎么样。我也会打电话的。”
塔甫洛夫上楼到了波利修克那里。把他招呼到了走廊里并把粗糙的手指放在他肩上,他一口气说出了事情的实质。波利修克皱起了眉头,就像因为牙痛一样。他争取恢复伊弗列夫工作的全盘计划蒸发了,就像干冰一样,没有留下痕迹。无论是在党委,还是在编委会,已经无法提出问题了。马卡尔采夫的到来什么也不会改变,甚至不能提起这个话题。给哈尔党金打电话也有失分寸:这意味着质疑机关活动的正确性。只剩下抱希望了。并且一定要沉默,免得搞砸了。帮不了伊弗列夫,却会损害到别人。还有自己。
“事情就是这样!”拉伯波尔特仅仅说道。
瞧,这就是对捷克狂欢的惩罚,他一边嗒嗒地走在走廊里,一边低声嘟囔着。烟火熄灭了,路灯不亮了,该各自回家了。我们这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我们是一整块磐石。篝火因潮湿而冒烟,然后又燃烧起来。每个靠近的人都会像飞蛾一样被烧焦。散发着烧焦了的人肉味。如果我更年轻并且我的脊柱没有受伤的话,也许,我会尝试一下的。但是现在……我只想一件事——退休金,可他们就是不把坐集中营算做工龄。这样的小事——可他们不算做。我就是希望退休,之后我从早到晚都不会看报纸!马卡尔采夫答应了争取到荣誉称号——功勋文化工作者。这样的人的退休金吃喝够了。还有免费乘坐有轨电车……但现在我要是出头的话,他们不会给我签署任何鉴定书的。帮不了伊弗列夫,可他们会给我咸鱼,然后不给水喝,于是我自己会告诉他们,他的手稿藏在我这里。没有力气了。如果他们再把我关起来,我就吊死在第一个厕所里。我总是随身在兜里装着领带。
但拉伯波尔特还是因这些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哼哧着去了信函部。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他站在门口说道,“您能帮帮我整理一下信件吗?不然我陷进去就出不来气了。”
“什么时候?”娜佳笑了笑后问道。
“现在。”
她乐意地从自己的小桌子后站了起来。塔甫洛夫满意地打量了她一番并让她走在了前面。途中他讲述了发生的事情,把娜佳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并让她坐在了椅子上。她缩成了一团,用两只手掌捂住了鼻子和嘴,用呆滞了的瞳孔看着,等着,他现在会说出什么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理解,你痛苦,娜佳。”塔甫洛夫说道,于是从鼻子连到下巴的两道深深的皱纹布满了他的脸。
“我算什么?他才是呢!”
“这是他的命运。他知道,要去面对的是什么……”
“您做点什么吧。”娜佳哀求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要知道您可以的!”
“我?!为什么所有人都求我?我是谁呀?一个可怜的老朽。我确实能炒作运动,并且让小人物在全国出名,也许,甚至能让他们进入上层。可等我让他们进入了,他们就不服从我了,娜佳。你最好试试跟你父亲谈谈。未必行,可如果不是他,那就谁也不行了!”
“娜杰日达,你在这儿吗?我在整个编辑部找你!所有人都见到了,可没看见你……”
门敞开了,门口站着萨沙·卡卡巴泽,双腿大大地劈开。让他出院了,所以他看上去被自由的感受陶醉了。
“萨什卡,你健康了?”娜佳高兴了起来。
“那几个民警被判了刑,我当了证人。上帝是存在的,正义是存在的,你们看到了?”
“你却没有被判罪。”拉伯波尔特高兴地说道。“好样的!”
“当然,请您原谅。也许,您和娜佳有事?但是我都想死她了,简直受不了!娜佳,你出来,和我聊一聊……”
“小姑娘,”塔甫洛夫说道,“我们就当我和你整理好了信件。去吧,孩子们!”
