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中山
2010年1月22日,正是农历己丑年的腊月初八。东北地区的民谚“腊八、腊八,冻掉下巴”,一片冰天雪地,温度通常在零下30摄氏度左右,习俗上忌出门远行,是“打骂不走”的时节。我这时却奉命北上,到黑龙江省的桦南县去采访全国道德模范赵永录。家人担心我的身体,说最好另择一个时间。我虽然有过“生活从60岁开始”的乐观,但年龄一过“古稀”,力不从心的感觉是越来越明显了。看过赵永录的事迹,第一收获就是增加了我乐观的自信:赵老都74岁了,还风雨不误地义务摆渡,我俩的年龄差不多,我也只是坐坐车,张张嘴,动动笔,有什么不放心的?
早晨6时许,省文明办的领导热情派车送行至哈尔滨火车站,然后乘坐哈佳线的特快列车,直奔佳木斯市,风驰电掣6小时后到达终点站。桦南县行政区划位于佳木斯市版图,工作也接受佳木斯市的领导。走出站台出口,佳木斯市文明办的江科长和桦南县文明办的徐丛广副主任,正在那里迎接,热情地嘘寒问暖并一块进餐后,徐丛广副主任便领我坐上汽车,离开佳木斯,朝东南方向的桦南县城驶去。桦南县的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在车上,我有意提示说:这次采访,食宿费不要县里负担。徐丛广副主任年轻,性格爽朗,听了我的话,像老熟人一样笑起来:县里是穷一点,但也吃得起几顿饭呀!再说,这几年变化也挺快,贫穷县的“帽子”就要摘掉了。他看我听得专注,又特意论证般地说:穷则思变,一点也不影响出现各类英模人物——老赵头是黑龙江唯一一位被评为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的人!就是我们县土岗山镇出生的……
穷则思变,是一条人生规则。联想到赵永录的事迹,穷能守德,穷能讲义,信奉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一个“仁”字;和谐处事,心理上没有丝毫的投机,此人的品质,该是何等的伟岸呀!
徐丛广在车上接了个电话,告诉我:老赵头正好从依兰(县)上桦南(县)串亲家,很快就到县城了,我让他到县文明办等候与你见面。
走进中共桦南县委文明办的办公室,刚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叩门,接着风尘仆仆走进来一个人,中等身材,头戴一顶雷锋式的皮帽子,身穿一件半大棉袄,手里还提着个旅行包,站在这里,显得粗壮结实。他眼睛向屋子里的人“踅摸(寻找)”,我也打量着他,感到似曾相识——这才想起是在电视里见过的,便赶忙起身迎去,与他握手时说:您好!您就是全国道德模范赵……还没等我的话音落地,他两眼欣喜地亮着大嗓门回答说:我是赵永录。
赵永录的一双大手与我紧紧相握,我感受到那双大手铁耙子一样的有力和坚硬。我不由仔细瞄了一眼,手背粗糙,手心老茧棱起,五指关节凸鼓,像竹节一样的生硬,又铁钳子一样的有劲,不亚于生龙活虎的青年人。心想:就是这双手,义务撑船50年,方便了乡亲,在半个世纪的光阴里,独显一个普通百姓的透亮心灵,传承着中华民族“仁义做人”之美德。
他脱掉外衣,两道浓眉微微闪动,嘴角有些上挑,一副认真且诚恳的表情。他的两只耳朵要比一般人的大,耳垂肥厚,整个轮廓朝前支楞着,真有点像心慈面善的“大肚弥勒”佛。他把介绍信还回来,说:还拿信干啥?这事老袁早就跟我说过。他说的老袁,是省文明办的副主任,曾带他到北京参加过授奖活动,也算是老朋友了。我说,说是来采访,其实是来向您老爷子学习的,义务摆渡半个世纪,不容易呀!中宣部和中央文明办号召全国13亿人都向你学习呢!
他两眼更显神采,伸手挠挠脑袋上的短发,略为腼腆地说:我有啥好学的?一辈子就干了这么点事儿,政府还给我这么大的光荣。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风趣地说:向我学习,就得撑船,你这身板,能行吗?
我俩都乐了。
老赵头说话唠嗑很随便。他性格开朗,语言幽默、诙谐风趣。吃饭时,我看见老赵头一筷子菜也不动,心中正纳闷,服务员端来一个鸡蛋炒韭菜粉儿和炒羊肉丝儿,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跟前。我知道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不由好奇地问:赵兄,你是穆斯林——回民吗?
