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伊弗列夫慢慢地顺着楼梯上到了自己的房间。西伯利亚还没有春天的气息。冒着零下四十二度的严寒,维切斯拉夫穿着绰号叫“七季大衣”的春秋两季大衣乘坐冰冷的公共汽车慢腾腾地走了几乎一个小时,车中挤满了人,连脚都动弹不得。这双脚上穿着橡胶鞋底的皮鞋,并且里面没有毛。伊弗列夫在城里走着,把帽子的护耳放下来,把带子系在下巴底下,因此与久经锻炼的当地人显得不同。
今天他赶完了拉伯波尔特需要的、州委负责鼓动宣传的书记达尼洛夫署名的文章。达尼洛夫在自己的文章中介绍,团结的新西伯利亚州的劳动者如何急不可待地等待着,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参加全苏义务星期六活动。书记的助手给了伊弗列夫几份旧报告,维切斯拉夫剪下了三块(当地的数字和事实)。补充上了其他内容。签署时,达尼洛夫看着文章,不满地噘起嘴唇。他有时皱眉,暗示,有些思想被曲解了,尽管他没有表述出这些思想,但是影射出来了。达尼洛夫在一处勾掉了一个段落:“这个不需要。”最后他签了字并把文章递给伊弗列夫,以认真的口气说道:
“可以刊登。”
达尼洛夫没有让任何回忆浮现出来,但是他本来可以的。斯拉瓦知道,两年前《劳动真理报》与州委发生了冲突,并且马卡尔采夫遭受了失败。那时编辑部在新西伯利亚的本报通讯员是一位年轻的、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他的姓富有表现力——普列德巴伊洛。第一篇批评性文章在莫斯科刊登后,就请他去见了达尼洛夫。后者温和地数落道:
“亲爱的,你干什么一下子让我们在全国出丑?我们不反对批评,甚至还喜欢它,但是需要的是深刻的批评,要了解情况。可这简直是恶意找茬儿。你是个新人,不了解所有情况,看不到所有情况。你该首先到州委来,谈谈自己的疑惑,我们会提示的,什么该怎么办……要知道你是有头脑的,你的确可以帮助州里的。可你匆忙写的,读起来让人害怕!”
第二篇批评文章出来后达尼洛夫又叫来了普列德巴伊洛。
“这么说,你想让家丑外扬?你说,这是你的职业?好吧!你不想帮助我们,一旦有什么事我们也不支持你。对了,顺便说一句:传来了信息。昨天晚上你在鄂毕餐厅当着妇女们的面说了不堪入耳的话。人们看到你喝醉了……”
“不可能!我没喝酒。也没骂人。”
“你昨天没去过鄂毕餐厅?”
“去过!是一个人去的并且没和任何人说话。吃完晚饭就离开了。”
“你看看!可你不记得是在什么状态下离开的!而人们看见你了——你想打架……当心,你会给自己的报纸丢脸的!你是个好小伙,普列德巴伊洛,好像也不不笨。可是你缺少真实的感觉……”
“感觉什么?”
“空间和时间——就是这些!我个人甚至喜欢你。你的姓也漂亮。我们西伯利亚人是好客的人们。给了你房子、汽车,一切都好。但是民警那里,你自己知道,法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现在,在第二次警告之后,普列德巴伊洛应该明白了,他在这里是待不住的。可本报通讯员由于年轻坚持了原则,并写了第三篇批评文章。当然,他没有得罪州委,但是州执委倒了霉。《劳动真理报》刊登了文章,因为莫斯科的报纸喜欢发现地方上的缺点。州内务总局已经接到了州委关照一下普列德巴伊洛的口头意见。凭着证明有前科的身份证,以后不仅永远不允许他哪怕是为房屋管理所的墙报写文章,就连只是居住在某些城市也不行。马卡尔采夫决定退却,撤掉了普列德巴伊洛。这就是为什么本报通讯员通常更多地颂扬地方机关的原因。当责成莫斯科的报纸对地方干部发表批评时,出发的是特派记者。
达尼洛夫的文章准备好了。出差的剩余时间属于斯拉维克。以前在别的城市他喜欢的状态是躺在宾馆里,盖上暖和的被子,思考、写东西并睡觉。最近他变得更好奇了。这里,在新西伯利亚,维切斯拉夫走访了陌生的机构,掏出弄脏了的便条本和一截铅笔。他特意把铅笔切成短短的小截,削尖并把这些小截分别塞到所有衣兜里,为的是让它们随时在手边。他已经写满了第三个记事本,而晚上躺在房间里重新读笔记时,最有意思的是人们给他讲述之后要加上一句“这个不要记录”或者“这个不要刊登”。他理解地表示同意并随即问道:“那你们有什么成绩?要赞扬什么?”当人们开始介绍成绩时,他记录的是不该记录和不要刊登的内容。
伊弗列夫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前并用冻僵了的手指开始在兜里摸着找钥匙。
“维切斯拉夫·谢尔盖伊奇……”有人悄悄地喊了他一声。
在小休息厅里,在木桶里霉烂的棕榈下,娜佳坐在椅子上,把手套紧贴在胸前。
“你发疯了!”他勉强张开冻僵的嘴唇说道。
“啊哈。”希洛特金娜同意道,她幸福地笑着,但是下不了决心靠近他。
“进来。”他让她进了房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这里了?”
