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然
欧学联出生在江苏省宿迁县一个穷苦农民家中,那时她的爷爷、奶奶、父亲相继在贫困中死去,与她同龄的两个表姐妹,也先后饿死在逃荒路上。正当他们饥寒交迫,坐以待毙时,共产党来了:两个头戴红五星的解放军和一名村干部,把一担救命粮和一头耕牛送到他们手中。
1961年冬天,19岁的欧学联,跟着海军某部转业战士夏立勤来到大同煤矿。夏立勤被分配到永定庄矿当采煤工,欧学联考入大同市第一人民医院护士班。就在她夜以继日拼命学习的时候,病魔却缠上了她。她不得不卷起铺盖回家。
1963年3月,毛主席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使得一度迷惘痛苦的欧学联找到了方向。
60年代初,国家处于“非常困难时期”,粮油、肉蛋、疏菜等食品奇缺。欧学联想,肥料是粮食的粮食,有了肥料,不就能多打粮食?她决定拾粪支援农业生产。欧学联只有21岁。青年女子拾粪,在当时的农村虽习以为常,然而在矿山,却绝无仅有。欧学联学雷锋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义务为煤矿附近的农业社拾粪。开始的时候,欧学联不好意思抛头露面,就在黎明时分,担着一对粪筐出现在矿区的大街小巷。那时候,骡马、骆驼及猪羊鸡狗也多,拾粪不算难,难的是认清楚是不是粪,因为天还没有亮。“不怕你笑话,”欧学联说,“有时候分辨不清是不是粪,就端到鼻子下闻一闻。”一个早晨下来,欧学联正好能拾满满的一担粪。
当今日47年过去,我们和欧学联一并转身回去,所见的是:
她先后被评为山西省劳模、省特级劳模7次;
山西省优秀党员、党员标兵7次;
山西省学雷锋标兵2次;
山西省全民文明礼貌月先进个人;
山西省精神文明标兵;
全国“三八”红旗手2次;
全国巾帼建设标兵;
全国拥军优属模范个人;
出席过全国煤炭会议4次,并被命名为全国煤炭战线劳模、安全生产先进个人;
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出席过中国工会第十三次、中国妇女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
1998年选任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
百名矿工感动中国人物;
2008年第29届奥运会火炬手;
先后8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温家宝集体接见合影留念……
2010年临近春节的一天,我走进了欧学联家中。
尽管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她家里的情况还是让我吃惊不少。可以说,太贫寒了。“唯一富有”,是里间小冷屋满堆着几大包鞋垫,几大袋茶叶,当然还有她这些年来所获得的多种荣誉——照片、奖状等,她这两间可称破败的小平房,就是家徒四壁。加之天气十分寒冷,白雪统御,西风卷折,仅靠外间一个小铁炉来取暖,根本不可能让小屋温热起来,恍惚间,你甚至有进入《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的戏中情景的错觉。有同行作家这样记下:外间,四十年前的箱柜,四十年前的镜框,绳子上晾着打着补丁的内衣,锅里是烩土豆;里间的窗子被外面的住宅楼挡着,进不来一线阳光,靠近屋顶的墙壁上,有往年漏雨的陈迹。
因又来了她几个一并服务于矿山的老姊妹,几个年轻些的接班人,搞得火炉边坐不下,大家也只好陪着我这个客人站着讲话。欧妈妈的老伴夏立勤老伯,只得待在床上。
我眼前的欧学联,瘦小衰弱,病体缠身——她的子宫、胆囊全部切除了,肺结核、胰腺炎、肝硬化、高血压、类风湿关节炎,也在折磨着她。
因有大同煤矿文明办韩科长在场,是她陪同欧学联上京参加的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表彰大会,不等她们向我介绍情况,我倒想起来中央文明办资助她这个助人为乐的道德模范的5万块钱。这多少对她都是一笔不菲的贴补。可是一问,她却说:“我没有要。我不要国家一分钱。”让我替她一阵儿惋惜。
尽管随后我把录音笔打开,她的姊妹们和接班人也争着在向我讲她,讲她这几十年,从矿上到矿工,从矿区到社会,从社会到军营,我却想,和她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哪怕大家都不说话,一样胜于最到位的采访。
