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国天文志记载,1941年9月21日中午,发生了我国大部分地区都可以看到的罕见的日偏食。自11时50分起,月亮的阴影自左下方进入太阳,逐渐将太阳遮成一丝金钩。此时,湘北战场激战犹酣。中日两国战史及一些回忆文章都谈到了这次日食。
那天湘北天气晴朗。中午时分,处于作战第一线的步兵和炮兵在瞄准射击时觉得视线模糊不清,起初以为是眼睛出了毛病,但立即就有人发现发生了日食。
日本人迷信心理严重,战场上的日军有的跪地祈祷,有的举枪向遮蔽太阳的阴影射击。当时参战的日军上等兵高桥贺在回忆文章中谈到,士兵们见到日食心里都很恐惧,认为是不吉之兆,有的猜测家乡发生了大地震,总之是无心打仗。
但在中国抗战首都重庆,一切关于那天的记载和回忆中都没有提到这次日食。原因是那天天气阴有小雨。
那天,蒋介石一整天泡在军委会作战室。
自9月20日向各战区下达了策应九战区作战的命令后,蒋介石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战局的发展。此时在他头脑中转动的不只是中国抗战这盘棋,还有更大的一盘棋,即这个战火四起、烽烟弥漫的世界。
在欧洲,苏联和德国这两个世界强国已开战三个月,打得难解难分。
从7月开始的列宁格勒和基辅两大会战,双方投入的总兵力达300余万,而更大规模的莫斯科之战又将拉开帷幕。斯大林向丘吉尔提出在欧洲大陆开辟第二战场受到拒绝,而美国介入战争首先的敌人便是积极南进的日本。
7月,美国红十字会以价值上百万美元的药品援华。8月,美国百余名已退出现役的飞行员和机械师结伙援华抗日。这支在中国取名“飞虎队”的武装空军部队成立时其发起人和领导者、生性乐观浪漫的陈纳德,第一次将从中国大陆起飞轰炸日本本土列入作战计划。
世界动荡、天下大乱,中国抗战走过了4年艰难历程,走出了亡国的危险,走出了孤立无援的困境。如果过去高呼胜利不无为自己和下级打气的成分,那么现在终于可以挺起腰杆认为,胜利不是一句空话。
蒋介石信心满怀,整日在作战室中看着幕僚和参谋人员忙忙碌碌。与九战区相关的第三、五、六战区正在按照他的命令开展策应行动,这其中他更为关心陈诚六战区反攻宜昌。他的脚步频频挪到负责六战区的小组,看着参谋人员在一幅巨大的鄂西南地图上标标画画,听着关于战况的报告,一站就是半天。
宜昌之战不但与湘北战场关系密切,而且还有它自身的重要性。在蒋介石心中,湖南与湖北,形成了1941年秋天中国抗日战争的聚焦点。
重庆。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致九战区薛长官电:
一、湘北之敌,经各部队奋勇截击,其势已疲,其兵站线亦不易推进,此为我军截击敌人后方、覆灭敌寇之良机。希我全体将士,抱定必须灭敌之决心,纵敌进抵长沙附近,更须再接再厉,抱定必胜信念,猛烈向敌截击,迫使敌人无法立足而击溃之,以争取最后胜利,发扬湘北再捷之光辉。
二、此次敌人抽调第五、第六战区当面兵力向湘北进犯,敌后异常空虚,第三、第五、第六战区已于23日发动攻势。第九战区方面,应坚决猛烈打击敌人,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粉碎敌占长沙企图。
强行军:加快行进速度并加大每日行程的行军。通常在奔袭、追击、迂回或摆脱敌人时使用。(摘自《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第105页)79军98师是以强行军速度赶往长沙的。
74军被日军击败,长沙以北竟再无一支师以上的主力部队。日军第4师团和早渊支队在击败37军95师后向长沙逼进,六战区所辖的夏楚中79军奉命调往长沙,其先头部队王甲本98师最先赶来。
原为滇军将领的王甲本在抗战爆发后与日军作战大小20余次,第一次长沙会战时率部反攻于鄂南通城防线,截杀逃敌于龙门厂、长寿街,毙敌逾千。此次由常德赶来,26日中午在长沙东北两公里处占领阵地,黄昏时便与日军早渊支队接火,战至深夜,不分胜负。