“我自己也惊讶。你是一个人吗?”
“不,两人一起。但是同房间的人好像不在。值班的人看见你了吗?”
“很遗憾……不得不送给了她英国长筒袜。你别害怕,我就待一会儿。现在就飞回去。有航班,是夜间的……”
“听着,你真是那个了……”伊弗列夫的手指在太阳穴附近转了转。“五十四卢布到这里,回去也要这么多——竟然不接吻?”
“休想!”她反驳说,然后把皮大衣一脱,扑向了他,搂住了他的腰。“你在这里发胖了。”
“我这是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是一块冰……”
“我的能量不够融化冰。有淋浴吗?”
“既然流着热水,就是有。”
“那就马上到喷头下去,不然你会着凉的!”
她身上某种母性的东西苏醒了。他是她的儿子,成年并且不谙世事。
“快点,快点,”她催促着,把大衣、上衣、衬衫、裤子从他身上拽下来,“你别光着脚踩到凉瓷砖上……”
他瑟缩着钻到了哗哗响的水流下并眯缝上了眼睛。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跟着他走了进去。细碎的水珠溅到了她并落在头发上、衣服上。她仔细看着伊弗列夫,好像她要记住他各部分的比例并以后凭记忆在纸上再现出来。
喷头上冒出淡淡的水汽,笼罩了狭小的卫生间,站在喷头下的是个外人。只有像她这样的傻瓜才会飞行差不多六个小时从欧洲到亚洲,为的就是看他一眼,这个可怜的冻僵了的人。她现在正看着他——没有任何招人喜欢的地方,没有任何感情。可以飞回去了。不过,算了。既然她把他赶到了浴室里,就这样吧,她会彻底当他的母亲。
希洛特金娜从架子上拿了搓澡团,浸湿了并抹满了香皂。她把伊弗列夫从水流下稍微往外拉了拉。他服从了,没有睁开眼睛。她开始用搓澡团擦他的身子,从头部开始,不放过鼻子、嘴、耳朵。伊弗列夫比她高,于是她踮着脚站起来,让他转过身去,把背搓得通红,再让他转回身来并同样使劲地搓了肚子。只是在一个地方,害怕弄痛他,她把搓澡团放在了一边,在手上打上香皂并摸索着洗起来,同时看着他开始迅速兴奋起来的脸。她轻轻推他到喷头下冲掉泡沫并决定,现在她悄悄地走出去,穿上皮大衣并坐车返回机场。从城里到那儿要走一个多小时,所以她可能赶不上去莫斯科的最后一个航班。
娜佳转过身去要离开,但是维切斯拉夫抓住了她裙子的一角并拉向自己身边。
“快点,现在就放开,流氓!”
他继续固执地把她拉向自己身边。
“马上放开!就算你弄不湿我的裙子,那也肯定会撕坏的!可是没有备用的……”
“我撕坏!”他说道。
“我有急事!总之,你配不上我。回头见!”
“我配不上。”他同意道并用双手把她拉到了淋浴下。
她试图挣脱出来,先是打了他的手,后来是脸。但是已经晚了:她全身湿透了。甚至靴子都扑哧扑哧响。水在衣服下面顺着背流淌,头发散开了,挡住了一半脸。
“你干什么,在西伯利亚野性发作了?放开我,野猪!”
她咬了他肩膀一口,但是伊弗列夫甚至没有做出反应。他跪了下来,摸到了裙子上的拉链并拉开了它。变得沉重的湿裙子一下滑了下去。娜佳尝试用膝盖顶了他的颌骨,揪他的头发,但是他没感到痛。他的脸贴在了她身上。娜佳停止了搏斗并抓着他的头发。她的目光停了下来。她吞咽了一下唾液并感到,她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她了。他成了这个身体的主人,而不是她。为了不喊出声来,她咬着嘴唇。
“完了!”她突然嘶哑地说道,好像对解脱感到高兴。
她的身体重新成了独立的并且属于她一个人。并且为了彻底清醒过来,她关上了热水龙头。冰冷的水流了下来。伊弗列夫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冲向一边。娜佳费劲地把剩下的衣服扯下来,开始把它们搭在暖气片上。维切斯拉夫出去穿衣服又回来了。
“同房间的人来了,”他小声说道,“穿着衣服睡觉呢。好像喝醉了……”
“怎么办?”
