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谢苗诺芙娜能正确无误地猜中,什么时候不用问就接通。有人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打来了电话,这时他正在收拾文件准备去中央。亚古博夫不认识说话的人,但他是“那里的人”。来电话的人询问了伊弗列夫的情况。亚古博夫停止了匆忙并平静而不失尊严地回答了问题,但是回避了直接评价,免得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同志们。他说,这个工作人员是马卡尔采夫录用的,而主编本人在生病。
“我们多半不会等了,斯捷潘·特洛菲梅奇。我们的材料足够了,并且已经协商好了一切。”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亚古博夫回答道,“我们自己这方面会重视信号的。”
尽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快迟到了,他决定再耽搁一会儿并依照他从美国商人须知中读到的原则干练地解决问题:一份文件不要看两次。他有意识地没有打电话确切了解任何情况,目的是在行动上更自由。马卡尔采夫回来后会开始心慈手软,说应该保护有才华的工作人员,有分寸地纠正他们的错误。他努力当个好心人,但遗憾的是,他的做法不仅损害原则性,而且落后于生活。他不明白,现在正在进行的是领导层与国家安全机关的合并进程。并且执行统一的方针意味着要彼此帮助,而不是固执。可马卡尔采夫不仅自己与机关没有联系,对机关的态度也傲慢。如果坦率地说,这样的领导人妨碍机构的完善。
“安娜·谢苗诺芙娜!”他叫来了洛科特科娃。“让卡申马上来!”
亚古博夫一边等着,一边围着桌子走来走去。瓦连京走了进来,礼貌地微笑着。
“今天的阳光真好,斯捷潘·特洛菲梅奇!考虑到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诞辰……也许,把您办公室的窗帘换成夏天的,颜色浅一点的,看着更让人愉快的?”
“可以换。”亚古博夫同意了,他没有认真理会他的废话。“是这样,瓦里亚:根据哪一条辞退伊弗列夫最好?”
卡申变得严肃的目光停留在了副主编的身上,他在考虑。
“我问过马卡尔采夫的情况了,”他似乎是顺带地说道,“他过节后上班……”
“我知道……”
“那党委希望根据哪一条处理他?”卡申追问道,他在继续斟酌局面。
“我们过后通过党委的会议记录处理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因编辑部主任的脑筋迟钝而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瓦里亚,不明白吗?”
“来过电话了?”卡申更准确地问道,用大拇指指了指肩后。“可他们自己没提示哪一条吗?”
“要是一切都提示的话,我和你还有什么用?”
“明白了,斯捷潘·特洛菲梅奇!那就是这个……根据苏联劳动法典第47条B款,因为不信任?”
“这太直截了当了。”亚古博夫延迟了片刻后反对道。“会有议论的……对了,他的道德面貌怎么样?”
“说道面貌吗嘛这当然找得到……如果根据说明辞退呢?不久前收到的公函有一个新的定义‘因个人不谦虚的言行’……涉及的正好是这条战线的工作者。并且根据它法院被禁止审理不公正辞退的案子。”
“这个合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同意了。“你赶快准备命令。还有:你把这一切登记成,这样,一星期前的日期。不然就弄成我们自己忽略了,一直等着人家指出来……”
瓦连京拖着自己落在后面的腿向门口走去。体谅地目送他走了之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桌后坐下并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叠成四折的纸片。纸片上分两个纵行写着姓。左面的名单上打着负号,右面的打着正号。亚古博夫扫视了一遍左边的纵行。他从波利修克开始。在这个姓旁边打着两个问号,现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坚决地把它们勾掉了。接下来是拉伯波尔特,马特里库洛夫(带问号),伊弗列夫,卡奇卡廖娃(带问号),扎卡莫尔内(已经被画掉了)以及其他几个姓。这一列的最后写着马卡尔采夫。亚古博夫从兜里掏出了圆珠笔,喀嚓一声推出了笔芯,然后小心地勾掉了伊弗列夫。
此后他的眼睛溜了一遍带正号的右面一栏。这里是他根据以前工作了解的那些可靠的同志,他们是证明了自己忠实于亚古博夫的志同道合者,他可以依靠他们。在这份名单中,沃罗布耶夫被勾掉了,因为已经成功地把他调进了《劳动真理报》。其他人在不同地方工作:区委、研究所、机关,并且原则上已经同他们商定好了一切。的确,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同新闻工作打过交道,但是他们的组织能力毋庸置疑。