这下来,我和她讲起她的房子。我说,这干打垒似的小棚屋不能再住了,如果矿上再分房,她就应该坚决要下来。结果她说:“人家现在都是商品房,就是给我分,我也买不起呀!”弄得你一时语塞,只好看看在一边也不知该讲什么的韩科长。而与我担忧的方向根本不同,是她把她这15平米的小寒窑当宝贝对待。她讲她现在最大隐忧,即是矿上要把她这小屋拆掉。她的工作特殊,这小平房直连着小院和街道,如做鞋垫打褙子,那台子能占着多半条街;如包粽子,只有在院子里生火大干;当然还有制作茶叶,一样得有很大一片可照看得住的地方,倘使住楼房,这一切都会变得复杂而难弄,不顺手。
还说什么?我当然在来之前已然知道她三次让出住房,四次让出来正式工指标了。
她家因人口多,住房困难,1979年矿上给她分过一套福利楼房。当时能住上楼房还真够幸福。左邻右舍都来祝贺。看着母亲有些犹豫,儿子说:“好不容易分上楼房,咱们快搬吧!”可是她想,要吧,有人比咱还困难,三代人同堂,挤一间小家;不要吧,人口太多,实在住不下。最后,欧学联还是做通孩子们的思想工作,把楼房让给了别人。后来矿上又两次给她分福利楼房,欧学联同样让给了别人。
至于说招工,如出一辙。她共有四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也都让给了别人。其中一次,她向关心她的矿领导说:“组织和领导的关怀,我心领了。我毕竟是个没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指标还是让给那些待业青年吧。青年是咱矿上的未来。”
她这样,不足为怪,毕竟这年间她学雷锋已成名。要说的,是她的大儿子夏明海的工作,也因有了她这样一位特殊的母亲而一再被耽误。1981年,明海高中毕业,在家待业。看着一家五口人全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过活,明海很是垂头丧气。第二年,有关部门在矿区招工,领导考虑到他的情况,决定给他一个正式工指标。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李全柱的青年找到欧学联门上。李全柱的父亲早逝,母亲长期卧病在床,哥哥又是个残疾人,一家人生活十分艰难。欧学联听着李全柱的诉说,难过得直流眼泪。儿子猜到母亲的打算,对她说:“当初你的指标让给别人,我没权干涉;这个指标是给我的,我不让!”欧学联说:“你是我的儿子,这个指标非让出来不可。”明海能怎么办?痛哭一场罢了。
近20年来,待业的矿工子弟越来越多,没事干成天在街上转悠,有的甚至在社会上鬼混。欧学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凭着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多方联系,四处找人,先后安排军烈属、特困户和待业青年长期工、固定工、合同制工180余人。有人给她测算了一下,她帮这些子弟联系工作跑的路,至少能顶一个红军长征。
在她的这帮老姊妹中,年已七旬的杨秀珍大娘,显得格外激动。杨大娘恨不得一口气把欧学联这一生做的事都告诉你。甚是有趣,她这样一个老姊妹,竟然随了年轻一代的口吻,如韩科长那样,一口一个“欧妈妈”叫着。杨大娘的雁北土语很重,好在你是个山西作家,虽稍稍吃力,可还是听明白了。原来,大娘在此是“现身说法”——那已是2005年的事了。
杨大娘的孙女周乐文患有先天性心脏病,8个月时便检查出来,可是因没钱一直未治疗。到那年小乐文8岁了,看着到了上学年龄,别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到学校去,她则被病魔缠着,连门也不敢出。
杨大娘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来找欧学联的。欧学联问,病这么重,怎么不及早治疗?杨大娘说,孩子爹妈都没工作,靠打零工维持生活,没钱看病。杨大娘丈夫是个退休工人,煤矿上受了一辈子,也落了一身的病。为了给孙女治病,杨大娘养了猪又养了羊,可怎么也凑不够做手术的钱。找人借,连亲戚都退避三舍。欧学联安慰道:“不要紧,咱们大家来凑。”便带头捐了款。
欧学联先领小乐文到大同市医院做了检查,又通过自己的影响,联系到一家西安的医院,同意减免相当一部分医药费,为周乐文做手术。去西安的时候,欧学联正在输液,她担心半路出了差错,拔掉针头,亲自陪同小乐文不远千里赶往医院。路上的费用还都是她掏的。
手术后,小乐文的身体逐渐向好,背着书包上了学。
同样通过欧学联得到救助的人,还有很多。来找她的,都是家境贫寒的重特大病患者,欧学联尽最大努力,帮他们渡过难关:退休工人党成喜,教师杨培国,现役军人王俊的妹妹,农民于家园父子——说起于家园父子,杨大娘叹着气说:“这父子二人,父亲48岁,儿子才18岁,都是心脏病,由于缺少劳力,家贫如洗。大前年秋天,他家卖了玉米,找欧妈妈来帮助求医。欧妈妈能说啥?‘先给小的治吧!’”