赵永录吃了口菜,啧啧了一下嘴巴,回答说:我,和你一样,是汉人。这特供给我的菜,不放盐,是淡的,你如果也有这口福,尝尝看。
我连连摇头说不行,却急于刨根问底。徐丛广在一旁解释说:赵大爷不吃盐。是他的生活习惯。要问为什么?还有一段革命家史呢……
赵永录的父亲,与著名抗联将领赵尚志是拜把子兄弟,常年在外为抗联传递情报。赵永录从懂事起,就在家里干各种杂活。他上学晚,16岁小学毕业后,随父母到鹤岗兴山煤矿当矿工,因为他特别能干,人缘又好,小小年纪就被矿里评为劳动模范……他24岁那年,就是遭受灾害挨饿的1960年,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全身刺痛,到处求医问药也没人能说准是啥毛病,连长着黄头发的苏联大夫看了也直摇头。后来,一个工友领了个小脚老太太来,那老太太在他的手上、脸上摸索了一通,破天荒地说出一个“吃咸过敏综合征”来。她开出的治疗方案是:只要生活在潮湿地儿,一年四季不吃盐,病就自然好了。自古就是有病乱投医,既然病痛难忍,不妨照老太太的方子试一试。于是,他就回到了桦南县老家——阎家镇桦木山村南的倭肯河岸开荒种地。也是他与这一方水土有缘,自此病症消失,而且再也离不开这一生活轨迹了。
我相信赵永录的经历,心中仍然感到奇怪,都说人不吃盐就浑身没劲,头发变白,电影《白毛女》不就是这么拍的吗?可眼前老赵的黑胡碴,一根根像是闪亮的钢针,显得浑身是劲儿,也许是与他心地善良、性情豁达,又整天在河上撑船有关吧?
赵永录撑船的倭肯河边,对我产生了极大吸引力。
来时提到过到倭肯河看看的话题,司机当时就说:那地方雪厚,我的车进不去。如果想去,就得换“山猫”车试试。
我出于采访习惯,更主要的是出于对赵永录做深入了解的渴求,关于到倭肯河边渡口的事,一边向部领导敬酒,一边又旧事重提了。
第二天一大早,阎家镇的宣传委员梅建军,特意带来了一辆面包车,司机也挑了位技术熟练的。离开桦南县城,一路向南,朝百里外的阎家镇桦木山村驶去。
我很想从赵永录的日常生活里,发现别具一格的闪光点。在行车时,抓住他60岁了才结婚这个话题,一语破的,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问:前些年咋老“打光棍儿”,不想找个女人吗?
老赵头的脸上,呈现出滋润的色彩,开玩笑地说:你说哪去了?不是我不找女人,而是女人都来找我,那可不是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上来一大堆。可是过了一阵子,人家又一个个地跑了。
我不解:为什么跑了呢?
老赵头解释说:我摆船不要钱,在这三个县交界的百里方圆,没有不知道的。有的女人觉得我心好,善良,乐意助人,能靠得住,就来跟我“拉扯”。人家上赶着来了,我还能往外推吗?
我故意撩起他的兴趣:天地也不拜了?
老赵头很开心地说:倭肯河两岸的大荒地上,就我一座小窝棚,里头连个隔断也没有,不走了就得住下,当地人管这事儿叫“打伙”……人家住个一年半载的,又一个个杀猪不用热水烫——蔫退了。
老赵头继续说:为什么?你想啊——我不吃盐,饭都吃不到一块去,人家做饭嫌麻烦。再说了,这儿没有电,听不到收音机,看不到电视,夜里就是俩个活人和一条狗,要多没意思就多没意思,人家能不走吗?
老赵头还蛮不服气的:谁说我没儿没女?我有两个女儿呢。是捡来的不假,可也是心头肉啊,和我亲着呢!
我想,他为疾病在河滩荒地扎根,不仅熬过青春,熬过了人生最具创造力的年华,影响了生儿育女,不仅没有一句怨言,还那么乐于助人,豁达乐观,该是一个怎样的思想境界呀?
赵永录的老伴儿叫徐桂芬,刚到60岁的年纪,体形苗条,脸廓祥和,此次与老赵头一同探亲,也与我们同车。我便向徐桂芬打趣说:那大嫂咋没走?
