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这是一句众所周知的谚语,也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相信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都可以看到大量的“人善被人欺”的现象。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要不要因此再也不做善人?
在广州电视台心理类节目《夜话》的录制现场,特邀嘉宾蔡敏敏对广州薇薇安心理医院的咨询师于东辉如是说。
21岁的蔡敏敏是河南女孩。她曾在珠海做过5年保姆,受到了河南老乡的雇主魏娟长时间、高密度的可怕虐待,并被严重毁容。
这一事件在2005年年底被媒体曝光后,魏娟已被绳之以法。蔡敏敏也得到了一些帮助,正准备在广州继续接受免费的整容手术,而她的容貌也比刚被发现时好多了。
不过,她的心理创伤并未得到安抚。她现在的情绪不稳,晚上总做噩梦,梦见魏娟折磨她、羞辱她,且严重失眠,每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为此,她的家人和救助者联系了《夜话》,希望能得到心理救助。
在对蔡敏敏做了一些辅导后,于东辉使用了一个“角色互换”的技术:他让蔡敏敏扮演魏娟的角色,而他扮演蔡敏敏的角色,并让“魏娟”对“蔡敏敏”说话。结果,“魏娟”一开口便说出了本文一开始那句话。
这句话表明,魏娟是把蔡敏敏当成了她的替代品,或者说,将蔡敏敏当成了另一个“我”。从事实的角度看,是魏娟在虐待另一个人,但从心理上看,是魏娟在虐待自己的替代品,是魏娟的一个“我”在虐待另一个“我”。
2006年,我就这一事件写过两篇文章《施虐狂是怎样炼成的》和《她为何甘愿受虐五年》(详见我的博客blog.sina.com.cn/wuzii),分别分析了魏娟施虐和蔡敏敏受虐却不敢逃跑的心理。
在《施虐狂是怎样炼成的》一文中,我谈到,魏娟施虐时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细节:有时施暴后,她会哭着抚摸蔡敏敏的伤口,说自己多么喜欢她,对她多么好。
有人会认为这表明了魏娟的阴险,但在我看来,她这样做时很真诚,她其实是将蔡敏敏当作了自身的一部分。她心中有两个“我”,一个是“内在的暴虐的养育者”,一个是“内在的受虐的小女孩”。她折磨蔡敏敏,就是她的“内在的暴虐的养育者”在折磨“内在的受虐的小女孩”;她为蔡敏敏哭泣,就是她的“内在的受虐的小女孩”在哭泣。
心理咨询与治疗中常用到的一个技术,即让来访者扮演另外一个人,而心理医生(或治疗室中的椅子等)扮演来访者自己,然后让来访者以那个人自居,并对“来访者”说话。
如果来访者进入了角色,他会进入一个常常令人匪夷所思的境地:真的以那个人自居,并说出那个人的真实想法。
来访者做到这一点后,心理医生会再带着他做回自己。这时,他就会很深地理解那个人为何那样对待自己,从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和那个人的人际关系的互动。
这个技术很简单,但如果进行得顺利,可以认为,来访者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时,他的感受和表达,的确就是那个人所感受和所表达的。
譬如,我们可以假定,当蔡敏敏扮演魏娟的角色时,“魏娟”所说出的,的确就是真正的魏娟的真实感受和真实想法。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很多“我”,它们组成了我们特定的内在关系模式,并且,我们会将这个内在关系模式投射到外部人际网络中。于是,我们有一个什么样的内心,就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外部人际关系网络。
魏娟的内在关系模式中一个重要部分是“内在的虐待者”对“内在的受虐者”施虐,她将这个施虐与受虐的关系模式淋漓尽致地投射到了她与小保姆的外部关系上。她内在的这个关系模式有多病态,她对小保姆的折磨就多残酷,这是基本匹配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对“内在的父母”和一个“内在的小孩”,那么,我们是怎么把这个内在的关系模式投射到外部关系上的呢?