27日拂晓,20余架日军飞机对98师阵地狂轰滥炸,将官兵们辛苦半夜刚筑好的工事掀个底朝天,紧跟着便是步兵强攻。王甲本与其他几名师指挥员分头下到各团督战,士兵们在工事废墟中顽强抵抗。
敌人一次次冲上来又退下去,守军阵地上烈士与伤员不断线地向后抬,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中午。阵地送不上水,官兵们在战斗间隙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一点点干嚼,一口口硬咽。
下午2时,日军第4师团一部向98师阵地侧后偷偷包抄过来,百余名等待转移的伤员不幸与这股敌人相遇。日军端起刺刀朝这些没有武器的官兵猛刺,搏斗中有一名伤员扑上去拉响了日军身上的手榴弹……为避免全师覆没,王甲本含恨下达撤退命令,带领剩下不到半数的人马退出战场。
七战区来增援的部队是暂编第2军,所属的暂8师由师长张君嵩带领一个旅先期于27日晚7时到达长沙东郊的左家塘。等在那里的九战区接应人员报告说,日军一个支队下午进入长沙市,另有一个支队在距此3公里处待命。
张君嵩权衡良久,还是决定先打城外之敌。摆开队形在黑夜中摸过去,试探性地冲了一下,发现对方严阵以待、无懈可击,只好退了回来。
9月28日黄昏,79军暂6师由长沙以西占领了岳麓山。官兵们在山上隔湘江水望着夕照中初次被日军侵占的长沙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深夜,暂6师师长赵季平接到薛岳电令。他看完电报在地图前伫立许久,连日来困扰心中的烦躁烟消云散。
不光赵季平一人,许多参战将领都有一种在打乱仗的感觉。日军动作既大又快、把握不住,九战区盲目拿许多部队堵上去,不论“王牌”还是“杂牌”竟是一一垮掉。仗打了10天,中国军队苦吃够了,日军也疲惫不堪,九战区终于找到了感觉,有章有法地统起各个部队开始反攻。
29日凌晨,赵季平下达部署:强渡湘江,攻击长沙之敌。经过一白天准备,是日深夜全师分为6路乘船偷偷渡过江面。
各路渡江部队进展十分顺利,在大西门登岸的一路与敌遭遇发生激战也在意料之中。大西门打响后,各部加快渡江速度,上岸后一阵猛攻,将江边之敌打退,乘势攻入市区时天已微明。两军随之展开巷战。
古城长沙终于结束了数年胆战心惊的等待,被浸泡在战火之中。
第27集团军所辖各军多为川军部队。抗战爆发后各路军阀枪口对外,在国民政府统一指挥下打鬼子。虽有个别如韩复榘之类不听调遣保存实力、贻误军机者,大部分部队尤其是中下层官兵都能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积极投身抗战。
九战区副长官兼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自奉命统领湘鄂赣边区作战,一直谨慎操持。湘北开战之初,他的部队不敌日军强大攻势,狼狈溃逃到深山老林之中。待日军走得远了,他又伸头张望,窥测时机,要在日军背后做些手脚。
9月20日,日军大部队杀向湘北腹地,杨森率领第4、58、20三个军各一部追着敌人屁股打了一天。第4军的大部队在新墙河一线惨败,只有不久前刚从37军划过来的60师完好无损。日军急着往南推,不屑于理睬背后的袭扰,不经意中让60师捡了个大便宜。
21日上午,60师根据一个要饭老汉提供的线索,偷袭张家园日军40师团的供应基地中转仓库。师长董煜指挥部队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防守仓库的300余日军,走近一看,心中大喜。大帆布下,是一堆堆摞得好高的炮弹箱、子弹箱、食品箱、药品箱,还有汽油、炸药、防毒衣、电话线、尸袋、担架等等。“简直是一个百货商店!”董煜对副师长说。
一个“搬”字,全师官兵变成了辛勤的蚂蚁。刚走了两个团,日军返回来了。看出是真生气了,十几架飞机追着搬箱子的部队炸,千余名步兵跑来打。董煜下令:“剩下的不要了,炸掉!”