徐桂芬受到老伴儿的窜弄,也“咯咯”笑着说:别听他臭美了,也就我吧,别人谁跟他呀!
车里又是一阵笑声。
汽车到了一处叫做“小北安”的地方,路面上的积雪有没腰深了。推土机推出了一条很窄的道眼儿,两边雪墙高耸,汽车像是在穿越一条银色的隧道。尽管司机的技术是绝对一流,也不得不走走停停,特别是看见迎面有车来,就得提前停下,车身紧挨着雪墙,小心翼翼地给对方让道。等终于到了桦木山村,村支书王军正站在村头等着,他上车来说:召集村里的农民在妇女主任家开个会,让大家说说老赵头在倭肯河的事儿。
我还想着倭肯河,就问:到倭肯河了吗?
王军答:倭肯河呀?离这儿还有一二十里路呢。
我们走进一座新盖的五间大瓦房里,土暖气,热炕头,立时感到暖融融的;还有一盆盆的鲜花,窗明几亮,显得分外温馨……
我问王支书:有这样房屋的人家,村子里有多少户?
王军说:村里300多户人家,像有这样住房的,七八十户吧。
我说:都有四分之一了。听说,你们这个村过去是个有名的上访村,现在咋变化这么大呀?
王军笑笑说:这几年赵老爷子的事儿在全省全国出了名,我们这个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人们向他看齐,开始了上进致富了……
村民们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十,听说是谈老赵头的事儿,都争抢着发言,有说他义务摆渡的,有说他拾养孩子的,有说他冰上救人的,时而还七嘴八舌地一齐说……
等大家散去,我再次提到上倭肯河的事。
村支书王军和司机再次流露出为难来,一边带我朝村南头走,一边说道:吕老,你这次只能遥望倭肯河了,那里荒无人家,赵大爷的窝棚也被雪埋了,白茫茫一片,远近一个样。
我们站在岗地上,向倭肯河的方向瞭望。司机觉得过意不去,就讲了一件往事,说前两年有人来采访,正赶上雨天,道路泥宁,越野吉普车陷进去就不能动了。有一对经营鱼塘的小夫妻路过,听说是采访老赵头的,非常高兴,说老赵头可是个好人,他们经常坐他的船。对正束手无策的记者说,你们放心去采访吧,我回头拿四轮子把你的车拖出来。他接着笑说:今天这么深的雪,咱的车陷进去,可遇不到人帮忙喽!
倭肯河这儿是老赵头创造人间奇迹的地方,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助人为乐的场地,不能深入实地,我仍然心有不甘。建议找几个大塑料袋,套在鞋外,再像穿长筒袜子那样扎在腿上,扒开条雪道……
村支书王军寻思片刻,手指着倭肯河的方向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是三个县的界河,平时有80米宽,涨水时能超过100米;水浅时一米深,涨水时三五米……流到依兰的降龙屯后汇入松花江。赵大爷摆渡的这个地界,人烟稀少,属于“三不管”,一直没有桥,两岸的村民往来,为图个方便平时都从这儿趟水过河;河水一涨,有人不知深浅,年年都有淹死的。赵大爷年轻时就有一副侠义心肠,一心想给乡亲们造个方便,就自己花钱做了条小船,开始义务摆渡了。
他见我没有明显放弃的意思,眼神关切地说:吕老,你对那条河的关注我能理解……可是,你老人家在这雪窝子里,万一出点闪失,我实在是担当不起呀!
老赵头也补充说:这么大的雪,去了也看不到啥。这样吧,我家有盒录像带,你可以看个一清二楚了。
返回县城时,天已经黑了。
县委宣传部部长(县委常委)安秀敏与我们共进晚餐。见面第一句话就拉近了我与她的距离:看您老这岁数,我得叫吕大爷了。她了解了近两天的采访经过,并倾听了我计划深入采访的打算。吟吟一笑,说出了很有见地的两个观点:
一是金子就是金子,在别的地方也会闪光:赵老爷子来到倭肯河,应该说是一个偶然,因为他得“不吃盐”和到湿地来治病。倭肯河边上有湿地,河边的桦木山村又是他的老家。如果倭肯河上有座桥,没有年年淹死人,他也不会造船义务摆渡50年!但是话又说回来,赵老爷子从小受父母的影响,具备了助人为乐、替人解忧的好品质,就像是一块质纯的金子,即便不来倭肯河,在别的地方也会闪光,他在煤矿就当选过劳动模范嘛!
