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洛特金娜在打字室门口停了下来,在头上挥了挥信。
“姑娘们!谁想出嫁?”
所有人立即举起了双手,除了上了年纪的打字室主任诺娜·阿别列娃。
“一个人就够受的了!”她用手指横着喉咙一划。
打字机停止了劈里啪啦声,但是说话声淹没在墙壁柔软的蒙面中。
“你自己呢,娜杰日达?”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问道。“要不给你吧,寒碜……”
“没精力制服他?”
“他不喜欢这样瘦弱的……”
“那你多吃面包——长胖点。”
“都兴奋起来了。”阿别列娃唠叨道。“你们该先问问,推荐的是什么人。”
“你们倒是听听啊,多好的未婚夫白白放着!”娜佳说道。“‘我向贵编辑部请求帮助。我想结婚,因为我需要一个与之我能够走过生活道路的忠实朋友和同志。我是1918年的老布尔什维克,革命和国内战争的老战士。我八十一岁,正在变得看不清,所以我需要领路人。’签名……”
“我的妈呀!”阿别列娃啜泣了一声。
“姑娘们!”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高声说道。“他大概见过列宁吧?!”
“列宁倒是见过,但是你的美貌他是看不清了。”
“没有他也会有人看我的。”茵娜生气了。“谁也不想结婚!”
“这么说,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你同意?”娜佳追问道。“我就这样回复:为了满足劳动者的愿望,《劳动真理报》编辑部拨给您一位妻子兼领路人。”
“他是劳动者吗?他是个人特定不劳而食者!”
“那你想怎么样?”诺娜愤愤不平地问道。“让他既当丈夫,还要供养你。现在没这种好事了!”
“娜奇,”茵娜微微地眯缝起眼来问道,“他有马刀吗?”
“当然有了!”希洛特金娜坚定地声明。
“这么说,是真正的男人!”
“可我认为,”阿别列娃不容反驳地说道,“真正男人的特点不是马刀。”
“那是什么?”
“是癖好。”
“癖好?!”
“你们都想哪儿去了!他的特点是,他是球迷,或者酒鬼,或者集邮者……喂,够了,姑娘们!”阿别列娃严厉地制止了谈话。“闲扯够了,该工作了。”
在打字员们的哈哈大笑声中娜杰日达出来到了走廊里。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跟在她后面急忙跑了出来。
“娜奇!你等等,”她拖着沙哑的低声慢慢说道并四下看了看,寻找着僻静些的角落。“听我说,真是可笑!卡申昨天侮辱我了……”
“啊,”希洛特金娜站住了,“这怎么会?”
“可就是这样!他早就瞧上我了。但是我另有打算……可昨天晚上在街上他似乎是无意中和我走在了一起。然后又开始邀我去烤肉馆。唉,我开始可怜起他来了。到底是男人……我说:‘如果在食品店买,我在家里也能用煎锅煎烤肉……’他可高兴了!不仅破费买了烤肉串,还买了伏特加。我们喝了酒,吃了烤肉——他坐着。我说:‘瓦连京·阿法纳西耶维奇,很热!您把上衣脱了吧……而我,如果您不反对,穿上睡袍,毕竟是春天了……’我脱了衣服,没有系上睡袍的扣子,走了出来。嘿,这时他稍微兴奋了起来,把睡袍从我身上脱了下来。我说:‘我会冻着的,冷!’可他说:‘是您说的,热!’然后开始把睡袍穿到我身上。我说:‘算了,我将就地忍忍吧……’这时他才开始解开自己的腰带。顺便说一句,是带星星的士兵皮带。但是——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下流的家伙!”
娜杰日达礼貌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可是损害了我的名誉!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我现在整个白天都不痛快。我在想:也许,我老了?我受不了这种侮辱的……要知道我已经把他,这个白痴,从计划中删除了。”
“从什么计划中,茵卡?”
“从我还没跟他们睡觉的三个中。跟所有人睡过觉后,我就辞职。我要去另一家编辑部,到《消息报》或《真理报》去,不然都要无聊死了!都说,《共青团真理报》有很多年轻的男人,你听说过吗?”
“听我说,可萨沙怎么看这事呢?”
“卡卡巴泽?当然,格鲁吉亚人比俄罗斯人好,这不假。但是首先,他什么也不知道,其次,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他。我怎么,是拴着链子的狗?他们呢?他们在干些什么?我才不管他们呢!只不过看着他们想要时是如何低三下四,撒谎,甚至不心疼钱,我感到高兴。都是爱吃腥的公猫!真该把他们都阉了,可是生活会更无聊的……长癞的羊起码有一团精液!我到这儿来,本打算自上而下开始的……”
“这是怎么样?”
“嗨,从马卡尔采夫开始,亲爱的……我曾两次在他办公室里打急件。他的眼睛都开始发亮了。可安娜·谢苗诺芙娜猜到了,她说:‘不许你打他的任何主意!’充什么圣母啊!我已经想出怎么制服公马了,可伊戈尔突然就犯心肌梗塞倒下了。现在我肯定等不到跟他可以那个的时候了。我先对付亚古博夫。”
“你不感到厌恶吗,茵卡?”