他低下了自己的大脑袋看文稿,做出一副他对娜佳和萨沙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在走廊里卡卡巴泽弯下了腰,从放在墙边的大箱子里拿出了照相机,然后开始拍照。娜佳冲他做轻蔑的手势——什么也没奏效。那时她双手捂住了脸并转身冲着墙。
“哎呀,娜佳!你就这样站着——从后面看你更漂亮!你明白吗,我从医院回到了家里——我一看:没有你的照片。怎么会这样呢?我拍摄了全国,却没拍你,娜佳!听我说,我住院的时候想了很多。我都决定了。我们应该赶快结婚……”
“你发疯了,萨什卡!别说了!”
“不,我绝对不动摇。我告诉妈妈了,她很高兴,是的。我决定结婚,并且这是认真的决定,娜佳!”
他把照相机放进了包里并且毫不在意不时从走廊里走过的人们,他抓住了娜佳的臂肘。
“放开,萨沙,听见没有!放开呀!”
“不,不,娜佳!我正式地向你求婚。你不要有任何犹豫,娜佳!我们去婚姻登记处,然后去格鲁吉亚,去旅行结婚。会按最高等级迎接我们的,你就看吧!”
“你胡说什么?去格鲁吉亚?那茵娜呢?”
“茵娜?看你说的!这有茵娜什么事?她告诉你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可不能完全没有女人呀?别吃醋,娜佳!”
“我没吃醋,哪里的话!”
“好样的!我们结婚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女人了。我会对爱情专一的!你为什么哭,娜佳?谁欺负你了?”
两滴眼泪挂在希洛特金娜的睫毛上。她把背紧紧靠在了墙上,凝视着萨沙。突然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并痛哭起来,把满是泪水的鼻子埋到了他的脖子里。
“你怎么了,娜佳!……哭什么呀?脸变得不上相了。可我还想给你拍照。我要一辈子给你拍照,所有样子的。”
“所有样子不行!”娜杰日达一边哽咽一边说。“为这个他们又会把你关起来的。”
“妻子可以!谁也不会知道的!这么说,你同意?”
“不!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可是朋友。可出嫁——不,我不能。”
她松开了手,向后退去离他远点。他不知所措了。
“冬天过去了,夏天到来了,这要感谢……这就像当头一棒……好吧,娜佳!我再等等!我反正要娶你!……我是想征求意见的。明天有会……”
“可你不是成员!”
“但是,也许,加入?要知道大家早晚都加入的,你知道的。难道因为这个会改变吗?亚古博夫叫我去过,让我代表……对开除伊弗列夫的事发言……”
“那你呢?”
“嗯,我怎么啦?大家都会对他吐唾沫——一口多余的痰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会明白的,我不是自愿的。我过后请求他原谅。可要是我拒绝,就是说,我赞成他,是吧?这一切都是卑鄙的事,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动不动他们就指责,说我是格鲁吉亚人并且赞成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怎么办,娜佳?不得不发言,躲不过去的……”
走过他们身边时,拉伯波尔特拍了拍萨沙的肩膀。
“快点,阴谋家们,散开!”
塔甫洛夫掩上了风衣的下摆,看了一眼电梯,决定不等它了,然后步行向楼下走去。
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等着他的是扎卡莫尔内。实行通行证制度后他一段时间里可以凭雅科夫·马尔科维奇通过电话给他办理的一次性通行证到编辑部来。但是亚古博夫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卡申给通行证处打了电话。
“但我们素来所盼望要赎……的就是他。”马克西姆放松地半躺在离儿童沙箱不远的长凳上,并且眯缝着眼睛对塔甫洛夫引用了《路加福音》上的这句话。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明白了,扎卡莫尔内已经知道伊弗列夫的事了。他在长凳上并排坐下,四面看了看,以便确信,没有人对他们感兴趣,然后放下心来,开始满意地从鼻子里发出喘息声。
“我多少次告诉过他,”扎卡莫尔内低声嘟囔道,“让他不要把草稿扔进垃圾管道!只能扔进抽水马桶,那也得小批量地。断送伟大人物的总是小事……”
“安静,马克斯。问题不仅在于草稿。是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第五份……”
“嗨哟!”马克西姆吐了口痰。“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跟她睡觉的。不过,不是她,就是另一个。人世间总得有人履行这个职能!真难以设想:一个有能力摧毁世界的国家害怕一个奋笔疾书的小人物。按西方的说法这个人是持不同政见者,按我们的说法是没坐够牢的人。当讨厌的翅膀在眼前闪现时,他们就用别针钉住蝴蝶并把它藏在盒子里。在17世纪时需要堂吉诃德,并且是在欧洲。而在俄罗斯,人群指点着他们并建议头冲下吊起来,处以尖桩刑。任何一个正常的制度都会对批评者关怀爱护备至,因为没有他们它会衰败,就像女人没有男性的荷尔蒙一样。可我们这里呢?”
