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银河总觉得自己精神很恍惚,很多事情都记得很模糊。
他记得云美失去了孩子,记得云美的奔溃,但不记得是怎么结束的。记得几天后姜时河回来看到两人后沉默离开,当天晚上‘食色’又被警察抓到了什么把柄,两人又逃跑了,但不记得他们为什么又回来。
银河不记得云美对他说了什么让他同意带她来到‘食色’的顶楼天台,不记得云美是怎么站到天台边的,只记得云美从他眼前消失前笑着说:“银河,逃跑吧。逃到天边去。”
那一刻银河出奇的平静。他站在原地看着云美消失在眼前,差不多几个眨眼之后,从地面上传来尖叫声。银河离开了天台,对生命定格的那一幕并不好奇,哪怕那是他的姐姐。不,已经不是了。
银河直直的从后门走入会所,众人要么还没注意到门口的事情还沉醉着,要么就是注意到了和同行的人调侃着取乐,太微不足道了。银河一路往上,没人注意到他,注意到了也顶多是因为走路的姿势看两眼并不多想。在这些人眼里,穿着制服的银河就是个普通的腿折了的服务生。
除了姜时河,姜时河迎面碰上银河的时候,面上的表情都快掉了,以极快的速度扯着人进到旁边的包厢,头一次怒气明显的浮在脸上。
“你疯了?!还到这里来?!你不管你姐了?!”
听到这,银河依旧很平静,甚至放松。靠着墙看着姜时河:“小姜会长不行啊,门口人都死了那么久了,你还不知道。”
姜时河皱了眉,凛然的模样正经的吓人,“这不是现在讨论的事情,也不是该你操心的事情。保护你们的人呢?”
银河没忍住嗤笑出来,“保护?”他嘲弄的表情太过刺人,让姜时河不自在。银河那副刺人的模样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就消失了,恢复无悲无喜的模样,绕开姜时河往外走。姜时河想要拦住他,但想起银河刚刚的话顿了一秒,便错过了拉住银河的时机。
等姜时河知道门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银河已经闹起来了。
会场停了电,一片漆黑,所有的出口还关闭了,当时在门口的姜时河都进不去。只能听到里面不断的传出物品的破碎声和人的喊叫声,鱼龙混杂的地方在黑暗中会干点什么谁都说不好。
“最近‘食色’总出事啊,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了。”
“不会吧,这都好多年了哪会说出事就出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倒是一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就是来这里消遣消遣,又不犯法,就是‘食色’出事了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也是···哎对了,我爸的朋友过段时间也要开个会所,到时候要不要去看看?”
“好呀好呀···”
不少人在门口闲聊着的,不少还是常来的熟面孔。此刻见这里出了事,只是稍微的慌乱了一秒便自顾自的离开了。说的没错,这里是好是坏,是生是灭,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时河在角落的暗处站着,能很清楚的听到门外路过人群的欢笑声。云美被带走不过半个多小时的事情已经被人遗忘了;门内不少人在尖叫怒骂,时不时会有很强烈的拍打声贴着门响起。
姜时河做出符合他身份的举动,命令手下的人想办法打开门。自己却闲闲靠在一边,好像他的等待可以让门自己打开一样。
在天黑透的时候,门从里面突然打开了。接着一眼数不清的人从里面跑出来,大多数人脸上都有着恐慌,像是见到了什么吓人的事情。
姜时河等人都出来了才进去,里面已经快变成一片废墟了,无数的酒瓶酒杯碎在地上,好几处连桌子都倒下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经历了什么恶战,但是从刚刚跑出去的不少人身上细小的口子可以猜想出。黑暗中有些人的劣性必然是展现出来了。
走到楼上,能闻到一些血腥味。在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后,眼前惨烈的画面让姜时河无法动弹。
衣衫上沾满了血的银河正坐在沙发上,看到有人进来也不紧张,见是姜时河更不放松。只是如同休息够了一般,撑着沙发站起来,用比来时更加不利索的姿势慢慢走出去。走过的地方都躺着已经昏过去的人。
“你去哪里。”姜时河哑着嗓子喊住银河,他已经无法再将银河护在原来的地方了。
银河眼光涣散,听到问话脚步不停,眨眼的一瞬间多了一丝神采,“逃跑啊···逃到,天边去。”说完一股剧烈的疲倦袭来,脚步也随之沉重。
姜时河看着银河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
至此后,再没人知道银河的去向。
-一年后-
看不出年岁的纯白建筑,一靠近就下意识安静的氛围,周围或静或动的人群。
今天教堂内的人很多,大多数他们并不彼此相识,只因他们都认识同一个人而聚到这里。
一个年轻的神父站在最前方,满脸悲怜的念着演讲稿,台下是抽泣的人群。神父与人群中间,摆放着一口棺,棺内是一位年老的神父。