轰轰隆隆的巨响中,60师撤离张家园,日军一气猛追,将他们又赶回大山才算了事。
23日之后,杨森一面派整建制的师从背后袭扰南进之敌,一面撒出无数个营或连的小分队,伏击日军辎重队,破坏补给线。
25日26军和37军作战失利,杨森指挥手中尚有攻击能力的部队向日军发动了一次攻击。是役,90师夺取浯口、59师攻抵汨水北岸、60师进至东港、58军一部于26日控制源坝、哲阳桥一线公路。
在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杨森带着集团军总司令部周旋于汨水以北至平江一带。他的部下、当时任作战参谋的毛久荫在多年之后回忆说:杨森平日常与身边的人打哈哈,打仗时照样有说有笑。一次与他卫士开玩笑,茶水里放辣椒油。但我们当参谋的知道他经常处于很危险的境地,有时离日军大部队只有几公里。二次长沙会战那年他已经60岁了。他曾说比蒋介石大5岁。
27集团军的部队跟在日军屁股后面一直跟到长沙附近。这些部队没有进行什么实质性的战斗,但日军却又不得不防备他们破坏捣乱。回头打他时,不见了踪影,不理他时,又来了。如日军战史这样严肃的文字记载中也有这样评价他们的语言:“像一群讨厌的牛蝇。”
似乎评价不高,但对于日军,如果不能当老虎,那么当牛蝇也将就。
陈诚手拿望远镜,久久地向这个坐落于浩瀚长江岸边的美丽小城观望。9月20日,他接到军委会和蒋介石两份电报,从那时起,他的脑子里就装满了宜昌。
一年多之前的1940年6月,日军第3、13、39三个师团从李宗仁第五战区和陈诚兵团手中抢夺这个长江咽喉。
中日两军在城外激战12昼夜,日军田中静一13师团一部于6月11日下午5时首先由东南方向突入宜昌城内。守军第18军军长彭善指挥罗广文第18师在城内与敌短兵相接血战一昼夜。日军第3、第39师团各一部又由城北攻入。6月12日下午4时,18师由邓萍营断后撤出城区,宜昌落入敌手。
陈诚对那一仗中国军队20个作战军不敌日军3个师团丢失宜昌而耿耿于怀。打那一仗时总指挥是李宗仁,而现在要由他雪一年前之耻。
9月23日,军委会同意陈诚电报请示,将五战区第33集团军划归六战区指挥。陈诚手中掌握14个师,而宜昌城内只有内山英太郎第13师团欠早渊支队共1.6万人,即便将装备和兵员素质打些折扣,中国军队仍占绝对优势。
9月28日,各部队到达攻击位置,陈诚开始实施他的“先由右岸部队开始攻击,以期吸引日军第39师团主力南移,然后以33集团军攻击荆门、当阳,断其归路,再围攻宜昌”的战役构想。李及兰第94军、李延年第2军、宋肯堂第32军等部队分别发起攻击。日军凭借坚固工事顽强防守,攻击部队进展缓慢,但在浴血苦战中总算步步逼了上来。
10月1日,城外日军开始向城内退却,陈诚命令各部队对宜昌城实施包围。
10月2日,陈诚接到蒋介石从重庆发来的电报。同一天,宜昌城内的第13师团长内山英太郎接到武汉日11军军部的电报。两份电报内容迥异,却令两位指挥官同样大伤脑筋。
11军电报内容为:来自本土着名的东京浅草艺术团即启程来宜昌慰问战地官兵。南京中国派遣军总部指示,出于政治原因,不能以作战为由拒绝慰问团前往,该团来此就是进行火线慰问的。
蒋介石电报内容为:湘北日军已开始回撤,令你不惜一切牺牲,务于3日内攻克宜昌。
陈诚拿着电报呆了许久。宜昌之战已进行数日,各部队顽强攻击,已付出一定伤亡代价,谁都清楚,如果日军回援,则前功尽弃。
9月30日夜,岳阳日11军作战指挥部灯火通明。参谋长木下勇将所汇集的各师团报告和侦察情报一一标绘在作战地图上或按时序摆在司令官案头。
阿南惟几面临抉择。
虽然掌握着中国军队的通讯密码,但双方的作战态势正在发生着迅速变化。早渊支队攻入长沙后,与跟踪而至的79军暂6师激战于市区。至30日傍晚,两军各有伤亡,却都不能将对方赶出城外。第3、4、6、40师团分别到达长沙外围,这支再次集中起来的力量令中国军主力躲在不远处不敢靠近。第3师团一部乘汽车南下到距长沙50公里的株洲,占了这座没有军队也没有老百姓的空城。
身边没有对手,但后方却渐渐吃紧。眼看各师团弹药和食品越来越紧张,已无法做持久支撑。
十几天连续作战,继战斗减员而来的是一天高于一天的非战斗减员。
部队疲惫至极,据上报的情况,每个联队都有累死的士兵,许多士兵在行军中突然昏倒在地,病员不断增加。
更加危险的是那些被击溃、被赶跑和由外地赶来增援的中国军队,它们正在重新集结布阵,时刻窥伺着这些已不像前些天那么强有力的各师团部队。即使各师团仍能勉强再撑几仗,那么还有一个严重的情况将如何处置?