浏览完这一栏后,亚古博夫在阿弗久辛的姓旁边打了个粗点。阿弗久辛在市委鼓动宣传部任指导员,以前曾和亚古博夫一起在匈牙利待过。人可靠,话不多。善于收集信息,而这对特派记者来说是主要的。开始我们责成拉伯波尔特替他写东西,让他和同志们分享经验。卡申打断了这些思考的继续。
“好了,斯捷潘·特洛菲梅奇。”他把命令放到了桌子上。
“我要它干什么?”亚古博夫惊讶地问道,一边把写有姓的纸片收进钱包。
“签字。总算可以打发走了。”
“瓦里亚,亲爱的!我开始为你担心了。你把伊弗列夫叫来,让他递交自愿的申请。然后向他解释个人不谦虚言行的规定……按规矩办理好一切手续,那时再来签字。”
卡申默默地拿起命令并难为情地走了出去。亚古博夫耸了耸肩,然后开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同时把局面思考周全。他夸奖了自己有勇气。要知道主编不在——亚古博夫自己承担了责任,尽管卡申也试图提醒,马卡尔采夫吩咐了他不在时不要解决任何人事问题。但是在这件事上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未必会表示愤怒。现在他被牵连了进来,所以他不得不吞下这颗苦果。中央有人包庇马卡尔采夫。但如果政治局收到资料,会立即做出组织结论的。问题不在于我的候选资格,亚古博夫随即想道,完全不在于我的!问题在于原则性。杜布切克被解职了,可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有一次正面地评论了他。
考虑好了这一步后,亚古博夫从安娜·谢苗诺芙娜旁边走进了马卡尔采夫的办公室并通过专线电话给克格尔巴诺夫的秘书沙马耶夫打了电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认为,只要汇报给叶戈尔·安德罗诺维奇是亚古博夫的电话,他就会明白,同乡是不会为小事打搅他的。沙马耶夫对亚古博夫的态度友好,但是对亲自接见的请求要他陈述问题的实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简洁而言之有据地作了解释,同时让自己置身事外。他援引了党委和编委会的看法,他亚古博夫是他们意志的执行者。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提醒,马卡尔采夫在党困难的时刻躲避开了机关,但是决定,这个事实以后会派上用场。他只是提到了马卡尔采夫的儿子。
“记下了吗?”亚古博夫等了等后问道。
“一切都有记录。”沙马耶夫安慰道。“我会汇报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情绪振奋地出来到了接待室。
“去中央,廖沙!”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阿列克谢赶紧站起来并跑在了亚古博夫的前面,旋转着小坠儿上的钥匙。当副主编坐进车里时,马达已经发动了。两个工作人员礼貌地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点头致意,他也不失身份地点了下头,同时想道,有朝一日,司机会在他面前打开车门。对不低于中央部长的级别会这样做。然而,这不是实质性问题,自己开车门不困难。这里面能感到特别的民主作风。
卡申站在窗口旁看着亚古博夫离开了。他桌子的后面坐着伊弗列夫。
“给谁的名字写申请?”
“你写给马卡尔采夫。按照规定。”
他同情地看着维切斯拉夫。
“这件事可跟我没关系。你自己明白,我是执行者。下了命令——我执行。要是照我的意思,你在我们这儿尽管干到退休才好呢……”
“可我看这家报纸快完蛋了,瓦连京!”伊弗列夫不客气地轻巧说道。“难道问题在这里吗?”
“也许,你会在别处找到工作……”
卡申忍不住自己加上了他不该说的话。伊弗列夫据以辞职的那一条排除了这种可能性。维切斯拉夫不知道这点,也没有注意到编辑部主任的最后一句话。
维切斯拉夫潇洒地迅速写好了申请,签了名,把申请递了过去。
“你过一会儿来拿劳动登记册,好吗?”
在走廊里伊弗列夫站住了,犹豫起来。他决定,要快点离开,免得遇见任何人,解释,听同情的话。然后他想到,他只告诉希洛特金娜。但随即说服了自己,最好也别去找希洛特金娜。当他已经不在时,她会从其他人那里知道的。也最好别出现在雅科夫·马尔科维奇那里。结果他顺便去了波利修克一个人那里。
“我要开溜了,列夫·维克托雷奇。你好!”
“去出差?可为什么我不知道?”
“看来,斯捷潘·特洛菲梅奇没有屈尊征求意见。我是完全地……”
“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呀!要知道马卡尔采夫禁止了……”
“这我听说了,廖瓦……总而言之,你小心点:我有尾巴。”
“没事!他们不会得逞的!”波利修克打开了通话器。
“安娜·谢苗诺芙娜,亚古博夫在吗?”
