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夕,迎宾花园。
马森推开窗户,隆隆的涛声涌进他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海风拍打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孔,他抬手擦去溅到额上的水珠。又是台风!马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殷红色的太阳喷着火焰,渐渐地向滔天的海浪靠近。海水涌动着琥珀色的浪涛,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挟风掣雨,咆哮着奔来。大浪犹如震天巨雷,“嘭嘭”地撼打着堤岸……马森感到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酣畅……
马森喜欢海。每天坐在税务总局的大楼里,哪里去见大海?即使出差偶尔能见到海,那也是与大海短暂一晤,刚刚照面,就得忍痛而别。如今,他每天能与大海私语,与大海为伴。夜里,海水轻轻拍打着堤岸,有如天籁之声,陪伴他进入梦乡。他觉得,这是人与自然真正零距离的接触,是天伦之乐!只恨入睡太快,刚听完曲首,疲惫的身子就拉着他进入了梦乡。他喜欢海的胸怀,更喜欢海的性情。温和时,如轻风细雨,送去直抵心灵的抚爱;愠怒时,似风暴雷霆,宣泄难以排遣的积愤。他觉得海太博大,太壮丽,也太可爱了……
这两天,他为几个关键的嫌犯没被抓到而急,为几个案件没有进展而急。海就像知道他的心事,与他同悲喜。“807”工作组进驻潮汕的第二天,当工作组以雷霆之势实施“税务闪击行动”时,“碧丽斯”风暴就从南太平洋席卷而来,为工作组助威。今天,当案件调查进入攻坚阶段时,飓风“卡努”又如期而至……
当地偷骗税盖子被揭开后,工作组重点转向专案调查阶段。在这一时期,工作组的主要任务,一是及时将涉案线索和涉案嫌疑人资料向公安机关移送;二是为案件的侦查取证提供充分的证据;三是向汕头、揭阳两市的公安、检察专案组派出了30多人的专案联络人员。
调查,成了工作组全体成员工作的核心。
马森关上窗户,拿起了电话。
检查组组长韩秋被叫到了806房间。
马森先让韩秋看海,说了很多对海的“奇谈怪论”。韩秋说:“你急着叫我是让我看海啊?如果要看海,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就看了,干吗上你这儿来?”马森让韩秋坐下,放下闲话,说起了正经事:“吕局长下午跟我说,案件调查要抓紧,几个嫌犯这几天还没抓到,但这边的工作不能停……吕局长还跟我提到了陈楚荣的案子。你知道吧,这是大案!”
韩秋点点头说:“陈楚荣虚开的数越查越大,现在已经三四亿了,估计最后得有七八亿,在潮阳数一数二,但现在人已经跑了。”
马森在房间里踱着步说:“陈楚荣的案子不仅数额大,而且与魏俊武、张圭奚、张直帆扯在一块儿……他人跑了,我们可以先从税务所突破。”
韩秋蹙起了眉,想了想说:“税务所突破难度会大一点……我们可以试试先从所长陈巧禄等人那儿突破……这几个人用不用先控制起来?”
