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希洛特金娜是“清样通读人”。值班负责新一期报纸对她来说是折磨。娜杰日达爱交际,可编辑部到晚上就没有人。不得不把消息积累在自己心里,把新闻留到第二天。所以她感到无聊。在亚古博夫把新一期报纸签字付印后,大家都走了,编辑部里剩下了娜佳一个人。
车间在已签字的版面上最后做些校正,然后拉走版面去拓印纸型。现在已经不需要的版面(如果不发生非常事件)被运回来并且在次日清晨,当它们已经不可能用得着时,被拆版。纸型送到铅版车间。脏兮兮的铸版工在金属中浇铸出半圆的模板,于是写在脆弱的纸上的脆弱的话变成了金属般的语言。传送装置的抓钩把铅版送到轮印机车间。那里把铅版放入轮印机,调整好,把纸张塞进辊子之间,试着开动机器。油墨分布不匀。把机器停下来,取出铅版,在油墨分布模糊地方的下面垫上报纸碎片,重新把铅版放到原位并再次开动机器。然后开始处理第二道红色油墨的一致问题,以这种颜色标出的是口号或者要闻四周的边框。本来应该做美梦或消遣作乐的宝贵的夜晚时间白白地过去了。
希洛特金娜在空虚的期待中坐着。连打电话倾吐心声的人都没有。所有人早就睡觉了。她坐在主编桌子后宽大的沙发椅中。民主派马卡尔采夫认为,对“清样通读人”的这种信任可以增加员工的责任感。通向马卡尔采夫个人办公室以及他有单独出口的休息室的门自然是锁着的。左面是没有生气的选择器操纵台:无论摁下哪个部的按钮,尽管那里现在就会响起刺耳的铃声,但是那里没有人。钟摆慢慢地来回晃动。娜杰日达在办公室里变老,但是谁也不关心这事。
她开始把抽屉从桌子里拉出来。里面放着中央、市委、莫斯科市苏维埃的电话手册,上面写着“工作使用”的字样,好像世上会有看它们是为了个人享受的人似的。那里搁着许多国家旅游公司的印刷品和广告介绍,主编去过这些国家,于是娜杰日达不是特别感兴趣地翻了翻它们。然后就是会计处报纸资金支出报表的副本,中间夹杂着给主编的新年和苏军建军节贺卡,安娜·谢苗诺芙娜还没有扔掉它们。娜杰日达把这些东西摞成整整一摞放在了一边。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了她从桌子里拿出来的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上。她立刻决定,看看主编想和克格勃商量什么事情。她抽出了德·库斯汀男爵的手稿并随即开始读起它来,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她放下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一点了。离轮转印刷机开机还剩一点时间。娜佳的思绪回到了伊弗列夫身上。她脸红了,想起了白天她干出了多少蠢事,并坚决地对自己说,这再也不会重演了。
“你发誓!”她对自己说。
“我发誓!”她回答自己道。
这时,充当马卡尔采夫办公室挡风门斗的两扇门打开了,然后伊弗列夫出现了。第一瞬间娜佳的瞳孔放大了,并且她再次感觉到,她的脸在变红。似乎,现在就是耶稣基督现身,希洛特金娜也不会那么惊奇。但是今天伊弗列夫对她的意义超过了基督。基督对她来说是无形的,而她已经属于伊弗列夫了,虽说什么事也没有过。
当娜佳想出了应付的办法时,维切斯拉夫还抓着门把手。只有女人才有这种机智:把出乎意料的情形变成寻常的,甚至好像是她事先就清楚的情形。
“您找谁?”她沉着地问道,只有她的眼睛在台灯下顽皮地闪了闪。“我没有叫您来。您有什么问题?”
他自己来了,她终于有机会装出一副样子: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对他完全没有兴趣。真了不起!几个小时前,她应该既是女人,也是男人,战胜自己和他,害羞地争取……而现在他站着,仔细地看着她,甚至好像还紧张。
“我打搅您了吗?”
她没有回答。眨了眨眼睛,看看这是不是梦。
“您累了,想睡觉?”