“他离开我们去到上帝的身边,他将抛却年朽的躯壳得到永远的安宁。请如曾许诺过的,不要哭泣,在前方等待他的是盼望了许久的。我们该为他高兴···”说到这里反而有几个人很明显的哭声响了几下。
银河站在角落的小门外,能够很清楚的听到里面的声音。年轻神父的告词很长,银河即便将重心放在右腿上,左腿还是会疼。但他没有坐下,哪怕没有人看,他独自站在门外听着。
经过漫长繁复的流程,承托这老神父的那口馆终于离开了教堂。不过个把小时的时间,人群也退了干净,教堂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银河缓慢的走进教堂,坐在最近的座位上,看着教堂内的装饰出神。
“逃跑也有很多方式,你准备散步走还是搭车?直线逃跑还是绕一点弯路?你的目的地是哪里?”老神父年迈不减俏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时躺在床上不动不响的银河没有回答。
老神父好像一开始也没指望会有答复,问完了后自己想了想,“想不出来就不想了,累了就歇一歇。”
这一歇就是一年。
银河在长椅上躺下,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画,生不出一点向往憧憬的心情,但没有移开目光,就这么看着。一直看着,好像他其实是希望壁画上的人看看他的。
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因为光线的暗淡,银河逐渐看不清壁画上的人像。他们的笑脸没有一丝变化,没有人声的空间内,静止都有种窒息的感觉。
从天暗到天黑,黑夜过后再到日出。
大火张狂的燃烧着,窒息的热浪逼得人直后退。这座承载了许多人虚妄期盼和空无逃避的神圣教堂在这个清晨被点燃了。
周围没有人,没人会在教堂过夜的。这在□□里无比圣洁的地方,在夜晚只剩下空洞的诡异。所以在整座教堂都浸在火光里时,附近的人才注意到。围观的人迫不及待的就来了。
没人去救火,没人想着去找就近的水源。一个个只是目瞪口呆藏着一点因为不常见而产生的激动看着眼前这一幕。最可笑的是还有几个人对着火光中的教堂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看起来无比虔诚和怜悯。
在没人注意到的人群外围,银河没有一丝留恋的走远。在等待十字路口绿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还能闻到一些焦气和火气。
如果昨晚之前,他有过那么一丝的侥幸和祈祷,那么现在已经点燃在大火中了。
美好的人事物,都该是消失的。
绿灯亮起,随着人群前进。想到在大火中,那些高高在上,被画在高窗天板上的人像逐渐失去完美圣洁,变得焦黑丑陋,发出刺鼻的气味心情就扭曲的愉悦。
在呼啸而过的消防车的鸣笛声中,银河决定绕一点弯路。
···
姜时河再次见到银河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虽然看到银河的眼睛时已经认出来了,但是并不确定。
现在的银河脸上不再有常年存在的瘀伤,头发也剪短了很多。优越的五官露在外,带着层荧光,仿佛连大自然的日光都被他吸引了。
他知道云美是漂亮的,却没想银河更甚。云美就如同天空的云彩,多变高傲,又华丽盛大的让人注目感叹。但再美的云霞也只能留住脚步片刻,不及银河的三分。
看着银河的时候必须躺下来看,如果站着,那份惊人的辰光会让人失去平衡呆望着摔倒。
“你···”
姜时河看着银河,一出声,银河朝他看过来,眉眼柔软。姜时河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云美,云美总会这样柔柔的看人。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要是不想,可以走。”
“我为什么不想。”银河撑着下巴盯着面前投影上的姜昌赫,看不出一点愤恨的模样。姜时河如果不知情也许不会多想,但正是他很清楚姜昌赫对银河还有云美做过什么,才觉得银河的平静更让人在意。
接下来大半天的时间,银河就坐在一边看着姜时河部署,部署完了再打电话安排了一些完全对刚刚布置过的钻空子的事情。
姜时河又打了一个电话,刚挂断,来电铃声就响了。姜时河看着来电显示,眼皮一跳,很迅速的接起来。
“你在哪儿?”银河听到了姜昌赫的声音。
姜时河:“在别墅。”
“今天晚上的会面很重要,你给我早点到会所,不允许有一点失误。”姜昌赫那边说完没几句就挂了,姜时河听到了很微弱的女人声音。电话挂了后,手机随手扔在一边,像是被恶心到了一般抽张纸巾擦擦手。抬眼再看到银河时,眼神也更加的挣扎复杂起来。
“银河,已经不能后悔了。”
银河淡淡回道:“没有后悔过。”
姜时河不再继续劝说,转了个话题:“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银河眉眼软和了不少,“我看着姐姐,看了那么久。”学着姐姐那样就可以了。
姜时河看着银河与云美像了七分的容颜,不再言语。
