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欢节大街,离河运码头两个街区远的地方,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费力地下了出租车。尽管他经常到这里来,但现在还是长时间地站着,琢磨该走进二十幢一模一样的楼房中的哪一幢。在夜间这个时候没人可以问。终于他猜对了单元并上到了顶层的住宅,它的主人不能忍受别人在他的头顶上走来走去。响应铃声的是迅速发出的狗叫声,然后听到了有节奏的脚步声。西吉夫·安东诺维奇在所有方面都是个巨人,长着一头浓厚蓬松的拳曲灰发,穿着类似于囚衣的长袍,它大概用去了一卷带白条的蓝色毛巾布布匹,他把拉伯波尔特拉进了怀抱。雪白的哈巴狗吉萨高兴地狂叫着,围着雅科夫·马尔科维奇跳跃起来,竟然能在每一次跳跃中舔一下他的手。
“你好,囚犯!我太高兴了,拉比克,唧唧——噗噗——唧唧!……”萨加伊达克加上了一长串台词,外人只有在把它从黑话翻译成劳改营的话,从劳改营的话翻译成骂人话,最后从骂人话翻译成俄语才能明白。“把外衣脱了,真他妈的。我马上……”
西吉夫·安东诺维奇趿拉着拖鞋跺脚跑进了房间,并拿起了扔在沙发上的电话听筒。
“所以说,亲爱的!”他接着和不知名的谈话者说话。“你只有用一种方式才会为自己和年轻的妻子拿到单独的住房。请相信,什么也不会像小便失禁那样对住房委员会发挥影响。我出证明……推翻?不——可——能!就连雅哥达也不能够迫使你的肌肉更紧地憋尿。哎,怎么样?你同意吗?……那就听我说。在住房委员会来之前几个小时你多收集一些没用的衣服。仔细地关上通风窗。然后让你们全家人只往破旧衣服上小便,不要浪费一滴!你明白了吗?爸爸、妈妈,还有你年轻的妻子都算,更不用说你了!接下来是自我服务:小便完每个人拿起自己的衣服并跑去把它们挂在暖气片上。对了,所有人还要尽量多喝些茶!……您想要新房子还是不想要?如果想要,那你们就得闻闻……你告诉邻居们,要是他们吵闹,你就把小便失禁传染给他们所有人,明白了?你真他妈的!”
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手脚伸开,懒洋洋地靠在矮沙发椅上,他眯缝起疲倦的眼睛,眼珠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熟悉的陈设。狗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尾巴不时拍打着他肮脏的裤腿。萨加伊达克的房子与他自己的完全相反。墙、沙发、地板上覆盖着地毯。古老的花瓶、烛台、灯、小匣子、雕像、姿势轻佻的半裸和全裸小塑像杂乱无章地摆满了矮餐具厨、书桌和格架上的空处,显眼地摆在书架上的书前和昏暗中微微闪烁的瓷餐具和银餐具中间。门的左右挂着两块郭伯廉花毯,日本的和中国的。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除非是它在大剧院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才能与之相比。
“原谅我,雅沙。”西吉夫·安东诺维奇把电话挪到了角落里并用茶壶的保温布——穿着萨拉凡的俄罗斯婆娘——盖住了它。然后主人开始在房间里走起来,神态活泼地时而在日本郭伯廉花毯的背景下停下来,时而在波斯地毯的衬托中站住。“要知道没有我的建议他们在合住的房子里就完了。嗯,不说了!……你,雅沙,恰好碰上我在家了。我昨天回来的。”
“你去哪儿了?”雅科夫·马尔科维奇惊讶地问道,他知道,教授在夏天前哪里也不会去的。
萨加伊达克紧靠在了拉伯波尔特身前并轻声地说道:
“伟大的囚犯死了……”
“巴乌姆巴赫?!但是在哪里?”
“在那里。我去了那里,囚犯……他的亲戚,一个老太婆给我打了电话。他们用电报通知她,说他死了。现在他们有时候通知……我马上给他们发了电报,说我要来亲自安葬他。我应该这样,你是明白的,雅沙……”
“这是在哪里?”
“在那里。最近这些年他一直在波季马的劳改营工作。”
“听说过。绝密的监狱科研机构。”
“就是它!我勉强才进去的……最后他们同意了把尸体交出来。我让老头免于了集体墓穴。我得到了尸体,可它已经开始腐烂了。好在我想到了随身带上冻结剂。”
“他是自己死的还是别人下的手?”