2005年年底,为周乐文治病的医院院长追踪病人从西安来到大同,到欧学联家中,一看她的情况,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当即表示,医院最大限度地降低治疗成本,尽量多为家境贫寒的平民百姓解除疾病痛苦。
这是欧学联帮助别人治病,可她自己却重病一身。
接下来说她帮着人奶孩子。这更早,到1964年去了。
永定庄矿掘井区有个工人叫张清安,是个退伍军人。那年春夏之交,妻子赵秀英从河南老家来矿上生孩子,临时住了欧学联家旁边的小房。那时的农村贫困,矿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张清安当时的家境,是连双筷子也没有。欧学联从锅碗瓢盆到小孩子的尿布被褥,一一为其准备妥当。临产时,媳妇没人伺候,欧学联就和心急上火的张清安说:“你安心上班吧,有我在呢。”这样,到他媳妇生下孩子以后,欧学联还每天过去伺候。
张清安媳妇身子弱,没有奶水,婴儿饿得奄奄一息。欧学联看着难受,一咬牙,就停了自己也只有8个月大的孩子的奶,给张家孩子当了奶娘。夜里,她的孩子饿醒了哭闹,也就喂一点儿米汤水。用她的话讲:“奶得留给更需要吃奶的孩子。”因为她也一个瘦弱女人,奶水并不丰沛。听着自己的小孩哭奶,欧学联踏着夜色,摸黑去了张家。
再说她照顾老八路葛有禄。
葛有禄老人1937年扛起大枪参加革命,仗打了无数,身上留下十几处伤疤。
欧学联见到他的时候,老人因患二期矽肺,退休养病在家。老人无儿无女,由于伤痛和职业病的折磨,生活十分艰辛。欧学联了解到葛有禄的情况后,对丈夫说:“想不到过去为我们打江山的老同志,如今生活这么困难。以前我以为他们是革命功臣,有国家的优抚政策,生活应该没问题;现在我明白了,光有这些不行,还应有我们群众的关心和照顾。”
从那以后,欧学联挑起了照顾葛有禄的担子,挑水,买粮,搬炭,缝补浆洗,照料饮食起居,看病就医,服侍了老人20年。
有一年,老人得了重病,高烧不退,卧床不起。欧学联知道后,和大儿子大毛一起把老人扶起来,准备给他换衣服送医院救治。葛有禄老人摆摆手,把贴身穿着的棉背心脱下来,递给欧学联说:“闺女,这回大爷怕是熬不过去了。大爷这辈子没儿没女,要不是你们一家人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沤粪了。我这辈子没什么积蓄,这棉被心里缝着几百元钱,就留给你贴补家用吧;这两间房子,留给大毛娶媳妇;家里的坛坛罐罐,变卖两个钱儿,你和夏立勤买块席子把我埋在山坡上,我入了土也能看到你们这一家好人。”
欧学联百感交集,流着泪说:“我们对您好是应该的。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料理后事有我,一定不让您委屈。房子是公家的,就退还公家;钱我一分不要。”欧学联把居委会的老姐妹们找来,当着她们的面收好葛有禄的钱,又叫上两个儿子把老人送进医院。
葛有禄住院期间,欧学联不分昼夜守在病床前,像亲闺女一样,喂水喂饭,端屎接尿。经过一个多月的积极治疗和精心护理,葛有禄竟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了出来。
葛有禄老人先后住了8次医院,活了78岁。他临下世时说:“遇上了欧学联这么个好闺女,我那几年扛枪杆子打仗值得。”
接着讲欧学联救火。
1964年4月的一天,永定庄矿架在口泉河上的大桥失火了。冲天的大火肆无忌惮,眼看着大桥将毁于一旦。这座宽8米、长30余米的木质大桥,连接着桥南的农民和桥北的矿工,连接着一座为上万人服务的大医院。
可眼下,大桥被熊熊大火包围,顺河床而下的狂风助纣为虐,使大火愈烧愈烈。
欧学联从窗口看见火情,顺手操起一只洗脸盆,一口气跑到现场,挤入人群,跳到五米深的桥下边,加入了灭火行列。
4月初的口泉河河床上,冰层还没有完全融化。她看到消防车的水管从河床里抽不上水,就用手抠,用脸盆挖,破冰掘坑蓄水。头上是火,脚下是冰,手指抠破了,头发也燎着了。
三个小时后,当大火被扑灭,消防队员们注意到灭火行列里竟多出来一个女同志。
再说欧学联抗击洪水救人。
1966年6月10日中午,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山洪暴发,扑向地势低凹的黄崖底家属区。
在家里养病的欧学联,不顾在一边正为她熬药的丈夫的劝阻,冲出去,钻进了暴雨里。
当她跑到沟边时,洪水已挡住了去路。这条沟有十几米宽,水流湍急,浊浪翻滚。这时候岸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不敢贸然过去。欧学联挽起裤脚就下了水。人们见状放开喉咙喊:“学联不能过,危险,洪峰马上下来了!”