“我们这里,马克西克,我说过,现在也说:不要出风头,伙计们!”
“有点无原则的味道!”
“无原则——这是为了朋友出卖主义。有原则——是为了主义出卖朋友。哪个更好呢?”
唉,雅沙,雅沙!
当我看到拉伯波尔特时,
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拉伯波尔特的妈妈,
没有做堕胎手术?
“你在老调重弹,孩子!”
“说到‘不要出风头’,拉普,我有个主意。我们的边境封锁着。海关人员扯下被搜查者风衣的里子,戴肩章的妇科专家在其他部位翻寻。可鸟儿们不知为什么飞越边境!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飞,尽管有人给它们套上环标,它们是否飞回来,不得而知!”
“你有什么建议?”
“沿着我们的边境竖起一张通天的网,不让一只苏联的夜莺飞出去!更不要说仙鹤和天鹅了!要不要给卢比扬卡写封信呢?贡献一份力量!”
“我带来了你义务星期六文章的稿费,马克西姆。拿着!”
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的手中出现了两张五十卢布的票子。他把它们递给了扎卡莫尔内。后者拿了过去,对着光线看了看。
“宣传的酬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可以看得透人像。”
扎卡莫尔内闻了闻五十卢布的钞票,往上面啐了几口唾沫并贴到了皮鞋的鞋底上。
“开什么玩笑,同事?”
马克西姆对另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重复了一遍操作,然后从长凳上站了起来。
“哎呀,踩着钱走路真愉快!”他重新坐了下来,揭下了两张钞票并藏在了兜里,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败类!捷尔任斯基广场上来的丑八怪!他们连我朋友伊弗列夫的大便也配不上。难道这一回我们也要放过他们吗,拉普!……拉普!你怎么不说话,囚犯?喂,这辈子你当一次正经倡议的创始人吧,比如:请烧掉报纸,不要看!你对爱好猜字游戏的订户人群解释:每个人都应烧掉报纸。揪断收音机和电视机的线。他们会变成聋子和哑巴,被自己的胆汁呛死!”
拉伯波尔特呼哧着,讥笑着。
“你不想?那我就自己干!”
“小心点,孩子。”
“得了吧,拉普!我小时候就冲这个单位撒过尿。”
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知道马克西姆履历中的这一历史性细节。
“我们最好去喝一杯,马克斯。”拉伯波尔特提议。“也许,会轻松些……”
“没有心情,对不起。我要去给卢比扬卡写信去了……”
马克西姆没有告别,迈步走开了。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目送他离开了,站起身来,然后弓着背向另一个方向慢慢走去。在拐角的食品店旁边他停了下来。
“怎么样,朋友,凑一张一卢布?”
一个瘦削,没有刮脸的男子眼光很准地瞄定了人群中的拉伯波尔特。他用手指摇晃着有列宁头像的周年纪念卢布。
“有第三个人吗?”雅科夫·马尔科维奇问道。
“他在那儿,肃反工作人员,拿着两只瓶子站着,我们让他加入!酒瓶是我们的,零头你添上吗?”