“我进行了解剖,确信,他只是因为年老死的。我开始寻找棺材,但是没能弄到。我夜里在锯木厂偷了几块木板,自己做了口棺材。他们也不给我提供汽车。在萨兰斯克我和出租车司机讲好了五百卢布打个来回。但是司机坚决拒绝了运棺材。那时我就让巴乌姆巴赫坐在后座上并一路一直抱着他。在萨兰斯克我通过州党委找到了门路,做了口锌制棺材并开了允许把尸体运到莫斯科的证明。昨天早晨我把伟大的囚犯火葬了。”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请宽大地原谅我,但是我想一个人站在仪仗队中。他是我的老师。我曾经奄奄一息,是他救了我。”
“他救了我们和半个卡拉干达。”
“他是个技艺精湛的泌尿科专家。他的名声如此之大,以至于有一次他们带走了这个犯人,给他换上了军医将军的制服并用飞机拉走了。于是他为‘留小胡子的人’的肾绞痛提供了咨询。而在咨询之后他们扒下了他的衣服并推到了集中营里,以枪毙相威胁让他立字据不说出去。他们没有杀死他——万一又需要呢。集中营的所有领导都听他的话。没有他国安条子们会浑身长满在俗语中叫做杨梅疮的梅毒。我是他微不足道的模仿者!……”
“听我说,安东内奇,可为什么他始终固执地不想自由?要知道他的二十五年早就结束了!……”
“只不过他比我们聪明。他明白,出来没地方去。不会比在集中营更自由。那里有人养活他,住处好,木板通铺没有裂缝,老婆有八个或九个,并且所有人都崇拜他。而他吃的是热食——上帝保佑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个苏联人还需要什么呢?所有人都敬重他:无论是刑事犯,还是政治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犹太人,可巴乌姆巴赫——这是偶然的。他进集中营碰巧用的是一个小偷的身份证,这个人也是从某人那里偷来的证件。现在可以透露这事了。他真正的姓是季诺维耶夫,为此才把他关了起来。他是纯正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他比那个跟加米涅夫和特洛茨基勾结起来的人是更真正的季诺维耶夫。但是人们是这样认为的:既然是泌尿专家,那么就是犹太人。”
“在一定程度本来就是这样……”
“拉比克,我跟他通信直到最后一天!当然,不是通过邮局。遇到复杂病例他经常给我提供咨询。毕竟柏林和维也纳——这不是萨拉托夫医学院,尤其是如果你甚至在那里也没上过学。”
“现在他能休息了。”
“在阴间?你确信?”
“对他——我确信!我在阴间才会更糟糕。”
“难道可能会更糟?”
“可能,老人家!我现在就证明。你把那卷精装封面的厚厚的书给我。”
“但丁?我以为,你只看他们的报告。”
“住嘴!”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翻开了沉重的封面。“‘我走过人生的一半旅程,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在黑暗的峡谷中迷失了正确的路径’……就是它,《地狱篇》。我们来寻找配得上我的那一圈。”
“什么合适你呢?”西吉夫·安东诺维奇冷笑了一声,从后面走过来仔细地看着版画。
“麻烦的就是,什么都适合我。地狱的任何一圈中都有我的位置。你看,安东内奇:我走进地狱之门——那里坐着卑微的人们。你怎么看,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嗯,假定可以……”
“我们往下看……我下到在但丁之后被熟悉集中营情况的亚历山大·伊萨伊奇逼真描写的第一圈……这里,顺便说一句,是没受过洗的并且道德高尚的非基督徒。我合格吗?我是乐意之至!要知道在这里,在第一圈,是什么样的人啊,你看看: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塞尼卡、西塞罗。不过没有写出卡尔·马克思。那时他们还没有强迫但丁把他们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安在他名下。也许,与伟大的哲学家们为伍?不行!他们会把我推到下面,到讨厌的漏斗深处!”
“下面那里是什么?”
“第二圈?那里是淫欲者。同样很了不起的一伙人!啊,我喜欢谈论色情!”
“雅沙,你喜欢夸大自己的嗜好!”
“我没有夸大,西吉夫!我在引申!简单点说,我向前看!第三圈是贪食者。我吃得越少,这就越发让我喜欢。第四圈是贪财者与挥霍者。嗯,我不是贪财者,这经过考验了。而挥霍者是事实。我浪费整个自己,挥霍生命。第五圈是易怒者。嗬,我就是易怒者,泌尿专家!并且准备在那里,第五圈中两眼冒火。”
“有趣。”西吉夫·安东诺维奇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我们往下看,维吉尔兄弟!……第六圈——是谁?异端者!内心怎么也喜欢不够,多么亲切的一帮人。顺便说一句,伊壁鸠鲁在这里。跟他喝喝茶该多好!最好是绿茶——现在我改喝绿茶了,心脏不那么嘣嘣跳了……往下走,再往下走!第七圈:对他人及其家财的施暴者——第一环。最适合有党员证的记者的位置!第二环——对自身和自己家财的施暴者。我可以一个屁股同时坐在两张板凳上。还有第三环,即板凳,简直是给我准备的——我是对上帝、本性和人的施暴者!”
“令人震惊!”萨加伊达克哈哈大笑起来。“对美好现实多么好的解剖!”
“不要动感情,让我把话说完。第八圈:多疑人们的欺诈者!我们下到第八圈的第一沟:淫媒者和诱奸者……”
“你不是淫媒者!”
“那你就试试找我再要钥匙!……第二沟:阿谀者。第三沟:买卖圣职者。”
“这是什么人?”
