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满天浓云都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地面上自得耀人眼花;天空像张起一块无边的士林布,太阳显得分外精神。在屋里闷了几天的孩子,终于冲出家门,跑进雪地,把毡帽的护耳掀开,挥动着冻红的小手,有的在欢笑着堆雪人,有的在呼喊着打雪仗......
亚丽起床之后,先忙着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走进锅屋,去做早饭。
妈妈一夜没合眼;终于把爸爸的棉袄做好了。她知道亚丽在锅屋做饭,就拿了一条褪成灰色的方巾,给女儿裹在头上,说:亚丽,天冷了,今天就别去干什么了。我给爸爸去送棉衣,晚上就回来。
亚丽说:妈,这一趟一定把棉衣送到爸爸手里,爸爸的身体这么弱,落了大雪,没有厚棉衣怎么过冬呢?妈妈点点头。
亚丽又说:爸爸走了一年多啦,有什么事弄不清呢?妈妈,见了他们你就问问,为什么关爸爸这么久?向他们要人,你同爸爸一起回来--妈妈笑着,摇摇头。
亚丽说;妈,落雪了,没有活干,吃过早饭,我到车站去送你吧。你看雪这么厚,路都看不清了,你的身体又弱,怎么走呀!
妈妈望了望女儿,说:丽丽,妈自己去吧,路不远,哪就迷了。
亚丽一刻也不愿离开妈妈。要不是为爸爸送棉衣,她才不同意妈妈出门呢。亚丽说:"妈,到火车站的路虽然不远,可要经过三条河,要翻两遭堤呢,黄河南堤几丈高,雪深路陡,摔倒了怎么办?摔伤了手脚怎么办?
妈妈不吱声了,她知道女儿的性子。是个小牛筋,认准的事情什么话也劝止不住她,只好点头同意。
妈拿出一个花手巾包包,递给亚丽。说:亚丽,大君奶奶不舒服,昨天落了一场雪,怕又不能起床了。你把这包鸡蛋送去,就说妈妈等着进城,回来再去看她。
亚丽答应着,匆匆忙忙走出去。
早饭后,妈妈把小哥哥安置好,母女俩就出了村。
茫茫的雪地,平展得像宽阔的银湖,映着阳光,耀得人眼睛难睁。亚丽搀扶着妈妈,凭着模糊的记忆,艰难地朝前走去;身后,留下一双双深深的脚印。走了大约顿饭工夫,看到大堤了。她高兴地说:铂,再有二里路,便到车站了。
妈妈问:你怎么知道还有二里路?
矗知道。亚丽本来想告诉妈妈,那天到城里卖血时,是两位大婶告诉她的。但是,她又不敢那么说。自从妈妈知道卖血的事,心里一直难过。这事已经成了妈妈最不愿听闻的伤心事。所以,亚丽话到了嘴头,又收回去,忙改口说:小时候跟爸爸回家探亲,是爸爸告诉我的。
妈妈望望亚丽被雪景和冷风吹红了的脸蛋,心里明明知道女儿说得不是真话,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亚丽跟着妈妈来到大堤前,抬头一看,好一条漂亮的长龙:漫长的龙身,从西北方向蜿蜒伸来,又曲曲弯弯的朝东南方向飞去,堤身比地面高五六米。几棵干枯的树木挺立在寒风中,像长龙身上冒出来的大刺亚丽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雪景,她高兴地说:妈妈,你看多像一条长龙!你知道长龙的头在哪儿吗?
妈笑着说:长龙的头自然是在大海里矗它的尾巴呢?亚丽又问。
尾巴?妈妈想了想,说:远啦。在遥远遥远的巴颜喀拉山上。那里终年不断的积雪,还有许多涌泉。融雪和泉水顺着长龙的身子往下流呀,流呀!也是终年不断。亚丽说:妈,我知道啦,知道啦!我在飞机上看到过的,高高的巴颜喀拉山,绵延不断,山顶像盖着一条厚厚的棉被;从那一条条崎岖的山沟里,流出一道一道的河流,汇成一条大大的河,朝东方奔跑,直入大海。可不就是它?有多少道弯弯曲曲呀!
妈妈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坐过飞机啦?亚丽笑着说: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跟着爸爸坐飞机到北京,见着毛主席了。毛主席问清了爸爸的事情,提起式笔就写了四个大字。妈妈,你猜是什么字?
什么字?彻底平反!势妈叹声气,说: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呀!
能有梦,就离真事不远。亚丽坚定地说,说不定明天后天就平反!