答案是,如果对方像自己“内在的小孩”,就将“内在的小孩”投射到对方身上,而自己以“内在的父母”自居;如果对方像自己“内在的父母”,就将“内在的父母”投射到对方身上,而自己以“内在的小孩”自居。
这是最基本的投射规律,由此,就引出了“人善被人欺”的结果。
真正的善良是一种有包容力的强大,但更常见的善良是绵羊一般的软弱和顺从。假若你具备的是这样的善良,那么,别人很容易将他“内在的小孩”投射到你身上,而他以“内在的父母”自居。
如果这个人的“内在的父母”和“内在的小孩”是羞辱与被羞辱的关系,那么,当他把“内在的小孩”投射到你身上时,就会忍不住羞辱你。
读书时,一个老师才华横溢,我尊敬他。一次在校园里遇见他,我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将主路让给他,对他说:“老师,您好。”没想到,他不仅没作任何回应,反而头向旁边一扭,好像很蔑视我一样地走过去了。
这让我很受伤,也不禁怀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后来发现,不仅我在他面前得到了这种待遇,我们大多数同学和他打招呼时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
显然,这个老师的内心世界有一些问题。当我毕恭毕敬地和他打招呼时,他对我表示了蔑视。那么可以推测,他忍不住和我建立一个蔑视与被蔑视的外部关系,是因为他的内在关系是蔑视与被蔑视的,也即他的“内在的父母”与“内在的小孩”的关系是蔑视与被蔑视、抛弃与被抛弃。
他有这样一个内在的关系模式,而我向他毕恭毕敬地打招呼时,无疑就是自动把自己摆在了孩子一般的位置上。我是甘于以小孩自居,而将他当作了父母一样的权威。我尊敬他,是因为我的内在关系模式是“内在的小孩”尊敬“内在的父母”。
但我越是以小孩自居,他就越是忍不住要把他的“内在的小孩”投射到我身上。我越将他视为权威,他就越容易以“内在的父母”自居。既然他的“内在的父母”与“内在的小孩”是攻击、蔑视与抛弃的关系,那么他这个“父亲”就越容易攻击、蔑视和抛弃我这个“小孩”。
他的确是存在着一些问题,当我和其他学生以小孩自居时,就强烈唤醒了他的“内在的小孩”的受伤感,从而令他失控性地对我和其他学生表示蔑视。
假若我和其他学生不毕恭毕敬地对待他,像对待权威一样,而是平等地对待他,那么他的这种投射会弱很多。譬如,我一个同学在和他打招呼时,他就会给予善意的回应。那个同学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原来,相遇时他没有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主路上,生生地挡住了这个老师的前进方向,然后用比较平等的口吻和这个老师打招呼。
既然这个学生不像孩子一样,那么这个老师也就不容易将“内在的小孩”投射给他。并且,这个老师很希望做强者,而这个学生挡住了他的主路,他不会愿意绕路,因为绕路是弱者的行径,所以,他只好给这个学生善意的回应。
更重要的是,这个学生还获得了这个老师的特殊待遇,后来得到过他不少帮助。
这个老师为什么唯独对这个学生这么好?
弄明白了这个问题,就可以反过来明白,为什么魏娟对蔡敏敏这么恐怖。
亲子关系和普通的人际关系一样,如果大人向孩子施暴,在承受暴力的那一刻,无论大人是什么理由,孩子心中一定会有愤怒产生。
不过,因为太渴望获得养育者的亲近,也因为养育者的力量过于强大,孩子会惧怕失去爱,也惧怕遭到更严厉的惩罚,所以不敢表达愤怒。这种体验日积月累,会让这个人的“内在的小孩”充满窝囊感。
然而,这个“内在的小孩”是渴望反抗的,他会恼怒自己为何不敢反抗,为何这么窝囊。
于是,当这个人欺压弱者时,他一方面会希望欺压成功,可以将自己“内在的小孩”完美地投射到对方身上;另一方面也渴望弱者能够奋起反抗,假若弱者真反抗了,将他彻底打倒,这时欺压者反而会尊重弱者的反抗,甚至还会感激弱者这么做。
因为,弱者将扮演强者的他打翻在地,这就实现了他的“内在的小孩”的反抗愿望。
这个道理,是美国心理学家弗兰克·卡德勒用他自己的故事告诉我的。
弗兰克的父亲很暴力,他很小就失去了父亲,而继父更暴力。继父高大而强壮,常常喝醉,一旦醉了就什么借口都不找,直接揍弗兰克一顿。不醉的时候,继父一样可怕,多数时候,他不用说什么,只需要看一眼,就会让弗兰克发抖。
16岁时,弗兰克忍不住和继父狠狠打了一架,结果改变了这一模式。
那年,继父和母亲一直在吵架,接连吵了快3个月。有一天,他们还打了起来。之后,继父出去喝酒了,回来时父子俩相遇。弗兰克盯着继父的眼睛问:“你们到底还想闹多久?”