欧学联只想着救人要紧,跟着她下来的几个男同志挽着手到了对岸。也算运气好,前脚后脚,更大的山洪卷着原木和柴草呼啸而下,她掉在岸边的一只鞋子霎时不见了踪影。
山洪漫入家属区,洪水一浪推着一浪,闯入院落,冲入房舍。房屋一间间被冲垮,箱子、柜子、锅碗瓢勺等物品漫溢在水中被卷走。狂风暴雨中,有人对她喊:“欧学联,那面房子里的李大爷死也不肯出来,你快去试试吧!”正在捞家具的欧学联调头朝李大爷住处蹚。她进屋,见洪水都漫上了炕沿。她上前一步,跳到坑上,背起李大爷就走。
就在她背着李大爷出房门同时,房屋也轰然倒塌。
这次洪水中救人,让她落下严重妇科病病根儿。
欧学联家在永定庄矿单身宿舍附近。早年,她来矿上后便发现,井下一线工作的矿工,大多数是单身汉,不是没结婚,就是家在乡下。身边没有女人给他们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被褥衣裳黑得油亮,脏得不能提;许多人衣服缺扣子,鞋子没鞋垫。
那时候,可没有什么洗衣机,即便就是拆洗被褥,也全靠两只手。
欧学联双膝跪地,搓板顶着肚子,双手使劲揉搓。严冬滴水成冰,酷暑烈日当头,一天下来,往往是胳膊累得抬不起来,手指僵得拿不住筷子,十个手指被碱水肥皂水腐蚀得起水泡,火辣辣的疼。脏衣裳、被褥收得多了,一洗就到了深夜,有时能洗到凌晨。她给自己定了任务:每天最少洗5床被子。然而,这个数字一再被刷新,最多一天,她洗过23床被子、9张床单、11个护里和2块毯子。还有一次,连着三天拆洗被褥和洗工作服,加一起竟有160多件。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属区没有下水道,住户家没有自来水,用水极不方便。每天自来水来水当儿,水桶就排起长龙,你来我往,大人挑,小孩抬,虽然热闹,却也无奈。一般人家只是不方便而已,对于欧学联,就是极大的障碍。因为她的用水量太大。
永定庄矿工会办公楼晚上不上锁,因为上面几层是女工宿舍。欧学联发现,大楼上有一间水房,自来水源源不断。然而毕竟是办公的地方,白天不便打扰,怕影响人家工作,欧学联就在夜里或黎明前到工会大楼去洗衣物。
一个初冬的凌晨,天上飘着雪花,矿工会一个干部早早来到单位加班,刚走进漆黑的办公大楼,就听得有洗衣服的沙沙声。循着声音,来到水房门口,见一盏微弱的灯光下面,是一堆脏兮兮的床单被罩和工作服;欧学联闭着眼睛半跪在地上,搓板抵着肚子,双手在刺骨的冷水中搓揉。水房的玻璃破了一块,北风夹着雪花扫进来。听到响动,欧学联睁开眼,见是机关的人来了,以为到了上班时间,忙摇晃着站起来,说:“呀,今天洗得慢了!”