原来他很愚蠢。她根本不是因此闭上眼睛的!
“唔!……”她伸了个懒腰呼噜了一声。“您来见我到底为了什么问题?”
“为了个人问题,”他解释道,“可以吗?”
维切斯拉夫走到了她跟前,弯下了身子并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搁在马卡尔采夫桌子冰凉的玻璃板上的手上。她感到了他手的压迫并瞬间变得顺从,就像白天在他的房间一样。所有此前的打算都消失了,心开始跳得更快了。她等待着。他放开她的一只手,用指头按了一下台灯的按钮。变得更暗了。窗外散射的光线照了进来,使娜佳的脸形在略微发黄的昏暗中显得不尖锐。他抓住手指把她拉向自己身边。希洛特金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轻盈地绕着桌子飘然而过,仿佛被无名的舞蹈引导着。
“是吗?”他问道。
这声“是”从远处传到了她这里,似乎沿着主编办公室经过了长时间的飞行。
“‘是’什么?”她又问了一遍,声音低哑,只动了动嘴唇。
“您没改变主意吧?”
她嘴角微微一笑,慢慢地摇了摇头,为这些怀疑责备他,然后低下了头,把半张开的嘴凑到他面前。维切斯拉夫吻了吻嘴角,仍在担心被禁止。而她害怕了,他可千万别把她的拘谨当做没有愿望,并且想起了他白天对她做的事,她双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背部,然后把它们转到了他的胸前,把领带拉到了一边,然后猛地站起来并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小心地从身上脱掉每件衣服,把它递给伊弗列夫并在每交给他一件衣服后吻他。
“现在我爱你。”他说道。
她点了下头,意思可能是:不言而喻,现在你爱我。现在不能不爱我。但是她没有动,站在离被她的衣服折磨并拖累的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环顾了一下,寻找可以放她衣服的地方,把它们放在了各部编辑平时坐在后面准备开碰头会的狭窄的长桌子上。然后他抓住了娜佳的胳膊肘,略微一抬,让她坐在了马卡尔采夫的桌子上。
“你光着脚会着凉的。”他解释说。
“你以为桌子上的玻璃板比地板暖和?”她蜷缩起身子问道。
他试图把手放在下面,好把她与她坐在上面的玻璃板分开。这样做毫无结果。于是他把放在桌子上的厚厚的灰色文件夹挪到跟前。坐在文件夹上娜佳立刻感到暖和些了。他粗鲁地摸索着希洛特金娜,她现在顺从地属于他,安静下来了,期待着,然后开始了行动。娜佳突然惊惶地抬起眼来:
“哎哟,他在看着!我害怕。”
马卡尔采夫的桌子上方挂着略带微笑的列宁肖像,摄影师卡卡巴泽按照主编的专门请求把它放大了。
“你看着我,不要看他。”伊弗列夫建议道。
他从一团内衣里抓起娜佳的短裤,爬上桌子并把它戴到了领袖脸的上半部上。
“这样好吗?”
“对,这样好点……”
他开始亲她的膝盖,肚子,脖子……她痛得蜷缩成一团,努力不呻吟出来,所以他没有成功。
“莫非你?……”他对此感到惊讶。
“从来没有过。”她解释说。“你鄙视我吗?就是别走,玻璃板已经烤热了。我暖和……”
他再次摸了摸娜杰日达,这时铃声响了起来。娜佳没有起身,勉强够到了电话。
“是我。我马上就到……”
她放下了话筒。
“如果这不能重演,那就遗憾了。”她说道。
“你痛吗?”
“痛。可无论如何,遗憾的是……”
“会重演的。”他笑了笑。“为什么不重演呢?”
“就是别在今天。”
“不在今天?”他生气了。“为什么不在今天?那在什么时候?”
“在你想的任何时候……放开我!我冻僵了。再说了,我必须在新一期报纸上签字……”
“别忘了短裤!”
希洛特金娜刹那间穿好了衣服,打开了台灯,拉出了中间的抽屉,把装着灰色文件夹的信封放好。
“这是什么?”