二是让金子光芒四射,是创建和谐社会的需要:罗丹有句名言,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中国具有五千年的文化文明,社会生活中具有道德模范特征的人成千上万,绝大多数默默无闻,就是缺少挖掘发现和传播。现在进行伟大复兴的和谐社会建设,中央文明办举行全国道德模范评选活动,为各地挖掘发现和传播道德模范创造了机遇。最初,我们发现赵老爷子的事迹,还只是从“不吃盐”引起的,由电视台记者采访当成“奇闻趣事”播出,后来才深入整理了在倭肯河义务摆渡的事。我们觉得这种“我为人人”的思想,是创建和谐社会所需要的一种生活境界,应当“让金子光芒四射”,经过挖掘、推荐,不但被评为全省“感动黑龙江人物”,最终被评为“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国庆60周年时赵老爷子还光荣地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我们也跟着光荣呀!
女部长的话,恰到好处地透析了我这次采访的主题,我不由不为她的干练鼓掌。在她的倡议下,我们又一起与赵永录老人合影,作为永恒的纪念。
第三天早餐时,阎家镇党委书记张可心又笑呵呵的坐在我身边,与我谈起老赵头为人的话题。张书记边吃边聊,言语干脆利落,把赵老爷子的大半生默默无闻,甘愿奉献,助人为乐等事情一股脑儿的说出许多,有观点有事例,有故事有情节,还有比如大致摆渡过多少人,载过多少东西等一串串的数字。
上午还有点时间。老赵头又拿来他分别获得省和中央两次荣誉的照片、奖章,让我一一过目。徐丛广副主任又为我捧来了一摞资料和录相光盘,还有《桦南县志》……令我感到收获颇丰。
赵永录老人半个世纪的风雨历程,渐渐清晰、明朗起来,一幅倭肯河边潺潺流水、起伏荒草、弯曲小路、白木孤舟、低矮窝棚、孤独男儿的自然图画,浮现在眼前了:
一个人,亦男亦女,站在三县界河的对岸,朝属于桦南县境的河岸呼喊:
小赵,过河!
喊声打破了倭肯河“三不管”历史的寂寞、凄凉,昭示了一个和谐生活环境的诞生。
河的南岸,青年赵永录正一身汗水的出没在齐人深的草丛中,开荒种地……听到呼叫,放下手中的镢头,跑到河边撑起了窄窄的小船儿。
船儿荡至河中,岸那边又有一位老人喊:爷们,过河!
一个稚嫩儿童的声音:赵叔,我要过河!
一群稚嫩的声音在喊着:我要过河!这种声音由稚嫩而苍老、悠远,渐渐形成一种潮汐,在我的头脑中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从佳木斯返回哈尔滨,我坐的是动车,也许是归心似箭,就觉得车速极快,也就六个小时。到了哈尔滨,省文明办副主任王政玺和处长姚丹又安排了接站。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我对如何写好赵永录,产生了动力,也有了压力。
回哈后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春节,将老赵头的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录像放了一回又一回,头脑中的思索越来越多,以至于迟迟下不了笔。我想到了城市的公交车,想到了宰客的出租车,想到了没有桥梁也没有渡船的大河,想到了买条毛巾也得割些青菜到镇上卖掉的赵永录……是的,他是贫困的,渡他人过河的劳动是有价值的,但他为什么不按劳取酬,向过往行人收取一定费用呢?
是的,刚开始摆渡时,谁也不相信他不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心人?一次,乘船的一位陌生人,下船时取出两角钱放在船头,就忙着赶路去了。小赵发现了钱,急忙去追赶,一直跑出半里多地才把钱退给那人。乡亲们见他玩真的,当时还是心存疑惑:也许,他现在心血来潮,能坚持三两个月吧?人们怎么也没想到赵永录由青年摆渡到中年,由中年摆渡到老年,就这样持之以恒地干了半个世纪。人们由呼喊“小赵,过河”到呼喊“老赵,过河”,直到呼喊“赵大爷,过河”。
倭肯河两岸的乡亲们,说到赵永录,没有一个不感恩戴德的:赵老爷子是个好人啊,这几十年,只要想过河,喊一声,没有一次过不去的。如果没有他,这些年不知要出多少人命啊!他的这份情,是用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呀!是的,他以自己开荒种地的收成,作为“自给自足”的来源,即便再忙,也从不耽误过河人:吃饭时有人喊,他会立马放下饭碗;三更半夜有人来,他会激灵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他说:过河的人都是有要紧事儿,耽误不得呀!