永定庄矿为矿工升降的副井口设在工业广场,每到出班,矿工们从几百米深的矿井里升上来后,由于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艰苦劳作,躯体中的水分蒸发殆尽。他们心头起火,嗓子冒烟,连脾气也大了许多。看到矿工们满面乌黑,口干舌燥,欧学联顿生怜悯:要是矿工们出井后能喝到一碗好茶水,该有多好!她的想法得到丈夫夏立勤的首肯。于是欧学联买了花茶、砖茶,每天在矿工三个班交接班时往井口送茶水,给矿工兄弟们解渴。
几个月过去,看着从初春到了盛夏,天气燥热,茶水用量大增。欧学联家庭收入不高,买不起大量的茶叶,满足不了矿工的需要。这时有个老矿工告诉她,煤矿周围的大山里,有—种叫黄芩的植物,采来制成山茶,清凉败火,可口宜人。
可黄芩却多生长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及悬崖峭壁之上。
20世纪60年代,煤矿周围的大山里,多有野狼出没。好在野狼多在夜半至黎明时分活动,白天伏在窝里,欧学联不惧怕它们。不惧怕不等于狼的威胁不存在。先是丈夫夏立勤和她一起进山采茶,想想丈夫每天在井下干繁重的体力活儿,出班再和自己一道上山,于心不忍,欧学联便带着孩子们上山。
有一回,欧学联领着三个儿子登上七峰山采茶,遇上大雷雨。娘儿们见状,急忙往山下跑,情急之中,欧学联一脚踩空,顺着山坡滚到沟底,醒来时早已风停雨住,孩子们个个哭成了泪人儿。
采回黄芩,还要棵棵洗净,剪成半寸长短,上笼七蒸七晒,再掺上玫瑰、茉莉、陈皮、果干熏蒸,经九道工序,山茶才能制成。
40多年里,欧学联带着一家人为矿工和部队官兵采制山茶1250多斤。粗略算,炮制1斤茶叶,需要10多斤新鲜黄芩;采一斤新鲜黄芩,需要走好几里山路,40多年来,欧学联为采茶走过的山路,那是太远、太远了。
对,这就是矿工们最爱喝的“学联茶”。
为了矿工和矿区,欧学联的故事太多。如办牛奶代销站,她还险些被火车撞了。这里却不能一一写下去。待以后的作家去把它们重新激活写成一册大书吧。在此,我们选最简便的方法,誊抄一组数据,窥一斑而见全豹吧:为解矿工的后顾之忧,她白手起家,先后办起托儿所、校外辅导站、牛奶代销站、家长学校、两所幼儿班;为职工们上下班方便,修路200多米,垒厕所、修厕所各1个;常在井口举行安全知识问答百题,画安全漫画300余幅;在井口反复播放安全快板、数来宝、相声录音,自编自演各类小文艺节目;签订夫妻父母儿女安全合同上千份;绣制小安全寿桃3700多个;为矿上剪滤油纸垫15000个;为矿工(包括子弟兵)做鞋垫182000余双;为矿工(包括子弟兵)包粽子所用江米17800余斤。
有青年矿工问夏立勤老伯:“欧妈妈为什么对矿工这么好?就因为您老是矿工吗?”
夏立勤老伯点头后,还特别加了一句:“文化大革命期间,她还和我们一起下过一段时间。”
这之后夏立勤回忆起那段特殊岁月。那时期,工厂没电,电厂没煤,煤矿没有采煤工人。很多人去参加武斗了,从矿山拉出去的煤炭就少了许多,满足不了社会需求。68年,中央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为了多生产一吨煤炭,欧学联主动要求下井,和矿工们一道在回采工作面挥锹装煤。那时候,井下各个生产环节,尤其是采掘一线,女人们和男人一样打眼放炮,一样装煤溜子,一样流汗甚至流血。欧学联刚流产过,就和男人们一道投入到井下“夺高产大会战”中,有时甚至三个班连轴转。
他们有一个刚过两岁的女儿,叫三毛。小三毛聪明、听话,是夏立勤的掌上明珠,更是欧学联的命根子。正当矿上生产任务紧张,三毛突然患病,打摆子,发高烧。当时以为是出麻疹。欧学联出了早班买了药喂她,高烧一退,便把女儿托邻居看管,又上了二班。就这样井下井上两头忙,三四天时间,孩子的病情加重,送到矿务局医院,大夫说:“孩子不行了。”
女儿的死,对欧学联打击很大。她大病了—场。只是当病初愈,她又下井装煤去了。这年,欧学联共下井装煤178天。
这样,大家也许理解了矿上人为什么多叫她“欧妈妈”。
欧学联,她是矿山的女儿,也是矿山的母亲。
这也是欧学联人生中的大事。采访中,她满含深情地说:
1977年毛主席纪念堂奠基伊始,我就去了,带着我自制的茶叶、慰问信,看望日夜在工地上施工的官兵和工人同志们,我还把一包优质大同煤撒在了地基里。从此以后,我每年都要到北京去瞻仰毛主席。