娜佳想了想,告不告诉伊弗列夫文件夹的事,并决定不把他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分散。
“因为无聊我在桌子里乱翻了一通。”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也许,你也穿上衣服?还是你决定调任阿波罗的职务?”
站在办公室中间,他仔细地观察着她。
“我还在爱着你!”他说道。
她跑到了他跟前,跪了下去并吻了吻。
“你知道吗,它小小的,甚至更可爱!像抽水马桶的拉手。”
“那我呢?”他说道。“也亲亲我呀!”
“这里没你什么事!”她顽皮地小声说道。
在电梯里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后急忙闪开了:短上衣的扣子开着,头发蓬乱,两腮上有红斑点,嘴唇由于亲吻肿了起来。在电梯把她送下印刷车间的那几秒钟内,她来得及扣上扣子,转了转裙子,好让拉链到正后面,拢了拢头发并用手指做了脸部按摩,至少让绯红的斑点与苍白色稍微均匀一点。
印刷车间里所有轮转印刷机已经开动了,轰鸣声传遍了各个角落,楼梯栏杆、门、窗户的窗扇在振动,双脚感到混凝土地板微微的颤动。娜佳立刻变聋了。旋转的辊子的轰鸣声扑面而来,压制了理智,使人发疯。在辊子之间,大量纸张以眼睛捕捉不到的速度从地板下面溢出来,流动着。突然并在一瞬间纸张被填满了正文和照片,被切割、折叠后向上面天花板的缝隙爬去,成为印好的新一期《劳动真理报》。1945年作为胜利报酬从德国运出来的八台德国轮转印刷机已经第二十四个年头在另一架宣传机器中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且以其制造者所特有的精确性这样做着。每小时每台机器三万印数,一百万印数用时四小时十分钟。按照工作计划,早晨四点四十分所有工作应该结束,并且最后一批邮政卡车在五点三十分离开印刷厂的院子。由印刷车间主任签字的工作计划完成报告书每天十点钟前放到主编女秘书的桌子上。如果按工作计划是夜间,安娜·谢苗诺芙娜只是把这份文件装订到文件夹中。如果工作计划被打断,洛科特科娃用红铅笔画出责任人并拿到主编的桌子上。
这一次一切按工作计划进行。希洛特金娜小心地绕过垃圾箱和灭火器,走到了车间工长的桌前。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的肥胖笨重的工长用在汽油里浸湿了的抹布擦了擦手,然后从传送带抓手下熟练地拉出一期报纸。娜杰日达用指尖翻开版面并把它们在桌子上铺开,小心地用小指头压住正文的边缘,以便检查油墨是否干了。她手指的皮肤上留下了字母的痕迹。娜佳开始看标题,尽量深入理解它们的意思并试图发现(在其他数十人整个白天并更加细心地这样做之后)错误、荒唐话、疏忽。她按规定检查了印版是否被倒了过来,照片下的文字是否与照片的内容相符,同时想着,她在这里磨蹭时,伊弗列夫会等着她,还是会离开。
工长站在娜杰日达的旁边并面带讥笑地看着她等着。他没有等完便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牛奶,用牙咬掉一个角并开始喝起来,把头仰得牛奶都滴到了报纸上。喝完后,他把盒子丢到了角落里。希洛特金娜问也不问就从他胸前的兜里拔出了钢笔,小小地写下“出版”,签了名,然后看了看工长,写上了时间:零点三十分,这是按工作计划的规定,尽管已经零点四十五分了。她把笔塞回到他的兜里并向电梯跑去。当两扇门砰的一声合上后,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安静,因为可以重新干自己的事。谢天谢地,受完折磨了!