“他在中央,列夫·维克托雷奇。过两个来小时回来……”
“明白了。”他摁下了另一个按钮。“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您能赶紧过来吗?谢谢!”
“我走了。”伊弗列夫精神饱满地说道。
“你等等!”
“你知道吗,没有心情……”
“但是我们会推倒重来的,我坚信!”
这话他是冲着维切斯拉夫的后背说的。对方耸了耸肩并快速向电梯走去,免得遇见拉伯波尔特。
波利修克的桌子上放满了为纪念列宁诞辰九十九周年准备的材料。完全献给这个有重要意义的日子的今天这一期容纳了一小部分。现在波利修克正在归纳整理:什么到下一个,一百周年纪念时不会过时,什么随着纪念日筹备的进行要逐步地放行,什么要退回各处并用新的事实更新,而什么因完全不能用要放弃。责任编辑把没有整理的材料推到了一边,拿出了有代号的工作用电话手册并迅速地翻起来。
波利修克的目光盯住了哈尔党金,他曾跟后者一起在共青团中央工作过。这个人希望迅速成长,对可以得到的福利感到高兴,但是没有强迫过同志们就范。当建议他调入机关时,他充分地了解了条件后同意了。接通后列夫询问了建议。如此这般,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很可惜……
“可我们不管傻瓜,”哈尔党金严肃地回答说,“干这事的有民警。”
问了姓什么之后,他答应打听一下,让他三天后打电话。波利修克摊开双手向走进来的塔甫洛夫解释说,他试图起码弄清楚点什么。
“这是亚古博夫的把戏,”列夫说道,“要知道,他也在说我的坏话。马卡尔采夫回来后会撤销命令的。”
“把戏有各种各样的。”雅科夫·马尔科维奇喘息了一阵后严肃认真地说。“那时亚古博夫把我叫去问道:‘您为什么自己杜撰出倡议?要知道这是作假。倡议是人民的!不应该编造它们,而要从生活中吸取。’‘这是个好想法!’我对他说。‘您要是看到,就吸取吧!’从那时起他闭口不谈倡议……”
“笨蛋!”波利修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完全不是!”雅科夫·马尔科维奇反驳道。“你今天看看第一版。革命火焰工厂的工人们的倡议:节约出够二十五米高的列宁雕像用的钢材。实际上钢材会用于新型坦克,但这已经是细节了。斯捷潘·特洛菲梅奇大人晚上把文章作者,颇有名气的雅·塔甫洛夫的签名勾掉并写上了雅·希德罗夫。‘为什么?’我问。‘同样一些姓会让读者感到厌倦,’亚古博夫给我解释道。‘何况塔甫洛夫这个姓让人想起早就被谴责并且遗忘了的时代。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给自己取个新笔名吧。’‘没问题!我就用拉伯波尔特署名……’‘不恰当的幽默,’他说,‘您用伊万诺夫或者彼得罗夫署名——世上的姓还少吗?’我认为,廖瓦,这是信号……”
“信号?”
“那还用说!以前他们刊登我们弟兄的文章,如果他用俄罗斯人的姓署名的话。现在他们问:那他真正的姓是什么?然后——不刊登!所以,按照我的理解,亚古博夫是晴雨表的指针,而发条……”
“但是伊弗列夫呢?不经过党委,不经过编委会……”
“是啊,他们稍微操之过急了。可伊弗列夫在哪儿呢?……”
从编辑部出来后,维切斯拉夫慢慢地走去,感到太阳晒得厉害。他解开了风衣,然后脱下它搭在了手上。他试图集中精神,决定往哪里走并且以后怎么生活。思绪绕着圈子跑着,一个撞上另一个,彼此跨过,然后可能是由于炎热而融化了。伊弗列夫决定,步行走回家里,在桌后坐下并随后真的集中精神思考。要开始新的生活。一定要是新的。还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但清楚的是,不是以前那样的。报纸强使他与其断绝了关系,这是好事。令人窒息的环境在吞噬他,可自己没有足够的决心决裂。他想起了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的话:“给报纸写东西跟往大海里大便没有两样。”
市中心的广场上和宾馆附近停满了国际旅行社的大巴。外国人拿着电影摄影机。他们向过路的人们微笑,于是伊弗列夫放慢了脚步,试图捕捉到陌生口音的只言片语。他沿着马克思大街在自己大学的旁边走过。这里的人少一些。一伙沉默不语的年轻人追上了他。当他们走齐之后,突然把伊弗列夫紧逼到了围墙边。
“别出声。”一个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到车里去!”