听了这句话,继父勃然大怒,他咆哮着掐住弗兰克的脖子。出于本能,弗兰克和体积是自己四倍的继父拼命打了起来。最后,继父被弗兰克打倒在地。倒地的那一瞬间,弗兰克分明看到,继父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就像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男孩。
从此以后,继父和弗兰克的关系改变了,他开始尊重弗兰克。不过,弗兰克认为,这不是因为他的力量,因为继父仍然远比他强壮,继父之所以尊重他,是因为他替继父的“内在的小孩”实现了愿望。
原来,弗兰克继父的父亲一样是个“暴君”,而继父小时候就像弗兰克一样常常无故挨打,不敢反抗。这种经历让他有了一个“窝囊的内在小孩”,而他长大后就把这个内在的小孩投射给自己的儿子,而他扮演“内在的暴虐的父亲”,于是他一样常常没有道理地暴打弗兰克。弗兰克表现得越窝囊,他的投射就越成功,这就会鼓励他继续投射。但弗兰克终于反击了,不再做一个窝囊的小孩了,这时继父就难以再将“窝囊的内在小孩”投射给他,而且因为弗兰克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反抗暴力的父亲,所以他开始尊重弗兰克了。
如果这个社会中普遍的逻辑是谁欺我,我反击谁,那么这个世界要美好很多。但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更常见的逻辑是,强者欺压弱者,弱者欺压更弱者。
蔡敏敏说,她有一次忍不住想反击了,她攥起了拳头,准备魏娟再打一下时,她就还击。然而,她担心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于是没有进行还击。
然而,她越扮演一个窝囊的、逆来顺受的小女孩形象,魏娟对她的投射就越厉害。魏娟多么恨自己的“窝囊的内在小女孩”,她就多么恼恨蔡敏敏的逆来顺受,当看到蔡敏敏比她小时候更顺从时,她对蔡敏敏的折磨就更厉害。
她看似是恨蔡敏敏,其实是恨自己小时候的窝囊。当处在自己本来的角色时,蔡敏敏并不明白魏娟为何变态地折磨自己,但她一进入魏娟的角色,她立即就明白了,魏娟是将她当成了一个“替代品”。
不同的家庭,对于温顺的看法不同。
大多数家庭,父母都渴望孩子听自己的话。这些家庭中,一些家庭的父母要求孩子坚强而听话,而另一些家庭,父母则要求孩子温顺而听话。
在前一种家庭中,如果孩子表现得软弱,那么父母会对他更苛刻,所以尽管他内心深处很软弱、很受伤,他还是会表现得特别坚强,甚至将软弱彻底从自己意识中排挤出去,而表现得绝对坚强。
在后一种家庭中,如果孩子表现得软弱,父母会对他很好,给他额外的奖赏。于是,在这种家庭中,软弱会成为一个好素质,聪明的孩子会刻意地软弱。
在第二种家庭中长大的温顺的孩子,如果碰到在第一种家庭中长大的强人,就会死得很难看。
因为,第二种家庭鼓励的是温顺,你温顺,你就会得到好处。但第一种家庭鼓励的是铁血,你越铁血、越死硬,对你的伤害就越少。在第二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甘愿以“温顺的小孩”自居,而在第一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则彻底不能接受自己软弱的一面,而什么时候都以“内在的父母”自居,刻意地表现坚强。
然而,在第一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越坚强,其实就越软弱。他们的坚强,是强迫自己做出来的,其内心深处的受伤感和软弱感并没有消除,他们只是将这些东西压抑到潜意识中而已。但这种感觉是时常会浮现出来的,这时他们就会非常难受,于是会特别渴望找一个弱者,然后将内心的脆弱投射到这个弱者身上。
如果你在一个关系中是一个弱者,而且正好在第二种家庭中长大,你会习惯地认为,如果一个强者攻击你,你表现得软弱一些,对方就会收手,甚至会保护你,就像你家中的大人一样。你这么想,是大错而特错的,这个变态的强者是渴望你软弱,因为那样才好对你实施攻击,但他们看到你软弱时,会忍不住地更恨你,对你的攻击会越加强烈。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他越攻击你,你越想示弱;你越示弱,他的攻击性就越强……
这可能正是魏娟的攻击不断升级的根本原因。在和蔡敏敏的妈妈对话时,她不断地说道,她和丈夫一再要求女儿听话,因为她和丈夫不会害她,女儿越听话,他们对她的爱就越多,而她就越安全。于是,听话就是蔡敏敏下意识里获得保护的方式。但在魏娟这里,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更迫切地希望蔡敏敏听话,但蔡敏敏越听话,她就会越恨蔡敏敏,对蔡敏敏的攻击欲望就越强烈。
蔡敏敏在自己家庭学会的获得爱与保护的方式,到了另一个家庭反而成了她受到伤害的原因。
在反思这件事时,蔡敏敏的叔叔说,他们错了,不该总是教蔡敏敏听话,因为在自己家里,听话会获得好处,但在家外面,听话未必获得好处。
的确如此,这个世界上,太多人是心理大有问题的,太多人像魏娟一样,既希望你顺从,而又恨你顺从。