“厌恶?大家都骂他,可他让我喜欢。他的嘴唇真诱人,我觉得,为了尝尝它,我会献出一切的。”
“你献呀!”
“可他不要。也许,他嫌我不是党员?”
“可他是个矮子!”
“听说,矮子的那个……”
“胡说八道!”
“娜秋莎,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茵茵!”娜佳犹豫了一会儿。她早就打算打听并一直劝阻自己,但这时她下定了决心。“要是我问,你不会撒谎吧?”
“干嘛要撒谎?我只告诉你。说呀!”
“伊弗列夫在你的计划中吗?”
“不在……”
希洛特金娜的脸变得通红,尽管她也没有期待其他的答复。
“你怎么了,小傻瓜?”斯维特洛杰尔斯卡娅抱住了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这只发生过一次,在徒步旅行中,只是为了计划。”
当然,很愚蠢,但是眼泪滚了出来。希洛特金娜不知所措地眨着眼。
“别哭,小傻瓜!聪明的娘儿们应该高兴的是,男人和其他女人睡觉。这说明,他没有缺点。就是别让他在门洞里接吻。如果他送你,这很委屈。等等!你们怎么,不约会吗?如果没地方,到我家里来。我那里,如果不洒到地板上,那也可以洗一洗。只是过后要擦干净,不然女房东会大喊大叫的,花一卢布也摆不平!还要带上床单。要是你想,我们干脆不要男人吧!”
“你说什么?!”
“怎么了?我跟拉伊卡·卡奇卡廖娃试过了。虽说拉伊卡比男人还要糟糕,她粗鲁得像那帮司机。”
“这对我不是主要的,茵茵,”娜佳脸红着说道,“你知道吗,我想和他去剧院……我一辈子也没跟谁去过剧院……我总之决定了:一刀两断!”
“你胡说八道!”
“你不了解我。我决定了——一刀两断!”
希洛特金娜猛地转过身向自己的部门走去。
“娜奇卡,你在哪儿闲逛呢?”信函女登记员们纷纷质问她。“有人给你打过三次电话了。赶紧去特派记者那里!”
于是她去了,终于坚决地决定了说“不”。在特派记者房间她随即关上了门并靠在门框上,看也不看坐在桌后从一本书上抄写什么的伊弗列夫。她多往肺里吸入了些空气。准备平静并有尊严地向他说出一切。一定要平静并且要有尊严。而且没有停顿。
“希洛特金娜,”他说道,眼睛没有离开书本,“过来,让我亲亲。”
“不。”她轻轻地回答道。
她大部分如此艰难地汇集在意识的一个点中的决心消耗在了这个“不”上。
“我们去郊外吗?”
“干什么?”
“去朋友的别墅。”
“干什么?”她又问了一遍。“我想去剧院。”
“那看冰球呢?你想去看冰球吗?”
“为什么去看冰球?”娜杰日达振作了起来。“总的来说我愿意。你想去哪里都行,只要是去,不是躺着。”
“你健康吗?”
“比任何时候都健康!”
“那就走吧。”
短暂的犹豫后她服从了,她对自己说,在那里绝交,免得在编辑部闹出议论。娜佳请了三小时的假,伊弗列夫在地铁站前等着她,被阳光照得眯缝起眼来。坐到共青团站后,他们出来到了喀山火车站,自动售票机吐出了两张到乌杰尔纳亚站的车票。背着口袋的老太婆们在月台上相互推挤着。电气列车中有一股没有通过风的农舍的难闻的臭味。一路上他们默默地看着窗外。斯拉瓦闷闷不乐,于是她开始可怜起他来。
“上帝,真是好极了!你看看呀!”娜佳抓住了伊弗列夫的手并拉着他沿着隐没在松林中的小路离开了月台。“阳光,飞鸟,而空气清新得简直让人惊奇!”
她身上的风衣敞开了,碰到了斯拉瓦的手。娜佳跑着,而他在她后面走着,沉重而缓慢,不时说着:“往右。直走,当心,水洼……”一幢幢别墅的里面看不清楚,过冬时窗户被钉死了,防止小偷。小丘上的雪已经融化了,露出了隔年的暖洋洋的枯黄的草,正在复苏的大地上升起了淡淡的雾气。沿着黏土质峭壁露出了款冬的茎并准备变成金色。而峭壁上灰色的赤杨长满了蓓蕾,准备绽开花序。
“别跑!拐角第二幢房子是我们的。”伊弗列夫说道。“主人说,有木柴。我们要生起火炉——房子可能潮湿……娜奇。这是什么?”