深秋季节,河面刚刚封冻。依安县三道岗镇安兴村孙老师的儿子得了病,急需渡河往佳木斯医院送。病人家属望着一河如镜的薄冰,急得团团转。赵永录二话没说就上了船,一双手一只脚成了破冰工具,一边砸冰一边撑船,硬是把病人接到桦南岸边。那次,他的双手冻伤,至今还有伤疤,十个手指头长了大骨节。
赵永录的船儿,不仅渡人,还载货。他说:人活着,离不开货。光渡人,只是帮了一半的忙;如果有的货过不去,一半的忙也是白帮。农村人的货物杂七杂八,有锹镐锄犁、农药化肥、摩托车、自行车,也有牛羊狗鸡、瓜果柴米……只要是人们带来的又能装上船的,他都乐意摆渡到对岸,一趟载不下,就两趟三趟地往返。有时货物大,船小装不下,他就琢磨法子,像武术家一样来个一巧破千斤:有乡亲赶着牛群要过河,小船运不了牛,他就利用老牛会水的特点,逼牛下河后,在船上把它们赶过去。一群羊过河,部分绵羊不怕水,也能赶过河;有一种绒羊怕水,怎么赶也不下河,就把它们的头羊放在船上载过去,让头羊站在对岸一叫,再赶其他的羊下水就容易了。四轮子拖拉机也要过河,只好把它先拆卸开来,过河后再一件件安装好……
1998年夏,黑龙江省的嫩江、松花江流域发生百年不遇特大洪涝灾害。倭肯河既有暴雨的积蓄,也有松花江的倒灌,大水暴涨,把对岸依兰县境的几户民房吞噬掉一半,很快就有房倒屋塌之灾。赵永录在这边岸上看了,急忙撑小船过去,将十几位眼巴巴盼望救助的村民,分两批运到河东岸的安全地带。当他撑船回到自己的窝棚时,洪水已经漫过土炕,棚子里的东西和锅碗瓢盆漂游一地,老伴正可怜兮兮地站在土炕上向着大水张望……再晚一会儿,窝棚和土炕泡塌,就要家毁人亡了。
深秋,夜幕降临。村民杨社新赶着拉了一车树枝的牛车过河,赵永录见牛车在河里摇摇晃晃,赶紧招呼停下。老杨头挺倔,还是一个劲儿挥鞭吆喝,眼看着河水把树枝浸漫过来,牛车一个趔趄也侧翻过去,黄牛倒在水里,挣扎着直吐白沫。赵永录急忙跳入河中,将杨社新托出水面,又回去将老牛的缰绳割断,把老牛一点点拉到水浅的地方拽上岸。他自己身上挂了一层冰茬,一走路,盔甲似的“咔咔”作响。
河水刚结冰,还很不结实,对面勃力县的一个女子过河,也就刚走出两米多远,脚下的冰面塌陷,人也在“喀嚓”声中掉进河里,只能双手扒着冰块呼救。这边河岸上的赵永录很为难,踏冰过河也肯定不行……怎么办?他急中生智,怀抱一根长杆,裹紧大衣,躺在冰面上,朝对岸方向滚去,待滚到那人跟前,再把木杆子递过去,慢慢将那女子拽了上来。
常年在河边生活,他得了严重的风湿骨病,亲朋好友都劝他搬回村子里住,好好养养身子。他却笑笑说:我不能离开小船,那么多的过河人需要我呀!我不能凉了乡亲们的心……一次,他冒雨摆渡后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村里大夫到窝棚给他挂点滴,刚刚料理完毕,有人喊过河,他不顾别人的阻拦,硬是自己拨掉了针头,扛起船杆,踉踉跄跄地走向渡口。
