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赋文章本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正宗,明以前杂剧、传奇和小说都难登大雅之堂。《汉书·艺文志》说“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不能诗词唱和就难以进入社会主流。清末废除科举以前,学习古代文学是为了提高写作能力和提升艺术品味,那时文言文和旧体诗词写作还是读书人的必备功课,学习唐宋诗词和韩柳古文有其实用价值,李杜诗歌和韩柳文章仍是揣摩的对象。甲午海战失败给士人极大的刺激,清末从朝廷到学界都唾弃“沉溺词章”的传统,看重经济兵务的实用之才。京师大学堂开始甚至未设文学一科,不过很快就纠正了这一偏颇。1903年张百熙、张之洞等人上呈的《学务纲要》中,觉得“中国各体文辞,各有所用”,因而强调“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古文所以阐理纪事,述德达情,最为可贵。骈文则遇国家典礼制诰,需用之处甚多,亦不可废。古今体诗辞赋,所以涵养性情,发抒怀抱。中国乐学久微,借此亦可稍存古人乐教遗意。中国各种文体,历代相承,实为五大洲文化之精华。”晚清“词章之学”虽然声名狼藉,但从庙堂制诰到个人应酬都离不开它们,学习古代文学不仅仅是泛泛的欣赏,许多经典作家还是学子模仿的对象。白话文运动成功后废弃古诗文写作,古代的诗词文赋才成了“文学遗产”。
大学讲堂上受西洋风气的影响,过去学习文学时那种富于灵性感悟的“文章学”,逐渐让位于条贯系统的“文学史”。不过,1903年清廷颁布的《大学堂章程》中,文章学与文学史并重,规定“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诸子”等,为“中国文学门”的骨干课程。只是这里的“历代文章流别”与挚虞的《文章流别论》大不相同,前者要求仿日本已有的“中国文学史”体式,后者则是溯历代文体的源流。手脚麻利的林传甲不久就写出了第一部《中国文学史》,并在该著开篇便声言自己是“仿日本笹川种郎《中国文学史》之意以成书”。晚清人在西方著述体裁面前已经乱了方寸,趋新趋洋渐成学界主流。林传甲这部《中国文学史》,有点像裹脚女人穿西洋短裙,现在看来真是土不土又洋不洋。但是,一波才动万波随,一百年神州大地上每年都有几部甚至十几部中国文学史问世。后来这几百部的中国文学史,从著述体例、评价标准到行文风格,才真正让中国古代文学打上了领带,穿上了西服。
好在当时士人只是把文学史作为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拐杖,作为进入中国古代文学殿堂的入门书,编写中国文学史不过“欲令教者少有依据,学者稍傍津涯,则必须有此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之等级”。1906年,著名古文家和翻译家林纾代替林传甲,在京师大学堂主文科教席。他所使用的自编教材《春觉斋论文》,体式上既与林传甲的文学史大不相同,教学宗旨更与林氏大异其趣——其教学目的重在使学生“作文乃无死句,论文亦得神解”,目的既然重在提高学生作文能力,他教古代文学也就重在让学生揣摩古文义法。书中第一章《流别论》取法挚虞讲各种文体的渊源和特点,后面几章分别讲古文的审美特征、古文应避免的十六种弊病、作文八种用笔法和四种用字法。同时任教于北京大学的姚永朴,在教学方法与旨趣上与林纾桴鼓相应,他在北京大学的讲义《文学研究法》卷一开宗明义:“文学之纲领,以义法为首。”林、姚都是通过作品谈义法、论意境、讲技巧,为此他们还编了《中国国文读本》《左孟庄骚精华录》等不少古代诗文读本。不管是阐述文体特征,还是分析诗文义法,抑或谈论艺术风格,他们都强调对作品的咀嚼讽诵和细腻感受。
稍后章门友人及弟子入主北京大学文科,与林、姚等人论学议政多有龃龉,这里有学术取向上的差异——林纾、姚永朴尊唐宋古文,刘师培、黄侃崇六朝文章,也不排除人事关系上的纠葛——骈体、古文本可取长补短,六朝、唐宋也并非水火不容。刘、黄学问渊博,林、姚体悟入微,不同学派和不同路数同系执教,对于学校而言可活跃学术氛围,对于学者而言可激发创造活力,对于学生而言可开阔眼界,可惜学术选择和审美趣味的不同,最后变成了有你无我的党同伐异,直至桐城一派离开北京大学。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为北京大学教书时的教材,体例是传统学案与西洋文学史的糅合,侧重于文学史知识的传授,另有《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侧重各家文风技法的品味,二者因相互补充而相得益彰,既有史的线索又有文的评鉴。谁料斗转星移,胡适等人文学革命的成功,白话文代替了古文,更新一批学者又代替了六朝派,林、姚固然成了“桐城谬种”,六朝派也成了“选学妖孽”,他们同时都站到了白话文运动的对立面。随着刘师培病逝和黄侃南下,北京大学成了胡适这批新学者的天下,整个古代文学研究和教学风气丕变。胡适本人反对文言文,在他眼中文言文和旧体诗都是死的文学,他倡导并力行“整理国故”,古代文学自然也属于“国故”之列。