他的右臂被扭脱了臼,于是他痛得呻吟了起来。他竭尽了全力,抵抗着这种荒谬、粗暴、强制的行为。
“放开我!”他猛力一挣并的确挣脱开了一瞬间,但随即被从两面截住了。
“嘿,你这个混蛋!”
“大家看啊!”伊弗列夫声嘶力竭地喊道,于是一开始没发现打架的外国人开始仔细观望。“大家看啊!他们在逮捕我,像个人崇拜时一样!我是无辜的!凭什么?看那,这是克格勃!”
他立刻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但是最后这句话救了他。他们四下散开了,做出了与他们无关的样子。汽车开走了。维切斯拉夫站了一会儿,抖落掉他被按在墙边时袖子上蹭的黄色白灰,然后接着慢慢地走去。现在他的思绪不再呆板,而是像轮舞一样旋转了起来。应该立即消失,离开,躲起来……去哪里?回家——不行。到朋友们那里——更不行。
在紧张无措中伊弗列夫又走过了半个街区。他决定跑到另一面并坐上出租车。溜掉,在他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时,溜掉,让他们看不见他。他下到了地下通道并在里面跑了起来。
德·库斯汀男爵不知从何处出现在伊弗列夫面前,张开了双臂,准备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为了不被撞倒,男爵不得不靠在了两个书摊之间瓷砖砌的墙上。维切斯拉夫停下来片刻。他慌张的眼睛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像一个衰老了的火枪手或者身穿道具服装从某一出老戏中走出来的演员。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那一瞬间将留在记忆中,并且伊弗列夫以后会长久地绞尽脑汁,试图弄明白,他以前在哪里遇见过这个人,但是到底没有想起来。
他沿着通道继续跑了下去,而库斯汀握住佩剑跟在他后面追去。为数不多的行人向两旁让出道来并四下张望着,其他人没有注意他们。年轻人们在拐弯处的台阶上等着伊弗列夫。他们有六个人。他刚一出现,他们就紧紧站成一圈围住了他,并首先把一个网球塞进了他的嘴里。颧骨抽搐起来,维切斯拉夫痛得发出了嘶哑声,但是他已经喊不出声来了。
他们顺着阶梯迅速把他拖到了人行道并扔进了紧紧停靠在人行道边上的黑色伏尔加里。为了杜绝看到这令人讨厌一幕的可能性,他们给他套上了装电视机的纸箱子。车门砰砰地关上了,汽车随之开动了,这时,德·库斯汀男爵气喘吁吁地顺着台阶从通道里上来并跑到了车前。他天蓝色的蝴蝶结歪到了一边,梳得十分光滑的头发散乱开了。库斯汀拔出了佩剑,准备投入战斗,但是已经没有厮杀的对象了。
“真该死!”男爵气喘吁吁地挤出了一句。“我一百年前没有介入此类事情,并且顺从地忍受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但是这已经太过分了!”
奔跑中他愤怒地把宝剑扎入了伏尔加的后轮胎,拔出来又扎了进去。拔出佩剑后他看了看它。它变短了:被折断的一头留在了外胎上。汽车开走了,但是发出了冒出轮胎的空气的咝咝声,随后是轮胎外箍撞击柏油路低沉的声音。男爵应该回头看看,因为后面响起了嘎吱的刹车声并且其他特工正向他跑来。几秒钟后他们已经拧住了他的胳膊。伊弗列夫坐的伏尔加车停了下来。坐在里面的人一拥而出并打电话呼叫增援。他们没有拿下电视机箱子,把伊弗列夫拖到了第二辆伏尔加的后座上,随后它打开了警笛急驶而去。伊弗列夫眼前是模糊的灰色硬纸板墙,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油漆及合成材料的气味。他没有看到,正在把他送往跟家相反的方向——克格勃的列福尔托沃监狱。
人行道上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民警也出现了,他严厉地让他们散开。过路的人们看到,两个穿便装的人把一个身着更适合上世纪的奇怪装束的人带到了开过来的第三辆车前。发生的事像是在拍电影。
德·库斯汀男爵沉默不加抵抗地坐进了车里,可当在他身后关上车门后,他消失了。不相信自己眼睛的特工们找遍了车里面:那里谁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