初冬季节,河水封冻,不能摆船了。赵永录仍然每天坐在船头望着倭肯河面,时而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寒风把他的脸额打磨得像一块被剥了皮的树疤,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尊铜像。他作为守护之神,佑护着这一方河面的安宁——他知道,这时节河面上最容易出事儿,但见到有人要踏冰过河,高吼一声,发出人命关天的警告。到了河冰结实、过往无虞的冬季,他也闲不住,时常冒着严寒,怀里一个背上一个的带着两个拾来的女儿,手上拿着“当郎”行头,东村西屯,走街串巷的吆喝:剃头了,不要钱!有人需要理发,他进屋放下孩子,撸起袖子,拿出剃头刀,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说笑聊天,剃完头收拾好家什走人,真个是分文不取。
他好事儿干了一件件,却一点谱儿也不摆,和乡亲们称兄道弟,整天笑呵呵的。他从中感受到快乐,也练就了性格的爽朗和豁达。乡亲们时常觉得过意不去,几个人合伙拎上点猪肉去看他。赵永录不好拒绝,干脆让老伴把肉放进锅里炖上,再炒上几个毛菜,请大伙在他家吃上一顿。他开玩笑说:咱们这是大拇指卷尖饼——自个吃自个!从这以后,赵永录的老伴又多了一个活儿,每到晌午,为过河的村民做点便饭。在50年的漫长岁月中,赵永录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满腔真情,无私地献给了倭肯河两岸方圆百里的乡亲们。他的好事有口皆碑,可是谁也说不出个准确的数字来。官方在整理他的事迹时,才不得不留有余地地进行一下粗略统计:救助落水乡亲28人,帮助困难村民53人,义务摆渡18万余人(次);运送化肥、农药、种子等物资5000多吨,摩托车2万余辆(次);运送牛、羊、柴草不计其数。
人们交口称赞赵永录有一副“菩萨心肠”,是他们的好“管家”:村民种地,小四轮子扔在地里,他主动帮忙照看,从没丢失过。谁家稻田缺水,他托人给那家人捎句话。谁家地里起虫子遭灾了,他也在第一时间里把信息传递到。打下来的粮食放在地里,他义务帮着看管,与他的义务摆渡一样,照样几十年如一日。有个叫“傻柱子”的人家,父子俩都智商低差,经常饿着肚子;赵永录就把自己节省下来的粮食送给他们,以解断炊之苦。他摆渡时,见有抱小孩的人上船,总是先把孩子接过来,看那人坐稳后,再把孩子还回去……
赵永录对待孩子,更是情有独钟。已四十岁出头了,还没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生儿育女也无从谈起。在倭肯河的荒滩野草间,他先后发现了两个被人遗弃的女婴,立马心疼得要命,两手捧心肝似的搂在怀里,抱回小窝棚后成了他的女儿。先捡来的大女儿才九个月,后捡的二女儿也只有十八个月……一个独身男人,身边突然多了两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喂奶洗褥子,样样都要亲为,都要仔细,可以说是要多难有多难了。孩子有病,要加强营养,他在村子里分阶段地买羊奶喂她们。羊奶买不起了,干脆买来几只奶羊。孩子有病发高烧,手里一块钱也没有,他一横心,用一只羊换回来10支青霉素……如今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先后嫁往他乡,各自都有了归宿,赵永录谈起来,时而还深感内疚,说受条件限制,没能让孩子学文化上大学!女儿回娘家,赵永录从心里头乐;长时间没来看他,他也表示理解,是她们忙呀!一次记者采访,要拍个纪录片,其中设计了他和女儿的镜头。记者驱车和他来到他女儿家,大黑狗一阵汪汪叫,女儿从屋里跑出来,见到赵永录却捂脸哭起来——她心里过意不去呀!