“我添上,肃反人员们。”拉伯波尔特同意了。
那个拿着酒瓶,穿着上面就缺子弹带的皮夹克的人已经不耐烦地排着队了。他们转交给了他两张一卢布和零钱。三个人一步也不掉队地向街心公园的灌木丛中走去。
“要不,卖点下酒的东西?”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谨慎地提议。
“你是知识分子?”肃反人员问了一句。“到家里你再吃……”
“喂,开始吧,赶紧开始吧,我从早晨就没喝过!”没刮脸的人用指甲抠掉了铁盖。“咱们对着瓶口喝,所以说不许欺骗!”
然后他先把酒瓶底朝上举了起来,发出了咕嘟声。肃反人员的嘴唇微微动着,数着喝了几口。
“停!”他像对开关一样抓住了酒瓶,然后向下一拧,关上了。“你用树枝压压酒劲儿,我来喝几口。”
他自己停住了。就算是多喝了,那也超出不多。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眯缝住了眼睛,准备像他们一样做。他预先感觉到了,他胃里的游走溃疡如何开始蠕动,疼痛感开始在整个胃部蔓延,捎带上了肝部。但是无路可退了。他多吸入了些空气并且在拖延。
“犹太佬,是吗?”肃反人员猜到了。
“有点是。”塔甫洛夫承认了。
“难怪我看到,你在犹豫。没关系的,喝吧。喝完你就变成人了!”
他们没有笑起来,在等着。他又吸了口气,然后喝了起来。酒瓶在天空中两片在他头上停下来的云彩间摇摆着。天空深不可测,伏特加从上面流下来,并且让人觉着,它是喝不完的。可要知道只有一百五十克……喝完后雅科夫·马尔科维奇勇敢地用袖口擦了擦嘴并把瓶子还给了肃反人员。他们两个都看着拉伯波尔特。
“应该再来点。”没刮脸的人说道。“喝得是真痛快,该再来点。再来点——就更痛快了。但是我没有……”
“没有,没有。”肃反人员说道,一边盯着第三个人看。
“我付钱,肃反人员们。”拉伯波尔特立即同意了。“既然应该,我出钱。”
“你自己做买卖?”没刮脸的人问。
“大概是吧……”
“那你付钱。快去,肃反人员,再买一瓶。”
肃反人员毫不拖延地急忙跑去。
“你别怕,他不会溜掉!……而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明白了,你是商店主任。你的样子像商店主任。”
“我不是商店主任,”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澄清道,“我是拉伯波尔特。”
“我干嘛要知道你的姓?我怎么,是机关干部吗?喝酒就是喝酒!”
此后他们二十来分钟没说话,转过身去不看对方,各自感受着身体同样地变暖。然后肃反人员跑了过来,腋下夹着原封未动的酒瓶。
“我第一个喝!”拉伯波尔特宣布。
“嘿,他还很聪明。”没刮脸的人对肃反人员说道。“来吧,聪明人!”
“我不是聪明人,肃反人员们!我是臭狗屎!给我,我要第一个喝。不然你们,下流,给我留得少!”
用大拇指卡住定额,他喝完了自己那份并等了等,直到他们喝空了酒瓶。
“我是臭狗屎!”拉伯波尔特固执地重复道。“是大粪,它上面会长出鲜花!”
“你抛弃家庭了,是吗?”没刮脸的人同情地问道。“那没有你他们甚至会更好。”
“这跟家庭有什么关系?!主要的是,请烧掉报纸,肃反人员们!烧掉,看也别看!”