马森想了想说:“还是先不要控制人为好,潮普两市的税务干部大多数还是好的,先进一步接触吧。”
“我立即派检查人员加紧对陈巧禄等几个税务干部的调查。”
第二天,韩秋亲自上阵,来到了西胪税务所。
韩秋说:“我们是工作组的,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见到韩秋,所长陈巧禄显然十分紧张。“飓风行动”后,与专案调查同步,对潮普两市国税干部队伍的整顿,也在悄然开始。陈巧禄是个小小的所长,对干部队伍整顿倒不在乎,他担心的是,自己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将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打骗行动中暴露。
陈巧禄看了一眼韩秋,又低下了头,说话也不太利索了:“我一定配合,一定把企业的情况讲……讲清楚。”
陈巧禄坐在会议室长桌的一侧,旁边是陌生又严厉的面孔。作为西胪税务所所长,陈巧禄经常坐在这里,对他的十几个部下发号施令。今天,却是倒了个个儿,他成了被“审讯”的对象。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犯人。
“对陈楚荣,我们在外围已经作了很多调查。今天,一来是对案情进行核实,二来也是给你一个机会,”韩秋微微一笑,“我们税务终究是一家嘛。”
“是的,是的……税务是一家。”陈巧禄勉强地一笑,“我一定把陈楚荣等人的问题交代清楚。”
“我们相信你能配合。”韩秋打开笔记本,语气和缓地说,“我们跟你不熟,但我们都打听了,你是个老实人,要不,我们早就采取措施了,我们的谈话也就不会在这会议室里了。其实,我们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的。”
陈巧禄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着,一寸长的烟灰掉在自己的裤子上。他正了正身子,开始交代陈楚荣大肆虚开发票的情况……
是抗拒,还是隐瞒,陈巧禄思想斗争岂止三天五日。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将副所长陈冠敢、专管员刘武雄叫到自己的家里,商定对策。然而三个人三个意见,一个说,早晚得说,晚说不如早说;一个说,千万不能说,说了就得坐牢;一个说,说不说都得坐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如大家一起逃走。持最后一种态度的是所长陈巧禄。
陈巧禄的办法好是好,但往哪里逃呢?能逃一辈子吗?再说,几个人都有家小,能对他们弃之不管吗?大家都摇头,陈巧禄自己也摇起了头。
“碰头会”没有结果。
陈巧禄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时,他就开着车到了所里。停好车,他过马路去买油条。不料想,一辆汽车在他的眼前戛然而止,差一尺他就有可能命归黄泉。司机破口大骂:“你他妈不要命了!”陈巧禄头都没扭,依然往前走。司机自言自语:“真倒霉,碰到个精神病!”
面对工作组,他打算道出实情。要是别人先说了出来,我还扛着,那不是罪加一等嘛!
这个决定是在他吃完油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做出的。
“陈楚荣是在我们的庇护下得以虚开的。”当说出这句话时,陈巧禄反倒不再紧张了。他翻了翻手中的笔记本说,“据粗略统计,陈楚荣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7亿多元,税额也有1亿多元……”
“请你具体说来。”
“……”
这一天,陈巧禄供出了陈楚荣虚开增值税发票的主要事实。韩秋客气地对他说:“你配合得很好。明天,除继续对陈楚荣虚开发票举证外,再说说你们几个人的受贿问题。你要相信组织。至于怎么处理,全看你的态度。”
一听到“受贿问题”4个字,陈巧禄的心中擂起了鼓。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但当这几个字从工作组领导那充满原则的嘴里说出来时,他慌了……想想,这几年自己拿了陈楚荣那么多的钱,这可是受贿啊!
下班后,他开的车直打晃。穿过一条马路,当他路过一家文具店时,便停下车走了进去,为女儿买了个粉红色书包。他知道,女儿最喜欢这个颜色。当15岁的女儿接过漂亮的书包正要亲一下父亲时,聪明的女儿遽然从父亲忧郁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她知道可能要发生什么事,她不知所措,立即跑进书房,关上门,“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父亲已经轻轻地带上门,离家走了。
从此,陈巧禄从潮阳蒸发了……
陈巧禄离开潮阳前,陈楚荣也走了。陈楚荣是陈巧禄叫他走的。
“不走,你找死呢!”见陈楚荣有些犹豫,陈巧禄拍起了桌子,“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走?我是堂堂国家干部!你呢?你是个个体户,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陈楚荣哭丧着脸说:“那我……我的6个孩子怎么办?”
“孩子?你自己的命都难保了,还顾什么孩子!”
“……”
陈楚荣就这样被陈巧禄轰走了。
把陈楚荣踢出去,那是所长陈巧禄的如意算盘。因为只有陈楚荣跑了,没了证据,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工作组进驻汕头之后,陈楚荣心里有些发慌,就去找陈巧禄,问:“工作组来了,我应该怎么办?”陈巧禄说:“上级检查组是年年查,也没见查出什么名堂。但这次却不一样,听说这次检查来头大,势头猛,检查的力度比过去要大得多,弄不好,你人就有可能进去。保险点的话,我建议你先出去避避风头,等风头过去,我们再通知你回来……”陈楚荣听后有些半信半疑,觉得不至于这么严重。于是,他就耍了个花招,在外乡的一个亲戚家闲住了几天,又偷偷摸摸地溜了回来。他没敢回家,而是先到陈巧禄家附近打探消息。因没找到陈巧禄,就又去找副所长陈冠敢。陈冠敢一看是陈楚荣,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我们早就要你躲得远远的,你为啥不听?公安局一天24小时在你家门口盯着呢!你以为你犯的事小吗?要是被抓走,掉脑袋都有可能。赶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陈楚荣面有难色地说:“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钱……”陈冠敢听了后,赶紧从衣兜里掏出1000元钱递给陈楚荣,说:“你走得越快越好!”