这就是宜昌被围。
宜昌是日军由长江水路向南推进、威胁中国陪都重庆的重要据点。
1940年6月12日占领宜昌,日11军于15日下令占领部队撤回原驻地休整。
撤出仅一天,军司令部便收到大本营要求确保宜昌的急电,撤退途中的各部队急忙调头返回。由于在撤退之前已将全城焚烧一空,锯断电线杆,炸毁大小桥梁,使再次占领宜昌后困难重重。在当时大本营坚持占领宜昌的意见中,就有在陆军部次长任上的阿南惟几的坚决态度。
即使当面中国军队和供应线问题能够克服,宜昌也不能坐视不救,这事关战略全局,而内山英太郎的大半个第13师团是绝对无法坚守到底的。
阿南从地图上看着湖南省,这片美丽丰饶的土地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了。他不无惋惜地下达了退却命令。
日军各师团于10月1日凌晨同时接到“反转要领”,于当天下午4时踏上了向北的路程。
薛岳终于从开战以来一直低沉的情绪中振奋起来。尽管他在内心感激蒋介石在全局的调度,感谢近几年中与他在官场中明争暗斗,不时互相诋毁一下的陈诚,并时时为作战初期的那几步臭棋而懊悔,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理直气壮地下达追击命令。
一份漂亮的作战文书很快由赵子立手下拟出。追击命令中详细规定了各部队任务、路线、起止时间,以及“跟踪追击”、“截击”、“侧击”、“伏击”、“奔袭”等作战方式。命令下达两小时后,重庆来电,蒋介石电示:
向湘北进犯之敌,已于1日夜向岳阳方面退却。第九战区应乘敌疲惫,果敢追击,乘机占领岳阳,并应积极破坏武岳(注:指武汉至岳阳)铁路,分向各路退却之敌沿途袭击、伏击、猛烈打击,使其不能退守原防,并牵制迟滞其向武汉方面转移,以利第三、第五、第六战区之作战。
薛岳掂出了电报的分量。
第三和第五战区策应九战区作战,只是象征性地对当面之敌进行了一些小规模的袭扰,如同隔靴搔痒。真正起了作用的是六战区宜昌之战。目前宜昌尚未攻克,日军迅速回援,战局由打宜昌解湘北之围反客为主地变为在湘北拦住、拖住、缠住日军,保证宜昌得手。
薛岳依据蒋介石电令调整了打击撤退之敌的作战部署,同时命令各级指挥员下部队督战。他要给这个焦头烂额的战役安上一节光辉灿烂的尾巴,他要追着日军屁股再打一次“胜仗”。
湘北的天空飘下秋雨,山野和低矮的丘陵被凄凄迷迷的雨丝染成墨绿。向北的大路小路,过一阵打着太阳旗的日本兵,过一阵打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中国兵。两国士兵们目光中是差不多的疲惫、无神。灰暗天空之下的大地沉默不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会突然爆发一场激战,士兵们便将最后的气力连同热血泼洒出去。
10月2日,74和26两军残部分别沿浏阳河和捞刀河两岸清扫战场,没有遇到日军。74军开至醴陵集结整补,26军走到长乐街停下来就地整补。
杨森将27集团军所属部队全部派出去追击日军。欧震第4军截击40师团,但日军巧妙地避开,没截着。欧震率部向汨水以北追了3天,追到昌水,昌水南岸空空荡荡。日军回到战前位置,再追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停下来。
20军由福临铺截击第6师团,没见过敌人的模样,却捡了一大堆敌人带不走又没来得及毁掉的物资。副军长夏炯说:鬼子拉的屎还冒热气呢,肯定能追上。于是拼命地跑,追过汨水河追上了一支断后的队伍,人家一味向北跑,有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低调。追过高桥,日军退守原阵地,夏炯只好勒住马头,让部队原地休息,监视日军动静。