赵永录也有“私心”,总琢磨倭肯河渡口后继有人的事。
2009年春天,已经74岁高龄的赵永录上双鸭山办事,在途中认识了一个困难户——爷俩,父亲47岁叫邢江,女孩4岁叫邢丽娜,原来的女主人择枝高宿,抛下这病病歪歪,没有房屋、积蓄的父女俩,生活来源只能靠邢江打点零工,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赵永录见到这对父女俩,从身上掏出了所有富余钱,忽然想到:这样的困境,解一饥不能解百饱,得想个长远些的法子?他上下打量邢江的身子板,想到能不能让他做自己义务摆渡的接班人,说道:我想收养你们父女俩,去住在我家——桦南县倭肯河边,管吃管住,看病的钱我也全包了。等你身体好了,给我当个帮手……邢江马上拉过女儿跪下,说:您就是我亲爹,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女。此后,邢江在倭肯河上学摆渡,忙活了一个时期,可在骨子里学不来“亲爹”的仗义和热情,在赵永录赴哈尔滨市参加授奖活动时,不声不响的带着孩子走掉了。
赵永录也有“私情”,为老伴儿家的事,可谓鞠躬尽瘁。
他和老伴儿徐桂芬是后到一起的,感情却相当好。徐桂芬原来的老伴儿病逝后,家里拉了一些饥荒,房子由二儿子住着,债主上门来要用房子抵债,是赵永录出面说情,把房子留了下来,然后又由自己还清了债务。大儿媳得了白血病,他千方百计地筹集医疗费。三儿子得了肺结核,他又东邻西舍地去借钱。时常想起终究没能留住大儿媳和三儿子,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惋惜。
赵永录也有“惭愧”,说自己没有火眼金睛。
他撑船的渡口,荒凉偏僻,人烟稀少,一些干坏事儿的人往往选择在此作案或潜逃。村民杨树清的女儿订婚,亲家从依兰县的三道岗来送聘礼,酒足饭饱后坐赵永录的船过河,下船没走多远,河岸上就来了三个歹徒,冲上去将老头按倒搜身。船上的赵永录火了,调头又把船撑回去,大吼一声:他身上没钱,你们快滚犊子!他正义凛然,一句话似霹雳闪电,真把三个歹徒吓跑了。这事儿,赵老爷子说起来很自豪;他“惭愧”的事儿发生在十八年前的秋天,天要黑时,渡口来了两个青年人,说啥也要在小窝棚里挤一宿。赵永录一贯助人为乐,也没有多想……天还没亮,两个青年人就赶紧走了。几个小时后,七台河市公安局的警察到他这里寻问,赵永录这才知道那俩人是负案在逃的嫌疑人,自己昨晚是好心办了坏事儿……虽然他主动协助公安人员将嫌疑人抓获,立了功,每每回想起来,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动笔写这篇《采访实录》时,忽然想起沈丛文先生的小说《边城》,写的是民国初年湘西山区一个偏远的小镇,离镇不远有个渡口,一个70多岁的老艄公和他的外孙女翠翠,常年在河口义务摆渡。早年,老艄公的女儿与恋人私奔而死。到了晚年,外孙女翠翠和恋人又是一个死去、一个逃走。老艄公自己也因劳累和憔悴在雨夜里辞世。旧时代军阀混战,民族危机,社会黑暗,根本无道德可言,义务摆渡艄公的悲剧是一种必然。
如今,赵永录义务摆渡的故事发生在国家强盛,经济繁荣,社会和谐,崇尚文明的伟大复兴之时,他的事迹得到有关部门的挖掘、整理和宣传,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受到政府奖励,人民尊敬,也演绎着一幕喜剧的必然。
赵永录2008年10月被评为“感动黑龙江人物”,2009年9月被评为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9月20日晚8点在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颁奖晚会中,被荣幸选定为第一个出场的“最重要”人物,成为“道德力量”颁奖晚会的核心。尤其是他回答主持人的一句话,如金钟大鼓之声,振聋发聩,令听者感动的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转:要说心愿,就是希望能在那儿建座桥。我73岁了,摆不动了……乡亲们过河我不安心呀!
在天安门广场,赵永录被许多游人认出来,纷纷前去与他握手致意,请他合影留念……
2010年2月10日,《人民日报》三版头题发表《春风无语暖人心——中央及各地帮扶生活困难的全国道德模范综述》的文章,特别提到赵永录义务摆渡50年,现已年老体弱,患有风湿症,居住的塔头房也年久失修之事。中央文明办资助赵永录人民币17万元,其中有10万元为他办理了养老和医疗保险,用7万元解决了一幢砖瓦房。赵永录激动地说:没想到我一个老农民能得到中央领导如此的关爱!尽管我年龄大了,仍然要坚持义务摆渡。
采访时得知,省、市、县文明办与相关部门正积极落实赵永录的提议:筹划在倭肯河上建一座爱心桥。
赵永录,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靠一叶船、一支竿,在倭肯河渡口做了件极为平凡的好事儿。难能可贵的是:这件好事儿他坚持了近50年,完全把它当成一种责任、一项义务和事业,使他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彰显出中华男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操!
我想,每一个人的工作,也是一条渡船,只要一丝不苟地去驾驭,为维护社会的公序良俗,为创建和谐社会作出应有的贡献,都将是闪烁着金子一般光辉的无悔人生!
2010-3-27改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