1990年7月,我因积劳成疾,被肠胃炎、妇女病、肝病、颈椎、腰椎、胸椎多种疾病折磨得简直成了皮包骨头,体重只有60多斤,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我刮倒。人家都不敢看我的脸,因为上面没有一点血丝。我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害怕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有些事搁在心里,成为永久的遗憾。我忍着病痛,跪着赶制了100双鞋垫,又绣了一面锦旗,上写“不负人民重托,站好特殊岗位”,准备送给毛主席纪念堂的守卫官兵,希望他们为祖国、为人民站好这个最特殊岗。
走之前,我又雇木匠做了一个漂亮的木盒子,又买了3尺红大绒包装盒子,盒子上面画了龙,又将少先队员为我这个劳模和优秀党员敬献的花朵挑最鲜艳最好看的放在盒中,我又两次进城买了几朵很有意义的白银花,拣最大、最好的一朵放在上面。
我晚上在大同站上火车,第二天早晨到北京。
我到天安门广场时,正赶上升国旗。在国旗迎着初升的太阳升起来那一刻,我非常激动,一下就哭出声来。
我来到了毛主席纪念堂。我想我是来和主席诀别的。我还有个心愿,就是要在主席前宣誓,表明我的忠心,加倍工作,直到最后一口气。
纪念堂还未到上班时间。我向值班人员讲明来意。值班人被我的一片真诚感动,先报告处长,处长也被我感动,便向徐静局长通电话请示。徐静局长提前半个小时来到班上接待我。她仔细询问了我的病情、家庭和工作情况,问起我为什么要在主席前宣誓,我说:“毛主席在世时,我时刻响应他老人家的号召,现在,我还要向他老人家宣誓,生命不息,鞠躬尽瘁。”
徐静局长当即批准了我的请求:“我破例允许你向主席他老人家宣誓。”
这之后,她又详查我带的东西。在她问起盒子上画龙为何意,我说:“表明我们都是龙的传人。”她问起盒子里的花,我说:“这些花表示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毛主席他老人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一朵白银花表示毛主席活着清廉,死得清白。”最后是煤,我说:“表示我们大同煤矿多出煤,出好煤,支援国家建设。”徐静局长又问我准备向毛主席宣誓什么,说哪几句话,能不能先让她听听。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她问我是否还讲别的,我说就这几句话。她问我能不能把这几句话写在纸上。我说我文化低,写不好,有错字、白字。她说不怕。我写好后,还按了手印。
上午8时,参观人员止步了。徐静局长专门请来了摄影师和副局长、处长、部队首长等纪念堂工作人员,共同陪着我来到北大厅,在这里照相合影留念。我走到毛主席坐像前,向主席三鞠躬,敬献花朵。
我们来到瞻仰厅。工作人员为我打开玻璃栏杆上的小门,我来到主席跟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举拳头宣誓:“毛主席啊毛主席,我要永远响应你的号召,学雷锋,走雷锋成长的道路,像雷锋那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把自己的一生贡献出去。”
完了,我哇一声哭了。我趴下,给主席他老人家磕了10个头。
于此,是写给同煤集团党委的一封信,最需提及。写信人赵传民先生,正是原驻毛主席纪念堂部队的大队长。赵传民大队长在信中这样写道:
贵部职工家属欧学联长年坚持看望慰问毛主席纪念堂守卫官兵和管理局的安保人员,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她带来的是鞋垫、粽子,留下的是鼓舞、力量!作为当年驻堂部队大队长,我见证了这一切并和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及全体官兵一样被她的精神所感动!
记得十年前的一天,当“兵妈妈”还像往常一样把鞋垫、粽子送到纪念堂哨楼准备走时,被我这个驻堂部队队长“逮”了个正着,至此,毛主席纪念堂官兵心目中那位“兵妈妈”才有了“主”。再后来,“兵妈妈”不仅年年来看望大家、为官兵们作报告,讲述自己的拥军路,还时常电话联系鼓励,特别是每逢“八一”建军节,肯定有“兵妈妈”的慰问祝福!
现在的“兵妈妈”年事已高、身体多病且已渐显力不从心,可她依然故我,倾其所能,继续做着她的拥军事。2006年3月,与保卫处的一次座谈会上,“兵妈妈”满含深情的讲述,令大家禁不住落泪,大家相劝大妈保重身体,以后鞋垫、粽子可以少做些甚至不做,只要走访一下,大家就会感到温暖,大妈不假思索地说:“只要我还走得动,我就要为子弟兵做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我不行了,还有我的子孙后代!”