58军在关王桥一带截住2千多日军,壮壮胆子正要拉开架式打,日军却撒腿跑了,扔下一大堆物资。该军跟到桃林,见日军回了老窝,便也停止追击,挑上战利品往回走。
与这些在前段作战中吃了亏,打追击时又只是做做样子的部队相比,真正结结实实打击了日军退却部队的只有来自六战区的夏楚中79军和作战初期没打大仗的傅仲芳99军。夏军伏击早渊支队,将这支神气一时现在却疲劳不堪的日军吃掉大半,击毙该支队三个大队长中的两个。傅军则接连与第3、第6师团和平野、荒木支队左踢右打。日军归心似箭,吃了亏也不吭声,只是迅速北撤。99军战利品多得拉不动。10月4日,该军197师的一名班长一梭子机枪还扫下一架飞机来,真是大大风光了一回。
10月9日,湘北日军全部越过新墙河,恢复战前阵地,中国军队追踪过来,虽有个别攻击行动但无战果。在将军和士兵心中,新墙河仿佛成了中国和日本的国境线,一见到这条河,蒋委员长关于收复岳阳的命令便被认为十分遥远,可望而不可即。此时,两军重又隔河对峙起来,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湘北战场枪炮声停息,人们的目光便开始转向宜昌。
包围圈在10月4日中午12时最后合拢。陈诚下达命令:10月6日凌晨4时发起总攻。
由荆门赶来增援的日军39师团被李延年第2军牢牢挡在圈外,围攻宜昌的中国军队14个师十余万官兵利用短短的一天多时间进行攻城之前的各项准备。
一支支小股部队前出清扫城外工事,爆破地障、铁丝网等障碍物。炮兵部队在一炮一炮地修订射击偏差。到处可见士兵们扛着弹药箱和各类器材疾走如飞。电话兵扯着电线跑来跑去。一支支部队坐成几列,士兵们枪靠在肩头抽烟或谈笑,在待命出击。抢修工事的士兵们则舞锹弄镐汗流浃背。满载物资的汽车喇叭声声地在显得狭窄的空间调动。江边一排排木船被征用,船上船下忙碌的人中有面色被江风染得黝黑的撑船汉子。攻击部队身后是几处由一座座帐篷搭起的伤员救护点,红十字旗下有文质彬彬的军医的身影在晃动……
这一切,同稀落的枪炮声和嘈杂的人声、车声、江水拍岸声一起,交织成一幅大战在即的有声动态图画。
宜昌城内,设于明德中学校园的日军第13师团野战医院。
身体不同部位缠着雪白绷带的伤员们有的站着,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被卫生兵搀扶着,有的躺在担架上。他们在校园操场上围成一个半圆,在没有节奏的枪炮声中,饶有兴味地观赏着来自故土的艺术。
成立于20年代中期的东京浅草艺术团在日本演艺界大有盛名,原因在于艺术家们重在继承日本传统艺术的同时,又恰到好处地融汇吸收了现代艺术中可以为日本大众接受的成分。这个团的艺术风格先是大受日本平民阶层欢迎,后又为较为保守的官僚和王宫贵族所首肯,直到将美丽的天皇皇后也拉到他们的观众席上时,辉煌便达到峰巅。中日战争爆发后,政府将这支艺术团体作为鼓吹侵略战争的工具,歌颂军国主义主题的“演歌”
成为每场必上的节目,并几度远涉大海来慰问在异邦作战的士兵。此次来华,是政府对于帝国内渐渐抬头的悲观情绪采取的一系列对策其中一项。
慰问团一行三十余人,到达武汉11军军司令部时,军部又让该军二十余人的军乐队陪同前来宜昌。无奈仗已经打到门口,无法出城到各阵地巡回演出,只好在城中慰问伤兵。
最后的一个节目,妆化得很重的青年男女舞蹈演员们表演起民间最为流行的舞蹈。舞到一程,漂亮的女演员躬身请起卫生兵和尚能活动的伤兵参加进来,于是和服与军装相杂,绷带与笑容参照,岛国情调的优美音乐与金属破碎的枪炮声汇成一片不和谐的交响。
10月6日天亮前的黑暗之中,惊天动地的炮声将小城宜昌密密地包裹起来,四下的喊杀声如决堤的江潮。天色微明时,浅草艺术团的少男少女们看见一队队的担架飞快地抬入他们曾经演出的野战医院。16岁的双胞胎舞蹈艺伎姐妹之一的美蕙子流着泪问带队的秋鹤:“夫人,我们还能回到东京吗?”