“你别在意!”
“把你的衬衣给我。我的全湿了。”
他们没有开灯,偷偷钻进了被窝里。娜佳不时看一眼对面角落里的床,上面的人在打呼噜。
“他是谁?”
“他说,是工程师。小伙子好像还不错……”
“你的一切都不错,我的特派记者!天哪!你真该知道,用背感觉你的身体有多幸福!我主要的器官是背部。当水从脖领后流下去时,我想,我会失去直觉——感觉真好。”
“这么说,没我什么事?”
希洛特金娜朝他转过身来,用手掌捂住了嘴。
“知道吗,我以为,在马卡尔采夫办公室的事之后,一切都会过去,可我喜欢。我是女人吗,你说?”
“已经差不多是了!”
“当我成了真正的女人后会怎么样呢?我会幸福得发疯的!”
“都是你的想象!”
“当然了!”希洛特金娜乐意地同意道。“你说,为什么你对我不用脏话骂人?你是男人,这是你主要的语言。”
早晨同房间的人吵醒了他们。他一面洗脸,一面呼哧并吐痰。然后穿着内衣回来并开始穿衣服。
“抱歉,老兄!你看,这事弄得……”伊弗列夫打了个哈欠,说道。
“常有的事,没什么!”
娜佳选择了装出还在睡觉的样子。同房间的人把声音压低到了耳语。
“娘们儿怎么样啊?正常吗?”
“你很明白什么是怎么回事。”伊弗列夫夸奖说。
娜佳在被子下小心地把手往下伸去,为“很明白”这个词狠狠地捏住了他,以至于伊弗列夫哎呀了一声。
“你怎么了?”小伙子问道。
“我咬着舌头了。”维切斯拉夫回答。
娜杰日达嘿嘿笑了一声。
“姑娘,您有女友吗?”
“有,”娜佳从被子下稍微抬起头,乐意地回答道,“但是她有自己的信念。”
“如果不是秘密,有什么信念?”
“不是秘密,正相反:首先要去婚姻登记处。”
“不合适。”小伙子说道。“好,我走了。晚上见!”
“祝你工作顺利。”斯拉瓦冲他摆了摆手。
“你也是!”
娜佳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并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说,你因为萨沙·卡卡巴泽吃我的醋吗?”
“不!”
“为什么?”她感到了委屈。“顺便说一句,我和他去过剧院……”
“尽管去!”
“你真奇怪!哪怕装出你在吃醋的样子也好啊……”
她走到了窗前,拉开了窗帘,打开了伊弗列夫的记事本并开始一页页地翻看。
“听着,为什么新西伯利亚这里的人这么凶啊?”
“可莫斯科的更善良吗?”
她开始大声念记事本里的内容。
“‘对于我,记者是人的最高典范和最高尚的生物……不过,如果情况迫使我前往最遥远的地方并放弃新闻事业,那么这时也没什么好伤心的……’这是谁说的?”
“是皮萨列夫。”
“但是徒劳无益,斯拉维克!你的皮萨列夫一百年前斗争过,又有什么改变了?”
“那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我希望,我和你都好。以后会怎么样——还不都一样?”
“对我不一样。”
“天哪,孩子!……对明白的人你能够解释什么?可不明白的人,他反正都一样。拉普在影响你!”
“是在影响!并且我感激他。”
“我也是。但是你要小心……”
他一面看着她,一面机械地刮着胡子。
“我坐飞机离开,坐飞机离开,你别害怕!”
她把自己晾干了的,但是揉得皱巴巴的衣服收了起来,并且为了不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伊弗列夫眼前,她把所有衣服套到身上后立即穿上了皮大衣。
“今天结束前我到不了编辑部了,算旷工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我飞过来本来是要为一件事商量一下。马卡尔采夫的儿子撞死了两个人。”
“鉆!”伊弗列夫关掉了剃须刀,变得安静了。“要是不弄出来,以后可有他受的……”
“可我呢?!我和他喝酒了……”
斯拉瓦盯住了她,像牛一样鼓起了眼睛。他还想问些什么,但是没有问,娜佳也明白了他的高尚气度。
“也许,这是我的错。”
“蠢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知道了。在他身上找到了写在烟盒上的我的电话。我就说,是我灌醉了他。”
“不许胡说八道!”
娜杰日达猛地转过身走去。在门口她回过头并指了指同屋人的床。
“夜里,当我们的被子掉下来时,他厚颜无耻地瞧着我,我看见了。你找他决斗吧!”
“你身上有可以瞧的地方。”
“是他这种水平的恭维话。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