被视为已经过时的“国故”,古代文学当然也就不值得青年学生模仿,李、杜、韩、柳更不会成为效法的偶像,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也就只关注古代文学知识的承传,而不重视诗文“义法”的学习,更不重视古体诗文的模拟和训练,因而,古代文学教学便逐渐从文学熏陶、典范模仿和写作指导,过渡到文学发展线索的掌握、文学常识的熟悉及文学研究能力的培养。鲁迅在北京大学讲《中国小说史略》,并不是教学生如何写小说;闻一多在西南联大讲唐诗,也不是要教学生如何吟诗词;朱自清先生有名作《诗言志辨》,可他从不教自己的学生如何以诗言志……尽管他们本人都是杰出的小说家和诗人。据说,立志当作家的李健吾1925年考取了清华大学中文系,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的朱自清先生劝他说:“你是要学创作的,念中文系不相宜,还是转到外文系去吧。”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以前,中文系教古代文学的教师通常是作家、诗人兼学者,诗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家来教古代小说。1949年以后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能够亲自操笔的越来越少,从没有吟过诗的人来教古代诗歌,小说的外行来教古代小说,这种师父带出来的徒弟就可想而知了。北大中文系1955级迎接新生入学大会上,系主任杨晦教授的迎新辞语惊四座:“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想当作家的不要到这里来。”杨先生这句颇多争议的名言,不过是复述了三十年前朱自清先生曾说过的话。“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后面似乎还应该补一句:北大中文系能培养作家吗?除了林庚、吴组缃这几个少数老先生外,当时的北大中文系教师中有几人能写诗歌和小说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古代文学教育,基本是通过文学史来完成的,“文学史本来就是历史的一个特殊门类”,古代文学教育事实上成了“史学教育”。前三十年教育泛政治化越来越严重,1957年“反右”刚刚结束,1958年便来了“学术大批判”,各大学学生批判自己的老师——“反动学术权威”。为了“把红旗插上中国古代文学史的阵地”,官方授意北大中文系学生自编了一套文学史,就是人们常说的“红皮”《中国文学史》。稍后教育部组织游国恩等著名教授,在“红皮”文学史基础上集体编写了一套四卷本“黄皮”《中国文学史》,与此同时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也编了一套三卷本《中国文学史》。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后面这两套文学史仍为各大学的首选教材。就像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贯穿哲学史一样,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也是贯穿这两套文学史的主线。它们在个别作家作品的论述上略有出入,但都是以阶级性和人民性作为评价古代文学优劣的重要准绳。如果说二十世纪上半叶“文学教育”逐渐偏向“史学教育”,那么下半叶“史学教育”又变成了意识形态规训。改革开放以后,意识形态在古代文学教学中渐渐弱化,前些年重写文学史的呼声很高,但重写的中国文学史框架基本没有改变,阐述风格一如往常,使用范畴大体照旧,只是增加了一些新术语而已。
中国文学史的教学原来只是让“学者稍傍津涯”,文学史不过是学习古代文学的拐杖,借助文学史更好地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后来演变成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就是学习“中国文学史”——拐杖成了支柱,丫环变为小姐。现在各大学中文系大多砍掉了“历代文学作品选讲”必修课,中国文学史就是古代文学教育的唯一课程,各种各样的历代文学作品选,都是配合中国文学史的教学用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编的古代文学作品选,直接就名为《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这半个多世纪的古代文学教育本末倒置——教师忙着编文学史,学生忙着背文学史,古代文学作品被扔在一边,最多只是文学史附带的“参考资料”。学生只记住了文学史上的甲乙丙丁,很少诵读甚至根本不细致翻阅古代文学作品。中文系学生在大学里学到的古代文学,只能在期末应付学校考试,只可在人前夸夸其谈装点门面,以此写文章则会尽出洋相,以此教人则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