“是那些召唤其他人到光明的未来,而自己却不准备进去的人。第八圈的第四沟是预言者,第五沟是贪官污吏。我能怎么样——白白写这些狗屁文章吗?第六沟是伪君子。嗯,这里是推翻不了的,我合格!第七沟是窃贼。我是窃贼吗?是窃贼!当我写虚妄之言时,我偷走人们最后的希望。”
“别装腔作势了!人们没那么傻!”
“人们我不知道,可但丁的脑筋确实好使。所以他把奸诈的劝人为恶者关在更下面——第八沟中。而第九沟中是挑拨离间者,也可以给我找到位置。第十沟是金属伪造者。但丁是伟大的伊索主义者!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论如何,在第八圈第九沟中受煎熬的是假扮他人者、伪造货币者与说假话者!嗯,你会遇到整个记者协会,这是肯定的!”
“谁在第九圈中?我不记得了。”
“第九圈,教授,听起来离奇:那里是深信的人们的欺诈者。”
“深信的人们就是《劳动真理报》的读者?”
“包括他们在内。喂,怎么样?”于是拉普高傲地看了看西吉夫,好像《地狱篇》是他写的似的。“那么。第九圈的第一环是亲人的出卖者,第二环是祖国和志同道合者的出卖者,第三环是朋友和共同进餐者的出卖者,第四环是恩人的出卖者。”
“你从没当过告密者,雅沙!”
“你从哪里知道,谁当过,谁没当过?那么这样一来……最低的,在地心的是上帝陛下和人类陛下的出卖者。当然,我要去领袖命令去的那一圈,但最好当然是到这里,第九圈。而总之呢,我要对你说的是,安东内奇:我觉得这九圈不够。但丁没有生活在20世纪,他天真。我需要第十圈,但丁没有这圈。但丁没有预见到,可我理应得到它。”
“你在夸大!”
“我没有夸大,西吉夫。在第十圈中关押的不是腐蚀个别人的人,而是腐蚀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也许是整个人类的人。你知道谁在第十圈中吗?我在那里看到希特勒、斯大林,还有次要一些的帮凶,不受监督的政治家以及他们的记者。或许谁在煎锅里也会为我腾腾地方……我一辈子为他们叫喊。所以我事先知道对我的惩罚:永远从早到晚有表情地大声念自己的文章……也许,他们会委托我为撒旦写总结报告?创作口号:‘条条大路通煎锅!’要是地狱中的人还没有听说过义务星期六呢?我帮忙!只要进入第十圈就好了!真想终于占据我合法的位置。你怎么看,他们会给予我信任吗?”
“会给予的,雅沙,会的……”
“如果给予的话,我不会去。这意味着,他们又想欺骗我,榨取比给予的更多的东西!”
“雅沙,凭你这样的诚实可以考虑悔过……那时就有机会进天堂了!”
“我已经在天堂生活过了。我受够了!考虑诚实对我为时已晚,而悔过——我要它有屁用!”
“好吧!”萨加伊达克同意道。“悔过意味着要写一本《在第二圈》。然后是《在第三圈》,等等。这事一个人不能胜任。这里需要一个身体健康的作者集体。可哪里去找到他们呢——健康的?”
西吉夫·安东诺维奇倒在沙发上并向天花板举起了双手。
“只下地狱!”雅科夫·马尔科维奇重申。“也许,我写份申请?‘请派我去地狱的第十圈……’我本来已经写了……”
“什么时候?!”萨加伊达克惊惶地问道。
“我毛孩子时写过,要求派我去西班牙。我爱世界革命爱得发狂。母亲那时已经被关起来了。为了世界革命我和母亲脱离了关系。我相信,她出卖了斯大林。”
西吉夫·安东诺维奇从沙发中站了起来。
“求你了,雅沙,够了。看来,安葬巴乌姆巴赫后我的神经衰弱了……帕斯卡说过,有两种人:认为自己是正义的罪人,以及认为自己是罪人的正义的人。你对自己的所有鞭挞只是证明了,你属于第二种人,仅此而已。且让我们忘记但丁吧!你怎么夜里来了?”
“有件小事。”
但这时突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搂住了雅科夫·马尔科维奇的脖子。鼻孔闻到了幽雅香水的迷人香味。金色的头发簌簌飘落在他的脸上并遮住了地毯、珍贵物品和西吉夫·安东诺维奇。脸颊紧贴在了拉伯波尔特的嘴上——细嫩的皮肤,透明的侧影。雅科夫·马尔科维奇出声地亲了这个脸颊两次,他感到,柔软的、厚厚的嘴唇从他的嘴边滑过,稍稍碰了一下,然后他亲了一下另一面脸颊。
“你好,孩子!”雅科夫·马尔科维奇亲热地说道,他笨拙地抱住了纤细的腰。“你还没睡吗?”
“她已经醒来了。”西吉夫·安东诺维奇解释说。
阿拉摸了摸拉伯波尔特没有刮过的两腮,然后在他身边的埃及矮软凳上轻轻坐了下来,她没有掩上撒满了火鸟金色尾巴的鲜艳睡袍。睡袍的下摆耷拉在她大腿的两侧,遮住了雅科夫从去年秋天起就没有擦过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