妈妈抿上嘴,只微笑笑。亚丽扶着妈妈,踏着雪层,一步一步往堤顶攀登。堤坡陡,雪层厚,脚踏上去,踏不实便往下滑。亚丽先一步一步走在前边,而后用力把妈妈往上拉;堤坡上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雪洞。快到堤顶的时候,亚丽一脚踏空,粕扑通跌进了一个雪窝,连半截棉袄也没在雪里。她张着两手,还笑呢!
妈妈忙伸出手,紧紧地拉着她。说:决,快往上爬亚丽说:妈妈,我的腿在雪里,抬不动呀!
妈妈用力往上拉,拉不动,累得坐在雪地上直喘气。亚丽说:妈,你松开手,我自己爬!
她两手趴在雪里,用力往上挺身子,连扒带爬,终于跳出雪窝;红扑扑的额角上,早又冒出了涔涔的汗水。黄河故道,高高地悬在大地上,河身比堤外高好几米。亚丽站在堤顶,看看堤外茫茫的雪原,仿佛有一种置身长城的感觉。可是,这时她没有心情欣赏这壮丽的雪景,拉着妈妈的胳臂,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下滑去......
亚丽扶着妈妈在堤下正寻找去火车站的道路时,对面过来一个粗大身个、穿件黑色旧大衣、戴顶旧毡帽的人,旧毡帽垂下两扇护耳,脸上遮一个大口罩,趔趔趄趄地朝大堤走来。那人来到亚丽跟前,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一阵,瓮声瓮气地问:到哪去?
亚丽认出了来人,挺着胸回答说:管你什么事什么!那人一愣,管我啥事?我就得问问你·亚丽没好气地说:你问怎么样?到.城里给爸爸送衣服!
高月生又荣升了,现在是公社的治安保卫委员。昨晚不知在什么人家中喝醉了,今早才回家。他脱去大口罩,一股熏天的酒气,令人发呕;由于酒精的作用,他那虚胖的脸上,红一片,紫一片,胸前的衣襟上,还残留着一片一片呕吐物的痕迹,两只眼球像泼上了红汞水--显然,他的酒还没醒呢?他瞪着血红的眼,说。进城?请假了吗?
妈妈说:给队长说了。
队长算个屁高月生说,你们是五类,得向我请假。
谁是五类?亚丽冲上去,大声说,靠你才是五类,呢!你说我们是五类,有什么凭证?
高月生朝后退一步,尚未定神,却一脚踩进一个雪窝里,身子一斜,跌了下去。亚丽双手捂着嘴巴,嘿嘿地笑起来。
高月生在雪窝里手脚同时扒拉着,折腾半天,才总算爬了出来。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高月生心底还有一点儿人性,他抖了抖身上的雪,鸣呜噜噜地对妈妈说:丽她娘,我实对你说吧:论......论理,我也对老宋......宋的问题不大相信。他能是反革命?--他蹲下身,抓一把雪填到口里,继续说:说心里话,龟孙想管他!不......不,我就得管。我得下死心地管!那......那为啥呢?咳......他朝地上一蹲,双手捂脸,呜呜、嗯嗯地哭起来。
亚丽和妈妈都惊呆了,一时竟不知所措。
妈妈又动了恻隐之心。她拉起高月生,劝他说:你的酒还没醒,赶快回去睡一觉吧。
丽她娘,高月生望着妈妈和亚丽,忏悔似的说:你知道,我高月生也是贫农,是五尺汉子,是当过人民解放军的!军装不给穿了,连个小干部也不给当,合理吗?有些龟孙比我差多了,凭着裤腰带就可以当书记,我咋不行?我高月生没有姑娘、没有姐姐妹妹,拉不上裤腰带关系。我高月生能造反!--嘻嘻,造反照祥有官做。我这不是,入了党,当了委员了嘛!嘻嘻,呕呕!一股臭酸酒菜味,随着他的话音喷出来。跟着扑通一声,高月生又趴倒了。他伏在雪地上,像一条死狗,动也不动了。
妈妈还要拉他。亚丽赶上前去,拉住妈妈的手,愤恨地说:妈妈,走!别可怜这种人,为了有官做,连良心也不要了。啥东西?