刚一走过拐角伊弗列夫就站住了,他握紧了娜佳的手,往后拉去。他兜里放着钥匙要去打开的那幢别墅附近停着两辆黑色的伏尔加。其中一辆的后备箱开着。后退到拐角后,维切斯拉夫闭紧了嘴唇,皱了皱眉头,好像他的牙开始痛一样。因在郊外自由自在而放松了的大脑,被轻快而幸福地在前面跑着的娜佳占据的大脑,现在转移了注意力,伊弗列夫回到了现实中。
“这是怎么回事?”娜佳问道,不安地看了一眼他的脸。“有人吗?”
她的想法符合正常的思路,斯拉瓦便没有回答。他们还没有被发现:两辆汽车都空着。但是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所以应该离开。
维切斯拉夫仍旧紧握着娜佳的手,顺着隔壁拐角的房子稍微往后走了一段。在稀疏的窄板条组成的两道栅栏后可以看见花园,没有发绿的光秃秃的灌木丛也不妨碍视线。花园里有五个人在走动,不时俯下身去,似乎在找着什么。第六个人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们都聚到了一起,脱下了风衣,交给了他,然后那个人抱着风衣走向汽车。
“这是谁?”娜杰日达悄悄地问道。
“是他们。”他也悄声地回答道。
希洛特金娜眨巴眨巴眼睛,她明白了。
“他们在找什么?”
“藏着手稿的地方,没准儿已经找到了……”
“是谁把它埋起来的?”
“好像是我……”
两道栅栏后面的男人们散了开来,然后重新开始弯下腰去又直起身子,在不同的方向走动。现在可以看到他们手里长长的银灰色刺刀在阳光下不时地闪闪发亮了。维切斯拉夫痛得皱着眉,好像他们扎的不是花园中的土壤,而是他本人。
“上帝啊!”娜佳低声说道。
“我早就想改藏在别处了。因为冬天没来得及……”
“应该交给我的。”
“给你?”
“当然了!在我家里更保险。我们离开这里,我为你担心!求你了,我们走!”
娜杰日达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颊,抓住胳膊肘把他领走了。他服从了。他们没有拐弯,也没有回头,走过了一条街,然后绕过了池塘。别墅到了尽头。一条湿滑的小路通向森林。树干和树枝投下的影子在他们的脸上时隐时现,浓密的桦树林接纳他们进入了自己的领地,把他们遮住,藏起来,与其余的世界分隔开。娜佳不时担忧地看看伊弗列夫,为了安慰他,便把手插进了他敞开的风衣里,搂住了他的腰,歪斜着走去,把头埋在了他的腋下。
“这样你不方便!”他抓住了她的脖子。
“那你停下来……”
他们拥抱着,久久地站在样子像坟墓的小丘上的三棵白桦树旁。娜佳开始发抖。
“你冷吗?”他问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只是想和你去个地方……”
“可是去哪里?”
“到草地上去……”
结束得迅速而糟糕。但是她渴望迫使他哪怕是片刻忘记把他变成了狂热的人的事情。她也做到了这一点,对他赞叹并把自己的激情稍微演过了火。她学会了做这个并且自己进入了角色,以至于忘记了表演。
“站着的时候,觉着草是暖和的,”娜佳说,“但是大地还没有解冻呢……对不起,可是我感到比你更冷……”
娜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看着它们又失去了光泽。忧虑,灾难,不幸——这双眼睛中是什么?是苍老!他变老了。他的鬓角今天添了几根白发。
“你想不想我给你生个女孩儿?”
“为了完全幸福?”
“对不起,我今天真傻。要是可以只为爱情活着该多好啊。”
“会厌烦的……”
“那怎么办?”娜佳轻轻地问道。“记得你有一次说生活是河流吗?我记住了。小时候我不会游泳,不知道哪里深,那里是漩涡……但是现在我自己会游。只是往那里呢?”
“往所有人都去的方向,希洛特金娜。生活提供一百条水流:人的性关系、日常生活、工作……大多数人一辈子顺流而游。”
“如果不是你,我也会的。”
“我不比其他人更好。逆流而上——会给冲走的。并且没人会欣赏。”
“我们离开吧,逃跑!河面覆盖着冰,而河岸是永冻土!”
“跳到另一条河中?但是在那里我也会想逆流而上的。”
“拉普在影响你!”
“我的头脑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新闻工作——这是不满,而不是糖浆。”
“现在会怎么样呢?”她朝树木后那些别墅的方向看了看。
他耸了耸肩。
“我们溜出编辑部前,妻子来过电话。她说,用的是公用电话……”
“安托尼娜·唐纳德芙娜爱你。”娜佳礼貌地说道。“你再等一分钟。然后你就永远属于她了。”
“我爱你。”他说道。
“那她呢?”
“也爱她。”
“难道可以爱两个人吗?”
“如果不行,我们就分手吧,希洛特金娜。就像在敖德萨说的,我们漂亮地分手……立刻就会轻松的。”
“你想出的办法真好:漂亮地分手……那我们是一起,还是各自去坐电气火车?”
“当然是一起了,但只是作为朋友。”
“好的,只是作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