慰问毛主席纪念堂的部队官兵和保卫人员是她多年的心愿。时间可以追溯到1977年建造毛主席纪念堂,那时的欧学联便三次来慰问并参加奠基劳动。
在社会飞速发展的时代,可能会有人说,这些做法已经过时了。在中央一再倡导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大妈的举措恰恰是“和谐社会”的闪光亮点。
愿这种精神能够放大到社会的诸多领域,去影响和感召更多的人!
在这封信的最后,是当年的徐静局长写下的一段话,时间为2008年4月8日:
赵队长说的情况属实。我任毛主席纪念堂管理局局长期间,曾不止一次接待过欧学联同志,她那看似弱不禁风的肩膀,每次都扛着一大箱鞋垫、粽子,她从来都是朝至夕返,不吃不喝。留下的只有一句话:“希望战士们为毛主席站好岗,放好哨。”我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期间,借去大同出差的机会,去拜访过学联的家,她住的房屋简陋,家境贫寒。唯一富有的东西,就是给战士们制作鞋垫的原材料,一匹匹粗布从地面堆至天棚。我当时劝了学联几句:“学联啊,你过这么苦的日子,到此为止吧。”她回答说:“姐姐,这是我的心啊!”多么值得学习的同志啊!
“兵妈妈”的由来
1989年夏,欧学联应邀到驻同某部为官兵们作报告。欧学联不知道讲什么好,就把她几十年里为矿工做好事,为驻军官兵和军烈属排忧解愁的事儿说了说。
坐在前面的新战士王斌,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报告完了,这位小战士说:“我是孤儿,父母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先后去世了,记忆中连妈妈也没有喊过。欧妈妈,今天我见到您,就好像见到了我的妈妈。”
欧学联红了眼圈。她说:“孩子,别哭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你就是我的儿子,有啥心里话,你就对妈妈说吧!”
小王斌泪流满面,握着欧学联的手,平生第一次喊出了“妈妈”。
这件事深深触动了欧学联。她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欧学联想,大同部队这么多,肯定还有像王斌一样的孤儿战士。他们从小失去妈妈,又远离亲人,心里不好活。我是个中年妇女,能多少给孩子们些安慰,让他们在第二故乡得到亲情,也尽了我一份心。就这样,欧学联在驻大同陆海空和武警部队中,认领了9个孤儿战士。她使这些孤儿不再因失却母爱而悲伤。
从那以后,欧学联经常去看望她的这些“兵儿子”。山东籍孤儿战士朱凤国动情地说:“我母亲今年6月刚去世,我的心像被割掉了一半;欧妈妈认我做了儿子后,我觉得失去的亲情又找回来了。”四川籍的孤儿战士朱国宝一到星期天就往欧学联家里跑,进门就喊“妈”,欧学联给他做他爱吃的辣面,听他讲在连里的事情,劝他改掉犟脾气,不要和战士们闹矛盾。有个叫陈细江的“兵儿子”打算考军校,欧学联非常高兴,让她当中学教师的二儿媳找来各种复习资料。小陈身体瘦弱,欧学联把部队首长和地方同志送给她的营养品转送给他。这个小战士很努力,终于考上了。临走的时候,欧学联和三儿子亲自送他到火车上。火车开动了,陈细江泪如泉涌地喊道:“妈妈多保重,毕业我就回来看望您老人家。”欧学联匆匆把准备好的两百元钱硬塞进车窗里。她心里明白,小陈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见面。
小陈到了学校,经常给欧学联来信。从一口摞满信件的木箱子里,欧学联找出一封信来,有一段朴实无华的话:“我作为您的儿子,深深地理解妈妈的心。您好像大同煤一样,无私地把光和热洒向社会,洒向军营。您期望国家安定强盛的良苦用心,我哪有不理解的呢?我一定要做一名对部队建设有所贡献的军人,报答妈妈的深情厚意。”
小陈说出了欧学联的心里话。
连着几年中秋节,欧学联都要把“兵儿子”一个个请回家。她家生活拮据,平时连肉都很少买,到这—天却能做上20多个菜,还会有汾酒。欧学联让这些“兵儿子”在最想亲人的时候围在她的身边,度过愉快而难忘的节日。
欧学联为“兵儿子”操心,儿子们也为她争气。在欧学联的关怀下,孤儿战士们多有长进。现在他们中亦有四五人荣立三等功,七八人入了党,其他人也受过嘉奖。
欧学联认“兵儿子”的事迹在社会上广泛传开之后,山西、内蒙古、甘肃等地驻军的孤儿战士纷纷来信,要认她这个“兵妈妈”。在采访中,她无不自豪地对我讲:“我有70多个‘兵儿子’。”这可了不得啊。