听陈冠敢这样一说,陈楚荣信了。趁着夜色,陈楚荣离开了西胪……
所长陈巧禄得知陈楚荣真的跑了,心里踏实多了。反正有什么事往他身上一推,就齐了,自己顶多算是渎职而已。当韩秋来到西胪时,陈巧禄已经盘算再三,把陈楚荣虚开的事情供了出来,说自己只是防范不严。
当韩秋问到陈楚荣的去向时,陈巧禄显得非常配合。明明知道陈楚荣早已逃遁,陈巧禄却说:“我前几天刚见到他,要他老老实实地缴税。”副所长陈冠敢赶紧附和道:“不错不错,昨天我去镇政府,还见他在大门口与人说话呢。”这时,陈楚荣已经逃了多日,哪有昨日见面的事。更可气的是专管员刘武雄。当工作组同志让他带路去找他专管的陈楚荣的公司时,他装模作样七拐八拐地把工作组的同志带了去。一进陈楚荣那简易的办公室,刘武雄就说:“今天他怎么不在?我前几天还来过他这儿,与他一起喝了一阵乌龙茶呢。”哪知一问房东,房东气呼呼地说:“他说的那个是鬼呦,那个姓陈的有一两个月不见踪影了,他连房租都没得交,怎么说前几天还见过他?”
此时陈楚荣已经跑远了。
陈楚荣出生于文革期间。1974年,7岁的陈楚荣进了村里破旧的祠堂上学。陈楚荣不爱读书。老师在上头讲,他在下面搞小动作,下课后就与人家打架。老师对陈楚荣的父亲说,这样的孩子,还是在家养猪好……陈楚荣也对他的父亲说,读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我不想上学了。父亲看他不是读书的料,就不再让他上学了。于是,陈楚荣成了个文盲。
在家里,他也不是踏实的主儿。父亲把喂猪的任务交给了他。他割草倒还积极,只是打架的恶习依然不改。
15岁那年,因为看了一部有关少林寺的片子,他执意要到少林寺学艺。他父亲不答应。于是,陈楚荣开始偷偷地做生意攒钱。每天喂完猪,他就到镇里卖水果,一元一元地攒了起来。一年后,他还真攒了100多元钱。于是,他只身一人去了少林寺。
在少林,陈楚荣接受了剃度,法号悟谛。于是,他在晨钟暮鼓的陪伴下,开始了舞拳踢腿、使棒弄枪的习武生涯。由于他身手灵便,又能吃苦,不久便练得一身好功夫。
4年后,20岁的陈楚荣学成归家,回到了潮阳市西胪乡。这时,陈楚荣已是人高马大,再加上会一些拳脚,颇引人注目,在西胪也算一号人物。
这时,陈楚荣要为生计考虑,因为他知道拳脚只能在兄弟们面前偶尔露一手,但当不了饭吃。于是,他重操15岁时的旧业,开始做一些小本生意。
陈楚荣很快成了家。接下来,他不停地生孩子和挣钱养活这些孩子。在10年时间里,他一连生了6个孩子。这时,全国到处都在搞计划生育,潮汕也如此。但这项基本国策在这里起不到多大的作用。超生罚款,我有的是钱,罚一万两万不要紧。
对陈楚荣来说,做生意不算难事。11岁那年,他就已经站在车站卖起甘蔗了。如今,他要考虑的是干什么能挣更多的钱。与其他“经商盲流”一样,他东跑西颠,贩过服装,倒过海鲜,也挣了一点钱。后来,他发现行商不如坐贾,于是便在潮阳市国税局大楼斜对面的一条小马路上开起了饭馆,取名金鑫酒家。说是酒家,实际上还是一家饭馆。陈楚荣没有什么文化,认不了几个字。“金鑫”这个名字还是从别的店家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