伊弗列夫不在。希洛特金娜锁上了办公室,把钥匙藏在安娜·谢苗诺芙娜的桌子里,顺着楼梯走了下去。特派记者的房间也关着。娜佳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道,这正是她预料到的,她披上了短皮大衣,搽了粉并涂了点口红,她几乎从来没这样做过,尽管随身带着法国扑粉和口红。等着她的是外派车——编辑部送员工回家的末班车。钻进暖和的汽车坐在司机旁边后,希洛特金娜看到了维切斯拉夫·谢尔盖耶维奇。他坐在林荫道潮湿的长凳上,在一棵弯曲的老枫树下,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昏暗的灯照亮了他。衣领竖着,姿势也是老太婆式的——把手塞进了袖子里。真可怜,他等得完全冻坏了。司机从方向盘上抬起了头,一只手伸向了钥匙,另一只手揉着眼睛。
“我不坐车了,”希洛特金娜突然说道,“我住得离这里不远,我散步走走。”
他掏出了行车报单递给她签字。
希洛特金娜迅速签了字,他自己砰的关上门开走了。她静悄悄地从后面走近了伊弗列夫,为他弄平了衣领,冲他耳朵吹了口气。他没有回身,一只手用力把她搂住了。
“我痛,痛!”她声音嘶哑地说道。“把头都要揪掉了!”
“你住哪里?”斯拉维克问道,拉着她绕过长凳并让她站在自己的两膝之间。
“在老母马林荫道。”
“对不起,这是在哪儿?”
“父亲的一个朋友这样说的。一般地说是斯塔罗科纽舍内胡同……”
“阿尔巴特?一小时我们能走到。”
“我们能走到……可妻子呢?她会担心的……”
“她习惯了……”
伊弗列夫挽起了娜佳的手,然后他们走上了昏暗的大街。为了省电,大部分路灯熄灭了。人行道附近是被烟熏得发黑的雪堆,周围是一大摊水洼。卡车轰轰响着开了过去——夜间在莫斯科市内运输建筑零件。民警巡逻车从一旁开了过去,停了下来。值勤人员怀疑地打量着伊弗列夫和娜佳,但是懒得下车检查证件。
“而我喜欢夜间的莫斯科。”她充满幻想地说道。“夜里没有拥挤,没有排队,没有蛮横无理。我特别喜欢下雪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纯洁。”
“雪像洗衣粉……”
“不!像洁白的床单!……”她转过身冲着他,倒退着走,亲了亲他的脸颊。“知道吗,我总是想,这会儿在双人床上,就像外国电影中一样。床单带碎碎的小花。而早晨你拉开窗帘——窗外是太阳和森林——都覆盖着雪!”
“在主编桌子上更愉快。”
“报社是妓院,你自己说过。”
“你记住了?”
“我记住你说的一切。我今天是这样的幸福!我到底争取到了你。我得到了!”
维切斯拉夫笑了笑,想说点什么,但是改变了主意。
“你知道吗,我甚至不敢相信……”她继续说。“你说,我现在是女人了吗?”
“还不是。”
“不是?可我还以为……那什么时候呢?”
“什么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成为女人?”
“我哪里知道?也许,当你不问我的时候。”
“报社是妓院。”娜佳充满幻想地说道。“我们部里有两个社会学家在收集论文资料。昨天其中的一个,当房间里剩下我们两个时,走过来并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娜坚卡,’他说,‘我对您有个请求……’‘请讲。’我说。我把他的手从腰上拿开并把一摞信放上去……‘我请求把反苏内容的信放在一边,这样我们就不必看全部邮件了。’”
“那以前呢?”
“以前我按照指示把这些信交给领导……我是不知道……可今天我明白了。”
“为什么是今天?”
“我在主编的桌子里找到了非法出版物;等你值班的时候,维切斯拉夫·谢尔盖伊奇,你一定要看看灰色文件夹。就是对谁也别说!我告诉了你是因为……我谁也没有告诉。这就是我住的斯塔罗科纽舍内……那个单元里住着赫鲁晓夫。”
“有人守卫它吗?”
“我们楼里的所有单元都有守卫。进来吧,别害怕……”
他们在黑暗中站了一小会儿,等到电梯工回到大厅角落里自己的桌子前。电梯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透过栅栏伸出了纤细的手指。他开始吻它们,一个挨一个地吻。
“你可怜可怜我!”她小声说道。“不然我会因为没有实现的愿望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