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为了达到逍遥游的精神境界,自我又得开始新的心灵历程:“外生”——彻底泯灭“自我意识”,即《逍遥游》中所说的“无己”。只有“无己”的人才是庄子所谓的“至人”,只有“至人”才能逍遥游。
在心灵中将“天下”和“物”“外”掉,身外的客观事物并不因此而化为乌有,自我仍然受它的必然性所左右。自我不能使身外世界归于寂灭,于是回过头来使自我意识归于消亡;不能“外天下”和“外物”,于是就反过来“忘己”。“物”与“我”的对峙就是逍遥游的否定,自我为了自身的逍遥,在不能“外物”的情况下只好“外生”了。《德充符》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死生穷达这些冥冥的必然性无视人们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祝福,它们像影子一样缠着人,可又不像影子那样顺着人。无奈,自我只好通过放弃自己的欲求、意志、目的,使自己消解于身外的世界,把本来与自己扞格的命运当作自己的目的,命运的滥施淫威反而成了自我目的的实现。《大宗师》说子舆得病后,“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自己被病魔折磨成这般模样,他不仅“其心闲而无事”,还感恩戴德地赞叹道:“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个体自觉地否弃了自己的意志,既不求生又不求死,既不求福也不求祸,已近于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自己的一切都听候命运的发落:“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一个动物如果违背了自己的本性也会反抗,把人的手臂变成了公鸡还要笑嘻嘻地领受,庄子为此解释说:“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同上)不能灭天就“灭”己,毁灭了自己的意志和欲求以后,人与世界的对抗和解了,一切内在和外在的束缚解除了,“外天下”和“外物”所不能实现的逍遥游现在实现了。
《逍遥游》巧妙地阐述了只有“无己”才能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唐成玄英把“至人”“神人”“圣人”解释为同一的概念:“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今天的解庄者仍多沿用此说。从庄子“彼且恶乎待哉”的强烈语气看,无待是逍遥游实现的前提,而“无名”的“圣人”和“无功”的“神人”则都有所待。求名就是要求得社会对自己的承认,必然要斤斤计较世人的毁誉,因此求名者不能摆脱社会的束缚;“圣人”则置世人的毁誉于度外,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这种“无名”的“圣人”才算走完了逍遥游的第一步:“外天下”。不过,“无名”的“圣人”仍然汲汲于事功,只是求有大功于天下而不求有美名于天下而已。建立事功离不开物质实践和精神劳作,这样就要形成对身外之物的依赖。“圣人”只“外天下”而不能“外物”,“外物”只有“神人”才可做到。“神人”不仅无意于世俗的名声,而且放弃了对事功的追求,所以《逍遥游》说“神人”不“肯以物为事”。“神人”虽然不为功名所累,但还有清醒的自我意识,没有达到“无己”的境地。“有己”就必然“有待”,因为有“彼”就必有相对待的“此”。“藐姑射山”的“神人”“不食五谷”,“而游乎四海之外”,但还是免不了要“吸风饮露”(《逍遥游》),只有“无己”的“至人”才足以当“彼且恶乎待哉”。
“圣人”“神人”“至人”的不同层次分别在《庄子》其他篇中随处可以找到佐证。《天地》说:“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徐无鬼》也说:“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这明言“圣人”求功但不求名。“神人”呢?《人间世》有一则寓言说:子綦在商丘看到一棵大树,其枝拳曲不能做栋梁,树干木纹松散不能做棺椁,所以才免遭斤斧之伐而长得又高又大。他对此感叹道:“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同篇另一段文字说,古人凡白额的牛、鼻孔上翻的猪和生痔疮的人都不用来祭河,巫祝以为这种动物和人不吉祥,但正是这些有缺陷的动物和人因此保全了性命,庄子于是赞叹道:“巫祝……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神人”不求功更不求名,只求以不才、无用避免人为的伤害,自己得以享尽天年,可见,“神人”“无名”“无功”但不能“无己”。真正能“无己”的是“至人”,《秋水》中又把“至人”称为“大人”:“大人无己”。因此,“圣人”不能与“至人”或“大人”相提并论,《则阳》说:“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同时,“圣人”也要比“神人”低一个层次:“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也,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外物》)“圣人”比不上“至人”和“神人”,“神人”则高于“圣人”而低于“至人”,因为“神人”以无用而求享天年,没有达到“至人无己”之境。
本文之所以费许多“笔墨”阐述“至人”“神人”“圣人”的区别,是由于它们不仅关涉对《逍遥游》的理解,更涉及从整体上正确把握庄子逍遥游的本质。庄子的逍遥游并非常人的本能所能实现,而是要凭借复杂的精神活动,即通过自觉而且不断的否定过程,自我才能为自己赢得这种境界。如果是一个不断的否定过程,那么它就不是瞬间的顿悟可以完成,而是必须经过漫长的心灵历程才能实现。《大宗师》将这个心灵历程描述为“外天下”—“外物”—“外生”,它们刚好与《逍遥游》中的“无名”—“无功”—“无己”相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