50多岁的着名舞蹈艺术家秋鹤说:“能。英勇的阿南将军正挥师前来,这几天就要到了。为他祈祷吧,孩子。”
激烈的战斗进行了两昼夜,退缩在城郊的日军拼死抵抗着中国军队的进攻。驻汉口的日军第3飞行团组织所有轰炸机支援防守宜昌。据战史载,该部出动飞机轰炸在宜昌外围进攻的中国部队,4日62架次,5日80架次,6日74架次,7日96架次,8日64架次,9日高达125架次,那天有的飞机竟飞行4个往返。
10月8日清晨,94军所属的一支部队乘船由西岸驶出,从上游绕过葛洲坝,在黄草坝北端登陆,上岸后沿大坝向南,摆开在与宜昌城相隔一华里宽的长江分水道的江岸。上午,这个新设置的阵地有效控制了宜昌城西侧日军阵地,一颗颗迫击炮弹隔江飞到城郊日军阵地,轻重机枪打得日军不敢抬头。与此同时,32军第9师、99军一部也向市内压缩,包围圈逐渐缩小。
10月9日,对于中日双方都是非常严峻的一天。日军脱离湘北战场,阿南抽调各师团精兵组成一支快速部队星夜赶往宜昌,六战区部队离攻克宜昌也只差一步之遥。
城内日军伤亡惨重,野战医院连操场都躺满了伤兵,呻吟声此起彼伏。内山召集司令部内的勤杂兵员、卫生兵、伙食兵、军械维修人员和已经送往医院的伤员中还能拿枪射击的人,给每人发枪发弹。正在集合时,内山耳畔传来一声悦耳的小号。这个不看时候,还在练习演奏的军乐队员提醒了内山,将第11军军乐队二十余人也编入这支共388人的特殊部队。
这支队伍将仓库内的数百袋大米搬到师团司令部外围垒成工事。内山师团长对秋永参谋长说:“还是不要相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吧!”
城外。陈诚十分吃力地压抑着内心的焦躁,时间分分秒秒飞速掠过,他已几次向蒋介石要求延长攻克宜昌的最后期限。蒋介石10月2日下令3日内攻克宜昌,陈诚4日电报请示,将克复日期延至8日。蒋介石在同意的同时向陈诚通报了湘北日军撤退情况,要求绝不能迟于8日攻克,否则将前功尽弃。陈诚6日发起总攻,部队受日军空中和地面双重拦阻,8日仍在城外。陈诚只得再次请示,于“双十节”那天务必攻克宜昌,蒋介石没有回电答复。
陈诚感到自己已无路可退。
10月10日凌晨2时30分,六战区再次发起总攻。
投入作战的各种火炮共计140门。以140为计算单位的炮弹从各个方向砸向日军阵地的各个角落,直到炮兵们借着爆炸的闪光再也看不见可供射击的完整目标。
步兵嘶喊着,洪水般卷入城区,躲在暗处的日军机枪鼓荡起狂风将一批又一批士兵吹倒,紧跟着便又有同样多甚至更多士兵涌了上来。城区边缘尸体密铺几层,早已分不清战死的是哪国的士兵。没有半丝喘息的枪炮声汹汹涌涌地,托出一轮鲜红的朝阳。最先看见朝阳的是宜昌城内日军最高指挥官内山英太郎。当时他站在原为宜昌银行的这座小城市中唯一的三层楼建筑的顶层,面朝朝阳进行默祷。当太阳升起时,他恍然感觉天和地都是红色的,身旁的长江也是红色的,他感觉长江流淌的是一江血水——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鲜血。战后,他曾将这个奇怪的感觉告诉了一位记者。
这位记者写了一篇详细描述宜昌守城之战经过的通讯,刊载于日本本土一份名为《樱》的刊物的1942年第3期。在那个清晨,他得到的报告是,四面的阵地正在崩溃之中,据估计战死与重伤的士兵各在5000左右。