他握了握他们的手,走开了,步子迈得尽量不让脚下的人行道向一边滑去。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没有被允许进地铁。拉伯波尔特感到他就要摔倒了,他先给了出租车司机五个卢布,说服了他把自己变得臃肿的躯体送到伊兹马伊洛沃去。但塔甫洛夫不是随便就入睡的那种记者。
勉强把钥匙插进锁孔后,他没有脱下风衣就走进了房间并开始挪动柜子。把柜子倾斜靠在一边后,雅科夫·马尔科维奇从它下面抽出了厚厚的灰色文件夹,然后还有几页手稿——是分开的。他把手稿扔到了地板上。在浴室里他解开了小带子,划着了火柴并点燃了德·库斯汀男爵作品的第一页。在烧着了的第一页上拉伯波尔特又放了一页,然后又放上,很快浴室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黑烟遮住了天花板。塔甫洛夫被烟熏得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把手稿烧完了,放了水,免得灰烬再冒烟,然后冲出了浴室。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在了房间的地板上,却无力挪到沙发床上,随后他失去了记忆。
当感到有人在晃动他的肩膀时,他睁开了眼睛。雅科夫·马尔科维奇很长时间不能弄明白,他们要他干什么。梦中他们两次逮捕了他,并且他认为,这里他走运了:朦胧中你完全不会紧张。他只是害怕肉体的疼痛,可那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以至于他呻吟了起来。
“不要,”他苦苦地央求,“不要打我……”
“你说什么呢,爸爸?你醒醒!你感觉不好吗?”跪在他面前的是科斯加。
“儿子……”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眼也不睁地说道。“我很好。只是头痛……”
“我看到了,父亲。还算是走运,你没给熏死。”
康斯坦丁走进了没有锁上的门并看见了仰面躺在沙发床旁边地毯上的父亲。两只猫蜷成一团睡在他的肚子上。吓坏了的科斯加一瞬间想象到了最坏的事情以及紧接着这个最坏事情后面要发生的一切。但是他随即明白了,那样的话猫就不好在他身上取暖了。父亲吧嗒着嘴并不时重复道:“烧掉报纸,不要看!”连猫身上都有伏特加酒味。把枕头垫在了父亲头下后,科斯加在桌后坐下来看扔到地板上的手稿。
手稿是记者塔甫洛夫写的作品,其体裁是他开创的,他称之为诬蔑小品文。这是塔甫洛夫诬蔑自己的小品文。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替所有人写过并且写过所有人,可关于他(如果不算告发信)从来没有人写过。因此塔甫洛夫事先决定,为防用得上的时候,亲自准备好关于自己的文章,以便人们随时能发表它。不然要知道,如果你自己不关心自己,别人写得会更糟,不够职业。诬蔑小品文《报界的弗拉索夫分子》的创作遵循了党的报刊最优秀的传统。诬蔑小品文中使用了拉伯波尔特结构模型中的全套标签:两面派、祖国的叛徒、道德败坏的家伙、投靠犹太复国主义情报机关的国内移民、被社会抛弃的恶毒的人、卑鄙的挑拨者。
“这是什么,爸爸?”
“这个?”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背靠着沙发床坐了起来。“谁知道呢,儿子!也许,这很快会用得上的……”
“那你不想离开吗,父亲?”
“我?你想号召我参加离开前的挑战竞赛?不,儿子。你年轻——你还有一丝希望。可我……”
“你竟然没厌烦吗?”
“唉,厌烦透了,科斯吉克!但我要把这部电影看到底!有时候我觉着,犹太人比俄罗斯人更爱这个国家。他们为它考虑得更多,不那么狂饮而毁掉它。而从哈扎尔人开始,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时间简直不比俄罗斯人短。并且当年他们纯粹出于偶然开始在这里推行拜占庭宗教,而不是犹太人的宗教。俄罗斯人习惯了在别人的土地上定居。所以说他们移民更符合逻辑。到蒙古人那里去,他们部分是后者的后裔。而犹太人留下来。……我感到恶心,科斯加。”
“你为什么喝醉了?为了成为民族主义者?”
“所发生的事情让我恶心……”
“你自己说过,父亲,所罗门王的宝石戒指上刻着明智的话:‘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说过!我说过的话还少吗?可要是我有宝戒的话,我会在上面刻上:‘这一切都不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