“呵呵呵——没想到你居然长着这么一张脸。”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姜昌赫有些虚弱的说着。原本今天晚上他有个大客户要接待的,却被自己的儿子给摆了一道,此刻整个‘食色’已经被警察包围了,他这个往日里无限风光的姜会长也被追着躲在自己包厢的房间里。进来的时候都没发现,房间里早就有人在等着他了。
姜昌赫仰看着银河,视线上下的来回扫动,意味不明的嗤笑:“与其说是你像云美,倒不如说是云美像了你。”此刻的银河穿着云美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带着和云美曾经一样长度的假发。当外部条件一致时,对比就更加明显了。
姜昌赫坐在地上,能够感觉到一些微弱的动静,心中的恐慌和愤怒让他看不惯银河的平静,用尽一切想要撕开他的平静。
“说起来,云美是被李贵生□□的对吧。为什么是云美不是你呢?明明你这脸蛋比云美可诱人不少。云美是替了你啊!”银河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像是没有生气的假人。
“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是谁一直叫人打你?是云美啊——”银河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
“你的姐姐为什么自杀,是因为她的孩子没了。你看,她那么轻易的就选择别人,抛弃你。不止一次。”
银河起身走近姜昌赫,在他还在喋喋不休愈加激动的话语中划开了脖颈上的血脉。
姜昌赫想要抬起手,却根本控制不了肌肉。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失,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会死的认知,恐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可惜没有旁观者。
银河撑着沙发坐下,左腿不自然的放松在一边。疲惫的情绪让他又再多的话语也不想开口,就是开口了,说什么呢。
如果云美还在,她会怎么说呢?
还是初中生的她发现了李贵生对银河的注意,却没想在一个夜晚受苦的是自己,那样的日子长达数月。为了还债李贵生准备将银河送出去,哪怕没有尊严也比自己关在肮脏破旧的小房间里不见天日的强。云美找到机会跑出去已经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嫉妒还是不舍银河了,更是没有想过都跑出来了干嘛还要再回去。
云美知道银河有多好看,也知道自己的容颜。找人把银河打伤只是为了能够让她有机会出场露面和银河一起离开。那天早上,她再次被李贵生侵犯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恶意,要是被打了变丑该多好。
可是这样的情绪在看到银河时,崩溃的一塌糊涂。无论她面对他人时心里对银河有多大的痛恨,只要看到银河都不存在了。她的银河值得最好的,却被她毁了。
后来的一次次,逐渐变得顺理成章。云美自己也不知道,那样对银河,是为了不让他容颜外露保护他,还是惨杂着自己的恨意发泄。可能都有吧。
银河等着姜昌赫凉透了才离开包厢,一开门,姜时河正等在门口,见门开了看了眼银河,往房间内瞥了一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姜昌赫无力搭着的双腿。
“结束了?”
“结束了。”
从清晨到深夜,这中间能有多少个小时?十几个小时最多了,听上去很久,其实很快的。
银河在姜时河的安排下回到了曾经的家。那个他和云美居住的小屋。隔了一年,所有的东西都落上了灰。银河把裙子脱下刚碰到床就灰了,但那已经没关系了。银河换了自己的衣服,宽松的衣衫套在身上,人躺在床上闭上眼,根本睡不着。
他觉得这个地方很陌生,不想待下去。赤着脚走出去,脚步有些快,好像有人在追着他。站在屋外,看着破旧的房屋,有种强烈的磨灭感,想要抹去这一切。
再次进到屋子,找到了酒和火。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火光映得他眸子光亮,漂亮的脸上都是暖意,但表情很平静,眼神里更是冷然。不会有人能联想到,此刻正在燃烧的房屋是银河的家,他和云美曾经的家,他十分钟前还睡在里面的家。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平时总会看到的无赖混混,居然一个都不见了。
银河就看着,看着这旧屋子烧的越来越热情,他的脸都干了。一片轻飘飘的灰烬飞扬起来,他还有心思去猜这是什么。是床单吗?还是放在床上的姐姐的那条裙子?
灰烬飘着飘着,又落回火里看不清了。
没有了,他能去的地方都消失了。银河觉得在燃烧的不只是这些死物,还有他自己。银河抬脚离开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的行装。有的是那也在燃烧他的火星,这把火烧了很久,直到将他燃烧殆尽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