8点钟,他走下楼的底层。作战指挥室内,参谋长秋永力、参谋星野一夫中佐、本只三少佐、泉茂大尉、副官菊地重规中佐、兵器部长山贺治郎中佐、供应部长马俊夫大佐、军医部长松木宽治大佐、兽医部长加藤宽一中佐在等他。
秋永力将他起草的致11军司令官阿南惟几的诀别电报念了一遍。屋子里,一只椅子上披着104联队在全部“玉碎”之前托参谋泉茂大尉带回来的军旗。
内山庄严地将天皇御手亲自抚摸过的第13师团军旗捧起来展开,轻轻披在104联队那面军旗之上。全体军官和在场士兵涕泪交流,脱帽低头。
内山的手发抖,划了第三根火柴才将军旗燃起。
焚烧军旗是日军最严格的战场纪律和帝国军人在集体战死之前特别的仪式。每一面师团的军旗都是由兼任海陆空三军大元帅的天皇陛下在该师团出征之前亲自授予师团长。军旗无论如何不能落于敌手,在战至最后关头时必须焚烧。而焚烧军旗同时也就意味着这面旗下的皇军部队已经全部为天皇尽忠了。
一小朵火苗渐渐燃成一大团烈火,接着便无声地熄灭。内山和军官们已经选好切腹自尽的位置:四位部长在各自办公室、三位参谋在各自卧室、副官在文件房、参谋长在办公室、内山在这间宽敞的作战指挥室。
电文:
全体将兵,已为皇国尽力作了最后之奋斗;对军旗、各单位的机密文件,天皇敕谕等已经焚烧;在宜昌之侨民及慰问团一齐遭到不幸,极为可惜,深致歉意。
内山在签发这份电报时,用一支画作战地图的红色铅笔添写了一句:
皇国将兵尽到了军人之本分,在高呼大元帅陛下万岁之壮烈声中殉国。
10月10日上午8时50分,译电班长大石将电文译成密码。内山对动身“各就位”的军官们说:“请再等一等。”
秋永力叫来自己的副官酒田留四郎交代如下:如遇突然情况,在师团长、参谋长死去而电报未能发出时,由酒田组成决死队,以不论何种手段突出包围,向11军司令部报告本师团战况。
上午10时,由荆门向宜昌增援的第39师团在阿南惟几严令下,再次向李延年第2军发起猛攻,其中一个联队以毒气弹攻破一段阵地,突过防线,冲至城外。陈诚亲自指挥第2军部队和攻城部队一部将这股日军夹击击溃。至下午2时,日军城防各方向中只有东山寺一线未能突破。中国士兵冲入城区与敌激烈巷战,逐渐压向市中心师团部核心阵地。
下午4时,由湘北赶来的日军快速部队两千余人到达宜昌东北,立即投入解围战斗。陈诚将预备队调上去抵挡,双方胶着于城外6公里处。黄昏时一线攻击分队伤亡过大,陈诚下令各部队调整补充,天黑后发起最后强攻。
晚7时,几乎是与陈诚下达进攻命令的同时,突然狂风大作,紧跟着下起又大又急的雨。10月天气当地一般不该有这么猛的雨,两国官兵们都感觉奇怪。中国军队冒雨攻击,进展缓慢。由湘北赶来的日军万余到达城外,冒雨夜战两个多小时,突入城区与13师团残部会合。
蒋介石于10日晚11时下令:停止攻击宜昌的作战,各部队退回原防地。
宜昌老人黄菊圃说:大雨从(农历)八月二十(公历10月10日)天黑下起,一直下到第二天午后。雨水泡着满街的尸首,流水都变成褐色血水,在街上有二尺多深,然后就归入长江,江水也变色了哩!第二天双方都打着“十”字(红十字)旗,推着车子在街上收尸。收尸的人各干各的,互相不打,有时还商量着辨认。日本的收尸队中有中国人,还有当地人。收尸队把死人翻过来正过去,看衣服,看枪。有一些不知怎的浑身上下没有衣服,大概是伤兵,就不好认了。两国人长得都一样,结果是谁也不要,说是怕收错了人,下葬后搅得其他“英魂”不安。还是宜昌城内的老百姓们凑钱把这些人葬起来,葬在城北。竖块无名碑,供上一碗饭、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