亚丽,妈说,他能说出来,不是很好嘛我看......妈妈,咱们走,等酒醒了,他会自己回去的。亚丽拉着妈妈,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说:他醒酒以后,说不定不让咱走呢。
天早就黑下来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晚饭,亚丽喂饱了小哥哥,又给狸狸盛了半碗饭,便将锅盖盖好,等妈妈。她默默地坐着,灯也没点,静听着,的动静。
狸狸吃饱了肚子,走到亚丽脚旁,跳上了亚丽的膝头,趴在她腿上,咕噜咕噜地念着经。
亚丽心里火烧火燎的,她担心妈妈不要在路上出什么事。妈妈身体不好,天又冷,要是昏倒在外面,天这么晚了,谁来救她呀!她越想越害怕,把狸狸放到地上,便走到街上去看看。整个村庄没有一点动静。她又走到村口,站了半天,雪地上也没出现妈妈的影子。
回到家里,亚丽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了。要是妈妈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怎么过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妈妈终于回来了。
推门声一响,亚丽便迎上去。趁着雪的反光,她见妈妈没有带回包裹,便高兴地跳起来:妈妈,见着爸爸了?妈妈摇摇头。
包裹呢?转给爸爸了。
爸爸有信了,爸爸有信了亚丽高兴地在妈妈面前?跳个不停。
棉衣是被人收下了,只是答应帮助打听打听,找着了,就转给他。比前两次杳无信息要好。
可是,妈妈没有高兴。亚丽手舞足蹈的时候,妈妈心里却酸楚楚的。
这次进城,她听到许多使她心颤的消息。有些人被逼,自杀了,有些人因为顽抗,被打死了,有些人,长期死活不明。听说,一个排水的阴沟里,就发现三具无法辨认的尸体,一天之中就有五人跳楼......妈妈不敢把这些消息告诉亚丽。因为她年纪太小,经不起这些骇人听闻消息的打击。所以,她只淡淡地一笑,说:爸爸有了棉衣,冬天就不用再受冻了。咱们可以放心啦!
亚丽高兴一阵,才想起还没点灯。灯点上以后,她从妈妈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些意外......
亚丽没有去追问妈妈,她怕给妈妈增添愁肠。便悄悄。
从床头上抱起狸狸,亲亲地搂在怀里。
妈妈,你吃点东西吧。吃了快些休息。
好,是饿了。鹅妈在小桌边坐下,亚丽放下狸狸,去锅屋端来饭菜,给妈妈盛好,送到妈妈面前。妈妈边吃边问:亚丽,高月生来过吗?
没有来。
嗯。妈妈不作声了。
妈妈,亚丽问,高月生长的是什么心,这么坏?高月生的心也是有血有肉的。妈妈说,只是被官、名、利迷住了。
这样的人真该枪毙妈妈摇摇头:杀不得。为啥?
太多了!妈妈冷冷地一笑,又说:再说,杀绝了这种人,就不是花花世界了。
正吃着饭,老瑞奶奶轻轻地推开门,进来了。她朝妈妈身边一坐,便问:丽她妈,见着她爸了?
妈妈答道:有人把衣服收下了,说是可以转给他。?咳--!老瑞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声气,就去揉她的风泪眼。
妈妈忙又问她:婶,瑞叔在学习班里有消息吗?
有,有。老瑞奶奶说,傍晚还捎信来,要家里给他送老烟叶。旁的都不用担心他,就怕他性子直,认死理,谁也治不服他。身子是要受点罪。
学习班里也有高月生这样的人?亚丽惊讶地问。
哪里也少不了。老瑞奶奶说,这号人要是绝了种,天底下可不就太平了。千万不能绝。一妈妈把饭放下,然后把早晨高月生在雪地里说的话,一五一十学个清楚,告诉了老瑞奶奶,最后笑着说:婶,按理说,也不能全怪这些人。中国的官太少了,要是人人都有个官做.也许会好的。
那也不行,老瑞奶奶满有经验地说,有了公社官,还想升县官;升到县里了,还想到省里,还想当皇上。普天下只能有一个皇上,那不还得斗,还得争妈妈和亚丽都不吱声了,她们觉得老瑞奶奶的话说得有理。屋子里,出现了片时的寂静。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三人同时把脸转过去,惊恐地望着门口。
大君奶奶推门进来了。她乐哈哈地说:你们快来看,看谁来了?
门闪处,出现一个人影。
妈妈急走两步,问谁呀!
黑影朝妈妈奔过来。到近前,张开双手,扑到妈妈身上:妈妈!妈妈拓你,你......?妈妈惊恐地把那人推开,而后,趁着微弱的灯光,朝来人打量。好一阵,才扑过去,大声喊着:啊,亚玮,玮玮我的玮玮妈妈和亚玮拥抱着,痛哭起来。亚丽呆了:她痴痴地站着,双目呆呆地望着--她,曾经做过许多美好的梦但是,醒了之后,只留下湿衣的泪水。矗难道又是梦?又是美好的梦?
丽呀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一起说:怎么傻了?姐姐来了,怎么不认识了?
亚丽扑过去,也不知是抱着姐姐还是抱着妈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