现在,拿在我手中的,正是这些“兵儿子”写给“兵妈妈”的信,有几十封之多。而最令我感动的,是他们当中还有小诗人小作家,因他们的“兵妈妈”文学梦更为浓郁,信中有诗,信中有散文,读来让你倍感亲切。就在大同当兵的“兵儿子”高怀亮在散文《妈妈,我想对您说……》中写道:“您虽不是我的亲妈妈,但您与我的亲妈妈一样。”怀亮在行文之始,还写了这样一个题头:在母亲节即将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全国拥军模范、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欧学联妈妈和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们——落款是“您的兵儿子高怀亮”。此长文之外,怀亮还和战友宋立成共同创作了《战士的心声》一诗,诗虽稚嫩,但满腔的赤诚,写出了战士对妈妈、战士对人民、战士对祖国的一往情深:
春天,想您在深山哨所
当明月升起的时候
妈妈,别再牵挂您的“兵儿子”了
他们正在睡梦中打鼾,轻声呓语
夏天,炎炎烈日下捧着“学联茶”想您
战士们都说,这茶是您用心血和汗水熬成
我们喝下去的不仅是清凉,香甜
烦恼也再难写进我们青春蓬勃的生活
秋天,嚼着您亲手制作的月饼和粽子
不禁想起远方的亲人
耳边还回荡着您熟悉的声音
“一家不圆万家圆,戍边卫国苦也甜”
冬天,踩进没膝的大雪
跋涉在滴水成冰的塞北大地
脚底升起的是一股股暖流
踩着您一针一线缝制的鞋垫
何惧前面的边关山高路险
这些信的第二大亮点,是多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的来信(来函),有战士们单独写来的感谢信,也有以“全体官兵”名义写来的感谢信,战士的多用手写,集体的则打印成文件形式并盖了章。插一句话,这里凸显拥军的特殊意义。
这里,我顺手抄些落款: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航空兵团,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舰艇大队,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大渡河连队”全体官兵,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政治部,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深圳基地汽车连全体官兵……
政治部的来信,其中有这样的话:
您带着对人民子弟兵的殷切嘱托,带着山西老区人民的深情厚意,带着祖国人民对驻香港部队的深切关怀,寄给我们的500双鞋垫和充满关爱真情的信已收到。在此,我们代表驻香港部队的全体官兵对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和诚挚的敬意!
我们驻香港部队司令员王继堂和政治委员张汝成两位首长亲阅了您的来信,他们对您心系驻军官兵的崇高情怀给予了高度赞扬,并作出批示:“欧大娘的来信和鞋垫饱含着全国人民尤其是老区人民对驻军官兵的深情厚意和极大希望。各单位要深入进行拥军爱民教育,把人民群众的关爱转化为做好工作的动力,认真履行好驻军防务。”
双双鞋垫暖人心,浓浓情谊溢军营!驻军官兵读完您的来信和收到您的鞋垫后激动不已。大家纷纷表示,要把您的爱心和深情转化为干好工作的强大精神动力,不辜负您的嘱托,“练好武艺,守卫好香港”。
舰艇大队的战士何新恒则在来信中写道:
欧大娘,您在信中提到您很想到香港亲自来看看我们,可由于办理入境手续等问题,暂时未能如愿。说句心里话,我也很想看一看您这位一直未能谋面却时时刻刻关心着我们的大娘,也很想让您来看看高高飘扬在香港上空的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看看繁荣的香港,看看美丽的香江,看看我们威武的战舰,看看我们这些可爱的水兵。
昨晚(2010-3-29)与欧学联通话,她说她今晚大同乘车,明天一早到北京。这次,她不带鞋垫,而带3000个粽子,分别去毛主席纪念堂、天安门广场国旗班、京西宾馆警卫班等进行瞻仰、慰问、走访。我和她说,这3000个粽子差不多就是1000斤重,希望有人帮她,别太累了。
2010-3-31写于太原西苑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