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可靠性的追求
然而他是一个希腊人,伊奥尼亚(小亚细亚西岸中部的Ionia)革命爆发时他大约正当盛年。当时,一个希腊人要逃避太丰富的现实也还是可能的——他把现实看作想象力的一种狡狯的建构,可他却不是象柏拉图那样,逃入永恒理念的国度、创世者的工场,以求放眼于事物的纯洁完满的原型,而是逃入最冷漠、最空洞的概念——“存在”——那死亡般的寂静之中。我们要谨防按照错误的类比来解释这样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这种逃避并非印度哲人意义上的遁世,其动力并非对于人生的堕落、短暂、非神圣性质的深刻的宗教信念;它虽有其终极目标——静息于存在之中,然而对这终极目标的追求,它不是宛若神秘地沉浸在一种令人沉酣饱满的精神状态中(这种状态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谜样般的叫人困惑难解)。
巴门尼德的思想毫不沾染印度哲思的醉人暗香,而在毕达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身上,这种气息或许不是完全不可察觉的。毋宁说,在当时,上述事实的特别之处正在于没有芳香、色彩、灵魂、形式,完全缺乏血肉、宗教精神、道德热情。叫我们惊讶的是那抽象化、公式化的程度(而这竟发生在一个希腊人身上!),特别是那追求可靠性、确切性的可怕冲动,竟然出现在一个倾向于神话式思考而想象力又是最奔放、最流动不居的时代。
巴门尼德祈祷说:“只求给我一个可靠性,神祇们,即或在不可靠之海洋上,它们仅是一叶扁舟,但已经足以飘洋过海了!请把一切生成的、茂盛的、绚丽的、繁荣的、骗人的、诱人的、活生生的东西拿走,请把这一切拿给你自己,只求给我唯一的、贫乏的、空洞的可靠性!”
11.2空洞的“绝对存在”
在巴门尼德的哲学中,奏响着本体论的序曲。经验没有象他自己所想的那样,向他提供任何一个存在;可是,他能思考存在,由此他推论存在必定存在着。这个推论建立在下述前提上:我们拥有一个达于事物本质和不依赖于经验的认识器官。在巴门尼德看来,我们的思维材料完全不是来自观察,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来自一个非感性世界,我们通过思维可以直接进入这个世界。
但是,亚里士多德业已令人信服地驳斥了类似的推论;他断言:存在决不是本质固有的质性。正因为如此,从“存在”的概念——它的本质无非就是存在本身——根本不能推导出存在的实质存有。“存在”与“不存在”的矛盾,如果没有实在的对象(即没有使这一对矛盾得以抽象出来的感官观察),它就是完全空洞的逻辑定值。如果不回溯到观察,它就只是概念游戏,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被认识到。因为,真理的纯粹逻辑标准,正如康德所教导的,即一种认识同普遍的形式的知性及理性法则的一致,虽然是一切真理的先决条件,是一切真理的消极前提,但是,逻辑不能继续前进,它不能检验和揭露涉及内容而非形式的错误。谁只要试图寻找“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这对命题、这个逻辑真理的内容,就会发现事实上没有与这对命题严格对应的唯一现实。对于一棵树,我既可以在同一切其他事物比较的意义上说“它是”,也可以在同它本身另一时刻比较的意义上说“它将是”,最后,还可以说“它不是”,例如,当我看到灌木时,可以说“它还不是树”。词只是事物彼此之间以及事物和我们之间的关系的符号,毫不涉及任何绝对真理。而“存在”这个词,正和“不存在”这个词一样,仅仅标志一种联结万物的最一般关系。既然事物本身的存在是无法证实的,那么,事物彼此之间的关系,即彼物此物的“存在”和“不存在”,也同样不能使我们靠近真理的国度一步。
我们凭借词和概念决不能逾越关系之墙,进入事物的某种神奇始基。即使在感性和知性的纯形式中,在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中,我们也没有获得任何看来象是永恒真理的东西。对于认知主体来说,想要“置身事外”而看到和认识到什么,乃是绝对不可能的;以至于可以说,认识和存在在一切范畴中是对立至深的。
如果说,在巴门尼德的时代,对理智的批判还很粗浅幼稚,因而他可以想象由永远主观的概念达于自在的存在,那么,今天,按照康德的看法,那肯定是一种狂妄无知的举措。许多地方,尤其是在那些想扮演哲学家的半吊子神学家中间,“有意识地把握绝对”被视为哲学的使命;譬如说,其形式或有如黑格尔(近代德国哲学巨匠Hegel)所表白的:“绝对必已存在着,否则它如何能被寻索?”或者,如贝内克(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Beneke)的说法:“存在无论如何必定已经存在,无论如何必定是我们可以达到的,否则我们就不可能一度拥有存在的概念了。”
拥有存在的概念!仿佛它未曾在其词源中显示极其可怜的经验来源似的!因为,“esse”(存在)原本只是指“呼吸”。只要人使用其他万物,他就是传达了一个信念:他自己通过一个隐喻,亦即通过某种非逻辑的东西,呼吸和生活在其他事物上面,并且按照人的类比把它们的存在理解为一种呼吸。现在,这个词的本来含义几乎湮灭了,但毕竟余泽犹在,因而人总是按照自身存在的类比,即用人格化的方式,且总是通过一种非逻辑的转借手段,来想象其他事物的存在。即使撇开这种转借手段不说,就人而言,命题“我呼吸,故存在着”也是完全不充分的。对之必须提出异议,正象对命题“我走,故我在(或故他在)”(ambulo,ergo sumDergo est)必须提出异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